第八十二章 有情痴

(阿汝,我答应你!只要秦望被不来京都,只要他不再存有妄想,我就放他走,我放他走)
  瑞羽执意不回万春殿,柳妙等人虽然焦急,却终究没有胆量强行将她带走,只得回报天子,奏请天子定夺。
  东应闻言又惊又怒,脸上神色瞬息万变。良久,他终于长叹一声,吩咐柳妙,“她本就不是你能控制的人,她要住在承庆殿,就让她住着吧。”柳妙迟疑一下,问道:“那皇后陛下的饮食安排…… ”
  东应凝视着书案上摆着的朱砂,道:“照旧。只是她如果决意不吃,就由她自主吧。”
  瑞羽知道他在自己的饮食中下了禁制她的药物,他也知道她知晓。他这样做,只不过是想看看在她心中他究竟占着什么样的地位,她愿不愿意在明知他用意的情况下委曲相就。
  他可以趁她不备用尽手段困她一时,但像她那样的人,要困她一生,何其艰难?总要试试她在木已成舟的情况下,是否愿意为他将错就错。
  他违背她的意愿,隔绝她与外界的联系,下药禁制她的行动,囚禁她的自由,借着李太后的名义拆散她的原配,令她背负世间的骂名,强娶成婚,却还想让她因为事已至此,委曲默认。
  他仗着她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巧取豪夺,为所欲为,是很卑鄙,但若不如此,他一生都无法触及她的指尖,更谈不上得到他梦寐以求的感情。哪怕明知这是罪孽,他也已经昧了良心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再往下走,并不困难。
  身边纠缠在一起的东西太过沉重,令人不堪承担,有时候瑞羽会宁愿自己个傻子,完全不懂得人间的哀愁,也不愿自己清楚地认识自身的处境,进退无路。
  瑞羽在承庆殿居住的日子,因为没有在万春殿时那么紧促的囚禁而显得平静了不少。她每日早早起身,除去在宫中的几个海中消暑之外,就是将偏殿书房里的许多她少年时想看却忙于军国大事而无暇去看的书搬了出来,阅读忘忧。
  柳妙冷眼旁观帝后之间的风云变幻,心知这一时的平静绝不是天子准备放手,或者新后认命不争,若不缓和一下这种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他们之间根亦就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局。她心里焦急,几次想引瑞羽召集五坊的宫伎寻些解闷的玩意,可瑞羽还在为李太后守孝,又怎么会召伎作乐?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瑞羽平静地住在摆设如旧的承庆殿里,有时会恍惚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自己还在少年时代,只是再也没有了少年时那种啤眼一切、飞扬洒脱的雄心壮志,沉郁得都不似她自己。
  事实上,自从她得知东应对她怀有别样的情愫以来,她何曾有过一日少年时代的舒心肆意?
  在这段时间里,她每夜都辗转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噩梦连连。这天夜里,她似睡非睡地躺了许久,突然感觉身边有人。
  幽暗的室内只有几缕窗外透进来的星光,她睁开眼睛,便见东应坐在床头,两鬓濡湿,一身水汽,几缕头发贴在他的面颊上,越发衬得他面白如雪,满眼恐惧。瑞羽微微一怔,他已经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脖子,就像他小时候无数次在受到惊吓需要安慰时那样。
  他身上穿着的薄统中衣此时已经湿透,仿佛才冒着夜半阵雨匆匆赶来,全身就像在冰窖里冻了一番似的,冰凉一片,抱住她的同时还打了个寒噤,同时又因为她身上传递来的温暖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瑞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这样形容狼狈可怜地出现在她面前,她的戒备之心未起就已经被与他相依十几年养成的习惯压了下去,近乎本能地反手拥住他,轻抚他的背脊,温柔抚慰,“小五,莫怕,莫怕……”
  东应紧紧抓住她,喃喃地说:“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你抛弃我了,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京都。太极殿又大又空,阴沉黑暗,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死了很久,都快要腐烂了都没有人…… ”
  瑞羽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在他头上拍了一下,慎怪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东应低声一笑,意味难明地道:“昔日齐桓公春秋雄霸,可身死之后,尸体停于寝室六十七日,腐烂生蛆也没有人过问。如果你真的弃我而去,我一人执掌天下,无人可为倚恃,哪天死了又有谁关心呢?至于我死之后,是不是当真落得与齐桓公相似的下场,那就更难说了。”
  唐氏宗室迭遇变乱,生者十不存一,其中有政治才能的人更是少见,东应上无父母亲族,中无兄弟姐妹,膝下只得一女。而更令人担忧的是,乱世的余波刚过,新的秩序还没有完全成为臣民遵行的习惯,许多怀有野心的人尚未完全断绝忤逆的想法,东应的臣属里就有不少人忠心堪忧。
  东应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如果她当真离去,他就失去了最能信任的人,少了最有力的支撑,到那时他会遇到些什么事,又有谁说得清呢?
  瑞羽心头一紧,柔声道:“别胡思乱想,你是至尊天子,齐桓公不过是春秋一霸;你正当盛年,齐桓公老弱病残,二者怎能相提并论?”
  “我不是胡思乱想,我只是,怕你真的会离我而去!”东应就着淡淡的星光凝视着她,喃喃地说,”阿汝,别离开我!这世间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靠,可以信任,可以爱恋,可以同生共死… … 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我在这寂寞阴沉的宫城里住着还有什么意思。”
  瑞羽一时无言,过了会儿,才笑道:“宫城富丽堂皇,哪里寂爽阴沉了?且你身为天子,自有贤能智士为你尽忠,红粉佳人与你相知,何愁无人与你同生共死?”
  “这世间还有哪个贤能智士能有你对我这样用心?这天下又有哪个红粉佳人有你我之间这样的情意?阿汝,我只要你一个!我只要你!”
  他紧紧地抱着她,似乎想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永不分离,“阿汝,我答应你!只要秦望北不来京都,只要他不再存有妄想,我就放他走,我放他走!”
  瑞羽一直担心他会对秦望北猛下杀手,为此暗里筹谋多时,陡然听到他居然明白地答应放他走,她竟呆住了,分不清是因得到了一直想要的承诺而欢喜,还是因为意料不到这样的结局而惊讶,轻“啊”一声,难以置信。
  “阿汝,只要你不离开,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真的!” 他恳切地望着她,眼底尽是痴恋,“ 阿汝,你答应我,留下来,我们一起创建皇朝万世之基,一起共享这天下至尊之权,直至我们百年之后,史册之上我们的名字也相依不离!”
  他一脸的殷切之情,就像过往的那些日子一样,他将自己的心事袒露在她面前,恳请她垂怜眷顾―― 自他初次向她表露心怀,时间已经过了多久了?她又拒绝多少次了?
  近十年的时间里,她无数次地拒绝,每一次看到他黯然神伤的样子,都以为他会就此放弃。然而他在经历了无数次的伤心之后,无论怎样恼怒,怎样痛,竟然仍旧执着地保持初衷,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她面前,将他所有属于少年慕的情怀都送到她面前,任她践踏蹂响。
  一个女子面对维系了这么长时间的热情,哪怕对方是自己完全没有好感甚厌恶的人,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更何况他是她从小关心爱护、遇到危险时宁愿以身相代的人?
  她怔忡地看着他,蓦然之间心如刀绞,两行眼泪自睫间滴落,喉头犹如被堵了团棉花似的,声音低哑,“小五……”
  “别叫我小五,我已经长大成人,现在是你的夫婿,你应该叫我五郎。”她的下领抵在他肩上,轻轻摇头,叹息,“不成的,小五!我与秦望北的婚事虽然不得世俗承认,但我和他已经拜了天地,立誓相守……”
  他霍然睁大眼睛,蛮横地叫道:“你们的婚姻不算,誓言不算,不算不算统统不算!”
  “怎么可能不算?小五,人之所以异于禽兽,是因为人懂得伦理纲常,信守承诺,不管能不能得到世俗的承认,许诺了,立誓了,就应当遵守!若连曾经立誓的夫妻人伦都可以不认,那与禽兽又有多少分别?更何况秦望北对我情意深重,我怎能辜负他?”
  “秦望北有多少情意,能与我们二十几年相依相伴、同生共死的情意相比?” 他红了眼睛,怒道:“他只不过是趁着我们困难的关口,乘危而入!他不过是个强盗而已!”
  在执掌天下的至尊天子面前,想为秦望北争一个名义上的公平,根本没有可能。瑞羽苦笑,轻声道:“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立誓嫁与的夫婿!我可以欺人欺天,但我欺不了自己的心!小五,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她语气中深沉的无奈听进了他的耳里,令他恼怒愤恨,随之他突然灵机一动,猛然坐起,握着她的肩膀急切地问:“你只是限于当日与秦望北的誓言,对他亏欠负疚才拒绝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是与否,只需简单一字可决,瑞羽凝视着东应欣喜期盼的脸,手掌潮湿一片,心头的痛楚异常清晰,轻轻摇头,“不是。”
  她到现在,相信他确实是真的爱她;她也承认,自己对他终究不是仅有亲情,但他们已经错过了。
  最初是时间不对,而后却是他用事有差。一步错了,接下去无论多少步,都只会在岔道上愈行愈远。
 
  无论是什么原因,无论他如何纠缠,无论他怎样痴恋,她的性格已然决定她永远不会选择一个试图用强权限制她的自由、用大势迫使她低头的男人。
  他是她最信任关爱的人,可他给了她最沉重的打击和最刻骨的耻辱,虽然因为二十年的情义她始终无法真正地恨他,无法将他当成敌人报仇摧毁,但有了那样的过往,再想令她亲近信任他,却是终无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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