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刀兵向

(我们曾经相依为命二十余年,我不愿看到那一天你尽展帝王心术来对付我,以至双方兵戎相见,反目成仇。)
  夏日天气多变,天子携皇后庙见的这一天,辇车初出宫门之时还晴空万里,待到太庙前的神道前却阴云四合,夭色黑得似乎天穹将要倾覆。
  东应先步下辇车,然后转过身来扶瑞羽。瑞羽此时日常行止已不受药物所制,走动不似婚礼之初需要侍人扶持推行,也能说话。但这时候她看了一眼东应,却还是搭着他伸出来的手掌,徐徐下了辇车,与他一起踏上了御道,往太庙走。
  唐氏国柞绵延三百多年,历多任帝王,加上配享的后、妃、宗室、功臣,太庙里供奉的尊讳过千,除去供奉开国高祖父子二代帝王的主殿之外,四散簇拥着的配殿共计二十六座,加上各位准备祭祀礼仪的外围屋宇、侍奉香火的侍人的居所,太庙占地极广,几可与东内禁宫相较。
  只是安氏篡权之后,曾经将唐氏的宗庙捣毁,神位迁走,屋宇毁损无数,虽然重返京都之后,宗正府根据史料记载将那些被毁损的庙宇和神位逐一修复,但国家新立,西边不靖,能用来修缮宗庙的钱财有限,太庙仍旧显得破败。山雨欲来,风乱树梢,太庙在高大古木的遮掩下,影影绰绰,虽是盛夏之季,但远远看去,竟然透着一股寒冬的肃杀。
  东应紧紧抓住瑞羽的手,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太多情绪交织在一起,反而变成了一种空白的平静,而他身边的瑞羽,表情竟与他如出一辙。
  太庙主殿大门洞开,主持庙见之礼的宰相陈远志正庄重地等待他们前来,东应的目光与他一接,见他微微点头,当下心中一紧,掌心不由自主地渗出一层薄汗,侧首看着瑞羽秀美的容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涌上喉头。他忍不住轻叹一声,喃喃地说:“阿汝,若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平顺地携手同老,不知有多好。”
  瑞羽眉梢微动,轻叹一声,并不说话,和他一起跨进了主殿的大门,按祖制在高祖位前以太牢祭祀奉礼,宗皇帝所在的配殿奉礼。才转往后面的端敬皇后、李太后、东应亲祖宣宗皇帝所在的配殿奉礼。
  太庙自高祖立庙以来,为免子孙重亲而忘祖,便下令后世子孙的配殿必猛按辈分排位于历代祖宗庙后,不得僭越。李太后是皇朝至今为止所葬的最后一位太后,神位所安的配殿离主殿极远,沿途柏木森森,古树参天,本就已经暗沉的天色越发晦暗,仿佛夜色已至。
  李太后的神位还很新,神盒上的画像颜色鲜丽,绘得极其传神,站在画像之前,令人油然生出一种正被她注视着的感觉。
  瑞羽一眼看到李太后的画像,鼻子一酸,不由得忘却了身外之事,急行两步,靠近她的画像,想伸手模一摸她,却被供台远远地拦阻在外。
  她的祖母已经没有了,再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在她遇到什么心烦的事时陪伴她、抚慰她了。而她与东应变成今日这样,若是祖母泉下有知,必然伤心吧?东应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凝视着画像上的李太后,久久没有说话,仿佛与她一起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堆积的乌云发作起来,雪亮的电光龙蛇乱舞,惊天动地的霹雳震得连殿内的铜器也嗡嗡作响,一个提着香炉的小女侍吃不住天地之威的震慑,手下一滑,香炉砸在地上。
  东应怒瞪那女侍一眼,喝道:“一个雷响就把你吓成这样,滚出去!”
  小女侍吓得脸色发白,赶紧捡回香炉,战战兢兢地叩首退出殿外。她一开门,狂风就裹着铜钱大的雨点呼啸着灌进殿中,吹得香案前的长明灯火焰摇曳,几乎熄灭。
  一干侍从连忙七手八脚地把殿门掩上,眼看天子脸色沉得与殿外的天空相若,都心中畏惧,不敢出声。
  瑞羽有心在李太后面前将此事了结,便拂袖道:“你们都出去。”众侍从不敢立即答应,偷瞄了东应一眼,见他也额首许可,松了口气,连忙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外风雨交加,因为闪电的刺耳光芒,瑞羽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待到雷声过后,才道:“你刚到东内的时候,也怕雷雨。”
  东应轻“嗯”一声,“ 你小时候还不是一样?偏偏还要逞强安慰我。”
  “我年长于你,自然应当承担长者的责任,保护你一些。”
  东应舒眉笑道:“自入了东内,你就待我极好,连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也没有你待我好。阿汝,在我遇难惶恐不安之际,却得到了你的关心爱护,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那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他忆及幼年往事,眉目舒扬,眼眸泛光,显然十分开心。瑞羽被他的情绪,心中的一片酸涩苦楚间也微微泛出一丝暖意,柔声道:“我自幼无父无也没有兄弟姐妹,王母管教严厉,老师督导急切,宫人内侍都不敢与我亲在东内寂寞得很。你入了东内,我有你陪伴,也是天赐的福缘。”
  东应抓紧她的手,凝睇笑问:“我那时候为了引你多在我身上用心,想方设法地找茬子闹事,任性得很,你烦不烦我?”
  “我只有你一个玩伴,何况你任性胡闹的事有很多是我想做但碍于王母和老师的严令不敢做的事,我虽然有时候也恼怒生气,但心里其实很高兴,很满足。”
  被人信任依赖,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应对方,以满足他的意愿为乐,这大约是所有人都会有的一种感情倾向。他和她同在正渴望得到同龄人陪伴的时候相遇,进而相依为命,这份感情自然也就越发浓烈,以至于在往后的十余年间,她任他索求,绝少拒绝,甚至于有时候会忘记了自己可以拒绝。
  东应在她几次三番拒绝之后,仍旧不肯放弃,终至令她有囚禁之难,除去他对她的情深难制外,未尝不是因为她过往对他的纵容太过,让他有恃无恐,泥足深陷。
  瑞羽回想起少年时代的那些光阴,对照如今的处境,感慨万千,一时难于言表,怔怔地望着李太后的画像,喃喃地说:“若是我们一直不长大,和王母快乐无忧地生活在一起,那不知道有多好。”
  东应怅然道:“少年的时光固然快乐无忧,但若我们一直不长大,太婆一人去面对江山日渐沦落的艰难局面,却也不行。”
  “是啊,人总是要长大的,去承担应尽的责任,学会独自面对风雨。”瑞羽轻叹一声,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色似嗔似喜,轻声道:“如今你我都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惧怕风雨雷电。你更是贵为天子,坐拥至尊权柄,已经不需要我的保护了。”
  “谁说的?我一直需要你,无论什么时候,唯有你在我身边,你对我有保护之心,我才能获得安宁。”东应深深地凝视着她,心怦怦乱跳,咬牙道:“阿汝,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应允我留在我身边。”
  瑞羽摇头,“不可能的。”
  二十余年相依为命的亲情,十年的纠葛交织,他太过了解她的性情,知道她此时突然提及少年时光,对自己温情脉脉,必然是已经做了决定,心中一冷,凝声问道:“你要走?”
  瑞羽看看他拉着自己的手,惨淡地一笑,道:“不错,我今日拜别了王母就走。”
  东应指尖一颤,猛然收手,冷声问:“即使我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已经是我的皇后,即使你离去必然使我失去最信赖的人,无可倚恃,孤寒一世,你也不再存半分情意,一定要走?”
  “朝野之中,尽多忠义有才之士,足以让你倚恃;天下佳丽,无数温柔解意之女,可以慰你寂寞。”
  她微笑着,心底有一种对自己的讥讽,淡淡地说:“我其实早已成为了你的障碍,只是我总是执迷不悟,不肯相信而已。我们曾经相依为命二十余年,我不愿看到哪一天你尽展帝王心术来对付我,以至双方兵戎相见,反目成仇。”
  东应脸色乍青乍白,胸腔急剧地起伏,良久才哈哈一笑,声音沙哑,“兵戎相见,反目成仇?你若不肯留下,顷刻之间我们就会成仇敌,还用等哪一天?! ”
  瑞羽满腔苦涩,双眼微暝,似乎问他,又似乎自问:“不成眷属,便是仇敌?”
  东应厉声笑道:“正是如此!你想中途弃我而去,我怎能容忍?留下来,或者离开,就此和我断情绝义,只在你一念之间,你选吧!”
  瑞羽再看了李太后的画像一眼,想到她尸骨未寒,她与东应就反目成仇,心中无限悲凉,只是她去意已决绝不会动摇,反问:“若我要走,你会如何?” 她是询向,却不是犹豫。东应心中气怒交织,两眼中最后一线温和完全泯没于眸底的深幽戾色中,长长地吐了口气,扬声厉喝,“广明!”
  殿外有人应声回答:“末将在!”
  瑞羽久经战阵,对兵甲气息有常人所没有的直觉感应,入庙之初就知道这宽阔的殿宇群落里暗伏着无数甲士,听到这一声应诺,并不意外,合目道:“看来你准备得很是充分。”
  东应猛一咬牙,自袖中取出一物掷到她身上,冷声道:“这诏书乃是经政事堂五位宰相共证的传位之令,宫中已经记档存底,你此时杀了我,尽可执此摄政临朝,自为女主!否则我必定将你强留于此,你就是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
  瑞羽看了一眼盖着传国玉玺和宰相印的传位诏书,微微摇头,放回他手上, 淡淡地一笑,“你是我前半生所有努力的凭依,若我能对你出手,毁去自己心血,我的人生岂不空虚荒谬?你若要杀我,那就来吧!”
  她不再看他一眼,向李太后的神位跪伏拜别,转身离去。
  殿外,急风惊雨,电闪雷鸣,甲士四围,刀锋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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