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同生死
初时的杂乱之后,所有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变成一声铿锵的誓言,“臣等追随殿下,誓死效忠!”
殿外四伏的甲士,有很多她熟悉的面孔,有些是宫中的禁卫,有些是东应亲自挑选的将领,还有一伙做游侠打扮的奇异之人,为首者是曾经为她远征西寇收集当地地理军情的并州游侠钟称。
看到她走出殿门,三千甲士游侠面上皆有异色。她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浅浅一笑,徐徐道:“予曾为天下兵马统帅,治军极严,今日竟有幸被昔时的下属兵刃相向,真是令予始料未及。”
广明拱手行礼,朗声道:“皇后陛下,末将奉圣旨在此拦截,不许放您外出。只要你不违逆圣命离开此地,末将万万不敢失礼。”
瑞羽的目光再转到钟称脸上,淡淡地说:“予在西疆也曾延揽钟卿从伍,钟卿只道无意功名,却不想今日竟在此地再见卿家为上效力。”
钟称略带惭色,旋即摇头笑道:“殿下误会了,在下此来不为功名,而是求与殿下一战。”
“嗯?”
“在下自幼习武,苦练技艺三十余年,自以为不是庸才,可在十年之前武功到了一定境界却停滞不前,尽管在西域淬砺十几年。仍旧难以突破。一年前的平西大战,在下侥幸于混战中瞥见殿下与敌交手时的风范,心生凛然,有所感应,但还是隔了一层,不能尽窥妙境。”他顿了顿手中的钢枪,又道,“殿下的武功之高实为在下生平仅见,相信若能与殿下交手印证,在下必能破除迷障,更上一层楼。可惜殿下身份尊贵,在下身份卑微,求战而不可得,故只能借此时机,请殿下指教一二。”
“平西大战夺我无数将士性命,予身为主帅竟也不能不披坚执锐与敌近身搏杀,实为予统兵之耻,想不到在钟卿眼里,竟还堪一提。”瑞羽眉梢轻扬,淡淡一笑,“钟卿痴于武道,实在难得。只是此战予不会留手,若钟卿为了这一点执念就此伤陨,不免可惜。”
钟称朗声大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殿下若能令在下冲破关卡,一窥武道再上一层境界的妙景,在下纵是死了,也胜过茫然无绪地追索奔波。”
他说着突然松手将手中所持的钢枪掷了过来,当的一声,钢枪入地尺余,插在她面前的青砖缝隙里。他笑道:“殿下擅长用槊,可惜在下没有,就请殿下以枪出招吧。”
瑞羽本待自禁卫手中取用兵器,但他肯将手中的钢枪让给她用,她自然不会客气,轻轻把枪拔起,在手中掂了掂,道:“这枪分量是顺手了,可惜没有红缨。”
钟称称笑道:“殿下本非世俗女子,难道还讲究兵器好看?”
“枪束红缨,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引血外流,以免血流沾手湿滑。”
钟称怔住了。瑞羽看到他的表情,微微摇头,轻笑,“这就是重于练武、疏于杀人的游侠和勤于杀人、以杀淬砺武功者的区别。钟卿,你所求武道,与予迥然不同,为此冒险并不值得。”
武功的境界是怎么突破的?那是见过无数杀戮,经历许多生死险关,却始终不被迷惑至诚之心,用铺天盖地的血腥和坚定不移的志向淬砺出来的。仅是持剑快意恩仇、杀人有限得很的游侠儿,如何能与她这指挥千军万马、杀人盈野的长公主相提并论?
何况钟称游侠四方,一心只求武艺精进,却难免限于眼界,没有她这种居于高位的胸襟与气魄,也就难以体会各种境界的微妙之处。
她没有主动出手,满庭甲士也不敢出手,甚至连一丝喧嚣也没有,只是静静地等侯天子的命令。
东应负手而立,面上颜色洁白如雪,一颗心已经痛到了极致,却变成了冰冷的麻木。他的眼睛望着殿外的风雨,心思却飞到了极遥远的地方,似乎完全忘掉了身外之物,也听不到瑞羽和钟称的对话。良久,他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天气跟十年前隐王之乱鸾卫出征的那个晚上,真像啊!”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她第一次披坚执锐,领鸾卫出征,与唐阳林决战。那个晚上,风雨如晦,她踏上了以武力保护至亲至爱的道路,百死不悔;今天是白天,风雨依旧,她持枪而立,锋刃所向,却是她誓死保护的至亲至爱!
这是怎样的讽刺?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悲哀?
她静静地取出手绢,代替红缨往枪上系,面色平静得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手指的动作丝毫不乱。
庭院中的风雨似乎都因为双方对峙的紧张而凝滞了许多,她的一举一动却仍旧从容不迫,仔仔细细地将手绢系得整齐结实后才挺枪前行,厉声喝问:“谁要动手?”
与此同时,东应也厉声喝道:“将她拦下!”
这一刻必将来临,来临之际他们心中未尝不痛不恨不伤不悲,但无论如何痛苦悲伤,已经下了决定、叙了别情,他们都不会动摇自己的心志!
若没有这种坚忍得对自己也残酷无情的性格,她怎么以一介女儿身而统领翔鸾武卫,转战千里,所向披靡?他怎么从百难之中励精图治,延揽英才,君临天下?
她要走和他强留的心意都如此决绝,根本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
正挡在她面前的一群游侠闻令阻拦她前行,钟称手无兵刃,大喝一声挥拳直击。瑞羽左手提枪横扫,劲力透处,枪杆震荡,嗡嗡作响,带着凌厉的呼啸挡住他的直拳,登时将他挡了出去。
钟称落于下风也不气馁,回身抬腿飞踢,撞向瑞羽手中钢枪的后柄。岂料他这一脚只踢到中途,瑞羽手中枪柄已然斜挑,点在他脚踝节部,同时她左手反掌挥出,接住他遇险反击的长拳,喝道:“求道者不易,你退出去吧!”
钟称一声末出,身体已经腾云驾雾般地飞出了战圈,落在广明身边,扑通一声砸得地面都震动了一下,脚踝和手骨尽被她递出的劲力震碎,性命虽然无碍,再战却是无力了。
他两拳一腿递出仅在一眨眼之间,略微接触便被打退。若说他前面的拳脚,她都是仗了兵器对他空手之便,后面这一掌反击却是毫无花巧地硬碰,且是在她已然欺入游侠群中激战不能全力以对的情况下,将他一掌击退。
这伙游侠乃是陈远志向天子力荐的,只道他们惯于徒手搏斗或者以棍棒为兵器,可以不伤皇后将她生擒。谁料他们个个看上去体态彪悍,真动起手来却根本没有谁能挡得住瑞羽一枪。
广明虽然瞧不起游侠,但钟称既然曾为平西大战出力,且为瑞羽称道,这身份便不同了,因此他受伤落地,广明连忙将他扶起,问道:“钟兄伤势如何?”
钟称身受重创,却完全忘记了身上的痛,犹在回味与瑞羽交手瞬间体察到的她的劲力运用之妙,骇然道:“好刚猛的内劲,好细致入微的运用……武功入道,原来不是求力量的突破,而是对力量的控制要入微。入微……入微……如何才能像她那样做到对力量的感应和控制入微?”
他痴于武道,此时有所感悟,竟就这样痴痴呆呆地看着庭院之中的杀伐,连伤也不顾,陷入了沉思。
广明懒得再理这武痴,眼见瑞羽一杆钢枪使开,漫天风雨竟被她的枪势激出的劲力挡得侧流,百余名游侠无一人能阻她分毫,地上的积雨随着她的脚步起落,波纹涌动,开出朵朵血腥红莲。
重围如幕,她手中那杆长枪却撕开了重重铁幕,杀出了一条血路,蜿蜒向前。甲土前赴后继地持盾上前阻拦,但所结的阵势尽被她破隙侵入,直中要害。她的脚步虽然不快,却一步一步地离开了狭窄的中庭,一人一枪,竟然杀透甲阵, 穿庭而出。
广明眼见瑞羽已然一身出阵,又惊又惧,连忙上前对东应道:“圣上,皇后陛下这样的攻势,如果将土们依然只持盾防她出走,却不主动出击,只怕留她不住。”
东应看着她持枪破阵,渐行渐远,更不回头,掩在大袖之下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双眸冰冷幽深,淡淡地说:“你急什么,中庭之外还有一万禁卫,主殿周围更有十万神策军重重布防。她再强横,又有多少体力可以杀出太庙?”
说话间主殿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金鼓号角之声,一种战场厮杀独有的凛冽气息混在风雨里,摄人心魄。
东应听着鼓点里传出来的信息,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里似聚着千年的寒气,一字一顿地吐出,“秦望北,他来了……真好,朕倒要看看,为了这个海外蛮夷,她是不是真的舍得对朕下手!”
广明听着他似乎自语的话,不敢接口,身体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瑞羽掌中钢枪上系着的手绢,早已被鲜血浸透,每一枪刺出,必然有人伤于其下,但她的神色丝毫没有惧意。要么不战,要战即摒除所有的情感,唯取胜利。这么多年的军旅生涯早已将她的心境磨得通透,不会因为血腥杀戮而迷失本性,也不会因为无谓怜悯而纵敌伤己。
这是战场,也是她一生最能尽情挥洒才能的地方。
过往的数百场战役,她都背负着指挥全军作战的责任,为保护她的至亲至爱、守卫江山社稷而战。只有这一战,她不用背负臣属的期望,不是为了别人的安危,不是为了江山社稷的归属,完全只是为了她自己而战!
仅是为了她自己!
这一战,令她前所未有地伤心,但也前所未有地痛快淋漓。
她前半生承担的、牵挂的,顾虑的东西太多太重,唯有此战,她什么都不用考虑,什么都不用承担,仅是为了她自己而战。她身陷重围,但心里那份独属于武者的骄傲却被激了出来,竟是无比兴奋。她长啸一声,钢枪仿佛蛟龙入海,将盾阵撕开,在阵中纵横无忌。
雨势略缓,中庭外的广场突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一队人马冲破挡截瑞羽的军阵,向她这边靠拢。
这队人马人数不过百余,却每人驭三马,骑士个个身强体壮.骑射精湛,前驱陷阵的马披着甲胄,挟势而来,所到之处,仿佛破浪排空,正与瑞羽呼应相接。阿武在马上大叫:“殿下,上马!”
瑞羽挑飞挡在前面的一名甲土,纵身上马,厉声喝问:“主殿方向的战事是怎么回事?”
阿武回答:“是袭扰分敌的奇兵,殿下快随我走。”
瑞羽面对重围时镇定自若,此时听到他的话却不禁面色微变,斥道:“予只下令你们沿途备马,在灞上接应予,不得轻举妄动,是谁私自强攻太庙的?”
阿武挥槊冲杀,没有回答她的话。翔鸾武卫为天下精锐,而长公主亲卫更是其中枭雄。戍守宫禁的卫士虽然也训练有素,毕竟未经严酷战阵,远非敌手。公主亲卫接回主上,精神更是见长,三百铁骑汇在一起,便如一般钢铁洪流,奔腾呼啸,势不可挡,将广场上的禁军盾阵冲溃,杀出太庙。
广明大急,忍不住惊叫:“陛下!”
东应冷冷地一笑,“传令牛五星,神策军合围!”
他下令的同时,瑞羽亦在下令,“令主殿那边的将土后撒!”
太庙没有城墙防御,又因设有皇庄,附近不允许百姓随意砍伐捕猎,道路四通八达,而森林草木茂盛,只要离了太庙尽可隐入山野荒原,从容逃离。
瑞羽选择了庙见这天离开,意在从此地离开方便;东应跟她选择了同样的地方和时间,是为了尽量将此事控制在极小的范围之内,以免朝政不稳。
瑞羽传令下去,但旗语打出去,得到的回应却不是遵命撤退,而是让阿武护送瑞羽先行撤离。
瑞羽一见这情况,便明白此事必然离自己原来预计的局面偏离太多,主殿那支意在吸引兵力的队伍此时恐怕已经陷入了重围,根本无法脱离战场。
“主殿那边究竟是谁统领?带的是哪支队伍?为什么在予严令不得主动出兵的情况下,仍然有人抗命直袭太庙?”
阿武急道:“殿下,我们须得早脱险境,到灞河与水师的伏兵相合。至于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混账,予身为主帅,岂有不明战略布局撇开部属仓皇出逃之理?主殿那边究竟谁在统率?带的哪方兵力?共有多少人?原本如何安排的退路?。
阿武脸色乍红乍白,但始终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催促瑞羽,“殿下,您先走吧!走吧!”
他说着挥刀来赶瑞羽的马,却被她沉枪拨开。此时她细看身边跟随的亲卫的神色,凝神倾听主殿那边传来的声音,已能从熟悉的作战节奏中猜出那边鏖战的究竟是哪支队伍,领兵者是谁,刹那间心如死灰,“你们怎能调兵强攻太庙?这是坐实了叛逆大罪、累无数兄弟陷入绝境的蠢行啊!”
阿武倔强地抬头,道:“天子不义,对殿下竟然囚禁加害,我等就算不出兵拯救殿下,难道就能不遭猜忌、死于安乐吗?”
瑞羽统兵十余年,国朝能战之土多是她统率过指挥作战的下属,但真正的嫡系,当属这十余年来跟在她身边的三千亲卫兵。在她身边的亲卫跟她接触的时间多,站的位置比别人高,见识也就比别人强,晋升封侯的机遇更比别人好,因此他们对她的忠诚,也就比普通士卒强烈许多倍。
东应要用她为饵,引诱忠诚于她的将士自投罗网,边疆戍守的将士因为消息传递费时的原因,未必能够及时做出反应,但她这三千亲卫却是首当其冲,绝难幸免!
阿武说得没错,这一场事故,不发则已,一发则不可收拾!心病已在,双方都无法再信任对方,唯有鱼死网破。
“这次来攻太庙的共有多少人?多少马匹?”
阿武还不想回答,她已然断喝一声,“说!”
诸卫久在她积威之下,惯于服从她的命令,违命两次已经是壮了胆子,被她发怒当面一暍,再也不敢隐瞒,“因为沿途关卡甚严,又没有殿下钧令,能调动的人不多。仅有先前随殿下还都被您在途中撇下的三百余骑兵,会合保护秦先生的五百亲卫,还有秦先生不知从哪里调来的二百死士,共计一千人,二千五百匹马。”
“三辅关防严密,你们有多少兵器甲胄?”
阿武脸色一僵,黯然道:“兄弟们为防被人发现,分散了混在各路商队中进入三辅的,兵器只能做到每人一刀一枪,弓弩和甲胄却只有我们这一百人是齐备的。”
瑞羽只觉得头顶的血液都凝固了,睁大眼睛,慢慢地问:“你是说,中原领着九百名没有甲胄、兵器不全的兄弟,直面数万神策军?”
诚然,她麾下的亲卫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勇土,在与西寇大战的百万军阵中,曾随着她直取敌帅,斩旗夺将。但那时候他们个个甲胄齐全,兵锋锐利,人配双马;而现在,他们却身无甲胄,兵器不全!
再勇猛的将土,兵器甲胄不全的情况下去面对数十倍于自己且兵甲精良的敌人,也无异于送死!
阿武及众武卫如何不知其中关窍,想到袍泽必然无幸,惨然道:“请殿下前往溺水与郭涛将军会合,末将立即回身救援同袍兄弟!”
“你不走?”
“我怎能抛弃袍泽……”
“予就可以吗?”
阿武哑口无言,怔了怔才道:“殿下,兄弟们舍弃性命前来,正是为了教您出困。为了让这些兄弟的舍命相搏值得,请您务必离开!”
瑞羽回头望着追随左右的将士,心头一片悲凉,缓缓摇头,“你让予踩着最忠诚的将士的血骸,心安理得地逃跑,苟活于世吗?”
”不,不是苟活于世,而是您活着才能召集旧部,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夺回您应有的权柄啊!”
“我们转战天下十年,无数兄弟血洒疆场才换来天下太平。然而,在天下太平之后,予又高树旗帜,召令旧部为了予一己之私向昔日的袍泽拔刀相向,再杀一个血海尸山,白骨盈野。阿武,你真的愿意这样吗?”
一阵密集的雨点打来,将瑞羽枪尖上的鲜血洗净,露出经过刚才的鏖战已经转钝的狰狞刃口。面对重重围困和刀山剑林,她不觉得累,但此时握着布满杀人痕迹的钢枪,她却觉得疲惫至极,闭眼道:“予为这个国家的安定征战十年,已经累了,不想再为了权位,再去征战一个十年……”
阿武心胆俱裂,大叫:“殿下不可!”
瑞羽不答,勒马回头,向雨中簇拥她左右的百余亲卫问道:“予还是不是你们的主公?”
诸卫士愣了愣,纷纷回答:”是!”“当然!”“殿下……”
初时的杂乱之后,所有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变成一声铿锵的誓言,“臣等追随殿下,誓死效忠!”
“臣等追随殿下,誓死效忠!”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空中,似乎连雨势也被其中澎湃激昂的血气压得弱了下去。
瑞羽眼眶一热,高高地扬头,深吸一口气,展颜一笑,朗声道:“好!树起鸾旗,听予号令,抄南取文宗皇帝庙,生擒庙中的宰相公卿,救回前殿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