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共患难

 秦望北一身青衫已经被鲜血浸成紫红色,身上所中的箭虽然斩去了箭杆,略加包裹,却仍有鲜血涌出。
 
    倘若秦望北和翔鸾武卫的亲卫能够遵照瑞羽辗转传出来的命令,按兵不动,只在沿途备马接应,她孤身一人。反而会令东应猜测她暗里做了何布置,进而有诸多顾忌,束缚手脚,她逃出的可能性远比翔鸾武卫强攻太庙要高。
    可她的印玺符节已经被东应扣押,宫中的人员也大批替换,她找到的宫中旧属虽然忠诚老实,但论到精明强干却实在不行,辗转递出的消息模糊不清,谁也不敢全信。并且还有青碧设法往谍报人员那里传递真真假假的消息扰乱视听,由不得秦望北惴惴不安,做错判断。
    秦望北长于经营海上基业,并不是深谙权争的政客,虽然有郑怀暗中留的一支人马加以保护,但作用有限;与他相反,东应为天家子弟,自幼熟诸各种权谋心术,为了这一战又准备了五六年,翻云覆雨只是等闲之事。
    瑞羽领着一百亲卫返身拼杀,却不直奔主殿前的战场,也不找后殿的天子,而是直奔南面的文宗皇帝庙。
    文宗皇帝庙里,陈远志和一千公卿在两千卫士的保护下,各怀心思地等待外面的战事结束。
    陈远志自忖参与策划瓦解长公主势力之事的始末,日后尽可名正言顺地从这场大乱中取得许多以前想得却碍于长公主势大不能得的权力,大感兴奋。他自幼好赌,寡情薄义,喜欢弄险以博大富贵,入天子幕下便觑准了当时的昭王与公主的间隙,进行一场豪赌。眼看今日即将大胜,真正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者,日后大有可为,他不由得踌躇满志,喜笑颜开。
    正自盘算,突闻庙外一阵雷鸣般的金戈铁马之声,紧跟着便是守在庙外的士卒惊慌失措地大叫:“敌袭,敌——”
    惊慌的声音只叫出一声,便被刀刃入肉之声截断。庙外的卫土仓促迎敌,但长公主亲卫狂风暴雨般地扑面而来,这些已被天子挑去了精锐之土的宫禁军难挡其锋,若不是陈远志见势不妙,在后大声呵斥督战,早就溃散了。
    陈远志催促一干公卿先躲入文庙后殿暂避,自己却出来呼喝宫禁军关闭殿门,准备弓弩射阵。可透过间隙看到鸾旗飞舞,瑞羽一骑当前,亲率卫士直扑过来,顿时暗暗叫苦,放箭的命令便不敢下了。
    无论帝后之间有什么矛盾,但有一点绝不容置疑,哪怕他们真恨不能杀了对方,但哪个外人敢伤了他们其中之一,必然会遭受另一个人的报复。陈远志的野心再大,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对瑞羽猛下杀手,急得团团转,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连连派人往后殿去寻天子求援。
    瑞羽岂能为他的区区言语所动?当下率领麾下亲卫一阵冲杀,生生从二千宫禁军之中冲开一条血路,杀入文庙。陈远志被一众宫禁军护在中间,但见瑞羽来势汹汹,不消片刻就能将自己拿下,大惊失色,硬着头皮大叫:“皇后陛下,十万神策军已经将太庙围得水泄下通,这些叛逆顷刻之间就要覆灭!您与圣上同朝称制,尊贵无极,何必为了一时意气与这些叛逆……”
    “住口!”瑞羽近年为了避免与东应生嫌隙,刻意不闻朝政,陈远志为博君宠做的事她虽然不至于样样知晓,却也并非一无所知。此时听到他口口声声称她的亲卫为叛逆,气得血气逆涌,跃马提枪,一枪将他挑出人群,扔在地上,森然道:“若不是你们这群奸佞小人在天子面前屡进谗言,为邀君宠鼓动天子肆意妄为,怎会有今日之事?”
    一干公卿尽数成擒,无不叫苦,有人叫道:“殿下,您纵然与圣上有什么误会,也尽可以慢慢分说,劫拿公卿干什么?”
    瑞羽急于回援秦望北,哪有工夫与他们废话,喝道:“借诸卿一用,请神策让道!”
    东应此时已经站在太庙主殿右侧的钟楼上,远远看到瑞羽擒了陈远志和一干公卿开路,往主殿那边靠拢,唇角微勾,拂袖道:“放箭!”
    瑞羽持公卿为质,挟令神策军退兵,然而神策军不仅不退,反而对围在殿前的翔鸾武卫万箭齐发。瑞羽心头一凉,已知东应绝不会顾忌她手中的公卿的性命——不,也许陈远志他们根本就是他故意留下的破绽!
    难怪韦宣他们这类忠心耿直、私心较少、易于掌控的朝臣,此次庙见一个都没有跟来。原来他根本就是有意借此时机消除朝堂上的不安定分子,用她的手杀人!
    她是他诱杀秦望北以及她的忠诚下属的香饵,反过来,秦望北和她的臣属也是牵制她不能远走的饵。至于将陈远志这一群野心太大、以为他可欺可骗、试探着用各种方法挟制他的朝臣葬送阵前。不过是顺手为之。
    阿武等人看到主殿广场上的袍泽被箭雨覆盖,转瞬间血流如注,义愤填膺,颤声叫道:“殿下!”
    瑞羽满口银牙生生地咬出血来,甩手将拎着的陈远志扔在地上,纵马从他身上踏过,回头再看她身后已经不足半百的亲卫,厉声问道:“你们愿战还是愿降?”
    阿武紧随着她将手中所擒的公卿掼杀于地,喝道:“大丈夫立世当战死沙场,怎能跪着求生?”
    “战死不降!”
    瑞羽吞下口中鲜血,抹去脸上的水迹,大声道:“好,随我向前,战死不降!”
    在神策军包围圈中的残兵听到外围传来的号角声,也调转兵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汇合。
    围困他们的神策军虽然奉令而行,士气却有几分不振,加之此时天子不令箭阵发动,仅凭近身相搏,他们委实差了这些老兵数筹。
    两厢齐心协力,终于破出一条狭长的切口汇在一起,只是汇在一起的亲卫不出三百,且个个身上带伤。好在此时神策军不再主动攻击,只用盾阵将他们围住。
    包围圈中的亲卫正是为了救主而来,生死关头突见主帅杀透重围,出现在面前,一瞬间喜出望外,竟忘了险境,仿佛连身上的伤也不痛了,欣然大叫:“殿下,殿下无恙!”
    瑞羽举目四顾,追随她多年的一干臣属也死的死、伤的伤,十余年的袍泽兄弟,一朝尽入死地,她心头悲不可抑。然而当此绝境,她面上反而笑容璀璨,朗声道:”我很好!”
    秦望北一身青衫已经被鲜血浸戍紫红色,身上所中的箭虽然斩去了箭杆,略加包裹,却仍有鲜血涌出。此时见她出现在面前,他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声喟然长叹。
    瑞羽看出他身上伤口甚深,又被雨水冲刷,难以止血,心中大惊,却不露声色,笑道:“中原,你跟在我身后,随我杀出去。”
    秦望北一怔,立即反对,“你身后是左右亲卫的位置,我夹在其间徒添负累,万万不可!”
    瑞羽身侧是阿武和杨习等几名亲卫的位置,彼此默契协调,自成阵形,犀利无比。若是夹上一个不谙战阵的外行人在其中,难免呼应不灵,突围时形成致命破绽。
    瑞羽苦笑一声,转头看了身后所余不多的臣属,反问:“神策军重重包围,纵然不带你,我又有多大机会杀出去?”
    秦望北黯然神伤,身后诸卫亦知她所言不虚,今日若能侥天之幸逃出去固然是好,若是不幸,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其余的话都不必再说了。
    秦望北并非拖泥带水的人,想通此节后便不再废话,催马走到她身边。生死关头,突然有句话哽在他喉头,不吐不快,“殿下,我违背你的密令前来京都,救人不成,反而连累数百亲卫陷于绝境……权谋智计,心机手段,我比起他来都差了许多,你……”
    “中原,我嫁给你,本就不是因为你比他强!”她打断他的话,展颜一笑,道,“我使人传令,不许你和亲卫进入京都,你违令而来,落入他的彀中。我虽然又急又恼又恨,其实心里还是欢喜的——就算别人都负了我,你总还是念着我的,有你这样不计得失与生死地爱护我,我很高兴!”
    秦望北看到她眼波流动、浅笑低语的妍态,既觉欢喜又觉苦涩,喃道:“我只恨自己无能,虽然有心却无力护你周全,让你受围于此,我很伤心难过。”
    “只要有心,那就足移了!中原,我想要的从来只是你这片心意而已。”
    一阵急雨打下,鬓边几缕因为征战松脱的青丝滑到她眼前,她抬手将之抹开,微微抿唇,放低了声音,在他耳边柔声道:“中原,我这头发被别人梳得繁复,我很不耐烦,出去后你替我梳个简单些的,可好?”
    秦望北心头一震,虽处身危局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涌上一缕温柔欢喜之意——这一次,他是真的得到她的心了!此事过后,东应再不会像过去那样被她珍重关爱,时刻记在心上,而将变成她心底的一道疤,从此不再提起。
    “好!”
    瑞羽的目光与他相触,嫣然一笑。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头来,望着身后追随的诸卫,大声道:“兄弟们,你们不远千里舍命前来救我,我感激得很!”
    诸卫士随她征战多年,早把性命交给了她,为她鞍马劳顿变成了一种信念,听到她道谢,都不免动容。
    校尉曲要看了一眼四周围得水泄不通的神策军,苦笑道:“殿下,末将轻敌妄动,救主不成反害了兄弟性命,又累得殿下再陷重围,请殿下治罪。”
    瑞羽心知今日定然无幸,举动却愈发从容不迫,挥洒自如,笑道:“事已至此,更复何言?跟在我身后。杀出去!”
    阿武待要上前护住她的侧翼,却被她严令喝退。十万神策军分成三道防线围困在外,唯一的机会在他们不敢对她主动攻击。若是天子能令神策军对她出手,此战绝无生机,她的侧翼有没有人保护都没差别了。
    风雨潇潇,诸卫追随着她的脚步向前冲杀,不知是谁起头唱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爱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鼓声镗镗,我随主帅四方征战。不知身在何地,不知何时才能放下手中的功枪。想回到故乡,想与你执手共老,却不能遵守和你的约定归还。
    追随在瑞羽身边的精锐之师,个个都是征战十几年的老兵,为新朝的江山稳固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他们有大功于国,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耀,还遭到了天子的猜忌,陷于死地。
    此战唯死而已,只是临死之际,众人想到不能守约与相悦的人执手共老,不由得痛彻心扉。声音初时低微,渐渐高昂,震遏云霄,苍凉悲恸。这一曲悲歌,勾动的却是翔鸾武卫心头的热血,哀兵临阵,死战不退,仅有百余人的队伍在悲壮的歌声中奋勇向前,汇成一股血腥的洪流,冲开铁壁,隆隆而去。
    高阁上观战的广明心惊神移,低声惊叹,“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档百万兵!翔鸾武卫,名不虚传,三万神策军严阵以待,他们竟然也冲出去了,”
    “百战精兵,自然不是神策军这种徒有操练没有经历战事的新兵可比的。除非有跟他们一样经历大战的将领指挥,否则仅凭神策军不动弓弩箭阵是留不住他们的。”东应的手掌在栏杆上拍了拍,淡淡地问,“刘春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刘将军回报一切稳妥。”
 
    广明迟疑一下,‘忍不住问道:“圣上既然觉得要抗衡皇后陛下必须有久历战阵的老将,为何不令刘将军统兵呢?”
    东应森然一声,声音里微带涩意,慢慢地说:“你不明白,皇后自有久为人主的胆魄和魅力,神采风华慑人。刘春不见她时,尚敢不听号令背叛,但与她正面相对时,只怕三言两语间就要心意动摇,难保不阵前倒戈。所以刘春只能用来攻心,却不能掌兵。”
    广明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天子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道:“皇后母仪天下,纵然遥领了元帅之职,日后也不能亲身统兵,戍守三边的兵权终究要分到你们手上。朕信任你,你要快快成长起来,免得到时候让翔鸾武卫的骄兵悍将看扁了。”
    广明被天子推心置腹的话激得全身一颤,除了知遇感外,更有一种备受重视、无比荣耀的感动,连忙应道:“敬诺!”
    东应眼看翔鸾武卫连破两道防线,却没有丝毫焦急,面上反而带出了一丝冷冽的浅笑。
    未经战阵的神策军没有得力的将领统率,面对她时又不能主动出击,拦不住她亲自统率的翔鸾武卫,是他预料中的事。他虽然今日一定要将她留下,却没想过一次阻截就能将她留下。
    他想要的是击溃她的心防,让她输得彻底。而要做到这一步,仅凭一次侥幸制住她怎么可能?放她走,又在她每次觉得可以走脱的时候,再一次将她困住,如此反复折磨她,才是他要做的。
    这世间最可怕的事不是绝望,而是一次次看到希望的曙光,却又一次次地失望。绝望会让人麻木,反而不觉得痛苦;而希望与失望的重复交替,却会让人焦躁软弱。
    十万神策军分成三道防线,但真正致命的一击,却不是神策军,而是在神策军所布的最后一道防线之前。冲出重重包围的翔鸾武卫胸中提着的一口气堪堪放松下来,便看到前面一片缟素,成千上万手捧灵位的妇孺分列成行,正徒步缓缓而行,将他们的去路挡了个正着。
    瑞羽眼光锐利,一眼认出为首那孩子手中所捧的灵位上写着“先祖成国公、大将军薛公讳安之位”,而那孩子旁边的妇人所捧的灵位上却是“先君高晃侯、抚军将军柳公讳望位”。
    瑞羽目光所及,所有妇孺所捧几乎都是在西征之战陨落的将士的灵位,这数千妇孺,原来尽是将土遗属!
    这群将士遗属显然没想到会有一支血染征衣、形容凶煞的人马迎面杀出,齐声尖叫,吓得呆了。瑞羽猛然挽缰勒马,在坐骑将要奔进人群之际止住了奔马。跟在她身后的诸卫亦勒马止步,看着堵住去路的这群已故袍泽遗属,手足无措。
    如果是他们自己的眷属,他们或许还能为了忠君而灭亲,但这些妇孺是战死袍泽的遗属!
    他们纵横天下,任敌人如何强悍也没有丝毫畏惧,但昔日袍泽的遗属拦在面前,他们如何能够纵马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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