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生死别
中原,你就是我余生所能触及的最后一份温暖和救赎,若是没有你相伴,我又怎能快活?
刘春一身素服地走到她面前,深深地鞠躬,“殿下,请留步,”
瑞羽微微眯眼,冷冷地笑了起来,“是你故意带了这些袍泽遗属来阻拦我?”
刘春低头道:“圣上在太庙左侧建英烈祠,太卜选定今日为英灵入祠供奉的吉日。”
完全无辜的故属遗孀,在这种时刻拦在他们面前,用人、布局无一不恰到好处,正中人心无法回避的弱点。
东应的所作所为,或许仍旧不足以摧毁她坚忍不拔的心志,但这一场战争,却是她输了!
风雨如晦,隔了很远她仍能感应到他站在高阁上向她投来的目光,像能焚尽一切的业火,像能冰冻罪恶的玄冰。他在她面前依恋柔顺了十年,今日终于将帝王心术中最冷酷无情的一面彻底地展露在她面前!
刘春在她和诸卫面前跪下,恳切地说:“殿下,请您为了这好不容易安稳的太平天下,为了历经艰辛暂时缓了一口气的三军将士,为了您眼前这些孤儿寡母,也为了您自己,停下来吧!”
瑞羽冷笑起来,“背主求荣,竟还能给自己找出这么多光明正大的理由,实在是难得!”
刘春脸色一红,旋即大声道:“殿下日后尽可惩处末将,但这番话末将却不能不说——这天下是殿下率领三军将土打下来的,每寸山河都沾染着袍泽的鲜血。殿下纵然不爱权柄财势,也当替这些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兄弟们着想,庇佑他们安享应得的富贵,而不是让他们因为您而再次流血牺牲!”
明知他的言语是为了瓦解她的意志,但这句话仍让她胸口闷痛,目光在捧着灵位的上万妇孺身上掠过,怔然无声。刘春重重地叩首,对瑞羽身后的秦望北喊道:“秦先生,殿下留在京都可以坐享至尊权柄,受天下万民敬爱,但若随你走,却将为世人所弃,令这天下大乱,翔鸾武卫的数十万兄弟同室操戈,她自己也将一生愧疚于心,不得欢颜!您若是真心爱她,如何忍心让她陷入这万劫不复之地?”
秦望北握紧缰绳,厉声说道:“我只知道,一个人唯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会快活。若非她想要的,无上荣华,至尊权柄,都只是困住她的牢笼枷锁。为了这个国家,她已经辛苦了十几年,没有一时半刻无忧无虑地享受过生活!她其实只是一个女子,谁都没有资格以大义之名让她身负家国天下,辛劳困苦,不得解脱!”
刘春一怔,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对瑞羽道:“殿下今日若走,翔鸾武卫的故属失去约束和庇佑,早晚都要遭到猜忌,不被朝廷所容。既然如此,殿下就请从末将身上踏过去吧!”
身前是无辜受累的故属遗孀,身后则是逼近的追兵,令她束手缚脚,一筹莫展。纷乱中,她突闻身后箭矢破空的啸叫,无数劲矢自右侧后方飞了过来,诸卫俱惊,连忙拥上前来护主。
瑞羽耳闻破空声有异,挥枪将身后袭来的箭矢打落,定睛一看。发现这一阵箭雨都没有箭头,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大叫:“中原!”
没有箭头的乱箭中,却有几支锋矢锐利的雕翎重箭夹在其中,直取秦望北的后心要害!诸卫第一反应都是自保和救主,对秦望北难免疏于保护,忙乱中竟现出了一个空档。
因为阿武等人抢前护主,挡了回环余地,瑞羽已经不及回马救援,惊急之下弃枪脱蹬,在马背上平身长臂去拉前倾的秦望北,刚拂袖把射向他后心的利箭荡开,便听到他一声闷哼,前胸赫然插着一支短小的弩箭!
前面,便是一群她以为毫无威胁的故属遗孀!
瑞羽双眼倏然大睁,这一瞬间在她心中漫长得像是将前半生都凝聚在了此刻,所有的苦楚无奈都浓缩成了此时一点焚心业火,几乎将她烧成灰烬!
“中原!”
秦望北闷哼一声,待要安抚她的惊慌,胸中气息一逆,一股血气自肺倒冲上来,呛了他满口,那句话登时碎不成声,只能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她的手。
这蓄谋已久的一箭,自藏匿在刘春身后的刺客手中射出,正中秦望北的心口,没有丝毫偏移,顷刻之间鲜血就已经将他胸前的衣衫染透。瑞羽将他托起护在身前,看着他胸前那枚弩箭,脑中一片空白。
她经历了无数战争,踏过无数危局,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没有战略布局,没有应对计策,在这个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太庙之前,她曾经像保护自己的心一样护着的人,以冷酷的算计和绝对的优势将她阻截于此。
而她自己选择的夫婿,就在她的面前被人一箭射杀,而她救之不得,完全地无能为力!
那刺客一击得手,还没来得及放松心情,眼前光影错乱,遮蔽他身形的妇孺已经被推开,迎面一枪刺来,惊得他慌忙后退,抬手扣弩。但他手刚抬起,头颅已被阿武一刀斩断。
秦望北忍住胸口传来的剧痛,看到瑞羽惨然变色的面容,心底倏然掠过一丝尘埃落定的解脱。
她站在人间的绝顶,爱慕她便要承担粉身碎骨的风险,这一点他早有觉悟,从知晓她的身份却仍旧不愿放弃的那一刻,他便预料了今天的结局。
“殿下,可惜我不能再陪你了!”
瑞羽想笑一笑,就像她无数次临敌之际鼓舞土气时所做的那样,但此时唇角微动,却似悬了万钧之石,竟不能笑出来,心中只有一念,“中原,中原,我有负于你!”
秦望北勉力拉住她的手,轻声道: “殿下,你待我已经尽力了。尽力而为,并不亏负……”
瑞羽将弛抱在怀里,手足发颤,已然无言,只是一声声地唤:“中原,中原,中原……”
她这一生,自忖少有受人恩惠而未予报偿,唯有对秦望北,她知道自己究竟欠了他什么——他为她放弃了海外称雄的功业,折去了男儿的傲骨,敛尽了身上的光芒。
这一生,她只欠了他的而无法回报,她只欠了他的而不知道应该怎样回报。
她本来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慢慢补偿他这些年的追随,却没想到,当她真的下决心随他走的时候,竟就到了与他永别之时。
“殿下,我很担心你。你身上的负担太重,你又逼自己太紧,少了我。你没有一个暂安心神的地方,我真担心你会伤了自己。”
秦望北努力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喃喃地说:“殿下,你前半生为了别人已经委屈自己太多,我只盼你后半生可以任性一些,快活一些……”
瑞羽惨然道:“中原,你就是我余生所能触及的最后一份温暖和救赎,若是没有你相伴,我又怎能快活?”
秦望北笑了笑,目光仍在她脸上留恋不去,气息却越来越弱,虽有瑞羽极力输送气血挽留他的生命,然而那一箭正中心头要害,不能拔出,也无法止住胸腔内的血流。
众人忽闻身后銮铃响动,赫然是天子轻装简从地乘马徐徐走了过来,护卫在瑞羽身周的诸卫看到马上的东应,几乎怀疑眼花认错了人:双方是死敌,天子怎么会轻身至此?
几乎所有人都闪过一个念头:将天子拿下,此行大利!甚至可以借此反败为胜,稳据京都!然而这念头闪了一下,再看了一眼长公主,却终究无人动手,而是让开一条路让他过去。
一直以来只要东应在身边,瑞羽的心神就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他身上,唯有今日,东应已经到了她身边,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是紧紧地拥着秦望北,轻声呼唤:“中原,中原……”
秦望北已在弥留之际,身体却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吃力地唤道:“殿下!”
他的眼睛已经迷茫得看不清人影,瑞羽低下头去,用自己的脸贴着他已经灰败的容颜,温柔地回应,“我在,中原,我在……”
秦望北困难地呼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放开你自囚的牢笼,挣开束缚,好好地活下去!”
她没有回答,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两行热泪滴落。她猛然伸手抓住他胸口的那支弩箭,颤巍巍地浅笑,在他耳边道:“中原,送你走的这最后一箭,是我刺进去的,不是别人。我会在手中圈一道血痕作为记号,来生,你要记得,来找我索这一箭之仇!”
东应惊怒交加,厉声喝道:“秦望北,你是朕派人所杀,跟阿汝没有丝毫关联,若真有来生,你尽管来找朕!却不配找她索仇!”
秦望北对他的呵斥听若未闻,只对着瑞羽的方向微笑,低低地说:“我会记得……只是殿下……你会记得吗?”
“我生平许诺从未失信,更不会背信于你!中原,来生我不管家国天下。不理军政权柄,亦不顾其余人情牵扯。我只随着你,你若做渔夫,我便陪你做渔妇;你若做番子,我便为夷女;你愿逍遥四海,我便伴你挂帆长游……”
她在他耳边轻声低语,温柔无限,指问用力,那支弩箭完全没入他的心口。他握着她的手一紧,旋即松了开去,嘴边那一朵微笑便永远地凝固在她心里。
他活着的时候无法与东应争锋,但他的死却让瑞羽宁愿亲自动手,也不让他因为死在敌人的暗算下而犹有余恨。
东应心中惊怒,过了一会儿才冷然一笑:秦望北活着的时候,自己都未曾将他视为敌手,死了难道还能翻天覆地不成?
死人给活人留下再多的痕迹,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磨灭的。
“皇后,今曰英烈祠移灵入供,你是阵亡将士的统帅,理当前往参与祭礼。此间事了,你随朕一同前往吧!”
他漫不经心的话,却是摧垮她的最后一击。她身体晃了晃,胸中已分不清是悲是愤,是恨是怒,是自责,还是怨人,只觉口中一甜,嗓子眼堵着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殿下!”
诸卫齐齐失色,惊呼声里却还夹着一个女子的呼声。青碧跟在天子身边,一直不声不响,此时见瑞羽吐血,终于忍不住奔了出来,口中喊的仍然是旧日称呼。就像她过往二十余年服侍长公主的习惯一样,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将瑞羽扶住,但她刚近前几步,便觉得胸口一阵尖锐的剧痛,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胸口钉着一支带血的弩箭。
这么近的距离,按瑞羽的手劲,箭到夺命轻而易举,但她这一箭甩出,并没有即时索命,而是伤了她无法救治的要害,却又不让她即时便死。
这是对她最恶毒的惩罚!青碧心中恍然,脚步踉跄地扑倒在她身前,惨然一笑,伸手拉住她的衣裾,流泪道:“殿下,奴婢并非恶意陷您如此,奴婢只不过是犯了所有女子一生中必然会犯一次的痴!”
只是因为这世间很多事并不随人的意愿而动,有时候无心作恶造成的后果比起有意陷害来更为可怕。因为若是有意作恶,她清楚地知道做了什么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而无心为恶,却助纣为虐,她会尽力帮助对方,并且连自己的所作所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都不知道。
“殿下,奴婢敬爱您,也爱慕昭王殿下,因而以为您和他理当与这世间最杰出最美好的人为伴。只有您才配与他共载史册,也唯有他才配与您携手终身。”
她倒在满地泥泞里,卑微得就如她那令人心酸的爱情,却也有一种别样的洒脱,“奴婢或是做错了,但我不认错,只是连累了许多将土丧命,不能不赔偿,是该死……”
她有滔天大罪,在用命做抵偿之后,也没有办法再做追究了。
然而直接下令围剿翔鸾武卫的人,是当朝天子,却又该怎么办?
东应站在翔鸾武卫中间,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的敌意,却毫无畏惧,亦不退缩。
他站在这里,便是用他的江山社稷、性命安危做一场豪赌,他对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志在必得,丝毫不觉得获取的过程中所冒的风险令他畏惧害怕。
方圆不过十丈的狭窄地带上,剑拔弩张,上万人里外包围,却不闻丝毫声音,就连雨后的水汽都似乎被众人的紧张感蒸干了。
曲要和阿武紧紧地盯着东应,只等瑞羽一声令下,便上前将他拿住。
瑞羽轻轻地替秦望北抹去脸上的血迹,抚平鬓边的乱发,缓缓地抬头看着东应,只觉得仿佛被人生生地灌了——碗熔化的沸铁,一颗心被烧得灰飞烟灭,连灵魂也已灼焦。
东应唇角勾着冷漠的浅笑,挑衅似的凝视她,虽未明说,但眼神已将他的意思表现得清清楚楚:是我杀了秦望北,现在我就站在你力所能及之地,你要怎样?
若你能毫不眷恋地离开我是因为你所拥有的东西很多,那我就将你所拥有的这些倚仗统统毁去,让你只有我一个!
他一步步的布局,终于将他和她都逼到了悬崖峭壁之前,没有丝毫退路。
她身后的诸卫略微不安地唤她:“殿下……”
早做决定!拿下他,或者杀了他,否则便是他们被他所杀!
她的臣属都在等她下令,她对他的恨亦入骨入血,仿佛带火的剧毒随着血流在她身体里流窜沸腾,翻涌不休。这一刻,她恨不能将他杀了,但轻轻挥手就能下达的命令,却始终没有发出。
东应该死,但更该死的是她自己吧!若不是她对他宠爱太过,若不是她疏于管教,若不是她心软不忍,他怎么敢如此肆意妄为?
说到底,是她害了因她而死的将士,是她害了秦望北,也害了她自己!
杀了他吧!杀了他,结束自己这一生所负的罪孽,从此一了百了,再无束缚,永不言情!
双目两行血泪滚落,将她眼前的世界也尽数染成了猩红,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然而命令出口,却完全背离了她的意愿,仿佛身体已经因为多年的习惯自成了秉性,不再受她控制,擅自替她做了决定,“别……动他!”
明明已被伤透了,明明已经恨极了,但身体的本能所选择的仍旧是——保护他!
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无论她心里怎样恨他,她竟然始终没有办法伤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