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临别语

 她看着他们一张张满布战争遗痕的脸,心中一紧,上前几步,拱手高举,深深地弯下腰去,对他们行了一礼。
    
    二月十九,嫡皇子皇女满月,百官朝贺。天子召诸臣廷议,立嫡长子仕徵为太子,以次子仕浦为洛阳王,女仕明为长宁公主,择日祭祀太庙,告慰祖宗。
    政事结束之后,回京请辞镇西将军职位的姜济生突然出列,对天子叩拜请求,“圣上,臣伤病返乡,再不复入京都,恳请面辞皇后陛下,以全主臣之义。”
    这个提议在天子预料之中,他微微一笑,转头对御座之后的人影道:“皇后,你的故属请见,你意下如何?”
    御座之后的珠帘微动,却是皇后亲自走了出来,对姜济生点头,道:“卿且随予往紫极阁一叙。”
    三边忠于长公主的将土风闻京都生变,吏部升迁将领频繁,公主有被囚的性命之忧,只是风言风语不少,详情却扑朔迷离,无论他们怎样刺探都得不到确切消息。故此三边将领回京述职的行程便格外拖沓,暗里约定先到京都者先行请见故主,未得确切的平安消息前,不得一齐入都,以免被一网打尽。
    姜济生请见故主,若仅是内侍召见,他必然疑虑更甚,瑞羽亲自出见,却是令他喜出望外。待到宫人内侍都被瑞羽挥退,他才喜道:“殿下安然无恙,却把末将吓得不轻。”
    瑞羽一笑,道:“这一年来变故迭生,予重病卧床,有些地方难免疏漏,倒令你们受惊了。”
    从太后驾崩,到她突然成为皇后,秦望北领随行的翔鸾式卫进京,太庙兵乱,她囚于深宫,这其中的曲折尽多不可对人言之处。姜济生见她眉宇间病色缠绵,面带倦容,也不再问,想了想,道:“末将在西疆听得一些风言风语,找了军情司的郎官询问详情,但军情司已经与原昭王府的行人司合并为耳目司,说话不尽不实,末将一直不敢相信。”
    原本由公主府一手掌握的军情司变成了朝廷的耳目司,这本是她放权,后来却成了她的致命伤。若是军情司还在她手中,她也不至于毫无警觉地落入东应彀中。
    以为从小在一起的人必然是至亲者,可以交托真心,信任无疑,却是她太天真了。
    她有瞬间走神,却没有对姜济生说实话,而是按照东应在太庙之乱后对外散布的流言,再为他圆了一次谎。她淡淡地一笑,道:“太后驾崩,京都暗流涌动,有宗室亲王与宰相陈远志勾结图谋大位,驱使神策军发动政变。予在平叛之战中重伤卧床,一直在养伤。”
    太庙之变,除去一直跟在她身边幸存下来的阿武等一百七十五人未死,被下在诏狱中之外,其余人都牺牲了。
    她不能回避秦望北和那八百多为她而死的勇士,眼神微黯,轻声道:“告祭先祖正了太子位后,予将亲往英烈祠,将平叛之战中死去的英灵之位移入祠中,世受香火。还有三边将士,这一年来为国而亡的英烈,还没有入祠供奉的,也当整理出来,一井上供。”
    “敬诺。”
    姜济生应了一声,想问什么,但想到此时身在宫中,又颇有顾忌。瑞羽看了他一眼,走出曲折回环的游廊,挥退亦步亦趋的侍者,沿着宽阔的甬道慢慢前行,问道:“西疆现况如何?”
    “西寇已经散成了各自为政的部落,不足为惧。去年十月以前,西疆各州还有不少流寇,末将令人围剿了几遍,现在已经平静了。此次末将回京辞职,听闻新任镇西将军广明正准备拔营向西,往大食那边拓疆建功。”
    瑞羽欣慰地点头,又问:“军中还有多少随予征战五年以上的老兵?”
    “除去残废者,大约还有万余人吧……翔鸾武卫跟随殿下转战千里,平西一战伤亡惨重,至今仍能全手全脚活下来的人真不多了。”
    “有多少人还愿留在军中,又有多少人想回乡?”
    姜济生沉默片刻,道:“老兄弟们从戎多年,都有思乡之情。”说了这句话,他抬头看了瑞羽一眼,又道,“然而只要殿下一声令下,翔鸾武卫上下三十万大军,唯命是从,誓死效忠!”
    瑞羽眉梢微动,笑容里多了几丝温暖:不论她是否贪恋权势,在她困窘的此时,能得到昔日臣属全然未计较局势好坏的效忠,却也不禁欣慰。
    “如今天下承平,将士们也都累了。若有人愿为官,继续留在军中为国效力也好,若有人不愿为官,想返乡归田,便让他们报上名来,予想尽早将旧属的去处安排妥当。”
    “诺!”姜济生目光一闪,见四下无人,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您……既然您这一年来重伤卧病,那册封为太子的嫡皇子可是……您的骨血,?”
    瑞羽知他这是担心她在宫中的处境困难,为人所欺,恐那所谓的嫡皇子并非她所生,于是微觉尴尬,点了点头,道:“是。”
    姜济生松了口气,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话,顿了顿才道:“这一年来消息不通,很多风言风语传到末将等人的耳里,难断真伪。为此,三边的公主府故属都很是不安。”
    瑞羽一笑,问道:“予重病近一年没有往外传递命令,原公主府的事务如今都是由谁主理?”
    姜济生回答:“殿下不在,诸将大多数各司其职,管着自己手下那拨人和事。但大家伙儿都担心殿下的安危,便约定以主簿言诤为居中者,负责协调诸将。不过翔鸾武卫和公主府,主人只有殿下一个,言诤虽然暂起沟通协调的作用,但也不算主事者。”
    他转头四顾,见无人能潜到空旷地窃听他们的谈话,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瑞羽目光一闪,也不叫他起身。负袖问道:“卿有何事?”
    姜济生拾起头来,望着她,道:“殿下,末将进京之前曾与公主府的诸同僚有约,令末将来问殿下三件事。”
    “嗯?”瑞羽隐有预感,指尖抚过腕间所戴的佛珠,道,“什么事?”
    “第一件事,是嫡皇子究竟是不是您的骨肉,此事殿下已经说了。第二件事,是……”
    姜济生话说了一半,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又轻了两分,“殿下,末将和公主府的故属想问您,您愿为皇后,还是愿为太后?”  
    除了东应,瑞羽便是太后,可以扶太子登基,做这天下的至尊!
    瑞羽神色不动,“还有一事呢?”
    姜济生摸不清她的真意,挠了挠头道:“第三件事是问您愿意留在宫中,还是愿意出海?”  
    瑞羽平静的脸色犹如阳光挣脱乌云,灿烂的光华照了下来,微笑道:“有这第三问,不枉予和你们君臣十年,同生共死。”  
    倘若没有第三件事,她的那些故属对她更多的是想自她这里分获权利,虽说他们为国征战多年,理应获得相应的权利,但用这样的叛乱及扶立之功取权利,却是野心家的权欲作祟,并没有多少对故主的忠诚。
    第三件事问出来,则表明那些故属是对她的忠诚大过对权欲的追求,他们不清楚她突然变成皇后一事的内情,不能代替她做关系一生的决定,却仍旧愿意向她效忠。
    姜济生见她展颜微笑,也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道:“臣等誓约,无论殿下做什么决定,都必然遵循您的意愿,绝不有违。”
    “好!”
    她简短地说了一声,弯腰伸手将他扶起,微笑道,“去告诉他们,愿意留下为官的,愿意返乡的,以及愿意随予出海的,连伤残老病者在内,都让言诤誊份名录出来,予好早做安排。”
    “敬诺!”
    三边换防,不少老兵自请解甲归田。二圣首次同署一道诏令,颁行天下,诏令荣养有功于国的勇士,凡立军功者皆授别券文书,许以国士之礼,见宫不拜。令吏部对勇士比较战功及才能授予官职,不为宫者重金厚赏,拨给田地,由当地官媒帮助其婚配成家,伤残者额外免除赋税。
    此令一出,三军将士顿扫一年来的迷惘忧俱,精神为之大振。卫武、贺西州等将领率领退伍部属奉命进京,面圣述职。
    三月六日,大吉,二圣出宫,以太子正位东宫之事,率诸臣往太庙告祭。同日,换防回京的三军将士亦前往太庙左侧的英烈祠祭祀袍泽的英灵。二圣告祭太庙之后,亦率太子并诸臣前往英烈祠,亲自主持祭奠之礼。
    英烈祠虽然建筑宏伟,却也不能让三万多名解甲归田的老兵尽入祠中,只能按军职划定人数,旅率以上入祠参与祭祀,队正以下各自统领属下在祠外广场上行礼。
    瑞羽一身素服,与东应并肩走过诸将让出的甬道,走到英烈祠正殿的主位前,在有司的引导下奉礼上祭,拈香奠酒,与三军将士祭祀这些为国捐躯的勇士。
    大礼完毕,诸武将谢过二圣亲临祭祀的恩德后,对瑞羽格外行了一礼,道:“皇后陛下,翔鸾武卫的老兵都是追随您五年以上的部下,他们此次解甲归田后,恐怕终身不复得机会进京。因此三军将士想请您出殿,还如旧时操练那般站在阵前,让他们当面拜别您。”
    诸将此言一出,百官俱屏息,将目光投向天子。
    皇后册立之初,天子就亲许了二圣临朝,皇后亦称制问政。但皇后先是病重,后则育子,一直没有真的临朝问政。若说当初立后的允诺仅是权宜之计,在军权已经渐为天子掌握的时刻,则可以趁今日驳回军中老兵的请求,表示皇后退居宫中,不再临朝称制问政。反之,则是天子不仅承认皇后的地位,更有意推动她站到诸臣之前。
    东应感觉得到诸将和百官目光里的探试意味,面上却微笑如春风,侧首对瑞羽道:“皇后,故属诚心请见,你就去吧。”
    “圣上不去?”
    她的称呼虽然疏远,却是少有的主动,东应心中一喜,笑道:“三军将士向你拜别,我若跟你太紧,恐怕他们会不自在。不过他们有大功于国,朕当与太子、诸臣在仪门外目送为礼。”
    瑞羽也不再赘言,转身与诸将步出英烈祠的正殿,走到广场前的墩台上。
    三万老兵在外等侯已久,见故主步出正殿,亲切微笑,风华依旧,不由得心情激动,屈膝拜倒,欢呼千岁。
 
    他们或是转职为官,或是解甲归田,都已经除去了身上的戎装,换上了参与祭祀的礼服。从戎多年,除去战争在他们身上各处留下的伤痕以外,还有岁月催老的灰白发鬓,纵使欢呼高兴,也掩不去他们眼底的沧桑。
    瑞羽看着这些跟随她多年的将士,也心情激荡,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镇定一下,才张臂示意他们安静。
    欢呼声在她的示意下逐渐平息,就像她无数次统兵进行操练一样,所有麾下士兵都在等侯他们的主帅说话和下令。他们静立的姿势是如此挺拔,等侯军令的神态是如此警惕,准备奉命的表情是如此肃穆。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铁马金戈、转战千里的烽火岁月,听到了沙场厮杀和鼓角铮铮。那些追随她的旌旗所向而冲锋陷阵的袍泽,与她同生共死,荣辱相关,是她所有作为最坚实的后盾,更是支持她奋勇向前的砥柱。
    她给予了他们与军功相应的荣耀和财势,但仅仅用这些东西显然还不足以完全回报他们的热血与忠诚。
    她看着他们一张张满布战争遗痕的脸,心中一紧,上前几步,拱手高举,深深地弯下腰去,对他们行了一礼。广场上所有人,包括仪门楼上的天子和诸臣都没想到她突有此举,一齐呆住了。
    瑞羽深深地行完一礼,才起身缓缓地开口,“是你们用热血和汗水为这个国家保卫边疆,扫清流寇,让这天下能度过动荡不安的年代,迎来今日的太平和安乐,让这个国家的人民可以安心地务农读书,从商为匠。你们为这个国家所立的汗马功劳,我不会忘记,我的丈夫和儿女不会忘记,天下受你们庇佑安享太平的百姓,也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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