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长夜茫
天子抬头注视着天边云霞,突然一笑,向虚空里轻声问道:“阿汝,我若想再见你一面,你肯吗?”
返乡的将士按地域结成长蛇阵,队伍逶迤离去,瑞羽站在高台上,目送他们远离。
她在这里告别的,不仅是她昔日的故属,亦是她过往的峥嵘岁月。
那些让她甘愿为之不着红装着武装、千里转战、虽死不悔的东西,亦随着故属的离去而消散。
这是她在陆上需要了结的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她终于可以放下背负了二十几年的重担,像秦望北所说的那样,活得任性一点,自私一点,轻松一点。
风吹动她身上的素服,晴空下,她向来挺立坚定的身影,此时却显得瘦削,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绰约姿仪,沉静、孤寂而冷漠。就好像她本来就已经显得贫瘠的感情,都在刚才送走这些故属的时候,最后一次释放,而后归于虚空。
东应挥退随侍,近前柔声道:“阿汝,你这些故属离伍任官者不在少数,若是他们当官的本领和他们与敌作战一样勇猛,过不了多久就能得到升迁,也许有才能者还能入阁拜相,届时自然还能再会。”
瑞羽不应他的话,转身回到英烈祠的正殿石碑之前,凝视着上面所刻的那些熟悉的名字,怔忡片刻,缓缓地褪下手腕间所戴的佛珠,放在供台的青莲玉灯足下。
这串佛珠是她统兵之初,李太后怕她是女子之身,镇不住兵刀凶煞之气为她求来的随身之物,十余年来一直戴在她的手上,被她用来静心敛性,也是她从戎生涯的象征之一。如今她不再领兵征战,这串佛珠和李太后当年传给她的那些未言之意,她也该如数放下,不再纠缠了。
放下佛珠,她再对石碑行了一礼,轻声道:“往后的日子我恐怕再不能亲自到你们灵前祭祀,就让这串佛珠作为证我诚心的信物长留于此,唯愿你们英灵无憾,早登极乐。”
东应在一边看到她的举动,心头一惊,强笑道:“阿汝,我们回去吧。”
瑞羽转身直视着他,道:“我已令人将仕明带了出来,不会再回宫了。”
东应愕然,“你说什么?”
“东应,今日分离,想来你也早有预料,何必此时再做此小儿情态?”
东应哑然,顿了一顿,恨道:“深宫险恶,两个孩子才一个多月,你当真就能狠心撇下他们离开?”
瑞羽双唇微勾,嘴角绽开一抹讽刺的笑容,淡淡地说:“东应,你我从小相依,你深知我弱点所在,便以为可以利用感情迫我屈从。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再怎样情深似海,终不可能无源得水。你已经移山断流,还以为可以再从枯海中榨出什么东西来束我一世自由,岂不可笑?”
东应心中钝痛,满头汗水涔涔,颤声道:“阿汝,我知道我大错特错,然而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过错,不要走!”
瑞羽摇头,叹息,“东应,不要太任性,在我面前你早已没有了任性的资格。你若还念着半介过往的情谊,此时便放手吧!别再重现一次太庙的惨况,将仅余的一丝情义都毁得丝毫不剩。”
东应痴痴看着她冷漠的眼神,心如刀绞,蓦然间双眼湿润刺痛,嘶声道:“阿汝,我们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明明我曾是你放在心尖上爱护的人,明明你亦是我爱入骨髓的人,为何我们始终不能相偕并行?那应该是唾手可得的幸福,却偏偏不是追赶不及,就是追赶得过头,总不能如愿以偿,终将蜜糖酿成了入骨难剔的剧毒之药。
瑞羽沉静片刻,缓缓地说:“这便是天命!”
“我不信命!你明明也不信命!”
“信不信命都无关大势,因为已经成了定局。”
这轻轻的一句,无可更改,终于击溃了他心头的最后一丝侥幸,令他惨然低笑,几乎立足不稳。
瑞羽转身欲走,他却突然喝了一声,“慢!”
瑞羽回头,冷笑,“你还想再次强留?”
。不!。他摇了摇头,也感觉到了一丝从心底透上来的疲惫,轻声道,“我只是想用一样东西,换你的一个承诺!”他已能想象她的拒绝,不待她出声,又道,“今日别离,余生恐怕再无相见之日,这个承诺,你就当是我的临终所求吧!”
她不为他话里的哀怜所动,冷静地问:“你用什么来换?”
他盯着她,想将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收进眼里, “秦望北的骨灰……”
瑞羽猛然抬头,“在哪里?”
东应摆手让乔狸将藏在英烈祠下的小塔墩里的骨灰坛取出来,看着她将那落满灰尘的东西捧在手里,冷漠的脸上瞬间悲伤、怜惜、悔恨、苦楚诸般表情交织,就好像这一件死物却让她再一次鲜活了几分。
他冷笑起来,“难道不管我要什么,用它来换,你都答应?”
“你以为我还可以任你予取予求?”
他呆立无言,突然之间万念俱灰,再不觉得还有什么可求,摆手道:“你走吧。”
她也不再询问他先前究竟想要她办什么事,微微低头,慎重地将秦望北的骨灰抱在怀里,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英烈祠左侧的树林里,十余匹骏马奔出,出狱不久的阿武和曲要正在等她上马,南下与等侯着的袍泽相会。
而远处的大江宽阔的水面上,南海水师战船正在游弋巡视,护送乘客的海船将愿意随故主出海的翔鸾武卫将士往东海渡去。
东应看着她的身影远去,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最后与天边的暮霭融为一体,木然呆立,良久突然呵呵一笑,笑声越来越响,最后笑得泪流满面,弯下腰去,连连咳嗽。
乔狸辖过脸去,不敢看他,直到听到“哇”的一声才心惊转头,一眼看见地上一摊鲜血,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扶住他,问道:“圣上,您怎么了,奴才去叫……”
“别大惊小怪的,朕没事。”他疲倦麻木地一笑,喃道,“我这一生总要为她彻底受伤一次,这样也好,痛了这一次,以后就不会再痛了。”
夜幕悄悄地覆盖了苍茫大地,星光幽暗,照明的烛火绵延入都,车声辘辘,一声婴啼打破沿途的寂寞。倚在锦榻上的天子睁开眼睛,问道:。谁哭了?”
他一问,哭声变成了两个,太子和洛阳王一齐放声大哭。八个乳母和近身医侍怎么哄也哄不住,面对前来问讯的乔狸尴尬异常。乔狸跟在天子身边.闲暇之时倒也学了一些育儿常识,见两个孩子啼哭不止,便问:“是不是饿了?还是尿了,哪儿不舒服?”
“都不是,太子殿下刚刚突然大哭,洛阳王也就跟着哭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天子挥手叫停辇车,令人将两个大哭不止的皇子抱上前来,与他同乘。或是父子天性,两个孩子到了他车上,慢慢地竟停止了大哭,抽抽噎噎地转着眼睛看面前的人,一人一手抓住他腰间佩玉不放。
天子看着怀中两个稚子,苦笑,“突然受惊,难道你们也知道母亲离开了吗?”
稚子不解大人的情怀,挥动着小手,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呢喃。天子伸手抚去他们脸上的泪水,喃道:“别哭了,母亲不要你们,父亲会一直在你们身边的。”
暗夜苍茫,长路漫漫,这一世离终结的时间还那么远,却已经让他觉得,人生还想再做的事已经所存无多。
人总是要学会遗忘的,不然连听一曲乐,都记得曾和她同品;赏一朵花,都记得曾与她共观;走过一条路,都记得曾与她相携而行;连喝一日酒,都记得曾与她对酌;呼一口气,似乎都还能闻到她鬓边的芳香;躺在床上,身体都还记得与她相依相贴的温暖,谁能受得了?
他以皇后需要静心养病为由,搬出了东内,住进西内修缮一新的含元殿,远离那些令他成狂的故物。住在富丽堂皇的至尊宫殿里,夙兴夜寐地理政视事,看着本来满目疮痍的江山社稷重新焕发光彩,达到了他少年时的预期目标,心情却没有多少激动。
五岁的太子和洛阳王已经有了老师启蒙,由伴读陪着在紫宸殿读韦。他觉得太子应该早触政务,便令乔狸将正在和洛阳王及一干伴读玩官兵捉贼的太子带来,在他与宰相议事时旁听。
政事堂议事完毕,宫人来报洛阳王失踪,众人大惊,搜寻东内不见人影,天子便与太子亲自往西内寻人。
西内因为住的人少,近年来已经逐渐显出凄凉,各宫殿前檐下的花木却因此而益发茂盛。洛阳王躲在万春殿后院的牡丹丛里,睡得口水涟涟,浑然不知外面因为找不到他差点闹得天翻地覆。
正值阳春,数百株牡丹花争奇斗艳,明媚绝色,一如当年李太后为了给孙女打理新房,细心照料的那般盛放争春。殿前殿后的草木花树未负“万春”二字,但万春殿里应有的主人却负了它们的韶华,从不眷顾。
夕阳正好,春花明艳,天子站在似锦繁花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含笑,却突然间泪洒衣襟。
几年来,宫里无数娇媚可人的女子流水般地在他身边来去,却再无一人能够让他记得其容貌,甚至于他自己也以为,他麻木的心已经将她的容颜也忘了,却不曾想,对着这满树繁花,他的眼前竟会突然浮现她的面容,鲜活如在。
他在这牡丹园里,下定决心要将她留在身边,也在这里送走久病的李太后。原来这么些年,那些纠葛交缠的爱恨情仇他一直没有忘记,只是爱得太深,痛得太苦,他根本没有触及的勇气。
她的身影贯穿了他的生命历程,她是他一生的倚仗,是他一生立命的根本,也是他一生所有感情的归依。
皇图霸业,江山在握,都是空的,他真正想伸出手去握住的,不过是她的手而已。
然而这个愿望,却始终不能实现。
枝头牡丹正好,他记起了他在李太后面前所立的誓言,心如刀绞,满嘴血腥的苦涩,默默地在心底说:“太婆,我曾立誓要待阿汝极好,不得伤她分毫,否则必遭天谴。后来我负誓而行,千算万算却落得一场空虚,使自己除了她之外,再不能对第二个女人动情起欲,明明想忘了她的,却无时无刻不惦记于心,如受凌迟,这果然是应誓遭谴吗?”
牡丹寂静无声,微风拂过,花瓣飘飘落下,洒满他的衣襟。
是夜,天子生病,急召太医署大夫人诊。但太医署的大夫用尽手段,仍不能治愈天子的疾病。天子的身体时好时坏,却始终坚持听政视事,因此更是久病不愈。
诸大夫忧惧不敢明言,天子却心里有数,召来大夫逼问实情。几名大夫战战競兢地硬着头皮道:“圣上近年情志郁结,每到春天便有咳血之症,这是阴阳不调、气血枯竭之疾。”
“这岂不是和当年皇后所患疾病大同小异?”
天子将大夫说的话含在嘴里细细咂摸一番,突然记起前事,问了一声之后,,突然一笑,“一饮一啄,自有前缘,天道好还,原来如此。”
几名大夫当年亦曾为皇后诊脉,闻言惊惧得不知该如何回答。幸而天子也不多问,转而问道:“此疾应该如何治疗?”
“圣上宜少思少虑,安神静养。”
几名大夫各自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左侧丹阳大夫犹豫了一下,又道:“臣以为圣上的病最好能找一个像当年的游侠钟称那样武功高强且善引气血的人,用劲气为圣上推宫活血,易筋洗髓,否则终归是治标不治本。”
“嗯?如果不能治本,朕是不是命不长久?”
丹阳大夫胆子虽大,却也被天子的话吓得不轻,连道:“臣不敢妄下断言。”
天子微微一笑,道:“卿起来吧,朕不怪你。”
丹阳大夫抹了把汗,惴惴不安地退下了。
天子长叹一声,道:“钟称当年已随皇后远走海外,寻求武道极致,朕到哪里去找像钟称那样的人?”
乔狸笑道:“圣上言重了,天下之大,武功能高到像钟称那样人必然不在少数,只要圣上一令诏下,必有无数人前来应募。”
“这天下必然有武功高过钟称的人,但朕能将性命交给那些人吗?”
天子抬头注视着天边云霞,突然一笑,向虚空里轻声问道:“阿汝,我若想再见你一面,你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