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海外风
“你确实有两个弟弟,只是你们从小就分开了,阿母也没想到你居然还会记得……”
海天一线,碧波万顷,海岛靠近码头的集市上,海商、船员、陆上的居民往来穿梭,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可以将整个集市景象尽收眼底的高楼上,一个穿嫩黄衫子、弯眉杏眼的小姑娘趴在窗沿上吃着凤梨,一边看着楼外的人流,一边和坐在窗边的母亲叽叽喳喳地说笑,嘈杂得像只小麻雀。
她的母亲认真倾听女儿的话,回答她那些层出不穷的古怪问题,面上的神色温柔安谧,眉目静好。
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却将她眉梢眼底的那股锐势安抚得很温和,仿佛一柄已经归鞘的宝剑,藏匿了锋芒,人们只能见到剑身的精致美好,却不复见剑尖的凌利。
夏日里,南洋的阳光十分毒辣,小姑娘撑不住日晒,缩回了脑袋坐回桌前,看见母亲身后的侍人匆匆走来,一副有事的样子,顿时有些不高兴,嘟了嘟嘴,嗔道:“又有什么事啊?阿母难得不用理政,清闲半日,你们还来找她,烦不烦呀!”
瑞羽瞪了女儿一眼,轻责道:“阿离,不可迁怒于人。”
那侍人略显尴尬,对做鬼脸不高兴的小主人赔了个笑脸,才道:“殿下,有故人自长安来,往公主府投谒求见。”
“谁?”
“来人自称是殿下近侍,名叫青红。”
“不见。”
“诺。”
侍人退去,阿离看了一眼窗外的集市,想了想,突然问道:“阿母,人都说长安繁华,能比我们的琉球大集热闹吗?”
瑞羽一怔,沉吟一下,道:“长安聚众六十万,各国商旅不绝,琉球大集的商人多以其为行程终点。论货物种类繁多,琉球不输于长安,但要论市井繁华,却是长安远较琉球为甚。”
“这样啊!”
阿离若有所思地喟叹一声,突然对楼外的繁华没了兴致,喃道:“要是什么时候我能去长安见识见识就好了!”
瑞羽眉梢徽动,笑道:“你从小随我遍览奇观,难道这四海之大,还比不得长安一地繁华引人?”
阿离眨眨眼,想了想,道:“我当然喜欢四海呀,不过来往商旅都想往长安走,我自然也想去看看长安究竟是什么样子。”
京都风流,无数人魂牵梦萦,留恋不去,阿离心有此念,也属常理。瑞羽叹了口气,想了想才道:“等你长大了,想去就去看看吧。”
阿离大喜,跳了起来,心急地打了个转,问道:“阿母,那我什么时候才算长大,才可以去长安呢?”
“到你及笄就可以了。”
“到我及笄?那可还要等十年呢!阿母,要不然咱们不等十年了,你现在就带我去吧!”
瑞羽摇头,柔声道:“这件事阿母不能答应。”
“为什么呢?长安那么繁华,阿母就不想去看看吗?”
“阿母已经过了爱看市井繁华的年龄了。”
瑞羽微笑着说,不期然地想起小时候与女儿一般无二地对市并繁华的向往,少年时明明忙得脚不沾地,还要腾一些时间出来上街闲逛,就算市井间那些东西远远比不得自家用的精美,那些人比不得身边人俊美,但市井那种特有的繁华与气息仍让她乐此不疲。
阿离还想再劝母亲陪她一起去,但看到母亲沉静的笑颜,突然心有所悟,想了想,道:“嗯,我听曲将军说过,长安曾经让母亲很难过……我不要阿母着去了。”
孩子天性好奇好热闹,对众口称赞的地方的向往非同一般,要她完全不想却也困难。她说了不要母亲陪,踌躇好一会儿,狠了狠心,才又道:“既然长安让阿母难过,那我也不去了。”
瑞羽为女儿的贴心而一笑,摸摸她的小脑袋,“你还小呢,要做什么和不做什么,哪能这么容易就做决定了?阿母希望你这一生都顺心快活,不必为了什么人束缚困锁,不得自由。”
阿离对她的话似懂非懂,却喜欢母亲陪着她说话做游戏,闹了许久,才觉得累了想回家。
瑞羽牵着她的手下楼,本想带她上车,不料阿离一眼看见集市上有父母背着子女走,便不肯上车,嘟嘴撒娇道:“阿母,我也要你背背!”
瑞羽啼笑皆非,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背,成什么样子?。
“人家也不见得就比我小,还不是有父亲背着?阿母,我脚酸得很,你就背背我嘛!”
“你出入都有车马,还嚷脚酸,也不害臊。”
阿离抓住她的衣袖,笑嘻嘻地说:“阿母,你就背背我嘛!我都不知道被人背着是什么滋味呢!”
“你还不知道被人背着是什么滋味?那天天坐在阿武他们肩膀上作威作福的人是谁?不记人情,不是做人的道理。”
“这个我知错了!”
阿离吐舌做了个鬼脸,娇嗔道;“但阿武叔他们的背跟阿母的肯定不同,我真的不记得有没有被阿母背过啊!”
瑞羽身为四海之主,侍从众多,哪里需要她自己亲自照料孩子?阿离说的话虽然刁滑,却也不无道理,倒让她小小地内疚了一下,当即蹲下身体,让她趴到自己背上。
阿离遂了所愿,高兴得叫起来,好在她们此行微服而出,瑞羽又戴了帷帽,在各种海外番人云集的集市里并不太引人注目。
瑞羽身负绝技,力气远非寻常女子可比,背着女儿也不以为负担,母女二人在随侍的簇拥下徐徐行进,往公主府走去。
公主府设在离市并不远的地方,靠山面海,地势开阔,公主麾下文官武将的宅第也大多与公主府毗邻而建,因此摊贩不敢胡乱在此地摆摊,商铺整洁,来往酌人却比集市少了许多。
阿离将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不知为何突然叹了口气,问道:“阿母,人如果长时间做同一个梦,是不是很不好呀?”
“如果是让人心情愉快的,那就很好。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这段时间老是做同一个梦呀。”
“什么梦?”
“我老梦见两个小弟弟坐在黑暗的地方,很害怕,一直哭,害得我也跟着他们哭,心里酸酸的,很难过。”阿离不高兴地轻啐一口,怒道,“真是没用,两兄弟就只会哭,我要是哪天见着这种哭鼻鬼,一定揍他们。”
瑞羽忍俊不禁,拍拍她的小屁股,笑道:“只是做个梦,你也要打人,那两个孩子……”一句话说了一半,她心头一震,呆了呆,转头问道,“那两个孩子长什么模样?”
她突然转头,把试图钻进她帷帽里去的阿离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道:“他们坐在那么黑暗的地方,我又看不清,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啊!”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两兄弟?”
“我梦到他们就是两兄弟嘛!”
阿离放弃了和母亲抢帷帽的念头,将脸贴在她光洁的面庞上,突然异想天开,笑道:“阿母,你帮我把那两个爱哭鬼找出来,骂他们一顿,别让他们老跑到我梦里来哭,哭得人烦死了,讨厌!”
瑞羽默不作声,阿离吵了一阵见母亲神思不属,答非所问,知道她肯定又想什么事去了,无可奈何地哼哼两声,趴在母亲背上渐渐地睡着了。
瑞羽背着女儿回到公主府,将她放到自己床榻上,怔怔地看着女儿香甜的睡容,有些呆愣。
阿离酷爱海浪、阳光及府外热闹,活泼好动,脸庞被晒得呈蜜色,长相也不像她,那笑起来的无赖样却是越来越像她的父亲,某些时候令她心情很是复杂,甚至想避开她一些。偏偏她毫无所觉,只爱往她身边凑,调皮的时候固然令她头疼,乖巧的时候也同样令她怜惜。
阿离在睡梦中皱了皱眉,转了个身,突然嘟囔一声,“别哭了!烦啊……好了好了,谁欺负你们了,我帮你们出气,不要哭……”
瑞羽被她的梦呓惊动,替她将踢开的薄被盖上,神色微黯,轻叹道:“难道血缘之妙真能令人感应千里,魂梦相系?”
那两个在阿离梦中哭泣的孩子,却是在害怕什么?有什么危险?
毕竟血肉相连,身边还有一个与他们同胞而出的阿离,她很难不想那两个自出生她就不敢看一眼、未尽母亲之职的孩子。
只是任她再怎么想念,再对他们愧疚,她都不愿因为孩子而再一次陷入以前那种受制于人的屈辱中,任人予取予求。
若说她以前对亲人是完全不设防备,没有保留之心,至诚相待,那么经历了痛入心魂的重创之后,她便学会了给自己设一层层的心防,再也做不到伤前那样肯为了亲人舍弃自我。即使那两个孩子是她的骨肉至亲,她心疼怜惜,愧疚担忧,但也不足以令她动摇心志,再成为她的弱点。
青红求见不得在公主府外长侯不走,瑞羽闭目塞听,在后庭的演武静室里潜修武道,只当不闻不见。过了两天,阿离跑来找她,恰逢她将静室剑架上的一柄五尺横刀拿在手里,正仔细擦拭。
红衣炽炽,绿鬓荧荧,冰冷锋利的横刀握在她手里,驯服异常,她玉白的手指握着软布,缓缓地滑过刀锋,执刃如花。
利刃、红衣本该有着迫人的锋芒,但在她不疾不徐的举动间,却有一种隐忍不发的温和和淡淡的冷漠。
五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气质和风华,却已经懂得美丑妍媸,猛一眼看到母亲的模样,突然觉得心跳得厉害,傻傻地站在门口,竟忘了喊她。
看到女儿进来,瑞羽手腕微动,横刀一转,青芒一闪流过,没入她身后的刀鞘中里,隐去了锋刃,却在鞘中传出一声不甘寂寞的嗡嗡低吟。
“阿离,你不午憩跑来这里干吗?”
阿离醒过神来,却忘了她来找母亲的初衷,扑到她面前,娇嚷道:“阿母,我要习武!我要像您一样!”
瑞羽一笑,“你若想习武,阿母教你便是,只是到时你别叫苦。”
阿离的性子委实有几分好逸恶劳,闻言吐了吐舌头,硬着脖子道:“那当然。”
母女俩说笑一阵,阿离突然想起了她来找母亲的初衷,呆了一下,讷讷地说:“阿母,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不会生气?”
“嗯?你问问看。”
阿离虽然有些小狡猾,毕竟比不得大人懂话里带话,只当母亲答应了不会生气,勇气倍增,问道:“阿母,我是不是真的有两个弟弟?”
瑞羽神色不动,反问:“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最近睡觉的时候,总是觉得很……很……”阿离看看母亲的脸色,兴致低了下去,她想了想才想出一个词来, “很失落,似乎应该有人陪着我一起睡,而不是做梦,梦到有人哭。”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觉得有些胆怯,蹭过来抓住母亲的衣襟,“阿母,那两个老让我做梦的爱哭鬼,真的是我的弟弟吗?”
瑞羽哑然,凝望着女儿渴望与怯懦并存的脸,心绪不由自主地浮散开去:那两个孩子,是不是也像阿离这样,想念他们的姐姐,做梦也梦到她?他们长什么样?他们为什么哭?
人是不能动心思的,一动心思,心中便会如百爪抓挠,很难再将情绪平复,尤其是当诱饵就摆在面前时,更是不易自制。她看着女儿,想到远隔重洋相距万里、从他们出生就不曾看上一眼的两个儿子,蓦然间刺痛穿透她的全身,令她打了个寒噤,良久才道:“阿离,你想要弟弟吗?”
阿离迟疑一下,拾起头来,眉目间隐见迷茫,轻声说:“阿母,父亲已经死了,你不能再生弟弟,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我真的觉得我应该是有弟弟的,他们……他们……”
她不知道怎样对母亲述说心底的感觉,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怔怔地看着母亲,喃喃地说:“他们应该是这样,一直和我这样靠着,脸贴着脸,肩挨着肩,手碰着手,哭也好,笑也好,应该都是在一起的,而不是他们害怕哭泣的时候,我只能看着……那样太难受了……阿母,我这几天越来越难受……”
他们在有生命的初始就一直靠在一起,相依相偎,没有丝毫隔阂,血肉相连,心灵相通。虽然不能言语表达,但他们知道彼此的冷暖饥寒,喜怒哀乐。
直到他们出生,直到被人为地分离。男孩留在了长安的深宫,随父亲长大;女孩随着母亲来到海外,继承秦望北的香火。从此音讯不能互闻,甚至于不能互知对方存在,只能在梦里凭着同胞血脉的那一点感应,神魂相会。
“你确实有两个弟弟,只是你们从小就分开了,阿母也没想到你居然还会记得……”
阿离怔了怔,突然大哭,“阿母,我果然有弟弟……我就记得我是有弟弟的……”
瑞羽长叹一声,轻轻将女儿拥进怀里,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对站在静室庭院里的元度道:“衡平,让人去把青红引进来。”
元度静默一下,却没有反对,而是轻声回答:“诺!”
青红准备了万千说辞,但在目光与故主相对的刹那,那些话便统统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伏下身来,颤巍巍地说:“殿下,奴才以为一生再也见不到您了……”
瑞羽昔日军法治下,从来不允许臣属只顾着痛哭却耽误正事回禀,但是如今,她已经去掉了一些过去的严苛,任他痛哭流涕,不予制止。
时光给青红的鬓角添了一片灰白,也让瑞羽改变了一些将自己和别人都逼得太紧的习惯。直到青红收了哭声,她才示意他坐下来喝茶歇气,问道:“太子和洛阳王好吗?有没有受兄弟或者庶母的排挤?”
青红有些诧异,愣了愣才道:“殿下这么多年,难道竟真的没有探听过宫中的消息,天子勤政,绝足后宫,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纳过嫔妃,反而连昔日太娘娘所赐的几个女侍也被遗出去了。除去……大婚前赵美人所育的皇长女,以及您身边的长宁公主殿下,太子和洛阳王并无其他兄弟姐妹,是天之骄子。”
瑞羽愕然,阿离却兴奋地追问:“太子和洛阳王就是我的弟弟,他们最近为什么老是哭?他们长的什么模样?跟我像不像?”
“他们因为父亲重病,最近常常哭泣,长的模样跟您不太像,但是很像殿下……”
阿离和青红的问答声很是清晰,听在瑞羽的耳里却似乎有些遥远,仿佛湖面反折在墙壁上的光影,斑驳陆离,游移不定,隔着不知多少重的假象,没有实体,虚幻而不可触摸。
她怔忡了不知多久,才在青红的呼唤里醒过神来,听到他说:“殿下,圣上派奴才来见您时,让奴才对您说,当年您离开的时候欠了他一个承诺,请您履行诺言。”
她眉梢一扬,掠起一个讽刺的微弧。青红见势不妙,连忙劝道:“殿下,圣上这次是真的病重,照奴才看来,恐怕真的撑不了多久。您和他毕竟是彼此唯一……毕竟是世间最亲近的人,纵然他有千般过错,看在过往的那些情分,您也该去送他一程。何况太子和洛阳王年幼,若是真有万一……没有母亲扶持,那可怎么得了?殿下……”
她起身走到兵器架旁,抚摸着随她征战多年的横刀,良久,突然冷笑,“他的什么消息都不足采信,只是当年既有承诺,予不会背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