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华江南 (83-82章)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八十三章 - 我拿什么供奉你?
 
在面前那个年轻官员开口之后,夏栖飞的脑袋就炸开来了,积压许久的屈辱感,让他的双手开始颤抖。他毕竟是江南水寨的寨主,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何时曾被人如此欺压过?
 
但是他是个聪明人,虽然还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但对于对方的身份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如果猜测是真的话,那这名年轻官员就大不简单,他身边那个小孩儿更是……
 
“忍!必须得忍。”
 
夏栖飞在心里不停对自己说着。他知道,以对方的权势,只需要伸根小指头,就可以将自己这些年来积累的所有家业全数抹掉,自己的复杂大业不用再提,手下那几千个还要养家糊口的兄弟们,只怕也都会人头落地——更关键的是,庆国子民对于皇室一直以为的无限敬畏,束缚住了他的心神,让他生不出半点违逆之心。
 
所以只好忍着,虽然江湖儿郎总有几分血性,流氓也有三分狠劲儿,但为了手下的兄弟活路和一生所愿,夏栖飞压下满腔怒气,在恭敬之中带着一丝不卑说道:“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范闲看了他一眼,开口说道:“麻烦夏爷先将本官先前吩咐的事情处理了。”
 
虽然用了夏爷这个称呼,但言语依然清淡的毫不着力,没有一丝江湖中常见的尊敬味道。
 
夏栖飞不知道对方究竟打着怎样的算盘,脸色沉郁着,回身出厅向那位颤颤兢兢的师爷交待了几句什么。
 
范闲坐在堂中饮茶,似乎并不着急。
 
对话重新开始。
 
“本官今日前来,是问夏爷一件事情。”范闲搁下茶杯,望着夏栖飞温和说道:“前几天夜里。在颍州码头上,本官坐的船上来了些客人,被本官留了下来,不知道夏爷对这件事情准备如何交待?”
 
夏栖飞面色一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抢先问道:“大人,夏某直言,夏某便是不认此事也成。只是江湖中人,做不来放着手下兄弟不管的事情。不错,那夜误登大人宝舟的人,皆是我夏某兄弟……大人微服南下,夏某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原谅,一应罪由,皆由我夏某一人承担,还请大人放过夏某地那些属下。”
 
三皇子听着厌烦,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砰的一声,小孩子冷冷哼道:“你……承担得起吗?”
 
他刻意将这句子拉长了些,但还是稚童清亮声音,所以并不显得如何阴阳怪气,反而透着股古怪的寒意。
 
夏栖飞后背一寒,知道这罪名往大了说。那就是谋杀皇子,几千条人命往这坑里埋都不见得能填满。不过此人既然能够在幼时躲过明氏大族的追杀,还成功地在黑道之中上位,成为如今江南武林里的重要人物,心神自然坚定。思维也极缜密——他看着这些贵人并没有调动官兵来清剿,而是“冒着奇险”直接杀入了分舵。这个举动地背后自然大有深意。
 
所以他并不怎么真的害怕,只是不知道这些京都的贵人们究竟要些什么东西。
 
夏栖飞一咬牙,竟是舍了江湖人最重视的骨气,对着范闲单膝跪了下去,诚恳说道:“草民自知难以承担此项罪责,但看在大人们福泽深厚,并无丝毫受损地情况下,请大人将草民千刀万剐,也务求留下草民那些鲁莽无知的兄弟。”
 
这是他在有些底气之后做出的表面功夫,范闲却不知道是没有看出来,还是很欣赏对方的急智,赞赏地点了点头,说道:“夏当家的,果然是位爱惜下属地真正豪杰。”
 
花花轿子众人抬,夏栖飞在这当儿的自称已经由我变成夏某,由夏某再变成草民,气势越来越低。而范闲却是从直呼其名,改称夏爷,直到此时的夏当家的,步步高升,算是承认了对方拥有了某个说话的身份。
 
范闲只说了一句话就住了口,一旁地三皇子心里一寒,知道老师不喜欢自己先前插嘴,便要自己来充当那个恶人,不过身为皇子,当然不会怕所谓江湖草莽的记仇,用清脆的声音说道:“夏当家这话说的晚了些,那夜的贼子已经全部被护卫杀死,扔进了江中。”
 
“啊?”夏栖飞呆立当场,没有想到这些京都官员们下手竟然比土匪还要狠!居然连一条人命也没有留下来。
 
他仿佛看到关妩媚和那些兄弟们在江中漂浮的尸首,心头一痛,怒意狂升,偏脸上却只表现出来了悲痛,而没有记恨,真乃实力演技派中一员。
 
范闲和声说道:“官家做事,和你们地规矩不同,那些人既然上船动了刀子,自然是不能留下性命,如果本官当真心头一柔放了他们,日后若事情传回京都,朝廷震怒,只怕他们的下场会更惨,还会祸延他们的家人。”
 
夏栖飞沉默不语,片刻后重复了最开始的那句话:“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对方的话已经说地很明了,上船劫银的事情,暂时用那十几位兄弟地鲜血洗清,此事搁置不论,那要论的自然是其它的事情。
 
范闲挥挥手,所有的下属都领命出了外厅,三皇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也准备离开,却有些意外地被他留了下来。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三个人,在夏栖飞的心里不知道在进行着怎样的挣扎与私语,对于他这样一位黑道人物来说,能够同时看到两位“皇子”,当然是从来没有想像过的“福份”。
 
“我是范闲。”
 
范闲面色柔和,开诚布公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夏栖飞虽然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来历,但从对方嘴里得到了最确切的证实。依然止不住心尖一颤,双腿发软。
 
关于对面这个年轻人的故事,在庆国地民间,早已经成为了某种传说——年纪不满二十,却已经是监察院权柄最重的提司大人。殿前赋诗,街头杀人,揭春闱弊案,往北齐斗海棠。收藏书,回国欺皇子,短短两年的时间,这位原本藉藉无名的侍郎私生子,已经成为了天下间最出名的人。不论文学武道权势,都已经是最顶尖地人物。
 
不知在多少乡野闲谈中,范闲,已经成为了所有年轻男子们眼冒金光艳羡向往的对向,这一点。包括夏栖飞在内,也不例外,而且由于身世的关系,夏栖飞对于从未见过面的提司大人,更生出些许赞叹之感——只是,如今自己却得罪了提司大人——得罪范闲地人。最后都会落个什么下场,夏栖飞太清楚了。
 
粗略算起来,倒在范闲手上的,包括前任礼部尚书郭攸之,刑部尚书韩志维。都察院左都御史郭铮,因为这个年轻人。都察院的御史挨了两顿板子,二皇子被软禁在府,长公主要被迫双手送出内库。
 
范闲的身份却随着这些事情,变得愈发离奇,宰相女婿,陛下的私生子?对于庆国四野之地地民众来说,京都中枢里的人或事,本来就带着一分天然的神秘气息,而像范闲这种人物,更是连名字的四周都被绣着金边,令人不敢逼视!
 
不理会夏栖飞此时心中究竟如何想的,但他地脸上确实是显得无比震惊,只见他干净利落地一整前襟,拜倒在地,对范闲行了个重礼。
 
“草民夏栖飞,拜见提司大人。”
 
……
 
……
 
长久的安静之后,范闲却没有让他起身,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半晌后才轻声说道:“明七少,本官真的很盼望你能诚恳一些,至少在行礼的时候,最好用上自己的真名。”
 
夏栖飞双瞳一缩,霍然抬头,直视范闲那双看似温和,实则咄咄逼人的双眼,他地右手已经下意识里垂了下来,随时准备发出雷霆一击。
 
明七少!
 
这三个许久没有听到过的字眼钻入了耳朵,像两条毒蛇一般撕咬着夏栖飞的大脑,他在无比惊骇之余,更是心中狠戾陡生!对方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这消息传了出去,那个深植江南百年的大家族,怎么可能放过自己?就算自己有江南水寨,可是目前哪有必胜地可能。
 
“不用去摸靴子里的匕首。”范闲不知道对方心里还想着这么多弯弯拐拐,只是看着他地动作,忍不住笑了起来,“夏当家的当然清楚,本官最擅长的,也就是这种事情。”
 
然后范闲虚扶一下,夏栖飞顺势站起身来,但整个人依然处于完全警惕地状态之中,耳朵听着房外的动静,不知道自己先前让师爷做的安排做好了没有,当此危局,他虽然猜到范提司可能是要要胁自己什么,但依然要做最坏的打算,准备鱼死网破。
 
三皇子像是察觉不到危险一般,在旁边极为有趣地看着二人对话。
 
“你母亲当年应该是被现在明家的老太君杖死的。”范闲梳理着院中的情报。
 
夏栖飞的双眼红了起来,似乎随时准备冲上去把范闲干掉,但是身为水寨首领,他当然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九品强者范提司,那是可以与北齐海棠相提并论的人物,就算自己豁出命去,也不可能当场格杀对方。
 
“你自幼被你那位大哥虐待。”范闲看着他,皱眉说道:“夏当家不要介意,本官不是想提你的伤心事,只是想让你清楚一点,本官是想与你做笔生意,而这笔生意就必须建立在你与明家的仇恨之上,如果你不够恨明家,我也不会来找你。”
 
夏栖飞的气势一下松了下去,他闭上了双眼,平伏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沉声说道:“不知道大人要找小的谈什么生意?”
 
“你想做的那件事情,本官可以帮你。”谈到买卖的事情,范闲说话开始直接起来:“我知道夏当家最近缺银子。而我,有银子。”
 
范闲当然有银子,澹泊书局加抱月楼,六部衙门,宫中老戴之流。借整风之名捞取地真金白银,加起来已经到了一个很惊人的地步,但要在江南富庶之地,与那些经年大族相比。还是差的极远,不过天下人都知道,范提司家里还有个财神爷父亲,他家管完国库管内库,要说范府没钱。连三嫂子那种角色都不会相信。
 
夏栖飞猜到对方会要胁自己,却没有猜到对方竟然准备帮助自己,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怔怔问道:“大人……是说三月内库开门之事?”
 
“你我都是做实事的人,所以直接一些吧。”范闲平静说道:“三日内库开门定
 
标。如果在往年,肯定是崔明两家的囊中之物,但今年崔家已经夸了。自然会有大变动,夏当家地如果想插一手,就只有这一个机会。不巧。本官今年要主持此事,我会给你入门的资格,足够的银两,接手相关的份额。”
 
其实范闲手中有笔银子是谁都不知道地,这才是他最充分的信心所在。
 
夏栖飞皱紧了眉心。片刻之后应道:“提司大人厚情。”
 
他没有马上应话,是因为他清楚。监察院是怎样恐怖的一个机构,与监察院挂上钩的人,往往最后只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赔了进去,如果范闲知道他地心理活动,会送他一个比较贴切的形容——与魔鬼做交易。
 
“说明一下本官需要你做什么。”范闲没有在意对方的退缩,温和笑着赤裸裸地开出价码,“水寨是你的,日后如果成功,明家也是你的,甚至我不会直接索取相关收益。”
 
夏栖飞地眉头皱的更紧了,世上没有如此善良的监察院官员。
 
果不其然,范闲喝了一口冷茶之后,很自然地说道:“该是你的都是你的,但你……这个人必须是监察院的。”
 
范闲说完这句话,从怀里取出一块式样看似简单地腰牌,轻轻搁在了黑木桌子光滑的表面上,轻声说道:“监察院四处驻江南路巡查司监司,品级不高,不要嫌委屈。”
 
委屈?一个江湖匪首,摇身一变成为朝廷命官,还是手握监察吏治之权的监司,委屈?傻子才委屈!
 
夏栖飞被范闲开出来的价钱惊住了,虽然明知道自己入了监察院之后,无论将来执掌明家还是江南水寨,再也不可能脱离这个机构,将来与内库相关的庞大收益究竟如何分配,依然是监察院……不,或许只是范提司私人地一句话!
 
能够获得一大批资金,能够拥有暗中的官员身份,能够获得内库主理范提司地首肯参与竞争,夏栖飞第一次有了信心,斗倒那个锈迹斑斑的大家族。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不可能遇到这么好的机会了,但他依然有些犹豫,一来是从此以后再难自由,要成为范闲属下一条忠犬,对于习惯在江湖上闯荡的他来说,实在不是怎么甘心,而且他也不敢完全相信范闲。二来监察院的名声实在太差,如果自己暗中领了职司的消息传出去,就算自己日后权柄重于一方,但这名声,就完全毁了!
 
于是,他做出了最后的挣扎,也许是想保留心底犹存的那丝血性,有些不礼貌地盯着范闲的双眼,说道:“大人,草民实在不知,我为何要接受这个交易。”
 
“噢?”范闲好奇问道:“夏当家的莫非不想夺回明家?那个本来就属于你的家族,据本官所知,明老爷子当年遗嘱里,排头前第一的名字,可就是明青城。”
 
明青城,就是夏栖飞的本名。他微微一凛后咬牙说道:“非是草民不识时务,只是报仇有太多方法,草民如今沗为江南水寨头领,若要对付明家,有很多法子……至于内库的事情,草民或许想的岔了,明家财雄势大,草民怎么可能在明面上斗赢对方。”
 
范闲眯起了眼睛,笑了起来:“夜黑风高杀杀人?我相信明七少你拥有这个能力和决断……只是这些年的事实已经证明了,你不是这样疯狂的人。要冒着江南水寨覆灭的风险,去火烧明家庄……先不说你有没有这个能力,就算你真这么做了,那你又如何说服自己?水寨兄弟被官府通缉,孤儿寡母在世上流离。这种场景难道是你愿意看到地?还是说,你觉得这样的收场,你快意恩仇死去之后,还有脸去见那位将你救活。扶你上位,对你恩重如山的老寨主?”
 
他有条不紊地说着,气势并不怎么逼人,但就是这样温温柔柔地说中了夏栖飞的心中脆弱处,强大的说服力随着这些分析。开始侵扰夏栖飞地思绪,让他的面色黯淡了起来。
 
不等夏栖飞回过神来,范闲继续温和说道:“夏当家最想要的,不仅仅是复仇,而是要夺回明家。然后站在你那位年过半百的长兄面前扬眉吐气……如果只是杀人就能解决问题,你就不会等这么多年,而且用蛮力行事,江南水寨覆灭,就算你将明家杀地一口不留,那明家又在哪儿呢?你要夺回来的东西还会继续存在吗?”
 
范闲平静看着他的眼睛:“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劝你不要这样选择。你为之奋斗了这么多年的目标,就在你地眼前烟消云散,那滋味一定不好受,而且将明家完整地保留下来,想必也是明老爷子的遗愿。虽说明家待你实在可恶阴狠,但是你的父亲。对你们母子二人并没有什么亏欠。”
 
夏栖飞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还在消化范闲的言语,这位惯经刀口浪尖的汉子骤然间想到一个事实,对面这位年轻地大人,与自己的遭逢有极多相似之处,难道他也是在寻求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比如内库,那原本就是叶家的产业……要完整地夺回来?
 
范闲并不因为他先前的婉拒而恚怒,而是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对方思考的结果,他对自己地说辞有信心,关键是他对这位明七公子有信心,极其相近的身世,让范闲能够尽可能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真正的想法。
 
夏当家,你要的是明家的产业,而不是几百颗人头。”
 
夏栖飞在长久地沉默之后,抛出了最后一个疑问:“提司大人,草民不解一事。”
 
“请讲。”
 
“大人此行,自然是为接手内库做准备……崔明二家把持外供渠道已久,与……那方面牵连太深,大人自然是要对付他们。”夏栖飞强行咽下了长公主三个字,憋的脸都有些红了,“可是大人为什么如此看得起草民?以大人地权势地位,轻轻松松地就摧垮了崔家,除掉明家也不是什么难事,大人完全可以自己做这件事情,而不需要草民出力。”
 
“崔家啊。”范闲摇了摇头:“和明家的情况不一样。至于我为什么不出面,是因为我不方便出面。”
 
不方便三字道尽官场真谛,他本身就是监察院的提司,如今又要兼理内库,朝廷的规矩严苛,内库只负责一应出产,外销却必须由民间商人投书而得,于院务于私务,范闲都不可能站到台面上来,所以他才需要找一个值得信任、又方便行事的代言人。
 
对于范闲来说,崔家与明家的情况当然不一样,整治崔家的时候,他做的准备够久够扎实,长久的沉默与虚与委蛇后,由言冰云领头做雷霆一击,自然无往不利。而明家如今有了前车之鉴,早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要再想从出货渠道与帐目上揪住那些奸商,已经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当然,最大的区别在于——范闲倒崔家,有一个绝对强悍的人物做帮手。那个人拥有除了庆国皇室之外,最强大的势力——北齐那位年轻的皇帝。
 
而明家相关的人物,却集中在东夷城与海外,范闲曾经杀过四顾剑的两名女徒孙,包括他在内的庆国朝野更是让东夷城戴了无数顶黑锅,双方积怨太深,此时若想要与东夷城携手倒明家,范闲自忖没有这个能力。
 
范闲站起身来,用手指头轻轻在桌上那块腰牌上点了两下,说道:“这牌子先留在这里。今夜之前,给个回音,当然,你应该清楚,如果你决定了。你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夏栖飞恭敬地侧身让到一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说道:“大人今日前来,如神子天降。虽然大人不喜太过扰民,可声势已在,只怕不好遮掩。”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拍马屁还是隐着什么别的意思,范闲看了他一眼,说道:“目前夏当家……还是一个不小心踢到铁板上的人。你先把这角色演好吧。至于本官的行踪何须遮掩?大江之上一艘船,还得劳烦夏当家的属下们沿途护送才是,本官随身带了一箱银子,可不想再被贼人惦记。”
 
夏栖飞将头死死地低了下去,沉声道:“谢大人不杀之恩。”
 
范闲回身将老三从椅子上牵了下来。夏栖飞此时才想到,这一番谈话之中,自己似乎稍微冷落了这位小贵人,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却又来不及做什么弥补,脑中忽然一动。迟疑说道:“大人,若三月开民,下官与明家打擂台,对方一定会起疑心……到时候……”
 
“你站在本官这边,本官自然站在你这边。”范闲微笑望着他。牵着三皇子地手往外面走去,抛下最后一句话。“夏当家主意拿的快,本官十分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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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寨沙州分舵里一片安静,死一般的安静,寨主已经下了最严厉的封口令,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兄弟们都知道出了大事,只敢猜测,不敢胡乱去传。
 
夏栖飞坐在那张尤有余温的椅子上,面色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师爷从外面走了进来,附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水师那边已经封了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栖飞面色一沉,低声说道:“无妨,只要这事谈妥了,老沈应该没什么问题。”
 
师爷讷讷说道:“已经扣了我们很多艘船,依您地命令,没有起冲突……不过先前京都那几位主子离开后,咱们的船也被放出来了。”
 
夏栖飞低头道:“这是对方展露实力。”他冷笑道:“在对方的眼里,我们不过是些蚂蚁罢了。”
 
“寨主,已经准备好了……供奉正在后厢洗剑,只等寨主一声令下。”
 
夏栖飞始终没有发出口令,眉头皱的极深,片刻后忽然幽然说道:“钱师爷,你看这事做得吗?”他地手轻轻抚摩着那块监察院的腰牌,腰牌十分光滑,不知道已经做出来了多久。
 
师爷颤抖着声音说道:“全凭寨主吩咐,小的……不敢多嘴。”
 
夏栖飞闭着眼睛说道:“京都来的大人,似乎习惯了这种做事的方法,也太过高估自己地实力……就算他们身边有那些七八品的高手护卫,如果我们倾巢而出,其实也有机会……”
 
师爷在心里骂了两句,心想你明知道那样不可能,还这般说,无非就是不想背那个恶名,想让自己帮助说服你,说道:“那位护卫首领,实力已至颠峰,若放在江南武林,完全足以开山立派,寨主须三思。”
 
关键是那位大人自身。”夏栖飞睁开双眼说道,其实
 
范闲给他的条件足够令他动心,只是他身为一方雄主,如今却要成为他人的属下,而且永世再难翻身,一时间确实很难接受,先前一方面在和范闲谦卑说着话,另一方面却通过师爷做好了决杀的准备,因为水寨里最高深莫测地供奉先生恰好是在沙州分舵,所以江南水寨不是没有反击的能力。
 
但他心里也清楚,所谓决杀,只是自己安慰自己,免得自己显得太没有出息。
 
夏栖飞叹息了一声,有些莫名地伤感,知道江南水寨便要在自己的手上,变成朝廷的鹰犬,这种感觉实在是非常的难堪与难受。他站起身来,看着师爷那张想要哭的脸,知道对方在害怕自己做出极其不明智地选择,不由下意识里拍了拍对方的后背,想安抚一下对方。
 
触手处皆是一片湿冷,夏栖飞一怔之后才知道。原来师爷在这大冬天里竟是被京都来人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自嘲地苦笑了起来——皇权与监察院的威压,看来果然不是自己这些民间霸主可以抵御的。
 
主意终于定了,他沉着脸说道:“马上散去所有布置,明面上监视那艘船。暗中保护那艘船地安全,一定要保证那条京都船安全抵达苏州!”
 
“陆上呢?那位大人身边。”
 
“大人身边强手如云,不需要我们多事。”
 
“是”师爷点头应下,接着却皱眉说道:“可是……供奉老大人那里……他是准备出手了。”
 
……
 
……
 
夏栖飞沉默了下来。知道这件事情有些复杂,暗中投向监察院地事情,一定不能太早地暴露在江湖之中,不然自己御下不能,外面的压力也会大起来。至于供奉老大人……那更是麻烦之中地麻烦。这位供奉乃是江南水寨最神秘的高手,论起辈份来说,乃是老寨主地师叔,自己的师叔祖,一向极少出手。却隐隐为江南水寨的镇山法宝。
 
如果那个古板而坚持的老供奉知道自己这个外姓寨主……想要完全投靠官府地话?
 
夏栖飞忽然打了个寒噤,才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事情的复杂性,沉默半晌后,忽然脸上流露出一抹狠色,低声说道:“去招内堂的贴身护卫过来。”
 
师爷心头一寒,知道寨主为了那件事情。准备清除掉供奉大人,只是……自己这些人能做到吗?
 
半个时辰之后,江南水寨之主夏栖飞端着一钵鸡汤,恭恭敬敬地来到了后园,准备孝敬一下水寨之中地位最特殊的那位供奉大人。而在他的身后,则隐藏着他最亲信地杀手们。务求毕其功于一役。
 
但他在门外站了半晌,也没有人来开门。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
 
……
 
夏栖飞推开门走了进去,脸上一片平静,说道:“师叔祖?”
 
没有人回答他,夏栖飞目光一扫,心中骤然大寒,手上一松,鸡汤摔到了地上,淋漓一片!
 
只见屋内床边蒲团之上,坐着一位须发皆银的老者,老者发髻紧扎,一身剑袍,长剑系在腰侧,浑身上下透着股厉杀之意,很明显这位供奉大人已经将自己调息到了最完美的境界,时刻准备出剑杀人。
 
但供奉已经无法杀人了,只是圆睁着的双目透着强烈地不甘与愤怒,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确实有些惊心动魄。
 
一道恐怖而精细的血口在他的喉骨处破开,直通颈后,贯穿的伤口后,鲜血顺着水寨老供奉的后背流到了地上。
 
供奉已经死了。
 
……
 
……
 
杀死供奉的刺客剑意惊人,所以供奉尸体身前没有血渍,所有地血水全部被那一剑之威逼向了身后!
 
夏栖飞颤抖着走向供奉的身体,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是准备来做欺师灭祖的事情,但当这件事真的发生后,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是准备拼几十条人命,而又有谁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杀死这位老人?
 
一张纸条飘了下来。
 
夏栖飞用惊惶的眼光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你动了那个念头,我依然给你机会。他动了杀心,所以我杀了他。”
 
江南水寨之主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知道,监察院地实力,原来真的不是一个帮派所能抗衡的,对方这是在帮助自己清除归降的最后障碍,也是对自己的最后邀请与警告。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八十四章 - 投名状以及范闲的正面和影子
 
当天夜里,沙州城在安静之中带着丝紧张,往常热闹非凡的夜街,今日变得格外安静,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赌坊往东头过去的那条街上,有这座大州最干净舒适的几幢客栈,往常若是南来北往的大富之家,都喜欢在这里包楼。
 
今日来到沙州的范闲,虽然是位赤裸裸的二世祖,却没有沾染上太多二世祖的习气,生活方面虽不朴素,却还是简单,所以只是包了最上面安静的一层。
 
夏栖飞老老实实地站在房间一角,当着范闲的面,将那块腰牌仔细地放入了怀中,又在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上了自己鲜红的手印,再恭敬地递了个牛皮纸袋过去。
 
范闲看了一眼文书,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夏大人,如今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夏栖飞在心里痛哭着,这份文书一签,自然与对面的年青官员成了一家,只是家里也有各色人等,对方是少爷,自己却好比卖身为奴一般。
 
不过他清楚自己这一世只怕也没有能力和机会,渲泄心中的这份恶气,江湖枭雄,拿得起放得下,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会实实在在地走下去,于是一整身前衣襟,跨步向前,极利落地往下拜倒,口称:「下官夏……明青城,拜见大人。」
 
话说完了,人却没有拜下去,一双手已经极稳定地扶住了他的身子。范闲望着他,说道:「不论夏大人如何看待本官,但既然入了院子。你我虽是朝廷的官员,有上下之分,但更是必须肝胆相照的兄弟,外在的东西,我要求的并不严苛。」
 
夏栖飞微微一怔。
 
范闲继续说道:「夏大人想必如世上其他人一般。对于监察院总有这样或那样地偏见,对于我们内部的关系却不甚明了。」
 
他顿了顿后,笑着说道:「说句不好听,我们就好比是朝廷养着的一群狼。外面却有太多的狮虎,如果我们想生存下去,为朝廷做事,为万民谋利,就不要在乎那些污言秽语。而关键处就在于我们内部的团结,狼群可以有头狼,但内部却绝对不会倾轧。」
 
夏栖飞皱眉应道:「属下明白。」
 
「你不明白。」范闲很直接地说道:「我知道这些话是很无趣空洞地说辞,但慢慢来吧。这种感受,你总会在日后的院务中体会到……嗯。我了解你,毕竟是一代豪雄,先前在分舵里被我刻意打压,想必心中总会有些不舒服。」
 
夏栖飞心头一颤。范闲却是面色一柔,呵呵笑着说道:「其时你是百姓,我是官员。自然有此分别……如今你的身份却不一样了。」
 
夏栖飞不知如何接话,只得畏畏无语。
 
「百姓多愚。」范闲皱着眉头说道:「所以你可以利用他们,可以照顾他们,但是……你不能相信他们,不能让他们产生某种错误的判断。想爬到你身上来。所以身为监察院官员,虽然是站在皇上与百姓地立场监督吏治。但是却只能相信皇上,百姓……监察院只要维持足够的权威与压力就成。」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感受。」范闲轻轻卷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并不见得正确。」
 
国人善忘,范闲自那个雨夜之后,便有些心寒,后来在京都呆的愈久,心便越来越凉,早已将五竹叔说地那句话当成了处世明理——世上没有你能够相信的人——不能相信的对象,除了个体的人之外,也包括庆国那些浑噩度日的百姓,自然,也包括那位皇帝陛下,只是在任何时候,范闲都不会把这个念头宣诸于口。
 
此时房间内,除了范夏二人,便只有启年小组地苏文茂。
 
范闲指着苏文茂说道:「苏大人,是我从一处调到身边的。我想你应该不会有在我身边做事的愿望,但日后如果你想入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夏栖飞心想,自己在江南做个土财主,也要比进京要快活许多,却诚恳说道:「全凭大人提拔。」
 
范闲摇摇头:「莫说假话,不过院里确实可以帮助你做许多事情,所以你也莫要怨我,总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他又说道:「苏大人便是你今日入院的见证人,日后相关的联络手法与上传事宜,你都与苏大人联络,呆会儿你们两个人在一起说一说。」
 
他又对苏文茂说道:「手册和条例,你尽快让夏大人熟悉。」
 
苏文茂低声行礼,二人知道范提司已经交待完了,便再行一礼退出房去。
 
二人一出房,三皇子那小小地身子就像个幽灵一般从内套房里飘了出来,走到范闲的身边,轻声问道:「老师,监察院就是这般收人的吗?」
 
「这是特事特办。」范闲很礼貌地请三皇子坐下:「殿下先前听到的,在院中并不常见。监察院收人,首先便要考察许久,一般而言,我们都习惯从各州军中挑人,这是当年陛下第一次北伐前组织监察院所养成的习惯,当然,后来也开始专门注意每年春闱不中地秀才,毕竟监察吏治,如果连大字都不认识,那可没有辄。一切优秀的人才,而在科举无望之后,都是监察院极力吸纳地对象……但是,院里最忌讳收纳本身已经有相当势力,或者是身后有背景的人。」
 
三皇子皱着眉毛说道:「这个夏栖飞可是江南水寨的寨主。」
 
「所以说是特事。」范闲很耐心地讲解道:「一般来说像夏栖飞这种人,顶多能允许他在院务的外围活动,这次让他出任监司,是很少见的。」
 
「为什么是特事呢?」三皇子对于这些事情显得格外感兴趣和好学。
 
范闲今次没有责备他不该以皇子之尊,过于看重细务,和声说道:「因为此次陛下命臣下江南清理内库。将要面对江南的一干富商名流,所以监察院需要在江南本地找一个人,而且是一个能够绝对控制住的人。」
 
「为什么?」三皇子显得很疑惑,虽然他小小年纪已经心狠手辣,以皇子地身份。除了因为抱月楼吃了范闲一个狠招之外,根本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所以完全想像不到江南政务的复杂性和艰难程度。
 
范闲看了他一眼,看着小
 
孩子认真的眼神。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但也对那位深在宫中的宜责滨嫔深感佩服,那样一位憨态可掬的娘娘,怎么能养出这样一个性情硬,好学。肯折身段地厉害小皇子?只怕那位亲戚娘娘也不怎么简单。
 
「江南被信阳方面经营的太久。」范闲在他面前并不避讳提及长公主,「十几年的时间,这里已经是铁板一块,纵使有些人是崔夏两家的敌人,但各方面总有千丝万缕地利益联系。谁也不想如今的格局发生太大的变动。变动所带来的损失,是这些人不愿意看见的。」
 
「我们自京都远道而来,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强大地变数,在外力袭身之时,就算铁板内部有缝隙。也会暂时合为一体,共抗外敌……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已经在铁板中存在的砂子,让这粒砂子越来越大,最后逐渐将铁板撑裂,再难回复最初的模样。」
 
三皇子皱着眉头说道:「一来砂子不见得有这个能力。如果我们帮他,和我们自己出面有什么区别?」
 
「关键就是我们不方便出面。」范闲也有些头痛。叹息道:「殿下您是不知道,地域的观念,在这个国度里是如何根深蒂固,我可以让小史来开抱月楼分号,可以让澹泊书局开遍苏州,但真要触动了江南人的根本利益,只怕会惹来群起而攻之。」
 
「群起?会有哪些人呢?」
 
「江南最大地富商明家,被我杀了几位少爷,从而与我仇恨极深的那几家盐商,早已经被长公主喂的饱饱的那些各级官员,打从江南路正二品的那位凌提督起,一直到苏州城看守城门的老兵卒子。」
 
范闲像做游戏一般笑着扳手指头:「内库里地各级掌柜,街头卖笑的姑娘,庙前卖艺的老汉,但凡是江南人,都不会喜欢我们来指手划脚。」
 
三皇子微愣了愣,阴狠说道:「攻便来攻,难道本……老师还怕他们不成?」
 
「怕倒是不怕。」范闲好笑说道:「可是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法不责众……真让江南乱了起来,这些各行各业的人,有地是办法让民怨载道,民不聊生……如果真到了那天,你说京都朝廷上一议,到底是去砍几万个人头来为我壮胆,还是将我的乌纱摘了,去安抚江南民心?」
 
三皇子愣了起来,心想以父皇地性子,只怕你范闲肯定不会吃什么苦头,但也会将你调回京去。一想到身为堂堂……俺三皇子的老师,居然要被弄的如此憋屈,三皇子的心中好生郁闷。
 
范闲似乎猜出他在想什么,哈哈笑道:「当然,事情也没这么麻烦,殿下也知道监察院也不是吃素的,陛下也不可能一味柔和。我只是将这情况预估的艰难些。」他的笑意渐渐敛去,平静说道:「如果真要杀人立威,我不介意背这个恶名。」
 
三皇子摇了摇头,心想真把人杀多了,事情总不好收场,京里都察院再闹起来,难道父皇还真能把御史都杖死?父皇可是位一心要在青史流名的帝王。
 
……不若让那个刚刚被收伏的夏栖飞杀去!他的眼睛一亮,却不敢将自己灵机一动的想法告诉老师,浑然不知,他那个面上温柔,实则心狠的老师,做的便是这等下作安排。
 
「咳咳。」他咳了两声,说道:「那水师那边怎么办?水师守备竟然与水匪头子相互勾结……这事儿监察院怎么查?」
 
范闲低头去看那个牛皮纸袋,随口说道:「这事,不用查。」
 
出乎他的意料,三皇子竟然是眉头一皱。恶狠狠说道:「怎能不查?军队乃国之重器,沙湖这块的水师乃是我朝重兵,直接冠以江南水师之号,连这里都出了问题,如果不彻查下去。朝廷如何自处?我庆国号称天下第一强国,如何自安?」
 
范闲意外地看了三皇子一眼,从这些幼稚甚至有些不清楚的话语里,听出小孩子是真的很在意此事。不免有些想不明白,转念间马上想通了,看来这位小爷,还真是有那个雄心啊……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将手中地牛皮纸袋递给三皇子。
 
「水师的问题并不太大。当然,那个守备自然会倒霉,我想水师的提督大人在这件事情发生后,总要给我一个交待。」他轻声说道:「大江之上,也是一次试探。水师的军纪还是不错的。」
 
三皇子不肯接话。只低头翻着牛皮纸袋里地东西,却是越看越心惊胆跳,上面全部是江南水寨这几年来与各地官员的暗中交通,帐目清楚,往来回执上面虽然不可能署着那些官员的姓名,但真要查下去。只怕也能揪出好几位官来。
 
范闲说道:「这便是……所谓投名状。夏栖飞将这些东西交给我,就等于将那些官员和他自己的脑袋交给了我。双方交了底,大家才能心安。」
 
三皇子忽然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夏栖飞要一直当个暗椿?」
 
「殿下明白地极快,果然聪慧。」范闲赞赏了一句。「这些官员我们要抓便抓,只看抓的时辰。若他们仍然不识时务,想要站在朝廷的对立面,那自然是要抓的。至于夏栖飞,他依然当他的江南水寨之主,依然与水师与各地官员们结交着,如此甚好。」
 
在范闲地立场上,所谓朝廷的对立面,自然就是信阳那一面。
 
三皇子望着范闲兴奋说道:「老师好计策。」
 
范闲摸了摸头发,自嘲一笑说道:「这算什么狗屁好计策,人人都能想的出来,只是没有人像监察院一样拥有这么多的资源,查不出夏栖飞的底细,就不可能控制他……自然也就无法施展手脚。」
 
难得听他说了一句脏话,三皇子却乐了起来,说道:「老师一代诗仙,原来也是会说脏话地。」
 
范闲笑的更大声了:「什么狗屁诗仙……诗仙也要上茅房,庄大家还不是娶了两个小妾,这世上哪有那等从内到外全是水晶做成的人儿?就算有,只怕也要冰死身周所有人了。」
 
三皇子吃吃一笑,忽然促狭问道:「难道说……父皇也……会骂脏话?」
 
范闲一怔,看着这小孩儿气不打一处来,这是逼着自己撒谎啊,真是恨不得骂脏话了,笑骂道:「回去问你家贵嫔娘娘去。」
 
说笑一阵,气氛轻松许多,三
 
皇子遽然想着先前夏栖飞说过的那番话,兴致大作,问道:老师听那贼头子说,过些天西湖边上要开什么大会,品鉴江南豪杰武道修为,乃是难得的盛事……咱们……咱们也去看看吧?」
 
「俗,真俗。」范闲笑道:「不过是些俗人打架,殿下乃堂堂皇子,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江湖啊。」三皇子愁眉不展说道:「学生真的好奇。」他眼睛一亮说道:「老师乃是天下难得一见地九品高手,到时候乔装打扮去夺个什么盟主,岂不是一椿妙事?日后写成话本,在天下间传扬……」
 
「愈发俗了。」范闲笑道:「真要这么做,京都里还不知道会怎么传,随便参我十几章的材料那是绰绰有余,最末陛下还不是要批我一个年少孟浪……再说了,带着你在身边,怎么可能亲赴险地。」他最后说道:「当然监察院肯定会派人去看着,估摸着四处的人手早就已经呆在西湖边上,我这边让准备让苏文茂去一趟。」
 
三皇子这才知道,原来范闲早有计划,不免有些失望,哀声叹气起来,这位皇子就算性情再如何坚忍阴狠。总不过是个小孩子,一想到不能去凑热闹,看一看传说中的武林大会,终究不大舒服。
 
「夜深了,殿下请先去休息吧。」范闲站起身来送客。
 
将三皇子送到门口时。三皇子忽然停住了脚步,没有推开那扇门,反而回转身来,偏着脸。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范闲,随后说道:「老师,为什么父皇要安排我跟在您的身边,一同来江南呢?」
 
范闲一怔,片刻后微笑说道:「殿下您心中是如何想地。或许就是陛下安排的良苦用心。」
 
其言可畏,其心可诛。
 
三皇子稚嫩地面容顿时严肃了起来,思考了许久之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接着却问道:「敢问老师。二表哥现在究竟在哪里?多日不见,学生实在有些挂念。」
 
范闲知道他是在问范思辙,看三皇子面容,发现妓院二老板对大老板地关心想念,似乎是很真诚的,笑着应道:「刑部已经发了海捕行书捉拿他……我怎么会知道?」三皇子不是皇帝。他没必要说太多东西。
 
三皇子有些气恼地看了他一眼,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老师。」
 
「殿下请讲。」
 
「嗯……悬空庙上,为什么你要来救我?」三皇子带着一丝期盼望着他,不知道是想知道怎样的答案。
 
范闲想都没有想,很直接地笑着说道:「因为殿下那时候危险。我自然要救你。」
 
三皇子明显要的不是这个敷衍的答案,继续问道:「那时候……父皇更危险。」
 
范闲回地更妙:「我离殿下近些。」
 
三皇子气苦。恼火地推开木门,走了出去,心想这厮果然是个面团身子铁石心,什么话都不肯说明白,喜欢故弄玄虚!
 
天子之家成长的李承平,自幼就在母亲的教诲下活的小心翼翼,与二皇子交好,却也时常去东宫玩耍,是几个哥哥都很疼爱地小角色,但内底里却是胆子极大,有远超过年龄的成熟——这种性情却是被逼出来的,看那悬空庙上,所有的人都只着急皇帝安危,却没有管三皇子的死活,太子更是……那般不堪!便知道天家无情,并不是假话。
 
事后他不免有些心寒,时常忆起当日范闲英武无比、挡在自己地身前的情形,对方救了自己一条命,两相比较,三皇子越发觉得这位名义上的「大表哥」,实际上的「兄长」,要比天下所有人都可爱的多,值得信任地多。
 
范闲站在门口,看着三皇子随虎卫走入了自己的卧房,这才回身进了门,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他与三皇子一路南下,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着实有些微妙,对方是皇子,自己是臣子,但又有老师与学生的关系。
 
而且……大家心知肚明,都是一个爹生的崽儿。只是大小二人都是聪明人,所以绝对不会有人主动提及此事,哪怕是彼此之间地些微试探,毕竟这世上,像思思那种憨直敢言的人,并不太多。
 
……
 
……
 
「少爷,该睡了。」
 
范闲正在出神,便被自己敢言敢问的大丫头震了一跳,回头只见思思正端着盆热气腾腾的水,很认真地盯着自己。
 
「这几天你可别老动弹。」
 
范闲一面说着,一面将双脚伸进了热水里,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连日旅途劳顿,而且心神也有些疲惫,确实需要烫上一烫。
 
思思拿着一块大方帕,坐在他面前的小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范闲被她看地有些发毛了,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思思扭头望了一眼木门,低下头轻声说道:「少爷……您查内库就查内库,那些事情就别理会了。」
 
她是得到过范闲亲口确认的廖廖数人之一,当然相信他地身世,而她虽然是位直憨的姑娘,脑子却极为好使,或许是自幼被范闲灌鬼故事灌多了,对于某些事情有种天生的敏感,这些日子眼瞅着范闲与三皇子之间的言谈行止。隐约猜到范闲是不是在为将来做些什么准备,但是天子家事,在姑娘家的心中还是十分恐怖、不能触摸地存在,她又并不将范闲看成宫里的人,自然有些担心。
 
范闲的双足停止了在热水里搅动。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之后安慰说道:「放心吧,我有分寸,我没办法让这个小家伙像思辙一样去吃苦。只是希望江南行能让他开开眼界,就算不论将来之事,一位皇子,日后就算是辅佐太子治国,心胸要是宽广些。这天下也会好过些。」
 
思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感情我家少爷……还是位悲天悯人的人物。」
 
范闲笑斥道:「这话说的,难道我就不能?」
 
「太像了。」思思掩嘴笑道:「所以反而有些假,少爷先前是怎么训那位夏爷来着,这会儿又忘了。」
 
「两者并不抵触。」范闲很认真说道:「对人好,不见得要事事依着他。百姓怎么知道如何维护自己地利益?这种事情我们来做就成。」
 
那为什么要做呢?」思思好奇问道。姑娘家出身贫寒,总期望少爷能说出些仁义的话来,这便是所谓女子心思难猜了。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人生喟叹?明儿就要入江南路了,快去睡去,水我自己会倒。」范闲笑着挥了挥手。
 
思思呵呵一笑,却依然望着他地双眼。她若单独在范闲面前时,总会有些不符下人身份的大胆。
 
范闲被缠的无赖,拍着大腿悠悠说道:「为什么要做?当然不是悲天悯人的原因……我可没有母亲那种胸怀,我只是希望天下太平,外疆无战事。内域无饥荒动乱,就算我要做一位富贵闲人。也要保证身边是个太平盛世,这样少爷我将来在三十岁就退休,才能享清福啊……说到底,我只是很自私地,着力在培养一个能让自己晚年幸福的环境。」
 
「少爷,退休是什么意思?」
 
「告老?三十岁就告老?虽然做不成宰相,但是至少也要成了国公才好回澹州吧?」思思大惊说道:「如今您已经是监察院提司,日后肯定是要接陈老大人地位子……这便不能再入朝阁,也不能亲掌军队,三十岁顶多是个二等侯。」
 
她苦着脸说道:「难道真准备三十岁就回澹州?这可怎么行?」
 
范闲没想到自己偶尔吐露的心声,竟是让丫头先急了起来,笑道:「也不见得回澹州啊,像什么北齐,东夷,南越,西蛮……甚至还有海那边的国度,咱们都得去逛逛,这才不虚此生。在草原上骑马,在大海上坐船,慢慢走着慢慢看。」
 
「西边的蛮人要吃人的。」思思惊恐说道。
 
说到蛮人,范闲不禁想到了最新地那份院报,摇头挥走思绪,回到眼前来,知道自己先前说的话,只是一个看似美好却极难达到的理想,不过如今的生活,他已经比较满意了,除了那件大事儿之外。
 
思思这时候还在扳着指头算道:「那还有十二年,少爷准备做些什么呢?」
 
「做什么?」范闲很认真的说道:「当然是做一位能臣权臣,上效忠朝廷陛下,下监察吏治,将那些鱼肉乡里,贪赃受贿的不法臣子统统拿下。」
 
思思一怔,半晌后幽怨说道:「少爷……可不是个清官。」
 
范闲说地话,他身边最亲近的人肯定不会相信,思思已经算是比较客气,没有直指少爷是个令人伤心的大贪官——范闲无辜说道:「这个没办法,谁叫我那老爹和我那位岳父大人,号称是庆国最大的两个贪官,家学渊源,家学渊源。」
 
思思认真反驳道:「但少爷肯定也不是个贪官。」
 
范闲叹了口气,伸出双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脸,说道:「有时候伪装地久了,我都快要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那个我……嗯,这句话很小资吧……不要问少爷什么是小资,就这样,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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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之中,油灯已灭,被翻红浪……没有发生。
 
让思思自行睡了,范闲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了件祅子,也不急着行动,而是倒了杯冷茶灌入肚中,消消难掩地火气,没有点灯,便在黑夜之中,仗着自己的眼力走到了窗边。
 
他推开窗户,漫天的月光随着寒风一同吹了进来,客栈对面,便是沙湖,此时湖风轻荡,吹得湖畔的将萎长草诡魅的晃动,湖中心是那一轮难辩真假的月亮,景色极美。
 
目光从客栈下方的湖水上收了回来,很自然地偏向右边,范闲并不吃惊地看着楼外那个,双脚悬空,逍遥坐在空中横槛上的黑衣人,知道以对方的境界,想摔死自己就好比想在脸盆里自溺一般不可能。
 
「明知道我房中有女子,你能不能避讳一点……不要说,这又是意外。」
 
「意外。」黑衣人单调的重复了这两个字,说道:「云之澜要到杭州,来通知大人。」
 
范闲略感吃惊,但是注意力却依然在这个黑衣人上面,好奇问道:「我有个疑问,以往你天天跟在老头子身边……难道从来不用睡觉?」
 
黑衣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那身白衣裳呢?虽然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真面目……不过那时候可要帅很多。」
 
黑衣人依然沉默,他虽然是范闲的下属,但他的身份实力已经可以让他不用回答太多这种无聊而幼稚的问题。
 
「我有个最大的疑惑,你总是这么神秘莫测的,连皇上都不认识你……那你怎么统领六处?要知道,你才是六处真正的头目,那位仁兄可只是个代办。」
 
「自有办法。」事涉公务,庆国最厉害的刺客头子,影子同学终于开口说话了。
 
「还有,你的话能不能多一些,我知道你崇拜我家那位长辈,但你和他不一样,你要搞清楚自己公务员的身份……从京都到现在,你一共只和我说了三句话,我很不高兴,有个一直想问的问题,都没有机会得到你的解答。」
 
在影子的面前,范闲越发显得像个话痨。
 
影子犹豫了少许后,开口说道:「大人请问。」
 
范闲唇角浮起一丝微笑,说道:「这个问题就是,你捅了我一刀子,你打算怎么赔我?」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八十五章 一路银江收礼忙
 
不知道影子许了范闲什么,让他接受了那次“意外”事件的补偿,第二天就高高兴兴地出了沙州城。当天,下了一场寒冷的冬雨,凄冷凄迷,仿佛是变魔术一般,潜行江南的范提司一行人,就这般消失在了沙州城外并不高大的丘陵冬林中。
 
当夜,有几位穿着全身雨褛的官员,在夜色之中入了沙湖,在江南水师码头登上了那艘京都大船,戒备做的森严,就连水师负责接待工作的将领们,都没有看清那些人的真实面目。
 
此时在大船上负责一切事务的苏文茂,看着冒雨登船的同僚,诧异问道:“你们都过来了,大人怎么办?启年小组总得留几个人吧?”
 
一官员苦脸说道:“大人说演戏总得演真切些,将启年小组的人都留在船上,咱们又遮着脸回来,水师的人才会相信大人是在船上,这消息放出去,总能骗几个人。”
 
苏文茂瞠目结舌:“大人这是玩起劲儿了,如今都已经在沙州现了踪迹,还藏个……”他生生将那个脏字儿咽了下去,咳了两声后说道:“也成,明天就起船,赶紧入江南路。”
 
“三月初三。”那位启年小组的官员严肃说道:“三月初三船到苏州,大人就给了这个日期。”
 
苏文茂急了:“什么船能走这么慢?”他站起身来一挥手,恼火说道:“不管江上怎么走,总之这沙湖我是呆不下去了,明天必须离港。”
 
那名官员皱眉问道:“大人,怎么了?”
 
苏文茂面现愁容,说道:“入了江南水师的大营……提司大人和三皇子却始终不肯下船。你说水师里的大小将领们,谁心里不是在犯嘀咕?这两天,不知道有多少守备、统领,天天找着由头往船上跑,谁都晓得他们是想找机会巴结一下两位贵人。可大人不在船上,我哪里敢让他们上来?”
 
他越说越是恼火,想来是这两天在船上挡人挡的快上火了:“……如今这些层级的官员,我还能挡的住。可听说水师地提督大人明天午后就要赶过来,人可是从一品的超级大员,就算提司大人在这里,也得乖乖地行礼,便是三皇子也不好拿派。这可怎么挡?”
 
与他对话的那名官员也是一惊,水师提督的身份可不比那些虾米官,等那位大人一来,这谎自然就穿了,就算提督大人拿范提司和三皇子没辄。顶多上个密奏,向皇上表示一下自己被戏弄的怒气,可自己这些人就得当出气筒!
 
“走,明天一早赶紧走!”
 
留守船上地启年小组马上达成了非常坚固的共识,开始让舱下的水师校官们准备启航的事宜,同时通知船上留着地那名虎卫以及三位六处剑手。
 
“大人说了。杭州那个会他另派了人去看,您就不用去了。”那名官员望着苏文茂说道,接着好奇问道:“这两天……估摸着水师里的应该送了不少礼。”
 
苏文茂朝后面努努嘴:“都在后面放着,掌兵的真有钱,果然不愧是为水匪们保驾护航的能人。”
 
那官员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先前不是在愁怎么把时间拖到三月初三?属下有一计,不若……”
 
他附在苏文茂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好主意!提司大人可不介意这种小事。咱们不许收朝官银子,但代他老人家收银子可没错。”苏文茂高兴之余,想到件事情,叮嘱道:“对了,将后厢房的那箱银子看好。提司大人下了死命令,如今再也不准任何人挨到那箱子。”
 
那名官员应了声,心里却嘀咕着,虽说那箱子里装着几万两巨银,但提司大人家里这么有钱,值得当传家宝一般盯着?
 
第二日一清早,沙湖上地雾气刚刚散去,那艘八成新的京都大船,便在江南水师将领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缓缓驶离了码头,穿水道,出沙湖,慢悠悠、快活无比地进入了大江的水域。
 
看着大船消失在湖口,三艘护责护卫的水师船舶也跟着出去,岸上地江南水师将官们齐齐松了一口气,终于将那两个挨不得、碰不得的瘟神爷送走了,一想到这些天送的礼似乎打了水漂,又感觉有些肉痛。风
 
语小说网/至于皇子与提司乘坐的大船,在水师防区之内遇上贼患一事——当然需要有替罪羊,众将投向沈守备的眼神都有些可怜,但此时也无人领头做这件事情,一切还要等提督大人下午归营再说。
 
其实……苏文茂猜错了,江南水师的将领们也一直等到第二天才等到提督大人。
 
那位江南首屈一指地军方实权人物,江南水师提督施大人,根本不着急来,只着急不要来的太快。
 
这位施提督官居从一品,而且乃是京都老秦家的门生故旧,自然不会怎么惧怕范闲,但这位老兵油子也清楚,若自己真的赶到水寨与范闲见面,冲着三皇子和那个流言,自己总归也要放低身段说说些话——对一个嘴上毛没长齐,一个鸟上根本没长毛的小孩子拍马屁,自己这张老脸怎么搁!
 
所以老施一面派人传讯,说自己正在某处公办,正在快马加鞭来请三皇子安,一面却是搂着自己最疼地粉头,坐在马车上晃悠悠地往水师这边走,只恨路途太短亚……
 
最后,施提督终于打成功了时间差,他到的时候,那艘船已如黄鹤去也。
 
话说另一边,苏文茂意气风发地坐着大船沿江而下,贯彻了范提司地指示,接纳了手下那名官员的建议,一路上见州停州,见港泊港,也不理会码头破烂。或江边只是个住着几千人的小县城,反正是走走停停,一天一泊,好不折腾。
 
这艘船走的怪异,却是将整个江南路的官场都扰地乱的起来!
 
如今谁都知道。监察院的范提司和三皇子有可能是在那艘京都来船中,既然如此,但凡这艘船停泊所在,当地的官员都要前去请安才是。又要备上好酒席,手头也不了少了礼物,当此关头,谁敢大意?
 
上游的州县送了翡翠,下游地州县怎么也不能比下去了。至少也得来一袋猫眼儿不是?咱州里穷?山参能刨几根吧?咱县里没钱?出名的松针柏木金黄腊肉也得提几条,万一船上那两
 
位大人物吃惯了山珍海味,就喜欢咱们有乡土气息的事物呢?
 
什么?城里没什么出产?赶紧派工……去为大人拉船!
 
一月多的时间,沿江地众官员虽是一直没有见着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但是巴结讨好的力气却是使劲儿的在下。
 
大船一路南下,遇州县而停。就算地方再小也不错过,江南官员们在为有这难得的送礼机会而高兴地同时,心中也不免腹诽,范提司和三皇子……的胃口也太好了!连那些没什么出产的穷县都不放过!
 
“不懂了吧?蚊子再小也是肉。”苏州城内某府内一位师爷眯眼说道:“看来这位范大人,还真是继承了尚书大人的风格,帐算的极细啊。”
 
另一位师爷摇头叹息道:“官声!官声!如今这些年轻地贵人们。竟是连脸面功夫也不屑做了!”接着忽然鄙夷说道:“再说那位小范大人可不是老范大人的……”
 
“住嘴!这等事也敢议论!不等监察院剐你,本官也要生绞了你!”
 
坐在正中间的那位肃容大官大声怒斥,待平伏心情后,他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不要背后言人是非。只要肯收银子就好,这江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
 
官员闭眼沉吟少许,略带忧虑说道:“就怕只是那位提司大人放的烟雾,谁知道呢?再说,有谁知道他究竟还在不在那艘船上?听南下的那位先生说,范大人的车队还在往澹州走,一路上可也没少收银子。”
 
中原官道上,那队人数最多地队伍,正在“假范闲”的带领下,载着一应下人护卫和庆余堂的掌柜们往澹州走。
 
大江之上,苏文茂驾着大船,不亦乐乎地进行着镀金之旅,却不知道日后会被范闲骂的狗血淋头。
 
几个消息一混杂,结果弄得江南官员们都糊涂了,不知道那位范提司究竟在哪里,有些聪明人就算猜到范闲可能另有行程,却也无法捉住丝毫有用的信息,监察院二处地人们正在江南掩护范闲一行人的真正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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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地天气,春未至,冬未去,寒意霸道地占据了大江两岸的田野道路,拒绝任何一丝春意的到来。不过江南一带靠海近,总比别的地方要稍微温暖些,所以这些天已经没有雪了,但是官道上被翻出来的泥痕被数月的冬风吹的干硬无比,让行走在上面的车队上下颠动,车中的人们有些苦不堪言。
 
范闲吃不得这苦,掀开窗帘喊停了车队,跳出车外骑马而行,这才稍微舒服了些。他伸了个懒腰,呼息着扑面而来的微寒之风,看着官道两侧的水沟,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只见负责灌溉的沟渠里,早就没了水,干涸一片,如果说是冬天水枯的关系,倒也罢了,问题是沟里还长着一人多高的荒草,烟烟蔓蔓地顺着沟渠往前方生着,看着荒芜不堪,竟是不知尽头。
 
他有些纳闷,心想除非是干了好几年,才会搞出这副模样来。双脚一踩,整个人站了起来,居高而望,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发现官道四周的沟渠,竟大多都是这副模样,沟里的长草早就被冻死了,却依然硬扎扎地立着,顽固的厉害,向天直刺……这样的沟渠,怎么能灌溉?那春种的时候怎么办?
 
范闲从北齐回国时,一路所见庆国的水利灌溉系统还算完备,这江南之地,富甲天下,怎么反而没有钱去整修沟渠?难道那些地都不用种?
 
从京都跟他一路出来的监察院四处官员,瞧出了提司大人脸上的不豫,拍马上前解释道:“也就是这块儿荒废些,苏杭那边断不是这副模样。”
 
范闲皱眉说道:“江南当然不缺粮,这块儿主要是地薄,劳力又被内库索了太多。”他无奈苦笑两声,没有继续说话。
 
众人沉默沿着荒草丛生的沟渠前行,从沙州出来有些天了,一路慢慢摇着,却也快近了杭州,一行人都有些疲惫,范闲也没太多心思去玩一路督查、微服私访的戏码。
 
“后面的车跟上来!”
 
那名四处官员姓伍名麦,自从苏文茂留在了船上后,这一行人的后勤安排与整队工作都交给了他。
 
他看出提司的心情不好,不好多嘴,只得命令后面的人跟紧一些,这几辆不起眼的马车里高手倒是极多,问题却在于六处剑手和虎卫们都不是过日子的主儿,单人玩暗杀都是老手,要他们钻进沟里的长草不食不饮赶到杭州都没问题,但要他们搞零团费旅游,便显得有些没精神。
 
尤其是在沙州城外七十多里的地方,本来人数不多的一行人,却在一处山脚下买了四五个插草标的小丫头,愈发显得有些拖沓,像极了出游的富家队伍。
 
说到那次买人,也是令范闲很吃惊的一次遭遇,如今庆国号称盛世,他根本没有想到,在江南之地,居然还有这种因为快饿死,而要卖掉自己子女的事情,虽说那些可怜的人都是从江北流徒而至,但范闲依然有些郁闷。
 
他们一行人是暗中潜往杭州,并不好带这些人,而且范闲本身也是个性情冷漠的人,最后还是三皇子不忍的发了话,思思才满心欢愉地拿了十几两银子,买了五个小丫头,丫头们的父母们千恩万谢,眼泪直流地离开后,范闲算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这一行人太显眼,一翩翩贵公子、一穷酸书生、一鼻孔朝天傲气小孩、一得体大方的高门丫环,十几名强大的护卫,有心人总能猜到范闲的身份,如今多了几个小丫头,也算是个小伪装,范闲这般劝说自己。
 
又过数日,官道平整如镜,道路两边冬树尤挺,繁华之景突如其来地来到这一行人的面前,看着热闹的道路,行人们光鲜的衣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青青城墙,众人这才意识到,原来杭州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到了。
 
范闲坐于马上,一挥马鞭,意气风发说道:“入城,咱们找宋嫂去!”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八十六章 - 楼上楼、人外人
 
>宋嫂?众人心头一惊,心想提司大人难道在杭州城也有相好的?不过监察院上上下下的官员们都清楚,在男女之事上,范闲乃是京都少见自矜的官员,小小年纪,却极少去四处招惹,名声在外,自己这些人定是想岔了。
 
当然是想岔了,范闲只是在想着这座杭州城,是不是和那座杭州城一样,都有位姓宋的嫂子在卖鱼羹,这里的西湖上当然没苏堤白堤,却不知道有没有如西子一般清柔的江南女子。
 
游历世间,终于到了文人墨客们念念不忘的江南,范闲的心里也有些小小兴奋,双腿一夹,驰马而入。
 
入杭州城很简单,他们一行人早就备好了相关的路引与文书,冒充是由梧州来,经杭州往南方去的大族前哨。路引文书上面盖的章子没有人能看出问题来,监察院为了自己的工作方便,经常性地用高超的造假技巧伤害各地府衙官员的心情,这事儿已经成了熟练工种。
 
一行人乐呵呵地沿着城门下的直道往城里走去,范闲这时候已经上了马车,微掀窗帘看着杭州城内的景象,只见街人行人面色安乐,道路两边商铺林立,行不多远便有一家酒楼,只是天时尚早,并没有透出几丝诱人的香气。单看杭州百姓的穿着与街面,便知道江南富庶,果然不是虚言。
 
行了一阵,车队前方出现了一长排齐整无比的柳树,冬末尤寒,柳上自然并无青叶迎客,只是像鞭子一样有气无力地垂着,但胜在整齐。所以给人第一眼的观感冲击极为强烈。
 
范闲眼尖,透着那层层柳树帘,便瞧见了被这一长排柳树挡着的那片水面。
 
水光清柔,微纹不兴,在这冬末的天气里。清扬地透着股洁净味道,并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冷,只是一味温柔,便泓成了平湖十里。远方隐见青山秀美隐于雾中。几座黑灰色地木制建筑沿湖而起,透着丝富贵而不刺眼的味道。
 
这水正是西湖。
 
而今日西湖边上有些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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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马西湖畔,折柳赠青梅,这是范闲前世小学的时候写的两句瞎诗,那一世的他。对于杭州就有种天然地向往,总觉着西湖怎么就能那么美呢,怎么就能有那么多名人儿呢?
 
但他混的社团里有位同学是打杭州过来的,曾经告诉他,西湖。实在是不咋嘀。当时还叫范慎的范闲有些不以然,但却一直没有机会真正去杭州亲近过西湖,一方面是因为后来生病了,而最主要地原因在于,那一世杭州的房价着实有些贵的离谱。
 
西湖边楼上楼,乃是杭州城里最高档的食肆。楼外青幡飘摇,青树成荫,一大方青坪可以晒书,楼内青木为桌,青衣小二。清倌人唱曲……实在是清一色享受。只可惜如今却是冬天,青幡冻僵。青树干黄,那方青坪之上俗人正在打架,清倌人还在唱曲儿,却不好只穿一身轻纱,味道自然要弱了许多。
 
范闲坐在栏边桌上,隔着栏外挡风竹帘的缝隙往外望着湖面,稍许有些失望,宋嫂鱼羹自然是没有地,东坡肉也是没有的,叫化鸡没有……居然连菜汤都没有!好在龙井虾仁依然存在,不然他只怕要郁闷的转身离开了。
 
没了雷锋塔,没了断桥,这西湖……还是自己心目中的西湖吗?他端起三根指头粗的小酒盅,滋溜一声一饮而尽,说不出地怅然。
 
其实是他过苛了,杭州的本帮菜清淡之中带着舒爽,与京都饮食大不一样,在庆国也是相当出名。
 
隔间里一共三张桌子,除了守在门口的两名护卫之外,其余的人不论主仆,不论贵贱都被范闲命令坐下,在那里闷声吃着,滴滴嗒嗒的都不知道是口水还是汤汁落在桌上放出的声音,看这些人吃地模样,虽然有长途旅途所带来的饥饿问题,也能表明这楼上楼的菜做的确实有两把刷子。
 
这场景有些可怕,一大群人在那儿沉默而凶悍地吃菜,门口两个护卫在咽口水,也只有范闲一个人还有闲情端着酒杯倚栏观景。
 
将栏外的挡风竹帘拉起少许,光线顿时大明,冬湖水色映入眼中,风儿吹进楼来,吹散了隔间里飘浮着地菜肴香气。
 
同一时间内,楼外湖畔那一大片青石坪上也传出震天介的一声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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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彩声随风潜入楼,便又引得楼上楼里地众多倚栏而站的食客们齐声喝起来彩来,一时间人声鼎沸,竟是说不出的热闹。
 
只有这道隔间里依然安静,范闲倚栏而观,又饮一杯,面上浮出一丝笑容,并不怎么吃惊。
 
他的属下们被这无数声喝彩震的抬起了头来,知道楼下的比武进行到了关键处,却也没有涌到栏边观看,反而是重新低下了头,开始对付席上的美味佳肴。
 
范闲看了属下们一眼,觉得有些奇怪,就算你们内心骄傲,认为江湖上的这些武者都不禁你们几刀,但大家同道中人,参详一二的兴趣总是有的吧?
 
其实他不明白,对于虎卫与六处的剑手来说,江南的武林大会再怎么热闹,也不如桌上的美味来的吸引人,那些各大门派的高手水平是有的,但如果真要论起杀人,就有些不够看了——毕竟他们才是杀人的专业人士。
 
思思和那些刚被买的丫头们,更是很害怕这种打打杀杀的场面,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一桌,不会过来。
 
只有三皇子,他才是这次来杭州观看大会的幕后推手,不知道使了多少手段。才让范闲答应了自己,哪里肯错过,手里端着一盘生爆鳝片,一手拿着筷子往嘴里夹,一面大感兴趣地望着楼外青坪之上正在比武的二人。挤眉弄眼,好生兴奋。
 
范闲看了他一眼,皱眉轻声说道:“殿下,有这么好吃吗?”
 
三皇子有些恼火他耽搁了自己看戏。白了他一眼,说道:“宫里不准做这个。”
 
范闲一愣之
 
后马上想了起来,皇宫饮食都有规例,像黄鳝这种北方少见,不能四季常供。而且模样丑陋的东西,是很难进入御厨慧眼地。他自嘲地一笑,顺着老三的目光往楼下望去,下意识开口为小孩子讲解了起来。
 
“使剑的那人,乃是江南龙虎山传人。看这模样,至少也是位七品的高手了,可惜腕力稍嫌不足,他师傅听说当年是个书生,这基本功没打好,坏习惯也传给了后人。”
 
“和他对战的那人比较有名气。姓吕名思思,别看我,就是个女地。她是东夷城云之澜的徒弟,算是四顾剑的女徒孙了,系出名门。自然不凡,我看那个龙虎山的剑客呆会儿就等着被戮几个眼儿吧。”
 
“老师……云之澜?”三皇子一筷子鳝片停在了嘴边。就连他一个小孩儿也听说过这个名字,云之澜乃是东夷四顾剑首徒,早已晋入九品,实为世间一代剑法大师,去年东夷使团访问庆国,领头地便是此人。
 
“听说他也来了江南,除了给自己最疼爱的女徒弟打气之外。”范闲想了想后说道:“想来也和明家有关吧。”
 
东夷城与长公主的关系向来良好,但与范闲的关系却是向来恶劣,两边虽然没有太多的直接接触,但间接上地交锋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但唯一的一次交锋,便已经让他与对方结下了极难解的仇怨。
 
他在牛栏街上杀死了云之澜的两名女徒弟。
 
好在费介面子大,亲赴东夷城,将当年给四顾剑治病的面子全数卖光,才换来东夷一脉不来找范闲麻烦地承诺,不然以东夷人热血冲动记仇的性情,范闲这两年哪里可能过的如此舒服。
 
要知道四顾剑那个怪物,可是连庆国皇帝都敢暗杀的疯子。
 
青石坪上人数并不多,朝湖一面搭着个大竹棚,棚里坐着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人物,中间坐着一位江南路的官员,江南水寨地夏栖飞,坐在最偏远的边上,他年纪轻,在江南武林中的辈份也不足。今天在主席台就座的,还有监察院四处一名不起眼的官员,却只有范闲认出了他地身份。
 
江南武林盛会已经开了半日,青石坪上比武的人已经换了几拨,拳来剑往,好生热闹,好在几番交手,并没有闹出人命,在朝廷官员地目光注视下,江湖人士总会有些忌惮,总之最后将这场武林大会开成了一次成功胜利团结的大会,江湖人有的获得了名誉,有的获得了难得的露脸机会,有的获得一些华而不实的武道经验。
 
范闲冷眼看着这一幕,很轻松地便想起了前世的那本小说——江湖是江山的一隅?眼前青石坪上的所谓江湖,只怕连一隅都算不上,只是江山的一道花边罢了。
 
但是他的脸上也挂着几丝淡淡忧虑,看了半日,发现这些江湖高手虽然并没有拿出压箱底的本事,也没有以命相搏,但确实有些真正的强者,就拿最后那场龙虎山的剑客来说,在东夷城一脉的面前,竟是半点没有落下风,估计最后还是看在四顾剑的名义上,这才退了半步。
 
真正的高手没有出面,出面的已经不俗,而这些人的身后无一例外的都有豪门大族或是官府的影子,若有些有心人将这些力量集中起来,范闲也会觉得有些头痛——难怪朝廷对于这片儿管的一直相当严苛,看来陛下也知道,对于民间的武力,必须保持一贯的震慑力量,同时用朝廷的光芒吸纳对方。
 
范闲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托大了,夏栖飞说的对,草莽之中真有豪杰,只是在庆国皇帝这二十年的强悍武力高压之下,没有什么施展的机会。
 
“云之澜在哪里?”三皇子好奇地在楼下人群里寻找着,没有注意到范闲的稍许失神。
 
范闲摇摇头说道:“他地身份不一样。当然不耐烦在草棚里与那些老头子以及朝廷官员坐在一起,谁知道这时候躲在哪儿的。”
 
话说在前年的皇宫之中,范闲还是被云之澜的如剑目光狠狠地扎过几道,只是他脸皮厚,心肠黑。知道对方不可能对自己如何,所以甘然受之。
 
这时候他的目光在楼下四处巡视着,却没有发现那个剑术大家地踪影,心头微感忧虑。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影子刺客会不会不经自己的允许而自行动手。
 
陈萍萍曾经说过影子与四顾剑之间的恩怨,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不是能够用公务压制住地,尤其是此次云之澜又是乔装下江南。没有走官方途径,影子要杀他,这是最好的机会。
 
但今日西湖之畔高手云集,官员大老众多,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暴出一场九品战。众人的眼福是有了,但影响未免也有些太过恶劣。
 
范闲在栏边思忖着,心中不停地考量,云之澜明显不是因为这个破会来到杭州,当然是因为自己而来,信阳往东夷城方向输货。四顾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明家,而自己要动明家,只怕也要先将隐在暗处的那位剑术大家找出来才是。
 
便在此时,楼下竹棚之中的那位官员站起身来,走到石坪之上拱手行了一礼。温和说道:“今日见着诸位豪杰演武,本官不由心生感慨。我大庆朝果然是人杰地灵,民间之中多有英豪,望诸君日后依然勤勉习武,终有一日能在沙场之上,为我大庆朝开疆辟土,成就不世功名,光宗耀祖指日可期。”
 
官员呵呵笑道:“不怕诸位英雄笑话,本官乃是位手无缚鸡之力地书生,临坪观武,徒有羡慕之情,恨不能拜诸位学上几招,将来也好上马杀贼,为陛下挣些脸面。”
 
坪上的江湖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心想这官说话倒也客气之中夹着几分有趣。本来江湖之事,平白无故多了朝廷的鹰犬在一旁盯着,坪上这些人心里都有些怒气,但听到这官员一说,有些人便想倒确实是这么回事,习得好武艺,还是终要卖与帝王家……
 
在江湖上固然潇洒自由,但也极易落拓,总不及报效军中还可名利双收,皇帝陛下向来深重武功,太平了这多年,将来的
 
仗总是有的打,军功总是有地挣。
 
但这般想的,终究还是少数,大多数站在坪外,不与其事的江湖清高洒脱之辈自然对这朝廷的官员嗤之以鼻,有人便阴阳怪气说道:“民间多有英豪不假,不过却不见得全是咱们大庆朝的英豪,先前不是还有几位东夷城的剑客?难道大人也劝她们入伍为将,日后再打回东夷城去?”
 
范闲在楼上听着,本有些欣赏这名江南路官员说话乖巧,骤闻此言,不禁笑了出来,轻声骂道:“好利地一张嘴。”
 
三皇子一旁恨恨说道:“都是一干刁民,老师说的对,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根本就不该来看。”
 
却只听得青石坪上那位官员不慌不忙说道:“文武之道,本无国界之分,我朝文士往日也曾在大齐参加科举,如今也在朝中出阁拜相。世人皆知,东夷城四顾剑先生乃一代宗师,门下弟子自然不凡,这几位来参予盛会,也是我大庆朝的一椿幸事,若东夷城诸位乐意为我大庆朝廷效力,朝廷自然不会拒绝。”
 
他自嘲一笑,咳了两声后说道:“当然,我朝与东夷城世代交好,先前那位先生说的话,倒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名阴酸江湖人闻言大笑了起来:“这天下诸候小国倒是不少,但真正要打起仗来,能配做咱们对手地,也就只有北齐与东夷,大人说打东夷不会发生,莫非便是要打北齐?”
 
众人大哗,有些老成之辈忍不住瞪了那人两眼,心想不与官斗乃处世明言,你非硬顶着说干嘛?众人看着那名阴酸发话的人,却觉得他有些面生,不像是在江南武林混迹地出名人物。
 
在楼上默然听着的范闲。也觉得有些奇怪,却说不明白奇怪在哪里。
 
坪上那名江南路的官员沉吟少许,忽然开口微笑道:“这位先生言之有理,不过除却咱们中原繁华地外,天下也不平静。便说那西边的蛮子最近又开始蠢蠢欲动,诸位可曾听说?”
 
他抛出一条未经证实地风闻先让场中群豪安静了下来,这才笑着说道:“朝廷与北齐去年才互换国书,联姻之事将成。邦谊必将永固,怎会如先生所言再兴兵戈?”
 
那名言语咄咄逼人的江湖人士略一沉默,这才开口说道:“只要庆国人这般想,那就好,谢大人释疑。”说完这句话。他就将身子退到了后方的人群之中。
 
这句话却表露了他的身份,原来是个齐国人!
 
场间一阵微哗,只是武会本无限制,东夷城能派人前来参加,北齐人自然也可以。谁也不好说些什么。
 
楼上的范闲却是眉头一皱,站起身来,双眼中清光一现,便在楼下地人群里仔细搜寻起来,目光却没有盯着被人群围着窃窃私议的那个北齐人,不知道他是在找些什么。
 
他所处的楼层一角比较偏。有冬树遮住少许,又有竹帘相隔,所以楼下的人并没有注意到他,只将他当作了一般看热闹地食客。
 
坪间那名官员面色微变,似乎也没有想到先前发问的竟然就是北齐人。稍停片刻之后,带着一丝冷漠与鄙夷说道:“三国交好这是不假。不过这位自北方远道而来的先生……先前没有见您下场,此时本官才想明白,原来北齐的朋友都喜欢经文之道,对于这方面的信心确实是差了些。”
 
此言一出,坪上地庆国人与东夷人都高声笑了起来,北齐虽与南庆一般建国不久,但袭自北魏,陈腐文酸之气太重,国人多走柔顺之道,相较而言,武风确实不盛,在天下人的心中都有个孱弱的印象。
 
虽然北齐也有一位大宗师苦荷,却执心于天一道的修行,少入世间行走,也有一位雄将上杉虎,却被北齐朝廷搁在极北寒地,如今召回京师,又软禁于府不受重用,所以江湖人的心中,对北齐人确实有些瞧不起。
 
要知道东夷城乃是天下九品高手最多地所在,论起武道来自然有一份天然的信心。而庆国尚武,名帅猛将如云,秦叶二家将星不计其数,武道高手里就占了两位大宗师,九品强者也有不少,先不论一箭穿云的燕小乙大将,单说最近崛起的小范大人,那就是武道天才之一例也……
 
这两年倒是知道北方出了位海棠姑娘,不过……那却是个女人,江湖人士重男轻女比一般百姓还要过份,愈发地鄙视北齐人了。
 
所以官员这番话一说,不论是庆国拳师还是东夷剑客都高声笑了起来。
 
那名北齐人面色一黑,露出几丝愤恨之色。
 
楼上的范闲面上却露出一丝颇堪捉摸的古怪笑容,心里很是喜欢那名江南路官员没有压抑住怒气,两眼微眯快速地在楼下看着,似乎是在找什么。
 
然后他轻轻地一拍栏杆,手掌握紧了青木栏边,有些用力,看来心中平空多了两丝激动。
 
三皇子不解地看着他。
 
范闲地目光正投向青石坪远处道边大树下,那树下正有一名寻常女子,正提着花篮在卖花,天寒时节,也不知道她篮子里的花是从哪里偷来的。
 
这女子一直背对着这面,头上又系着一条花布巾,所以没有无法看到她的面容,而就在青石坪间那名官员开口羞辱北齐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淡淡看了一眼。
 
便是这一转身,她地面容便落在了范闲的眼里,不是海棠,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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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已至江南,范闲地脑子开始快速转动起来,那姑娘明明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是庆国皇帝的私生子,为什么还要依信中所言,下江南来寻自己?难道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敢将天一道的心法交给自己。完成北齐的养虎之计?
 
只是在这个当口,有太多事情需要范闲在电光火石之间做出决断,所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伏下自己的心绪,继续在楼下搜寻着云之澜地身影。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机会。需要用极大的魄力才能做出动手的决定,范闲性情虽然沉稳,也止不住有些紧
 
张,不知道影子自己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此时他心里很是可惜影子的性情太过乖张,不然若是让六处地人与他配合,今天这临时构划的一局,说不定成功的希望会更大一些。
 
那边大树下卖花的女子已经款款向青石坪这方走了过来,一道淡淡然地清新气息。就从她的身上散开,马上那场间那些江湖高手们察觉到了异样。
 
众人下意识里给卖花姑娘避开一条道路,似乎不敢挡在她的身前,但等这面容寻常的卖花姑娘走过去后,众豪杰才觉着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要给她让路?
 
不过片刻间,海棠已经面容宁静走上了那一大方青坪,就这样自自然然地站在那名官员的对面,轻声说道:“这位大人,小女子乃北齐人,粗鲁不识经文。对于打架这等事情,却还是有些信心。”
 
那名江南路官员微微眯眼,看着面前这貌不惊人地女子,却是半晌没有说出话来,似乎是被她震慑住了心神。
 
此时西湖上的寒风吹了过来。没有吹动海棠身上厚厚的棉祅,却吹得她鬓角的乱发向着脸前乱扑着。看上去有些好笑。今天的杭州城并没有平空冒出一位仙子,却多了一个因为家乡受辱而站到台面上来地村姑。
 
先前一直愤愤不平却隐忍着的那名北齐人,见到她现身之后,在面上装出犹疑之色,片刻后似乎双眼一亮,大喜过望,穿出人群,在青石坪下方拜倒:“海棠姑娘!您怎么来了?”
 
楼上楼外面围着的江湖人们齐齐一震,再望向坪上那名寻常女子的目光便开始变得警惕与畏惧起来。
 
海棠?北齐海棠!
 
苦荷宗师的关门弟子,剑试北方无一敌手的九品上强者,传说中地天脉者,西湖边上又不可能平空冒出个大宗师来,谁能是她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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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棠摆造型、抢风头的时候,范闲很可惜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看她,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去看她,只是双眉微皱,极为仔细地查看着楼下所有人的动静,片刻之后,他终于注意到了一处所在。
 
湖边,堤下,小舟,一位渔夫戴着笠帽,手里握着一根钓竿。
 
范闲双掌抚在青栏之上,双眼一眨不眨看着那个渔夫,发现就在海棠出现之时,这名渔夫手中地钓竿轻轻垂了一下。
 
钓丝上并没有鱼,只是渔夫看重海棠的修为,想让自己隐藏地更深些,而做出的下意识心理反应。
 
这一个小小的变化却落在了范闲的眼中,他伸手取过三皇子手中那个青花瓷盘。
 
三皇子大异道:“我还没……”
 
话没说完,范闲已经将青花瓷盘用力扔下楼去!
 
……
 
……
 
只听当的一声脆响,瓷盘碎成无数片,叮当不停,此时楼外因为海棠的出现正是一片安静,所以这声音显得格外明显。
 
有些人抬头望着楼上,心想是哪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一听到北齐圣女的名字,竟是吓得把盘子摔到楼下来,这些人却因为大树与竹帘的隔断,没有看到范闲的模样。
 
有些人却依然紧张看着场内,不知道海棠接下来会做什么。
 
只有湖上的那名渔夫,与楼上的范闲之间,没有丝毫的视线阻隔,而那名渔夫也明显听出这盘子被人用力掷出而不是摔下,所以有些微微诧异,便侧头扫了一眼。
 
只是一眼,便再也不能收回,因为范闲的目光正冷冷地回望了过来,盯死了他。
 
伪装成渔夫的云之澜,看着楼上那个面色宁静的年轻公子,心里便仿佛有一把火烧了起来,范闲!你居然也在这里!
 
云之澜缓缓收回钓竿,而目光却依然如两把夺目名剑一般,射向楼上。
 
隔着数十丈的距离,楼上与船中的两个人仿佛忘了楼内楼外的所有人,忘了这时候海棠正在发飚,而只是互视着对方。
 
许久,二人的目光都不曾分离。目光里没有试探,只有赤裸裸的冰冷,二人因为往日的仇怨,江南明家事的后手,绝对不可能惺惺相惜。
 
……
 
……
 
云之澜的钓竿收到了一半。
 
很诡异地,一柄匕首无光的尖刃,出现在了舟旁钓绳的边缘,似乎在无声无息随着他收线的动作,向上提升,终于,夺魂的匕首渐渐浮出了水面。
 
此时云之澜的心神大半放在楼中的范闲身上,小半放在坪中的海棠身上,他虽为四顾剑的首徒,但也知道一个海棠,一个范闲,都是年轻一代里实力最深不可测的人物,而且世间传说,这两个人格外投契,这时候忽然间同时出现在杭州城,出现在这艘小船的旁边,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一道黑芒诡厉绝杀闪过!
 
舟上渔夫一声闷哼,身上带着一道恐怖的血箭,冲天而起!
 
小舟之上的乌蓬就有若被无数道力量同时拉扯着,刹那间碎成无数块,激射而出。水花一绽,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影从西湖之中破水而出,遁着空中云之澜飘渺的逃逸方向刺去!
 
两道破空声后,湖畔已无人踪。只留下满湖乌蓬残片,随着水波一上一下,残片之中,一顶江南常见的笠帽飘浮不定,似乎是在向楼中的范闲表示抗议。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八十七章 - 卖花姑娘与无耻官员
 
西湖不大,湖堤不过数里长,但由楼上楼看过去,湖水依然有浩荡之势。
 
此时范闲正站在最顶那层楼,眯着眼睛,隔着竹帘遮掩,望着湖面。
 
只见湖面靠着右堤的所在,两个影子快速掠过,间或在湖水上一点,震起些许水花,又踩着堤旁的舟首一掠而过,速度十分惊人,如同前后相随的两道闪电一般。
 
偶尔在湖面上前后缀住,剑气纵横间,两人如大鹏周翔于空,姿式优美而带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绝杀味道。
 
血光乍现,二人又再次分开,如清灵之鸟往前方滑去。
 
看似美妙,却是分外惊心。
 
……
 
……
 
范闲站的高,看的远,但也不过片刻功夫,那两名高手便消失在湖对岸的冬日柳林之中,看去向,似乎是那些黑色清贵的院落处。
 
他皱了皱眉,云之澜重伤之下,还可以支撑那么久,东夷城一代剑术大家,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湖面上偶一展现的鹰啄般场景中,影子似乎并没有使用自己最习惯的手法,反而用的是东夷城的四顾剑决,故而两位高手的剑势极为相似。电光火石间,虽只在湖面上展现了几个破碎的画面,却依然是光彩夺目,剑意凛然。
 
依道理讲,影子此时如附骨之蛆跟踪而去,伤后的云之澜似乎只有死路一条,可是为什么他要直直冲向湖对岸?难道哪里有东夷城的帮手?范闲愈发觉着。西湖对面那几座华丽清贵地木制建筑,有些什么古怪。
 
刷的一声扯下挡风竹帘,范闲从栏边离开。看了一眼正傻乎乎看着自己的三皇子,平静说道:「看什么?继续吃饭。」
 
说完这句话,他就坐到了桌边,取起筷子开始在桌上地残羹剩菜里寻找不多了的虾仁。
 
隔间内的所有人都愕然望着他。三皇子也在闷闷地猜测,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是谁在杀谁?那些青石坪上的人们都冲到了湖边,惊呼乍起,显然是出了大事。
 
史阐立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范闲没有怎么思考,直接回答道:「不知道是谁,捅了湖边渔夫一刀子,这时候追到湖那边去了。」
 
隔间里一片安静。什么样地渔夫被袭事件,能够令楼下那些见多识广的江湖豪杰们震惊成那副模样?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的话,但也没什么法子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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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之畔,青石坪上,海棠站在那名官员的身边,望着远方湖上已经消失无踪的两名绝世强者,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江南武林里的人物,这时候早已涌到了湖边。对着仍有余波的湖面惊讶感慨,吸着冷气。
 
众人虽没见着最先前地一幕,但小舟迸破,两名高手如巨鸟翔于湖面的场景,却还是看的清清清楚。只是惊鸿一瞥,众人便知道对战的二人实力高深莫测。绝非一般常人,听怕都已入了九品玄妙之境!
 
众人在震惊之后。开始猜测那两个人的身份。议论了许久,也没有个分数,纵有些高明人士瞧出来是湖面上剑势颇有四顾之风,却也不会点明,那些内心骄傲的老头子们心想,你们东夷城不是一向爱吹嘘自己高手多吗?让你们自己斗去。
 
只是湖边那几位自东夷城来的女弟子,面色有些凝重,她们没有想到在庆国繁华杭州地,居然有人胆敢……而且能够……伤到自己地师傅!由吕思思领头,这些女剑士们向主持方匆匆行礼后,便沉默着离开了楼旁石坪,焦急沿着湖堤向那方奔去。
 
江南武林众人满心震骇之余,也有些满足,今日乏善可陈的武林大会到了最后,竟然能够看到北齐圣女海棠出面,而且湖边又突兀地出现了两名绝世剑客地厮杀,这票价算是值回来了。
 
庆国江湖人士以此暗杀之事为契机,巧妙地将海棠上台之事遗忘掉,谁都知道,这时候的场子里,没有人是那位姑娘的对手,如果不想庆人丢脸,那还不赶紧趁机蒙混过去。
 
于是乎,江湖豪杰们选择就近的楼上楼用餐,准备以酒水为引,再好生议论一番先前所见震惊一幕,难得一见的各帮各派头目,也好在官府「公正」的公证下,商讨一下道上地利益分配。
 
而那名江南路的官员,与几位德高望重地前辈很自然地与海棠见礼,再也不提先前场中之事,极有礼数地请海棠姑娘入楼少歇。
 
将要进楼上楼时,一名面相清正,双眼温文有神的年青贵族公子便迎了出来,对海棠一揖为礼,温和说道:「海棠姑娘远道而来,能有这个机会亲近一番,实是在下的荣幸。」
 
「这位公子是?」海棠从来就不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仙子,很随意地礼貌问道,她的心思其实还放在先前那两个飘然杀伐而去的高手身上。
 
「在下姓明,乃是这座楼上楼的东家。」
 
打头一行人的最后方,是江南水寨的夏栖飞,他抬起双眼看了那位姓明的公子哥儿一眼,面色平静不变,心里却冷笑一声,许多年不见的大侄子现在混的越发出息了,居然还懂得拍一下北齐人的马屁。
 
楼上楼也是明家的产业,一向只是有个掌柜在打理,只是今天楼旁有大事,所以如今明
 
家之主明青达的儿子,明兰石才会亲自来到这里。
 
身为江南巨富之家,当然懂得不止要搞好与官府的关系。哪怕是异国的重要人物,也要刻意巴结才是。所以他才会抢出楼外,接着海棠。同时也没忘了向海棠身边那位江南路官员问好,竟是位八面玲珑地角色,倒不像是位败家子。
 
楼里食客们的目光都聚在门口处,都想看看那个传说中的海棠姑娘。究竟生地什么模样。一来海棠本身就是位名人,二来庆国人都听说过那个八卦,知道这位姑娘与自家那位小范大人有些什么不清不楚的瓜葛,庆国人都将范闲视作骄傲,将他看成是朝野上下最拿的出手的人物,此时再看海棠,不免便带了几丝挑剔与看将娶新妇地审视眼光。
 
等大家真看清了,不免有些失望——这姑娘长的……也不怎么漂亮啊。似乎有些配不上小范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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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楼外声音渐低,楼中却渐渐喧哗起来,范闲知道那些草莽豪杰们就要入楼了,眼神示意一名虎卫站到了隔间之旁,免得呆会儿又会有些不长眼的江湖人物,想学那些话本上的恶霸,来强抢位置。引发冲突——范闲可没有那个上京时间来玩这些把戏。
 
高达看了他一眼,得到范闲点头后。挥挥手让那名虎卫回来,自己出了门,同时替下了还没有吃饭的那两名护卫。
 
此时众人都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包括三皇子在内的所有人,都用疑惑与请示的目光盯着范闲,思思也不例外。目光里充满着好奇。
 
「看什么看?」范闲皱眉说道:「湖上那件事情,和我真没什么关系。」
 
史阐立心头暗笑。心想门师有时候聪明,怎么有时候地反应却显得过于迟钝。众人不好意思问出心中疑问,还是三皇子不在乎范闲的脾气,嘻嘻笑着开口说道:「不是这事儿。」
 
「那是哪儿事?」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看样子楼下那些江湖人坐不下了,都在往楼上走,三皇子往门外努努嘴,说道:「那位海棠姑娘来了,老师不请人家进屋坐坐?」
 
屋内所有人都把期盼的目光投注到范闲的脸上。范闲将脸一沉,斥道:「一个个这脑袋是怎么生的?带你们来杭州看热闹已经算不错了,这还指着我亲自演戏给你们看?」
 
史阐立挤眉弄眼道:「老师,海棠姑娘也不是外人,一起吃个饭,只是常事。」
 
范闲冷笑道:「这时候所有人都看着,若请她进来,谁都知道咱们是谁了。」
 
三皇子用那清嫩的声音反驳道:「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微服,咱们亮明身份游山玩水难道不行?晾这江南人也不敢把咱们如何了。」
 
范闲头痛地皱着眉头,说道:「我倒不是怕什么,只是难得出京轻松一趟,你非得前前后后围上十几个白胡子官?殿下您也不爱这种日子吧?」
 
三皇子一愣,这才知晓,原来范提司微服私访,不是存着什么暗查明家罪证地念头,纯属游兴发作而已,一想到自己高估了对方的职业道德,三皇子不免有些脸红,腹诽某人果然有些犯嫌,耻笑道:「即便让他们知道了如何?咱们自己不去衙门里,想必谁也不敢来跟着咱们,那不明摆着找憋屈?」
 
范闲懒地理他,心想官场中人拍马屁场景的可怕,哪是你个小毛孩子能懂的。
 
兄弟二人正在肚子里蔑视着对方,便听着厢房之外的声音大了起来,似乎有人想要范闲他们坐的这个隔间。
 
范闲眉头一挑,诧异无比说道:「别介,还真碰见这种俗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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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达黑着一张脸,守在隔间之外,看着身前满脸愤怒的那些江湖人士,听着对方嘴里不干不净地话语,手握长刀之柄,却始终没有拔出来。
 
因为海棠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当然,他的面前已经躺着三个「江湖好汉」,好汉们正抱头捧腹,惨呼不止。在那儿装委屈。
 
果然不出范闲所料,那些牛气烘烘地江湖人上楼之后,一眼就瞧中了范闲他们坐的这个隔间。这个隔间本来就是楼上楼最好地两个位置之一。另外一个被明少东家留下来,准备招呼武林大会的主持方,那些江湖人不敢与官府并海棠姑娘争地盘,但看着这个隔间却开始流口水。嚷嚷着要里面的人赶紧腾地方。
 
明家少东其时还没有上楼,掌柜与伙计们哪敢得罪这些拿刀地江湖人,只得在一旁说着好话。
 
高达是何等身份的人?陛下亲随虎卫首领之一,若这些年放在江湖上只怕早就开山立派了。对于这等毫无道理的要求,提司大人嗤之以鼻的桥段,根本不会纠缠什么。只等着那几名江湖人上前一动,他长刀不出鞘,便敲了过去。
 
然后。地上便多了几个惨呼连连地家伙。
 
……
 
……
 
楼间尽是今日参加武林大会的人士,在江湖上都是横惯了,今日却骤见了一个比自己更横的人,同仇敌恺,齐刷刷地围了上来,望着高达的目光很是不善。
 
这事儿怪范闲,经由这大半年的「朝夕相处」。高达在一身横杀功夫之外,更是沾染了范提司
 
太多的阴狠之气。身处民间,高达并不想动重手,所以用的是范闲的小手段,解决战斗倒是挺快,但那种阴狠味道,却是让四周旁观地人群感觉到十分不舒服。
 
那名龙虎山的剑客皱眉说道:「这位先生。虽说是这几位朋友言语无礼在先,提的要求确实也有些过分。不过您骤下阴手,未免也过了些吧。」
 
高达沉着脸,根本懒得理他。龙虎山的剑客看他出手,便知道对方的实力只怕比自己山上闭关的师傅还要高些,所以敬称为先生,而没有将他当成一般护卫。此时看高达依然一张死人脸,剑客虽然有些警惧于隔间中人的身份,却依然怒气渐起。
 
……
 
……
 
而就在这个时候,海棠姑娘在众人地簇拥之下上了顶楼,看着与众人对峙的高达,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自自然然地走到了众人之间。
 
此时楼内所有人都在警惧之余猜测着高达地身份,却没有一个人曾经在江湖上见过这样一位使刀的高手,不免有些疑惑,而海棠,却在北齐上京城里见过高达多次,早就一眼认出了对方。
 
明少东见场间乱成一团,赶紧上来打圆场,又赶紧指挥人腾出别的厢房,安排伙计们扶着「板上好汉」们去休息。
 
明家在江南财雄势大,哪一方的好汉也要卖明少东一个面子,而且他们也瞧出高达的修为实在惊人,那隔间里的人只怕更不是自己能招惹地,人群渐渐散了,只是嘴里依然不停咕哝着。
 
将这一切安排妥当了,明少东才略带歉意地与高达说了两句,又极温和礼貌地请海棠与那位官员还有其他人,进入早已留好的另一处雅座。
 
出乎所有人地意料,海棠姑娘一手提着花篮,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高达,也不转身,只轻声说道:「谢谢明公子好意,不过海棠今日遇着故人,少不得要去叼扰他一顿。」
 
众人一惊,再看高达的目光就有些微妙了,心想这名护卫身手如此可怕,里面的人身份一定了不得,而且还是海棠姑娘的故人?
 
……
 
……
 
都是聪明人,江南路官员咳了两声,与海棠说了两句什么后,赶紧拉着众人离开。开玩笑,万一里面真是那位小爷,人现在正在江南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游戏,自己又不是知府这等够档次拍马屁的官员,要是贸贸然戳穿了,以后在官场上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众人讨好地向高达投以笑容,便赶紧风一般地离开,只有那位明少东面露愕然,苦笑着摇了摇头。
 
……
 
……
 
隔间厢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海棠提着花篮走了进去,光线为之一亮。
 
范闲端着个酒杯,看着不请而入的姑娘家,半晌后憋出两个字:「来了?」
 
海棠点点头。对着房内四周张着大嘴好奇的人们微笑致意,很自然地走到他地身边坐下,回道:「来了。」
 
范闲将酒杯放下。痛心疾首道:「专门让高达出去,就是怕你进来,泄了本官的行踪……难道你就没看见他向你使眼色?」
 
高达站在门口,很无辜地望着楼外湖光山色。
 
海棠取下头上花布巾。没好气说道:「堂堂八品高手看门,傻子才会猜不到里面坐的是谁。」
 
范闲轻浮地耻笑一声,说道:「江南卧虎藏龙,又没有人认识高达,我地船还在江上走着,谁会猜到我已经到了杭州?」
 
海棠看着他的双眼,半晌后无奈说道:「这么愚蠢的自信,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莫非这就是你以往说过地精神胜利法?」
 
范闲反驳道:「但只要你不进这间屋。他们也只有猜着,哪里能证明我是谁?」
 
海棠微烦说道:「我就不喜欢你这种鬼鬼樂樂的模样,明明可以正大光明做的事情,非要转几个弯,抹些黑糊糊的颜色,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证明你是个阴谋家一般。」
 
范闲大怒说道:「我本来就是阴谋家,你能比我好哪儿去?先前楼下那个北齐人还不是你事先安排好的。想找个机会挑遍江南群雄,你好一战立威。光彩夺目?幸亏今天没让你如愿,不然我大庆的脸面就被你一人削光了。」
 
海棠耻笑道:「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刚才就应该跳下去和我打一架。」
 
「我才没那个闲功夫!高达守在门口,那是因为那位明少东不是傻子,他肯定会找人来试探隔间里坐的是谁……我敢拿脑袋打赌,那些来惹事儿的江湖汉子。都是他明少东安排地,我让高达出去。就是想让他震慑一下所谓江湖中人,让明家少来这些下作试探。你倒好,一出面就搅了所有安排,弄得我想借机发飚都没有发成。」
 
范闲恼火说道:「这里是庆国,你总得听听我的。」
 
海棠两眼望楼顶,说道:「我什么时候听过你安排?」
 
从海棠一进屋,两个人便开始争锋相对地吵了起来,竟是寸步不让,明明是范闲做事颠三倒四,他偏振振有辞,明明是海棠故意揭他老底,却偏说是看不惯他行事风格,两个人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但声音还是压的极低,就像是一连串闷炮般。
 
房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古怪了起来,却是死死地闭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看着眼前这精彩一幕,心想江湖传言果
 
然不假,以范提司的水晶心肝,伶牙利齿,权势实力,敢和他这么说话的人还真没几个,能从气势上将范提司压地死死的,还真只有这一位北方来地姑娘,奇Qisuu.com书这两个人之间要没有问题,就算把瞎子打死了也不信。
 
三皇子离争吵之中的二人最近,小脸蛋一时望着范闲,一时转向海棠,就像坐在第一排看网球的观众一般。他的表情十分精彩,心想这等场景十分少见,一定要牢牢记住,回京后好和晨姐姐与父皇说去。
 
终究还是史阐立有些心疼门师,小心翼翼插了句嘴:「大人,海棠姑娘,现在还是想想怎么走吧……呆会儿只怕杭州知州、杭州将军、江南织造,那些大人们都要赶过来迎接,学生已经看见有好几人出了楼。」
 
范闲一拍大腿,恨恨地盯了海棠两眼:「赶紧走,不然还度个屁的假。」
 
海棠却安坐如山,很直接说道:「我饿了。」
 
三皇子在一旁凑趣道:「那赶紧喊小二重新上些菜。」
 
范闲瞪了他一眼。
 
海棠呵呵笑着说道:「谢三殿下。」
 
……
 
……
 
过午不久,西湖对岸的一处庄园里便热闹了起来,当然热闹只是局限在院内,外面看着还是如以往一般冷清。这座庄园装修华美而不腻,依山临湖,实在是绝妙所在,单是这么一个园子,只怕便要值十几万两银子。
 
庄园地主人姓彭,一直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往年也只是夏天地时候。才会有些人过来消夏度暑。
 
今天来到这处庄园的,正是范闲一行人。这处庄园乃是前任宰相林若甫,用自己门生彭大人一名远亲的名义买下地。范闲下江南,来了杭州,当然就住在老丈人的产业里面。
 
园子里的管家早就得了消息,已经安排妥当了一切。范闲这时候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品着龙井,享受着杭州大富豪的生活,斜乜着眼瞧着正与三皇子轻声说着什么地海棠,不免有些恼火。
 
这一行人当然没有在楼上楼里继续呆下去,海棠也没有重新点几盘名菜,范闲为了躲避正在路上赶过来的杭州官员们,拉着属下们落荒而逃。
 
车队假意进城,一路上将监察院四处驻杭巡察司的所有人员都动用了。甚至还动用了六处为了杀手准备的两间布庄,这一行人才算是重新消失在了城中的人海里,又悄无声息地绕了回来,进入了西湖旁边的庄园。
 
范闲很心疼院里的属下。
 
海棠看了他一眼,讷闷说道:「你这到底是在躲谁呢?」
 
范闲叹了口气后说道:「我在躲麻烦。」
 
其实今天这事儿真是范闲自己愚蠢,如果真不想泄露行踪,就一定不能去楼外楼。如果去了楼外楼,那被人抢座位的时候。就得忍气吞声当孙子,问题是范闲地性情又好热闹,又不爱当孙子,那在江湖上行走,哪里能将自己的真实身份一直掩饰住。
 
过了一阵,三皇子去园子里调戏新买的小丫环。庄园的仆妇端了盘热糕上来,海棠津津有味儿的吃了。看那模样,这一路南下确实饿的有些可怕。
 
范闲看了她一眼,皱眉道:「淑女一点。」
 
海棠噗哧一笑,心想与这厮半年不见,怎么一见面两个人就吵了起来,那感觉还真有些好玩。
 
等她吃完了糕点,范闲用眼神示意她跟着自己往后园走去。这处庄园虽然他没有来过,但建筑设计总是有相似之处,很简单地便找到了安静的书房。
 
在书房之中,二人分别坐下,范闲望着姑娘正色说道:「你……如今应该知道那个传闻了。」
 
海棠点点头,忽然间眉头一皱,说道:「先不说这个,今天西湖之上那两人是谁,你认出来了吗?」
 
「那渔夫我见过。」范闲似乎在回忆,「应该是云之澜,去年……噢,不,应该是前年,在宫里见过一次,他那时候是东夷使团地首领。」
 
海棠皱眉沉默许久后,问道:「能够伤到云之澜……那个杀手究竟是谁?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物?」
 
范闲冷笑道:「暗中伏击,连一个小孩儿都有可能杀死大宗师。」
 
海棠摇摇头:「你大概没研究过东夷城的剑术,那名杀手用地是最纯正的四顾剑意。」
 
范闲轻轻抹平额角细发,随意说道:「东夷城高手多,他们自相残杀,对于我们的计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海棠依然在回思着那个从湖水中一跃而出的杀手,总觉得那名黑衣人用的虽是纯正剑势,但是总有股说不透的诡异味道,总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之所以姑娘有这种印象,是因为范闲与她在草甸上地那一战,所使用的招数,与影子刺客一般,都透着股监察院地无耻劲儿,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里来。
 
「不是你的人?」她有些怀疑望着范闲。
 
范闲自嘲笑道:「你也瞧出来了,杀手可能和你水平差不多,九品上的绝世强者,我哪里使唤的动。」
 
海棠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接着问道:「你这一路南下,居然一直没有遇到刺客。这点真的让我有些意外,按理讲,信阳方面应该……」
 
范闲举起手,阻止了她的发
 
问,平静说道:「太平盛事,这种事情太过轰动,而且信阳方面也没有杀死我的能力。」
 
海棠皱着眉头:「你的伤好了?」
 
……
 
……
 
范闲面色不变,微笑说道:「早好了,不然我哪里敢下江南。你知道我向来最怕死的。」
 
海棠微微一笑,这才放下心来,说道:「信上我们说好地事情。是这会儿,还是晚上再说?」
 
范闲骨子里是个淫荡之人,顿时将这话听出些香艳味道,赶紧咳了两声。说道:「晚上吧,既然是国师相赠,总要郑重些,不点香,你也得容我洗个澡不是?……不过先前我的疑问……」
 
他的疑问在于:明明知道自己是庆国皇帝地私生子,苦荷大宗师为什么还敢将天一道功法交给自己?
 
没等他说完,海棠已是笑着起身离座,说道:「晚上再说。我要去看看西湖的风景,在书上不知道看了多少回了,今天还没有看仔细。」
 
范闲看着她又顺手提起了桌上的花篮,好奇问道:
 
「朵朵,这时节你在哪儿弄的花儿?」
 
「在梧州买地绢花,假的,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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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一个人沉默地坐在书房里。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转过身来。望着厚厚窗帘那里,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影子确实就是一道影子,飘一般地离开了窗帘,摇了摇头后说道:「云之澜重伤,没有死。」
 
范闲皱起了眉头,知道自己的直觉又蒙对了。问道:「出了什么事?」
 
「云之澜拼死闯进了旁边的一处院子,应该是明家的产业。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他的几个师弟,都在院子里,所以我退了。」
 
影子地言语里没有什么感情波动,范闲问道:「明家?东夷城?……来的这些人实力怎么样?」
 
「两个九品,三个八品。」影子回道:「不过云之澜半年之内没有力量。」
 
范闲双眼里怒意一现即隐,幽幽说道:「那还有一个九品三个八品,看来东夷城还真瞧得起我,下了大本钱……**!哪里蹦出来了这么多高手,玩批发呀。」
 
影子听不懂他的词,但也可以听出他的恼怒,回道:「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院子。」
 
范闲站起身来,陷入了沉思之中。
 
此次下江南,如果他要查内库之事,毫无疑问便要掀翻明家,截断信阳与东夷城的银钱往来。而明家所拥有的实力中,信阳方面本身的武力不足峙,所能倚仗地,就是东夷城那些多到可以打包的高手们。
 
杀死朝廷命官,尤其是范闲这种人,听上去似乎有些难以想像,想必明家也不会冒着株连九族地危险去杀范闲。但如果日后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以那个疯狂长公主的性情,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一想到有可能面临层出不穷的东夷城八九品高手暗杀,他纵使权高胆大,也有些不寒而栗。所以他才会让影子抢先动手,先挑了领头的云之澜,然后再率领六处剑手不遗余力地在江南水乡里,缀杀那些东夷来人。
 
如果范闲坐在府衙之中,等着将来一日东夷城刺客的到来,那他就是地道的蠢货,所谓最好地防守就是进攻——用监察院的刺客恐怖,去对付东夷城地刺客恐怖,这才是正棋。
 
至于四顾剑那个老怪物,范闲并不以为自己的档次可以惊动到对方……
 
他忽然悚然而惊,想到幸亏云之澜没有死——之澜兄,麻烦你再多活几个月吧,至少等瞎子叔伤好再说——重狙只能杀人,可不能救人。
 
……
 
……
 
范闲从沉思之中醒来,说道:「带上所有的六处剑客,让二处的人配合查缉,只要这些人一冒头,你们就出手,不求杀死对方,但是……必须要追的他们心寒,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少打我的主意。」
 
影子点点头,忽然很没头没脑地说道:「大人身边那位姑娘很厉害,我不方便时常过来。」
 
范闲点点头,说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从今天起,我的安全有她负责,应该没有问题……还有,你要注意安全,报仇这种事情急不得,你现在可不是那位大宗师的对手。」
 
影子微微一怔,转身离开,只是原本他站立的地方留着两个微湿的脚印。
 
影子去四处截吓东夷来客,范闲身周的安全就成了问题,这也是为什么一直要等到海棠现身,他才肯做出动手的决断,同时也不再在意被人捕捉到自己的行踪。
 
一来是借海棠声势,自己的樱木花道杀人目光,为影子营造一个机会。
 
二来是影子离开了,海棠来了,他的身边依然有一位高高在上的九品上强者,配合着虎卫们,安全上根本不可能发生任何问题。最关键的是,有这位姑娘在身边,不论是天下哪一方势力,如果想动自己,总得考虑一下北齐这瘦死骆驼的强大国力,与那位光头的苦荷大宗师。
 
而且朵朵比影子可爱多了,不仅可以聊天斗嘴,晚上还可以当同学互抄学习笔记——范闲无耻地笑了起来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八十八章 - 恰同学少年
 
黑夜里的彭氏庄园一片安静,不远处西湖水正在温柔地浪荡着,园子里***星星点点,由于高墙相隔,后山也是自家产业,所以并不担心有心人会注意到什么。
 
千里下江南的人们都有些乏了,今儿个在杭州城里吃的也极实在,饱暖催睡意,不多时,***渐息,大部分人都沉入了黑甜梦乡之中,只有园后有两间房里还亮着灯,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
 
卧室里思思一边打着盹,一边强撑着缝补范闲在沙州时扯破了的袖边,一边等着他。
 
书房中,范闲坐在桌前,双眉微皱,正在看着书上的那个小本子。海棠坐着对角那面,手里也拿着本册子在看,面色凝重,那册子上面的笔迹尤新,明显是有人才刚刚写出来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抬头,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互视良久。
 
终究还是范闲先开的口:“朵朵,好像有些相冲。”
 
海棠姑娘摇了摇头:“不是好像,也不是有些,这两门功法,完全相逆,根本无法练下去。”
 
此时他们两个人手里拿的小册子,在这个世界上都是绝对珍贵的东西。范闲正在看的,乃是北齐天一道的无上心法,海棠在看的,则是范闲凭着记忆力抄录出来的无名功诀上卷。
 
天一道的心法,据传苦荷于神庙之前青石阶上,跪拜数月而求得。虽然范闲与肖恩山洞夜谈之后。当然知道这是荒诞不经的传言,但这门功法本身,依然是天下武道修行者们狂热追求地妙诀。而范闲的无名功诀虽然没有什么名气。但可以将一个没有内功老师的年轻人,打造成如今地九品高手,霸道横戾举世无双,海棠自然知道其中的份量。
 
在知识共享方面。范闲并不吝啬,海棠既然如此慷慨地拿来了天一道上心法,自己当然也要奉献出自己的宝贝。
 
只是这一对年轻人在夜里就着灯光研究了半天,最后却得出了有些令人垂头丧气的结论。
 
两种功法地风格完全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而且隐隐相冲。范闲的霸道功诀走的乃是直戾粗犷一派,锤练内神为主,拓实经脉为基。最困难地便是入门的第一个关口,那种无由而生的强大真气由腰后雪山勃然而发,会对修行者的经脉造成强大的震荡,这便是所谓塑形。
 
可是海棠修习天一道功法已有十余载,经脉早已定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散去一身功力,重新修行。而且她也不可能像范闲一样,回到婴儿时期。仗着体内未完全消散的那抹先天之气硬抗过去,又没有前世重症肌无力地宝贵心神体验,这第一个关口,便是无法迈过去。
 
对于范闲来说,天一道的功法也是一个只能看不能摸的冰山美人,这一套口诀法乎自然。顺应体内体外元气之应,确实玄妙无比。尤其是对体内真气的流动线路与方式,走的是渐积之路,柔顺之意十足,积水滴而为江河,以润泽之势修筑心神。奈何范闲修行的霸道功诀这十几年里,已经让他身体内的经脉被拓宽到了一种常人难以想像地地步,就算他能依功法凝神为露,可这些露水要依附满整个经脉的管壁,成就涓涓细流,不知道需要多少年地时间。
 
二人对看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多看看,触类旁通,总会有所进益。”
 
海棠轻声说道,她与范闲同为年轻一代里的顶尖人物,尤其是她已经晋入了九品上的境界,却始终无法触摸到突破的门槛,那个门槛看似极近,却又是虚无缥渺,本来以为得到了范闲的帮助,可能会有所益,没有想到范闲的真气功法,竟是如此变态地存在,心中难免有些微失望。
 
范闲应道:“只是看来我这法子,你却是用不上了,重新拓了经脉,不说其中苦楚,便是这种危险,我也是不会允你尝试的。”
 
海棠眉头一挑,清声道:“我又不是一昧勇猛地莽妇。”接着皱眉道:“你这功法果然怪异,世上哪有这种伤己先、伤人后的古怪修行心法?大约也只有你这种怪物才能练成。”
 
范闲记起五竹叔以前说过的那事儿,摇了摇头,说道:“那可不见得,据我所知,以前有人就练成过。”
 
“你这门心法是谁人所授?”海棠试探着问道,并没有奢望范闲会回答自己。
 
没料到范闲倒是坦白:“母亲留给我的。”
 
“叶家小姐?”
 
“是啊。”
 
海棠微涩笑道:“世人多藏珍不敢外露,像你我二人这般胡闹,本就少见,这样两本妙谛在前,只怕也是世上少有的场面,只可惜……竟是没个结果。”
 
范闲也是面色微黯,从古至今,能够没有师门之私,而勇于互赠家底的人,估计也就只有自己与海棠这一对奇怪的青年男女,这本应是这个世界上知识共享,青史留名的美妙画面,却……
 
他忽而翻开一页,眼中骤现笑意:“别急着感叹……这上面不是还写着双修之法吗?”
 
……
 
(日啊,今天家没电,但想到书友在等书没法了,只有去网吧,在***办站宗旨,用心服务,书友放在第一位的,站长宁可不吃不睡也要更新给支持灯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诚恳的服务.只希望书友多多支持我们***,让所有书友都到***,支持我们.不灭的***)
 
……
 
海棠皱眉说道:“性命双修,何为性命?本乎天者,谓之命,率乎己者,谓之性,以神为性,以心为命,神不内守,则性为心意所摇,心不内固,则命为声色所夺,不亡情,不化道,去而复回谓之反……这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可是你如何练得?你整日周旋于官场之上,哪里能找到离声色之境。”
 
“心远地自偏。”范闲用陶渊明的一句诗回答她的疑问。
 
海棠眼中一亮,旋即平静微笑道:“那依然还有一个最大地问题。除非你重筑经脉,不然以你体内粗狂的真气,新生的点滴真气。一定无法生存下去,难道你舍得将自己这身强大地真气震碎经脉,从头修起?”
 
范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就天一道心法中的几个难解之处询问。海棠一一细心指点。并不藏私。而海棠心想自己虽不能修行霸道功诀,但如果能够将这门功法记下,将来传于天一道后人,对于国人也是一椿天大的造化,所以也在专心阅读,偶有不通之处,当然不耻下问,范闲也如她一般。
 
开诚布公,有一说一。
 
红烛在室,繁星在天,二人同学,其乐融融。
 
渐渐二人开始沉浸在这两本功法所蕴藏的玄妙境界之中,虽未身行,却已心品。不再发问,而是各自侧身。背对而坐,快速地记忆着书中地内容。
 
……
 
……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背着身的范闲忽然幽幽说道:“其实……悬空庙遇刺之后,我真气炸开经脉,流于体内,一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收拢过来。”
 
海棠依然背对着他。只是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半晌之后才轻声回道:“你终于肯承认了。”
 
世事总是如此奥妙。本来范闲断不可能毁了经脉重新修行天一道的心法,但如今他的经脉却已经破漏不堪,正好修起,而海棠却依然无法从中获得好处,两相比较,终是范闲占了天大的便宜,他本想一直蒙混下去,但二人背面相对良久,他心头不适的感觉越发浓重,几番思忖之后,终于自然而然地诚恳说出。
 
范闲也没有回身,继续说道:“总瞒不了你太久,而且我猜到,我身世流言传到北方去的时候,你已经带着这本功法南下……你是瞒着苦荷国师的吧?”
 
海棠嗯了一声。
 
范闲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警惕,皱眉问道:“为什么?”
 
海棠地花布棉祅在微黄的灯光下,像画中花朵一般绽放着:“很简单,我猜到你肯定遇到什么事情,不然你就算再无赖,也不可能在信中找我要心法,傻子都应该能猜到,这种东西乃一国之秘,怎么会给你。既然你有事,我当然想帮你解决好,毕竟……你我之间的协议还有很多年的时间做。”
 
范闲微微一怔后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本来我是无法练你的心法,但这时候我经脉全碎,正好可以用天一道心法重新筑基复根,我给你的……对你却没什么用处。”
 
海棠平静应道:“对于我没用,对于将来的人总有用,我相信你不会介意我传给后人。”
 
“你地后人……和我有没有可能发生什么关系?”范闲心结渐去,哈哈大笑,在言语上占着姑娘家的便宜。
 
海棠却像是听不懂这个下作地笑话,冷冷说道:“看在你对我足够坦诚的份上,我不计较。”
 
范闲笑着转过身来,挥挥手上的书册,无耻说道:“东西反正在我手上,还怕你反悔不成?”
 
海棠恰在这时也转过身来,直接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范闲以为她真生气了,唬的赶紧将书册往怀里藏。
 
海棠看着这人,心情微乱,暗想这人年纪轻轻,已经手握重权,文武双成,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温柔之中带着阴煞的模样,怎么每每自己看着时,总像是个市井之中地无赖小混混?她没好气说道:“给你改几个句子,老师做了手脚,你要照着练下去,练成白痴我可不管。”
 
范闲一愣,取出书册发了半天呆,也没觉着先前看的心法有丝毫滞碍之处,不由好生佩服苦荷地境界,居然造假也造的如此漂亮,但紧接着便是大怒,心想那个老秃驴果然阴毒,要不是自己用“一字记之曰心”的无上妙诀吃死了你女徒儿,还真不知道自己将来怎么死的。
 
“难道你开始准备让我练成白痴?”范闲望着海棠大怒说道。
 
海棠平静说道:“你我这事,本就做的些荒唐,如果传了出去。只怕要震惊天下,不谨慎些怎么办?关键便在于你我必须坦诚,若有一丝隐瞒。我也不敢信任你。”
 
“如果你先前不对我承认真气全失,练成白痴也是你自找地。”
 
范闲大愕,心想当好人,果然还是有好报的。
 
等海棠将那几个关键句子改了几个字后。范闲再拾起一看,顿时觉得就像是一幅本来已极美妙的画,又被丹青国手涂抹了几个精神要害处,顿时整幅画面为之一亮,画中山水人物马上生动了起来。
 
范闲知道,这就是天一道无上心法地真实面目了,心头为之一颤,知道依此修行。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依此天人合一之道而行,自然而然地修补好体内千疮百孔的经脉,已经离开自己太久的境界,终于要回来了,想到此节,坚忍如他也不免有些感慨。忽然间心头一动,想到了一椿事情。
 
“呆会儿我给你画几幅图。”他看着海棠。厚着脸皮平静说道:“我给你的那霸道功诀,应该是配着图上真气路线练习,如果瞎整,指不定入关地时候,身上就会多十几个血洞出来。”
 
海棠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后才幽幽说道:“什么时候。这个世上的人才能少些尔虞我诈……至少,在你我之间。”
 
范闲沉默了下来。然后说道:“我以后努力学习……当然,你也需要学习。”
 
……
 
……
 
许久之后,二人才摆脱了这种有些尴尬的沉默,许是为了缓解气氛,海棠轻声说道:“我来看看你的伤势。”
 
范闲沉默地点点头,内观之术虽然细微,但有时候总是旁观者清,尤其是像海棠这种境界的人,更是容易发现问题所在,以自己高妙的学识,提出相应的解决方法。
 
海棠走到他的身后,也不见她怎么做势运功,那只右手便自然地贴到了范闲地后背俞门穴上。
 
书房内一阵无由风起,案上灯光忽明忽暗,空气里骤然出现了一阵极为柔顺的力量波动。
 
海棠闭着双眼,将体内的真气小心翼翼地传送到范闲的体内,察看着他的伤势。
 
此时四周的环境倏然间安静下来,一丝风都没有,灯上的火苗直直向上,空气似乎凝滞了一般,却并不粘稠,反而带着股清亮感觉。
 
九品上强者体内真气外溢,却转瞬间与四周中地环境完美地达成了和谐,天一道宗法自然的妙诀,果然神妙。
 
许久之后,闭着双眼地海棠眉头却是皱了起来,似乎遇到了什么古怪的情况。
 
范闲此时却没有什么感觉,只觉着浑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一股清晰的真气流在自己的腰后散后,迅疾传遍全身,就像是在洗木
 
桶浴又像是在夏威夷晒太阳,整个人的精神极为放松,竟似快要睡着了。
 
忽然听着身后姑娘轻噫了一声,范闲想也未想,眼帘未睁,打着呵欠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海棠皱眉应道:“你不要睡着了。”
 
“噫,天一道果然厉害,一边治病,居然还可以一边聊天。”范闲笑了起来:“不过如果这也算治伤地话,我倒愿意天天受伤,比马杀鸡还要舒服。”
 
“你能不能闭上嘴?”海棠平静说道:“不然我可不保证心神一乱,会不会突然加大了力量。”
 
范闲听出了姑娘家的威胁,却是一点也不害怕,无赖说道:“难道你想谋杀亲夫?”
 
……
 
……
 
两声闷哼同时从二人地嘴里发了出来,书房里空气骤然一炸,无数道气流漩涡离体而出,须臾即逝,却是卷得前任相爷林若甫珍藏的书籍漫天飞舞,纸张满天,好不狼狈!
 
范闲和海棠都没有受伤,但范闲坐在地上的纸堆里,心有余悸望着正轻捋发丝的姑娘,颤着声音说道:“真想杀人啊。”
 
海棠盯着他的双眼,强掩怒意,平静说道:“说过。这时候不要撩乱我的心神。”
 
范闲一窒无语,心里却腹诽着,那你不先说清楚。我还以为你喜欢一边工作一边打情骂俏。
 
海棠平伏了一下微微喘息地胸脯,望着范闲的眼神却变得怪异了起来:“虽然真气散在腑脏之内,但如今你腰后雪山处蕴积的真气……依然十分雄浑,而且暴戾程度甚至比我们上次交手时。还要可怕一些,如今没有经脉循转,只有越积越为厚实。”
 
她摇头说道:“幸亏我来地及时,不然再过半年,你雪山命门一爆,可就真的完了。”
 
范闲这辈子有两个老师,一个是五竹叔,一个是费介。一个人教切箩卜丝儿,一个人教放毒药佐料,在真气修行上却始终是自学。如此一来,在真气法门细微处的知识上,比这些玄宗正派的人要差上不少,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发现自己所面临地最大危险,今日听海棠一说。才知道自己原来前些日子都处于危险之中,不免有些后怕。
 
他皱眉说道:“自悬空庙一事后。我就停止了修行,为什么雪山里还会越积越多?”
 
海棠想了想后,说道:“大约是你自幼修行,已经养成了习惯,所以哪怕在睡觉……”
 
范闲举起右臂,没让她再继续说下去。摇头道:“就是这个原因。”
 
对于范闲来说,冥想与睡觉。乃是自幼就合为一体的娱乐生活,换成别的修行者,一定会很羡慕他,但如今却成了极凶险的原因。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阴沉,寒声说道:“我是不懂,费先生也不懂,可是洪公公难道看不出来?”
 
“嗯?”海棠不知道他已经开始怀疑某个贵人,有些不解。
 
范闲摇摇头说道:“没什么……辛苦你了。”
 
此时屋内一片狼籍,到处纸片乱飞着,范闲不敢让下人来做事,与海棠二人稍微清理了一下,那两本珍贵至极的心法,分别被二人揣回了怀里,至于书桌下方那些乱纸片,也就没再去管去。
 
“从明天开始练。”范闲很诚恳地说道:“这件事情上我占了大便宜,不过还要麻烦朵朵这个月里替我护法。”
 
海棠并不介意暂时充当他的保镖,轻轻点了点头,忽然转而问道:“安之,你给我一句实话,我师兄在上京西山绝壁前,遇见的那个黑衣人,究竟是不是你?”
 
范闲沉默了下来,知道海棠终于确认了自己体内暴戾真气的品性与狼桃遇到地极为相近,只是那件事情与肖恩有关,与神庙有关,事情太大,半晌之后,他认真回答道:“其实那天早上,你去使馆找我,应该就是猜到了什么,不过……你也知道,我永远不会承认什么。”
 
“老师应该也猜到了一些东西。”海棠微笑说道:“不过你不用太过紧张,他说往年令堂曾经对他有恩。”
 
范闲冷笑道:“送个假心法给我,这就算是报恩?”
 
“先前那心法虽假,却也没什么坏处,而且这是老师听说你是南庆皇帝……儿子之后,才不得已做的决断。”海棠正色说道,“这心法乃是我门中无上之秘,还请范大人小心保管。”
 
范闲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呆会儿拿回去,毁了也好什么也好,我已记着了。”
 
海棠皱眉,惊讶于对方变态的记忆力,心想这小怪物小时候是被谁教大的?由此思及旁事,心头一动,诚恳说道:“听老师说,你身边有一位瞎大师,不知朵朵可有机缘,当面拜会?”
 
她身为一代武学天骄,最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位能够伤到苦荷宗师,却无半点虚名于世的瞎子,此时相询,是纯想以晚辈拜见五竹,求教一二。
 
范闲摇摇头,苦笑道:“我发现在苦荷国师面前,确实很难有什么秘密,不过很可惜,最近你是见不到我叔叔了,他最近这些年不知道怎么回事,爱上了叶流云地作派,喜欢一个人到处旅游。”
 
海棠有些失望,又问道:“安之,老师虽未对我明言,但他的话里透着信息,令堂大人应该与神庙有些瓜葛。”当日她与苦荷地对话,并未言明此事,但苦荷提到了肖恩,提到了一些线索,聪慧若她,自然猜到了少许
 
范闲摇摇头,斩钉截铁说道:“神庙太远,我们还是先论世事为佳。”
 
海棠微怒,愈发痛恨范闲这格外可恶的禀性,冷冷说道:“什么世事?”
 
范闲呵呵一笑,说道:“比如说……朵朵你今年多大了?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信也写不了少,连这个最关键的问题,我还都不知道。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八十九章 - 天降祥瑞
 
>庆历六年初,不论是北齐还是南庆,两国国境之内都发生了很多神妙的事情,虽然由于天气寒冷的缘故,稻田里还没有长出谷子,自然更没有双穗的出现,河里也没有出现白鱼,山中也没有发现麒麟,但是……梧州开山时,挖出来了一对铜壁,沙州修河堤的时候,民工们惊喜的发现了一只巨大无比,上有云纹之饰的乌龟,江南水田之中,竟有苍鸟、赤雁翔于天际!
 
不论是铜壁还是云龟苍鸟之属,都属于祥瑞一流,各地官员赶紧纷纷上表,大拍马屁,但京都中的那位皇帝陛下有些不屑一顾。
 
因为这股祥瑞的无耻风气是去年在北齐国境之内兴起的,最先前传说是西山第一场雪后,在山上有樵夫发现了白鹿、白狼与白狐,以为吉兆,上书北齐皇帝。
 
一代宗师苦荷以此为天人之兆,认定各国君主施政得宜,上合天心,故重开山门,于上京城外一处庙内,收一女徒,该女徒便是后来入了皇宫的司理理。
 
后来这股风潮又传到了南边,庆国各地也开始出现这种事情。不过庆国皇帝显然是个不敬鬼神的强硬之人,直到前些天,钦天监监正颤抖着声音,狂喜说道钦天监观测到了景星庆云,这才让庆国皇帝开始正视这个事实。
 
祥瑞又称符瑞,故老相传,经文常注,乃是上天对于人间施政者表示满意,而施的小魔法。这是天意的传递,人间百姓十分相信,而祥瑞地种类也极为繁杂。比如风调雨顺,比如稻生双穗,比如地出甘泉等等。
 
祥瑞分成五个等级,除了像麒麟这种根本找不到的。归在嘉瑞之中,其余的等级分别是大瑞、上瑞、中瑞、下瑞。
 
白狼白狐乃是上瑞,苍鸟、赤雁乃是下瑞,而钦天监大喜报告地所谓“景星庆云”便是天上异彩之云,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大瑞啊,而且名字里又嵌着庆国的国号,纵使庆国皇帝再如何矜持与多疑,也似乎开始飘飘然起来。毕竟皇帝也是人,总是喜欢被拍马屁的。
 
今年一定是个风调雨顺地好年头。
 
既然是好年头,那自然不能有战争,以祥瑞为召,北齐与南庆之间的国务交流开始便得密切了起来,尤其马上两国联姻,大皇子与北齐大公长就要洞房。北齐那边派出了数量相当庞大的使团。
 
而令南庆人感到震惊与光彩的是,北齐国师苦荷。竟然也随着使团南下,要做此次大婚的证婚人!
 
苦荷大宗师在天下间的地位何其超然,他不仅是最顶尖的大宗师之一,而且天一道也隐隐影响着各地的祭庙,与在四野里行走着地苦修士,虽然神庙向来不干世事。但这种含而不露的声威,却是早已超出了一位武道颠峰的影响力。
 
如此一来。庆人虽然骄傲光彩,但各项接待事宜又要重新拟过,叶流云野鹤不知踪迹,真能对等接待的,倒似乎只剩下庆国皇帝一个人了,可要皇帝亲自出面,庆国鸿胪寺的官员,又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最后还是太后见不得下面那些官员慌张,出面了结了此事,依旧年庄墨韩大家规矩,请苦荷大师入宫,由自己负责接待工作。
 
不料等苦荷国师到了京都,却是婉言谢绝了此请,自己住进了庆庙,这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毕竟是一代大宗师,虽然两国有别,庆人依然表现了足够地尊敬,礼敬之余便是好奇,天下人纷纷猜测,两国联姻虽然事大,但怎么也不可能惊动他老人家吧?
 
北齐使团入京数日之后,苦荷亲赴南朝的真实目地似乎显露了出来。
 
原来北齐皇帝亲修一封国书,言明愿与南庆修好,将去年草拟的那份协议延续万年,两国以兄弟相称,不论尊卑,只叙新谊,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如此重要的一次谈判,当然需要苦荷亲自坐镇,庆国皇帝手执北方同事的书信,沉吟数日,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只怕也是看了苦荷三分薄面。
 
消息一出,天下欢腾,庆人纵使尚武,但终究也是喜好太平的日子,只是军方隐隐有些愤怒的情绪,觉得如今朝廷强盛,正是一统天下地大好机会,何必整几张纸套在自己脑袋上?虽然不重,但让呼吸总有些不顺。
 
倒是老秦家那位军方领袖将世事看的明白,毫不在意,只对最亲近地几人偶尔说过:“如今北齐恢复的速度出人意料,几年内总是不好用兵,这协议不过几张纸罢了,到时候撕便撕了,咱们皇帝陛下当年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
 
而苦荷南下京都的另一个目的,却让所有的京都官员百姓都跌破了眼镜,他要收范尚书独女——范家小姐为徒!
 
苦荷国师的理由倒也充分,言道年关阴阳交合前后数月间,天降祥瑞,正是天心仁厚之感,天一道持守天人合一之论,应天心而行人事,择人间奇葩悉心栽培,为民谋福,方是正道。既然是奉天之举,当然不囿于国土之限,北齐有祥瑞,故收一徒,南庆祥瑞现,自己自然要再收一徒,故而才亲赴京都。
 
天一道宗师苦荷重开山门的事情,在去年就已经传遍天下,但南庆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事情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哪里想到天一道的关门女弟子会落在京都。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范家小姐——便成了众人心头的疑问,没有太多人会联想到远在江南的范闲,毕竟范闲再如何嚣张强大,也没能力指使苦荷国师来为自己谋福利。
 
苦荷没有解释择徒的标准,只是经由一些负责服侍的太监传播流言。人们才知道,原来苦荷国师在京都偶游民间,曾于太医院门口默立半日。事后面现温赏,言道院中某女心性善良淳和,聪慧无二,实为良材。
 
当日。范若若正在太医院“实习”,以这几个月来学得地护理知识和医道,细心照料院中的危重病人,不解衣,唇微干,汗湿冬日之衫,十分辛苦。
 
在这个世界上有句话叫做“文武无国界”,北齐庄墨韩的学生都在庆国当着大官。北齐国师苦荷要收庆人为徒,庆人只会觉得光彩,而不会生出别地感受,所以民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反而有些乐观其成。
 
只是苦荷
 
手徒,本来就是大事,而且收的乃是一位官宦家的小姐。自然要征求对方家中长辈地意见,而这事儿就连范建都不敢拿主意。又得入宫去请陛下的旨意。
 
在重重宫殿之中,庆国皇帝坐在龙椅上微微皱眉,沉默良久之后,只问了一句话:“安之就这么不喜欢弘成?”
 
范建悚然而惊,不知如何言语。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却也吃惊于范闲的手脚之长。能量之大,又觉得苦荷此人太过疼爱那个叫海棠的女子。不足为患,加上他将范闲放逐至江南,总有些许欠疚之意,便挥挥手允了此议。
 
大皇子成亲之后不久,苦荷便扔下使团,带着范若若飘然离京而去。
 
如此一来,范家与靖王家的婚事,便被无限期的推后了下去,只看哪天会真正的消亡。靖王世子李弘成本来被软禁在家,骤闻噩耗,险些吐血。而靖王知道此事后,入宫大闹了一场,最后惹得太后出面,才安抚了下来。
 
可靖王回府之后,终是咽不下这口气,领着王府一干花匠打手,直接冲到了世代交好的范尚书府上,不论前宅还是后宅,乱七八糟一通狠砸,将整座范府砸成了破烂不堪地垃圾场,生生毁了范建珍藏多年的无数件古董,赶得范府丫环们花容失色。最后靖王爷在匆匆赶回府的范尚书大人眼圈上打了一记猛拳,印上一记黑印,这才骄骄然领兵回府,稍解胸中那股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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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地,西湖边,初春无莲,细雨如线。
 
范闲一行人已经在杭州城里住了将近一月,虽然号称是度假,但在春意将至的江南,他就这么呆着,当然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这些天里,监察院驻江南的分司都开始全力运作了起来,不再如以往那般,任何事务都必须经由京都处理,而是直接递到了西湖边的庄园。
 
这座庄园,俨然成为了除却京都正院以外,监察院第二权力中心。
 
关于江南路地官员情况,明家及那些盐商们的相分细则,还有内库最近几个月地动向,都由坐在庄园之中的那名四处官员进行汇总,然后向范闲禀报。没有了地域的距离,监察院上层对于江南的控制力度进一步加大,只是由于明家的反应极快,早在去年秋天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安排,而且明家本身又是当地地巨族,任用的人手都是家族成员,所以院里安插地钉子层级不够,并没有获得太有用的信息。
 
相反,在沙州收伏的江南水寨,在这个时候开始发挥出了令范闲意想不到的作用,夏栖飞这人深谋远虑,早就想着要夺回明家,已经准备了很多年,所以对于明家的出货渠道以及相关信息,掌握的比监察院还要细致许多。
 
明家一直诡异地安静着,只是听说在苏州城里已经有过一次上层的聚会,明显是针对范闲的到来,只不过那次聚会十分隐秘,监察院没有查到什么风声。
 
不过以范闲的身份地位,再加上他名义上在管教的三皇子,不论是明家还是江南路的众多官员,都没有胆量抢先去撩拔他。至于东夷城的云之澜那些人,他们本来就只是过来替明家撑腰的角色,谁想到范闲如此蛮不讲理地展开了赶犬行动。
 
一个神仙在人间居住,或许可以长久隐于市井,但一群神仙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遮掩住自己的行踪。常年没有人居住的彭氏庄园忽然多了些人居住。不论是一应粮食果蔬地采购,还是那些名贵日用品的进庄,落在杭州城有心人的眼中。都能猜到丝毫。
 
所以在十几天之后,范提司正在杭州地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江南路,但他躲在庄园之中避不见客。杭州知州上门一次,也被看门礼貌而坚决地否认了,所有人都知道了,范提司还在度假中,不想被人打扰。
 
不过众人也在猜测,范闲安静了这么久,究竟在准备什么呢?他安静着,官场江湖上的人们也只有被迫安静着。往江上大船送礼的人没有减少,明家人也极为恭顺地搬出了西湖边上另外几座宅院,生怕惊着提司大人的清净。
 
西湖边地庄园一片幽静,却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
 
……
 
湖上飘来一叶扁舟,两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正分坐舟首舟尾,中间搁着一方矮几,上面置着清淡果蔬与江南水酒。做派十分潇洒。
 
两个人正是易容之后的范闲与海棠,二人并未在脸上涂抹些面粉之类的物事。只是由范闲巧手剔了些眉角,又用胶手略略将眉尾向上提了些,眉毛一变,两个人的模样顿时变了许多,如果不是熟悉的人,一定认不出他们来。
 
这时候小舟正缓行于西湖偏僻一角。今日小雨初歇后,湖上空气十分清新。
 
最近这些天。范闲时常与海棠泛舟湖上,一方面是喜爱这里的湖光山色,另一方面是范闲初习天一道地心法,依海棠所言,要时刻亲近自然,以天地之元气修复体内如滥柯一般的经脉。
 
说来也是玄妙,范闲修习天一道心法之后,不再雪山处蕴气,转由丹田,那些点滴蕴成的真气就像带着一抹清新的味道一般,在他的经脉管壁上缓缓滋润开来,润泽着干枯破损的经脉,身处西湖之上,亲近着自然美景,下有微凉湖水反映白云蓝天,侧有山下微疏山林初展青颜,心法修行果然快了不少。
 
范闲相信海棠姑娘说的有理,但知道更关键地原因在于,自己的真气循环比一般地武道修行者要多出一个,由体内体外循环往复的功夫,自己当年练的太多,以往只是用在攀岩之上,如今才知道,对于自己的心神与天地感应,大有好处。
 
他闭着眼睛,半躺在舟首,右手有意无意地搭在船舷之上,指尖与微荡的湖面似触非触,一抹淡淡然以至不可察觉的真气,从他地指尖缓缓溢出,与湖水一沾便又柔顺收回,流入他的体内,让指尖所向地湖水上震出细细波纹。
 
海棠轻轻划动着双桨,一双明亮若湖水般的眼睛,注意着范闲的指尖,她的眉头微微一皱,暗中叹了一口气,心想面前这个
 
年轻人的悟性与机缘真是世上少有,像眼下这幅场景,真气离体而回,沾染自然之息,明显已经是天一道心法第三层的现象,自己虽世称天才,但当初体悟到这种境界,也已经修习了五年之久,而范闲……这才十几天而已!
 
虽然范闲如今的境界比她初入门时高出不少,领悟能力也强了许多,但进境如此之快,还是令海棠感到了一丝不可思议与警惧,范闲如今身兼南北两大绝学,手中又握着极大的权力,偏在天下民间声望又佳,这样一个人,将来如果……走入了邪道,谁能来制他?
 
其实范闲在武道方面的悟性,远远不如海棠,而之所以修习天一道心法能如此顺利,一方面是海棠在一旁毫不藏私的传授,一方面却是范闲小时候的真气基础打的扎实,第三点就是先前提过的,范闲对于这种真气走了又回来的方式极为熟悉,他是一个吝啬的人,却凑巧迎合了天一道修行的方法。
 
似乎感觉到海棠在想些什么,范闲从冥想之中醒来,缓缓睁开双眼,似笑非笑望着海棠,说道:“不用担心,如果我真想毁约,你带到江南来的那个北齐人。我就不会让他接触那么多东西。”
 
在他与海棠的协议,或者准确说是范闲与北齐皇室地协议中,长公主垮台之后。内库往北方走私的货物依然不会减少,而且在质量与等级上都会有一个极大的提升,甚至包括某些严禁出境地货物,范闲都同意了北齐人的要求。
 
很妙的是。海棠带到江南来的那个北齐人,是北齐朝廷地一位官员,身为户部主事,却又兼着工部的司虞,当初还在兵部沉浮过一段时间,这位官员在仕途上一直没有起色,却是多材多能之人,能算帐。知晓兵器构造,更精通货物检验。海棠带着他来,负责与南庆内库的交易,实在是非常恰当的选择。
 
“我这人是很重承诺的。”范闲望着海棠说道:“当初在上京城里答应你们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我们也一样。”海棠微微一笑,松开桨柄,任由小舟无主横于湖面。说道:“你应该收到消息了,老师已经带着范家小姐离开了京都。”
 
不等范闲开口。她继续说道:“范思辙也已经开始逐步接手崔家留在我朝境内的产业,你应该知道,如果不是陛下点头,这些本来应该收入国库,而不会成为你的私产。”
 
范闲摇摇头说道:“崔家本来就是我大庆子民,就算他犯事被捉。当然也应该由我们大庆人接管。”
 
海棠不理会他地强辞夺理,继续说道:“而且我也依言将心法带给了你。协议第一部分的内容,我想我们双方都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范闲点点头,这是一个对双方都极有好处的买卖,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信任北齐人。海棠似乎也很不理解这一点,皱眉说道:“安之,你将妹妹与弟弟都送到了上京,不要说你是无意之举……这是为什么?”
 
范闲笑了笑,知道对方终于察觉到了什么问题,但是却不可能正面回答她,难道要自己告诉一个外国人说,自己很担心哪天皇帝陛下忽然要来一招大洗牌,所以要在这天下别的国度里留些后手?
 
他挥挥手说道:“这有什么,只要我们的协议继续履行下去,我相信不论是你,还是那位……小皇帝陛下,都会保护好我的家人。”
 
海棠眉头一挑,说道:“如果事情败露了,你怎么面对庆国上上下下地人?”
 
“面对?根本无颜以对。”范闲笑着说道:“我虽然不认为自己是卖国贼,但人们肯定会认为我是最大的庆奸。”
 
海棠笑了笑,无言以对其人地坦白痞子性情。范闲接着笑道:“再说,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我不介意做一位国际主义者。”
 
……
 
……
 
“庆国各地的祥瑞,是你做的手脚?”海棠低头问道。
 
范闲并没有否认,梧州沙州等地的事情,自然是监察院做出来的,至于钦天监观测到的景星庆云……不要忘记,前任钦天监是二皇子地人,已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监察院请去喝茶,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放出来,如今地钦天监,与范闲的关系颇堪捉摸。
 
他心里想着,北齐小皇帝在北边顶片叶子搞三白,我这边儿雪山上野兽少,但整个祥云出来,总也能压你一头,陛下来的密信里,明显对于自己的安排相当满意,字里行间透着股得意。
 
“庆国的皇帝陛下……”海棠斟酌了一下措辞:“这些年虽少出面,但世人皆知陛下天纵其才,尤其是这次老师收了你妹妹做关门弟子,难说他不会猜到什么。”
 
范闲点点头:“这些事本就瞒不得陛下,我身为臣子,也不会隐瞒,相关的事宜,我早就写了密奏呈上去了。”
 
海棠微感吃惊,说道:“你倒是光明磊落,那有什么事是你不会说的?”
 
范闲皱了皱眉头,很认真地说道:“比如把内库的银子往自己家里搬,这种事情,当然不大好意思和陛下说。”
 
小舟之上再次陷入了沉静之中,湖水也再次沉静。范闲看着微有愁容的海棠,发现半年之后,这位姑娘家的心性似乎有了些小小的变化,许是初涉朝政之事,终究对于心境造成了些微影响。
 
面对着海棠,其实范闲有些隐隐不安,在去年至今日的这些相处的日子里,他禀承一字记之曰心的原则,在交往中尽量地坦露心怀,赤诚相待,甚至会说一些幼稚无比的话语,一方面是真地很珍惜海棠这个朋友,另一方面却是想从心出发影响到这位女子,获得一个强大的助力——出发点带着利益,这让他有些惭愧。
 
湖畔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范闲回头望去,只见一匹骏马在湖畔石道上疾驰而过,正大光明地驶到已经多日不曾有官员敢再次登门的彭氏庄院门口,一名有些面熟的官员翻身而下,怒意冲天地擂着门。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九十章 - 端起碗喝粥,放筷子骂娘
 
弃舟登岸,范闲略带一丝疑问往园中走去。海棠在他身后,与湖边垂钓的老者打着招呼,他却没有太多的心思亲民,看着园外那区骏马,眉头皱了起来。
 
那名骑马而来的官员已经入了园子,竟是将马就扔在了园外,也没有系住缰绳,看来确实有些着急。那匹马儿就在石阶下方低头晃悠着,打着喷儿,嗅着地面将将长出来的青草之香,只可惜带着嚼头,空着急却吃不到嘴里。
 
“大人。”门口的侍卫向他行礼,一名下属凑近准备解释几句什么,范闲挥手止住。他早已认出来那名怒气冲冲的官员是谁,一想到一年不见,对方还是当初那等性情,他就觉得有些恼火。
 
宅落深处隐隐传来极激烈的争吵声,等绕过影壁之后,声音顿时大了起来,话语里充满着大声的指责,与打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失望愤怒。
 
范闲停住了脚步,回头自嘲一笑,对海棠说道:“一点小事,你给我点面子,不要进来了。”
 
海棠笑着点点头,往侧手方的通园小径走去。
 
范闲整理了一下衣着,耐着性子在外面听了半天,这才轻轻咳了两声,做足了老师的派头,将双手负于身后,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入了正堂。
 
正堂之中,两个人正面红脖子粗,像两只斗鸡一样对峙着,对峙的双方,一方是史阐立。一方却是许久不见的杨万里。
 
去年春闱之后,杨万里高中三甲,又因为人人皆知他是范氏嫡系地缘故。所以吏部主事官大笔一挥,便将他划调到江南某处富县出任知县,吃了个肥缺。这还是因为吏部尚书颜行书从中作梗的关系,不然以范家的声威。直接做个州同或是运判也不是不可能。
 
而杨万里也着实替门师范闲争气,勤于政务,亲民好学,短短一年地时间内,将辖下治理的是井井有条,真可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秋期之时的吏部考核得了个清慎明著、公平可称的评语。大理寺审评之时,也评了个上下,虽然年限未至,无法进阶,但如今也是堂堂一位从六品地官员了。
 
而范氏门下四人中的侯季常与成佳林,如今分别在胶东路与南方为官,据说也是官声不错。
 
范闲进门之后。就冷眼看着杨万里与史阐立吵架,发现杨万里是气势逼人。史阐立却有些步步退后,稍一听,便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冷笑了一声。
 
杨万里回头看了他一眼,愣了愣,皱了皱眉毛。却极出乎人意料地转身,对着史阐立继续痛心陈述道:“史兄。你不肯入仕也算罢了,跟在门师身边,为他拾遗补缺,用心做事,也算是为百姓谋福……可是如今老师他明显做错了,你在身边为何不加以提醒?咱们执弟子之礼,一样要直言进谏,方是正道!你可知道这江南一地传的何其不堪?都说范提司大人真是位能吏,做事情如何还不知道,但这收银子却是光明正大的狠!”
 
杨万里说的明显是反话,冷笑着:“……大江?我看那就是一条银江,那艘船不把各州的银子捞光,船中人便一日不肯上岸!”
 
他越说越是生气,将袖子一挥说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去年老师留信让我们几人好好做官,好好做人……可是……可是……难道官便是这样做的?我……我现在都快没脸见人了!老史!你让我好生失望!腐虫!伥货!”
 
史阐立一听最后两个形容词,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小子在外面做清官做快活了,哪里知道老子我在京都里当妓院老板的辛苦?还伥货!你这是批评老师是食民骨髓地老虎啊……好啊你个杨万里,做官不久,胆子倒大了不少,热血一冲,反骂道:“你个不知民间疾苦的酸儒!要不是老师在京中,你以为你能得个考绩优良的评语,忘恩负义的家伙!”
 
杨万里将脸一仰,清傲之中带着沉痛说道:“我虽只治一县,但一年之内,县内山贼全无,民生安宁……倒也对得起小范大人当初的期望。”
 
其实史阐立也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愤怒,直接杀上门来,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们都是希望能够跟着小范大人在庆国干出一番事业,真正的忠厚之士,只是范闲如今身处监察院,大权在握……做的事情……确实是位权臣地模样,但和名臣的差距却似乎越来越大。
 
但是史阐立常年跟在范闲身边,知道门师诸多地不得已,而且感情也更为深厚,依然下意识冷笑反驳道:“山贼全无?如果不是州营往你富春县境内移了十二里地……你当那些山贼就能被你的圣人之言吓跑?十二里地……不起眼吧?但你这个小小知县有这个能耐吗?”
 
杨万里一怔,皱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史阐立回头望了范闲一眼,眉头皱了起来,似乎觉得院中护卫怎么没有拦着这个人,叫外人听着自己与杨万里的争吵,传出去可不得了。
 
……
 
这个时候最无辜的当然是范闲,两个学生吵的不亦乐乎,自己这个正主儿在旁外站了半天,却没有人理会自己,被晾的快风干了,他接着史阐立地话,笑着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家里老爷子心疼你们几个,给州里的指挥同知写了封信而已。”
 
这时候争吵中地二人才听出了范闲的声音,同时间被吓了一大跳,半晌后才讶异说道:“是老师?”
 
范闲伸手在太阳穴边搓了两下,将眉角的胶水搓掉。眉毛归了原位,那张清秀英俊的面容回复了原本。他进屋之后忘了卸掉化妆,竟是让两个吵地兴起的人没有认出来。
 
他苦笑一声说道:“吵架也要关起门来吵。这是我听着了,如果让外人听见了……只怕还以为我老范家出了什么欺师灭祖的大事情。”
 
……
 
……
 
庄园地大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想到自己争吵的内容全数落在了范闲的耳中,
 
不论是史阐立还是杨万里都有些尴尬。
 
二人请范闲当中坐下。分侍两旁,虽然年龄上范闲要小些,不过老师学生的荒唐辈份在这里,总要做到位。
 
杨万里有些头痛地摸了摸脑袋,忽然间想到范闲最后那句话……欺师灭祖?他霍然抬起头来,大声嚷道:“大人!我可没那个意思。”
 
范闲好笑望着他,知道杨万里乃是闽中苦寒子弟出身,最是瞧不起贪官污吏。而且性情直爽火辣,不然也不会就这样贸贸失失地闯上门来,开口问道:“富春县离杭州足有两百里地,你一个文官不带衙役就这样疾驰而来,当着本官地面骂本官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这不是欺师……又是什么?”
 
他是开玩笑,但这玩笑的重量却是杨万里承担不起。但杨万里的性情着实耿直。将牙一咬,走到范闲身前一揖到底。沉声说道:“学生有错,错在不该在大人背后妄言是非。”
 
范闲微异,心想这厮怎么转的这么快。
 
不料杨万里话风一转,直挺挺说道:“不过老师既已回府,当着面,学生便要说了。您也知道学生向来不忌惮直言师长之过。”
 
“讲吧。”范闲没奈何道:“你就这个孤拐个性。”
 
“大人此次下江南为朝廷理财,学生以为大人有三不该。”杨万里根本没有听进去范闲对自己性情的评价。
 
“三不该?”范闲唬了一跳。本以为只是苏文茂那个挨千刀收银子的问题,没想到居然来了个三不该……你以为你迟志强在牢里唱十不该啊!
 
“大人一不该纵容属下沿江搜刮民财,役使民力。”杨万里昨天一夜没睡好,才下决心来杭州当面“进谏”,沉痛说道:“京船南下,沿江州县官员刻意逢迎,送礼如山,而且还驱民夫拉船,江南一带水势平缓,如果不是那艘大船故意缓行,哪里需要纤夫?此事早已传遍江南,成为笑谈,而沿江州县官员所送之礼何来?还不是多加苛捐杂税,搜刮民间所得,大人不该身为监察院提司,却无视国法,收受贿赂,无视民心,劳役苦众!”
 
范闲像是没听见一般,挥手让史阐立去倒了杯茶,咕嘟咕嘟的喝着。
 
杨万里见他如此表情做派,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门师是不是真地生气,但也让他的怒气更盛,直接说道:“大人二不该调动江南水师兵船护行,虽说大人有钦差身份,但既然一开始就没有亮明仪仗,反而星夜前行,这已是违制,既是潜行,又调官兵护送,违制之外更是逾礼,惊扰地方,松驰防务,实为大过。”
 
范闲噗的一声喷出口里的茶水,笑骂道:“你要我被人砍了,你心里才舒服?”
 
他挥手止住杨万里接下来的话,开口说道:“先说这两不该吧。”他略一斟酌,“你所说沿江收礼一事,我也听到些许风声,确实影响极坏,据京都来信,此事似乎在京都官场之中也成了一件荒唐笑谈,都说我小范在京里憋坏了,一下江南便恨不得刮几层地皮……”
 
杨万里听他说话,心头微喜,进言道:“正是,且不论违法乱纲的问题,单说这影响,便对大人官声有极大……”
 
“是对你的官声影响极大吧?”范闲嘲笑说道:“先前你就说如今没脸见人了,万里你一心想做个青史留名地清官,却摊上我这么个大捞银子的贪官门师,想必心里有些不豫,我也理解。不过……”
 
他话风一转:“不论江南官员如何看,百姓如何看,京中六部如何议论。旁人不去理会……问题是,你是我地门生,怎么也会认为本官会贪银子?”
 
杨万里一愣。心想您那艘大船的丰功伟业乃是事实,证据确在啊,如今人们都传说,之所以范提司下江南要搞地神神秘秘。分成了北中南三条路线,为的就是一次性地贪齐三路的孝敬,难道别人说错你了?"
 
“我有地是银子。”范闲望着杨万里,大怒骂道:“我何必还要贪银子?你这脑袋是怎么长地?”
 
“你与季常还有佳林三人,如今外放做官,每月必会收到京中老爷子送去的银两,这是为何?还不是怕你们被四周同僚地金钱拉下水去,我对你们便是如此要求。更何况自己?”
 
自从去年春闱外放之后,杨万里等三人按月都会收到京都寄来地银票,数量早已超出了俸禄,这事情其实与范闲无关,他也想不到这么细,全是范尚书为儿子在细心打理。
 
有了银两傍身,杨万里等三人一方面是手脚宽裕了许多。一方面还用这些银两在做了些实事。他念及范闲关心的细微处,心生感动。又被范闲难得的怒容吓的不轻,赶紧回道:“多谢老师。”
 
范闲笑斥道:“给钱你就谢,你不想想,这钱是怎么来的?……当然,不是贪来的,你知道我身下很有几门生意。养你们几个官还是养的起。”
 
杨万里皱眉说道:“可是……江上那艘船?”
 
“那船和我有什么关系?”范闲的嘴脸有些无耻,“你要搏出位骂贪官。自去船上骂那些人去,跑到杭州当面骂我……杨万里啊杨万里,你胆子还真不小。”
 
杨万里苦闷说道:“老师,那些人可是你地下属!”
 
范闲微笑说道:“是啊,下属收银子,我却不闻不问,似乎一切都是在我的授意下进行?这只不过是出戏罢了,你着什么急。”
 
史阐立也在一旁劝说道:“大人必有深意,你今日就这般闯进门来,只怕让多少人在暗地里笑歪了嘴。”
 
杨万里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算小范大人要贪,也不至于贪的如此轰轰烈烈,贪的如此手段低下啊,难道自己真的想错了?
 
“也没有太多的深意。”范闲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是三月初三在苏州要演出戏,那戏太肉麻,我如今想着也要生鸡皮疙瘩,到时候你看着就明白了。”
 
杨万里此时已经相信了范闲的说法,不敢再言,有些后悔来地太冒失,如果误了门师的治库大计,那可不好。
 
“再说二不该吧。”范闲皱起了眉头,“万里,你太天真了,真以为如今是太平盛世?”
 
杨万里微愕,心想如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哪里有假?范闲冷笑吓唬道:“不调水师护驾,那艘船随时有可能被水鬼拖到江底下去,你信不信?”
 
看着杨万里神情,知道他终是不会信地,范闲摇头说道:“内库之事,也不瞒你,我要对付的,可不仅仅是内库里的驻虫,江南的豪族,甚至还包括了整个江南的官员和京都里的贵人……那明家是如何起家?如今又如何将家业做地如此之大?”
 
面对这个询问,杨万里摇了摇头,史阐立也是最近接触到监察院与江南水寨夏栖飞的密报,才知晓一二。
 
“海盗!”范闲地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明家从内库接了货,由泉州出海,一路北上往东夷城,一路南下去西边天外的洋鬼子处,这些年来,出海之后总会遇上海盗,三艘船里,总要折损一艘……”
 
杨万里皱起了眉头,心想明家倒也接触过,个个都是温文和善的大富翁,这出海遇着海盗,总不好让他们负责,难道大人话中有话?
 
范闲冷声说道:“而实际上,那海盗都是他们明家自己的人!”
 
杨万里大惊失色。
 
“内库出产遇着海盗,他明家还要赔钱给内库……看似亏了,但实际上他抢了那船货物偷偷运到海外卖掉,一船货物朝廷六成的分红,他便不用再支付。而且赔给内库的只是个成本而已……这一艘船挣地,可是要比那两艘还要多啊。只是可怜这些年里,海上不知道多了多少亡魂。”
 
杨万里目瞪口呆。喃喃说道:“这……这他们明家也多挣不了多少,为什么敢冒这种杀头的危险?”
 
范闲说的这些,是最近这些天监察院与夏栖飞合作查出来地,只可惜一直没有拿着活口实证。明家这些年用这种狠辣的手段。不知道挣了多少银子,这些人做事极为心狠手辣,风声既紧,又有贵人掩护,所以朝野上下,只当出海南行本就是风恶浪险,海匪猖厥,却根本想不到明家自抢自货。玩的是商匪一家的把戏。
 
他站起身来,盯着杨万里地双眼,说道:“一旦有适当的利润,商人们就胆大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他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他就敢践踏一切庆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绞首的危险。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杨史二人都被马克思的名言震的低下了头,品咂许久。
 
“更何况……朝廷里一直有他们地同路人。”范闲冷笑说道:“正经外销。挣的钱都是要入册的,哪里有这些帐外的钱花着顺手安全?”
 
这句话说的是信阳方面的事情,如果不是用这种狠辣手段,长公主想在监察院的长年监视下从内库捞银子,困难度肯定要大许多。
 
“每一个铜板上面都是血淋淋地。”范闲教育杨万里道:“如果你我想要做事,就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明家能杀人,会杀人。到了真正鱼死网破地时候,也不会忌惮杀了本官!生死存亡之际,讲什么礼制……你做官做久了,人可别变成朽木一块!”
 
杨万里傻愣愣的,他十年寒窗,做官之后又有范闲这棵大树的阴影暗中保护,哪里真正感受过人间的凶险,此时被范闲一顿批,终于清醒了少许。
 
平静少许,范闲挥挥手说道:“罢了,先不提这些事,虽说你今天是来踢门,不过这园子倒确实没来什么客人,咱们也有一年不见,总有些话要说上一说,呆会整治些酒菜,我们好好喝几杯。”
 
杨万里垂头丧气,但知道门师依然将自己当最亲近的人看待,也算松了口气,只是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犹疑问道:“那第三不该……”
 
范闲笑骂道:“你不把我得罪到底,看样子是吃不下饭去,说吧。”
 
杨万里想了想,觉得这事确实是门师做地不对,于是理直气壮说道:“最近各地迭出祥瑞,官员百姓们在酒后席上总会说上两句,学生在人面前从未说过,但当着老师的面,却要冒昧进言,以色事人,终不长久,以谄邀宠,也不是朝廷官员应持地风骨,老师这事做的实在与德不符。”
 
范闲一愣,知道杨万里虽然性子倔耿,但人还是极聪明的,竟是瞧出了四野祥瑞是自己造出来的,但这小子居然……敢当着自己的面,骂自己拍皇帝马屁!
 
“滚滚滚!”范闲终于真的怒了,痛骂道:“饭也不要吃了,回你的富春县喝粥去!”
 
杨万里这时候倒也光棍,直挺挺地任由门师的唾沫星子给自己洗脸,满脸大义凛然说道:“学生今日要在彭园喝粥。”
 
范闲气鼓鼓地将双袖一拂,出门而去,史杨二人赶紧屁颠屁颠地跟在了后面,半步不敢稍离。直到此时,这位不满二十的年轻人,才终于有了些年轻人的模样,而不再是那位端坐谨言冒充老辣成熟的门师大人。
 
……
 
三月初三,龙抬头。
 
澹州省亲的车队,沿银江而下的京船,都在这一天来到了苏州城外的码头,而头天夜里,一支由杭州来的队伍已经悄悄地上了船,由京都出来的三支队伍终于胜利地在江南会师了。
 
码头之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江南路各级官员整肃官服,在行牌之下,翘首期盼着太学司业兼太常寺少卿兼权领内库运使司正使兼监察院提司兼巡抚江南路钦差大臣……小范大人范闲的到来。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九十一章 - 龙抬头
 
庆历三月初三,龙抬头。
 
一艘大船在江南水师的护航下,缓缓靠拢了码头,船上抛锚放绳,校官们极利落地完成了一系列动作,紧接着,被做成阶梯模样的跳板被搁在了码头与甲板之间,岸上的吏员们赶紧铺上厚布,以免脚滑。
 
天边远远滚过一帘春雷,迸迸作响,似乎是在欢迎钦差大人的到来,而同一时间,码头上也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岸涂之上备好的冲天雷也被依次点燃,炮声大作,竟将老天爷的声威都掩了下去。
 
码头上的官员们皱眉,却不好意思捂耳朵,只将目光投注在跳板之上。
 
不一时,一位年青的官员出现在甲板之上,领着一行侍卫沉默了下了船,分列成两行。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一袭紫色官服的年轻英俊官员,才微笑着走了出来,只见此人在官服之外套了件鹤氅,白素的颜色顿时冲淡了官服深紫所带来的视觉刺激,让码头上众人的目光,都被他那张温和亲切而清秀无比的面容吸引了过去。
 
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穿紫色的官服,码头上众官员心知,被己等“千呼万唤”的钦差大人范提司。便是眼前这人,下意识里往前挤了两步,举手欲揖。
 
范闲却没有急着阻止众人行礼。反而将手往旁边一伸,握住平空伸出的一只小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儿并排站在甲板上,踏着梯子。往船下行来。
 
小男孩儿地身上穿着一袭淡黄色的常服袍衫,领子处露出一圈毛衫的绒毛,衫子上绣着一对可爱却不知名地灵兽,配着那张清美的面容,灵动的双眼,看着煞是可爱。
 
众官员却是心中一惊,知道这位便是被皇上赶到范提司身边的三皇子,赶紧调整方向。齐齐对三皇子行礼:“江南路众官员,见过殿下。”
 
三皇子笑着点了点头,用雏音未去地声音说道:“天气寒冷,诸位大人辛苦了,我只是随老师前来学习,不需多礼。
 
被老师二字提醒的众官员们赶紧又对范闲行礼,连道大人远来辛苦。如何云云。
 
行礼之余,几十位官员偷瞄着从船上走下来的这两个男子。发现对方年龄虽然相差不少,但面容却是极为相似,站在岸边,江风将这两名男子的衣衫下摆吹动,在清贵之气显露十足之余,更是透着股难得的和谐与脱尘之意。
 
众人不免开始在肚子里猜疑。看来那个关于范提司的身世流言,只怕是真的了……一念及此。心中又开始忐忑,不知道己等先向三皇子行礼,会不会让范闲心中不愉,毕竟对方才是正主儿,而且钦差大臣的身份,依朝制而论,可是要比未成年地皇子要金贵太多。
 
范闲哪里有这么多的想法,他望着码头上这些面目陌生的官员,脸上堆起最亲切的笑容,一一含笑应过,又着力将对方的官职与官名记下来,扮足了一位政治新星所应有的礼数与自矜。
 
范提司携皇子下江南,这是大事,所以今天来码头迎接的官员人数极多,文官方面有江南路总督府巡抚这方地直属官员,又有苏杭两州的知州各领着两拔人,相隔较远地几个州知州虽不敢擅离辖境来迎接,但州上通判,理同等级的官员还是来了不少,另又有江南盐路转运司的官员,武官方面自然少不了江南水师的守备参将之流,当然,如今身为范闲直属下属的内库转运司更是人员来的都极齐。
 
总之林林总总,加起来已近百人,整个江南路地父母官们只怕一大半都挤到了码头上,若东夷城偷了监察院三处的火药,在这儿弄个响儿,整个庆国最富庶地江南路恐怕会在一天之内陷入瘫痪之中。
 
码头上范闲满脸微笑与众官员见礼,问题是只见人头攒动,官服混杂,大冬天里汗味十足,一张张陌生而谄媚的面容从自己的眼前晃过,哪里还认的清到底谁是谁?而这些官员们却是不知道他内心的感受,看着小范大人面上笑容未减,越发觉得是自己这一路上送的礼起到了效果,大着胆子往他与三皇子的身边挤,怎的也要寒喧两句,套个近乎,才对得起送出去的银子啊!
 
那些离大江稍远的州县官员却一直没有寻到机会送礼,所以心气儿也不是那么足,带着两丝艳羡,三分嫉恨地在人群外侧看着里面的同僚不堪地拍着马屁。
 
一时间码头上马屁臭不堪闻,范闲被剃的干干净净的下颌也被着力摸了无数下,好不热闹,渐渐官员们说的话愈发不堪起来,尤其是苏州府知州那一路官员,乃是从太学出来的系统中人,非要依着范闲如今兼任太学司业的缘故,口口声声喊着……范老师!
 
范闲强抑心头厌烦,坚不肯受,开玩笑,自己年不过二十,就要当一任知州的老师……传回京都去,只怕要被皇帝老子笑死!而三皇子被他牵着小手,忍着身边无耻的话语,心里也是不痛快,暗想小范大人乃是本人的老师,你们这些老头子居然敢和我抢?小孩子终于忍受不了,冷着脸咳了两声。
 
咳声一出,场间顿时冷场,杭州知州是个见机极快的老奸滑,暗喜苏州知州吃瘪,却正色说道:“今日天寒,我看诸位大人还是赶紧请钦差大人还有殿下上去歇息吧。”
 
此言一出,范闲与三皇子心中甚慰。同时间向杭州知州投去了欣赏的目光,杭州知州被这目光一扫,顿时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就像是吃了根人参一般。
 
……
 
……
 
歇息?没那么容易,就算诸位官员稍微退开之后,相关地仪仗依然耗了许多时间,范闲与殿下才被众位官员拱绕着往岸上的斜坡走去。坡
 
上有一大大的竹棚,看模样还挺新,估计没搭几天,是专门为了范闲下江南准备地。
 
走上斜坡,竹棚外已经有两位身着紫色官服的大官,肃然等候在外,范闲一见这二人,便拉着三皇子的手往那处赶了几步。以示尊敬。
 
这两位官员身份不一般,一位乃是江南路总督薛清薛大人,一位乃是巡抚戴思成戴大人。
 
在庆国的官场上有句话叫做:一宫,二省,三院,七路。一宫自然是皇宫,二省便是如今并作一处办理政务地门下中书省。三院便是监察院、枢密院、教育院,只是教育院已然在庆历元年的新政之中裁撤为太学、同文阁、礼部三处职司。
 
而这句话最后的七路。指的便是庆国如今地方上分作七大路,各路总督代天子巡牧一方,而且如今庆国路州之间郡一级的管理职能已经逐渐淡化,一路总督在军务之外,更开始直接控制辖下州县,权力极大。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
 
皇帝陛下当然要挑选自己最信任的亲信担任这个要紧职务,而且总督在能力方面也是顶尖的强悍。
 
与总督地权力气焰相比。巡抚偏重文治,但份量却要轻了太多。
 
如果以品秩而论,总督是正二品,巡抚是从二品,不算特别高的级别,但是庆国皇室为了方便这七路的总督专心政务,少受六部掣肘,一直以来的规矩都会让一路总督兼协办大学士,都察院右都御史或是兵部尚书衔,这便是从一品的大员了,面对着朝中宰相中书,也不至于没有说话的份量。
 
而江南乃是庆国重中之重,如今的江南路总督薛清又深得陛下信任,所以竟是直接兼地殿阁大学士,乃地地道道的正一品超级大员!
 
以薛清地身份地位,就算是范闲与三皇子也不敢有丝毫轻慢,所以加快了脚步。
 
但到了竹棚之外,范闲只是用温和的眼光看了薛清一眼,并没有先开口讲话。这是规矩,薛清与戴思成明白,对方乃是钦差大臣,自己就算再如何权高位重,也要先向对方行礼,这不是敬范闲,也不是敬皇子,而是敬……陛下。
 
摆香案,请圣旨,亮明剑,竹棚之内官员跪了一地,行完一应仪式之后,范闲赶紧将面前的江南总督薛清扶了起来,又转身扶起了巡抚大人,这才领着三皇子极恭谨地对薛清行礼。
 
薛清的身份当得起他与三皇子之深深一揖,但这位江南总督似乎没想到传说中的范提司,并没有一丝年青权臣及文人的清高气,甘愿在小处上抹平,眼中闪过一抹欣赏。
 
巡抚站在一旁,赶紧半侧了身子回礼。薛清也不会傻不拉叽地任由面前这“哥俩儿”将礼行完,早已温和扶住了两人,说道:“范大人见外了。”
 
范闲一怔,再看旁边地小三儿对着薛清似乎有些窘迫,更是讷闷。
 
薛清微笑说道:“本官来江南之前,在书阁里做过,所谓学士倒不全是虚秩,三殿下小的时候,常在本官身边玩耍……只是过去了好几年,也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
 
三皇子苦笑一声,又重新向薛清行了个弟子礼,轻声说道:“大人每年回京述职,父皇都令学生去府上拜礼,哪里敢忘?”
 
范闲有些糊涂,心里细细一品,越发弄不清楚京都里那位皇帝究竟在想什么。正想着,又听着薛清和声说道:“说来我与范大人也有渊源。”
 
范闲在这位大官面前不好卖乖,好奇问道:“不瞒大人,晚生确实不知。”
 
薛清喜欢对方直爽,笑着捋须说道:“当初本官中举之时,座师便是林相。论起辈份来,你倒真要称我一声兄了。”
 
范闲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对方如今已经贵为一方总督。那些往年情份自然也只是说说而已,而且他再脸厚心黑胆大,也不好意思顺着这个杆儿爬,与总督称兄道弟?自己手头地权力是够这个资格。可是年纪资历……似乎差的远了些。
 
一行人在草棚里稍歇,范闲与薛清略聊了聊沿路见闻,薛清眉头微皱,又问陛下在京中身体可好,总之都是一些套话废话,不过也稍拉近了些距离,稍熟络了些。范闲看着这位一品大员,发现对方清瞿面容里带着一丝并未刻意掩饰地愁容。稍一思忖,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身为江南总督,地盘里却忽然出现了一位要常驻的钦差大臣,这事儿轮到哪一路的总督身上,都不好受,更何况这位钦差大臣要接手内库,只怕要与京里地贵人们大打出手。总督虽然权高位重,又深受陛下信任。但夹在中间,总是不好处的。
 
薛清举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有意无意间问道:“小范大人这两年大概就得在江南辛苦了,虽说是陛下信任,但是江南不比京都,虽然繁华却终究不是长留之地……再过两年。我也要向陛下告老,回京里坐个钓鱼翁……能多亲近亲近皇上。总比在江南要好些。”
 
范闲听出对方话里意思,笑着迎合道:“大人代陛下巡牧一方,劳苦功高。”
 
薛清微笑说道:“小范大人可定好了住在哪处?这苏州城里盐商不少,他们都愿意献出宅子,供大人挑选。”
 
盐商之富,天下皆知,他们双手送上的宅子那会豪奢到什么程度,范闲不问而知,他却话风一转问道:“这太过叼扰也是不好,而且传回京里,晚生总有些惴惴。”他说的直爽,惹得薛清摇头直笑,心想诗家就有这椿不好,做什么事都要遮掩,怎么你在江上收银子时却不遮掩一下。
 
范闲很诚恳地问道:“烦请大人指教,往年地内库转运司正使……怎么安排?”
 
薛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范大人,你的身份可不比往年的内库转运司正使。要说安排,内库拟定的官宅远在闽
 
地,不过这十几年也没有哪位正使大人真的去住过,就那你前任黄大人来说,他就长年住在……信阳。”
 
说到信阳二字时,这位江南总督有意无意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微微皱眉说道:“可以不住在朝廷安排的官邸?”
 
这话似是疑惑,似是试探。
 
薛清点了点头。
 
范闲笑着说道:“不敢瞒老大人,我这个月一直住在杭州,没有前来苏州拜访大人,是本人的不是……不过那处宅子倒真是不错,如果可以自己选的话,我当然愿意住在杭州了。”
 
薛清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提出要住在杭州,看着范闲地双眼有那么一阵子沉默,似乎在猜想这位当红的年轻权臣所言是真是假,江南总督府在苏州,他最忌讳的当然就是范闲也留在苏州,不说干扰政务,只说这两头齐大的局面,江南路的官员们都会头痛不已,对于自己处理事务,大有阻碍。
 
他瞧着范闲诚恳的面容,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微笑说道:“自然无妨,范大人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范闲呵呵一笑说道:“当然,就算住在杭州,也少不得要常来苏州叨扰大人几顿,听说大人府上用的是北齐名厨,京都人都好生羡慕,我也想有这口福。”
 
薛总督哈哈大笑道:“本官便是好这一口,没想到范大人也是同道中人,何须再等以后,今天晚上诸位同僚为大人与殿下备好了接风宴,是在江南居,明天我便请大人来家中稍坐。”
 
得了范闲暗中不干涉他做事地承诺,这位江南总督难以自抑的放松起来。
 
这几声大笑马上传遍了竹棚内外,江南路众官员们循着笑声望去,只见总督大人与提司大人正言谈甚欢,内心放松之后更是暗生佩服,心想小范大人果非常人。众人暗自害怕地较劲局面竟是没有发生,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让总督大人如此开心。
 
只见范闲又凑到总督薛清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薛清面上微一诧异之后,顿生肃容,微怒之下点了点头,冷哼说道:“范大人勿要多虑。也莫看本官的颜面,这些家伙,我平日里总记着陛下仁和之念,便暂容着,范大人此议正是至理。”
 
范闲得了对方点头,知道薛清是还自己不在苏州落脚这个人情,很诚恳地道了声谢,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
 
……
 
范闲站起身来。绣棚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此时河上天光透着竹棚,散着清亮,河风微凉,平空而生一丝肃意。
 
众人都看着他,不知道这位钦差大人地就职宣言会如何开始。
 
“本官,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范闲先看了一眼四周的官员们。笑着说道:“虽然与诸位大人往日未曾共事过,但想来我还有些名气。大家大约也知道一点。这性情,往好了说,是每每别出机,往坏了说,我是一个有些胡闹、不知轻重地年轻家伙。”
 
众官员呵呵笑了起来,纷纷说钦差大人说话真是风趣。真是谦虚。
 
范闲并不谦虚地说道:“那些虚话套话,我也不用多说了。陛下身体好着。不用诸位问安,太后老人家身子康健,京里一片和祥之意,于是咱们也不用在这方面多加笔墨。而诸位大人既然得朝廷重托,治理江南重地,这些年赋税进额都摆在这儿,沿路所见民生市景也不是虚假,功劳苦劳,也不用我多提……”
 
江南官员们都知道范闲一路暗访而来,闻得此语大松了一口气,只盼着范闲再多提两句,最好在给陛下地密奏上面多提两句。
 
不料范闲话风一转!
 
“不说诸位的好处,我却要说说诸位做地不对地地方。”范闲脸上依然微笑着,但棚子里却开始涌起一丝寒意,“似乎有些不厚道,但我依然要说,为什么?因为诸位大人似乎忘了本官的出身。”
 
范闲的出身是什么?不是什么诗仙居中郎太常寺,而是……黑糊糊、阴森森的监察院!众官员心头一惊,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心想银子咱们都已经送到位了,您还想怎么样?监察院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我自陆路来,沿路经沙州杭州,而那艘行船,却驶于大江之上。”范闲眯着眼睛,“听闻大江乃是一道银江,诸位大人往那艘船上送了不少礼物银两,还劳动了不少民夫拉纤……诸位大人厚谊,本官在此心领……只是如此光明正大的行贿,倒教本官佩服……诸位好大的胆气!”
 
不等众官员发话,范闲回身向江南总督薛清一揖,微笑说道:“今日见着本官之面,总督大人大发雷霆,当面直斥本官之非,本官不免有些惶恐,不明所以,幸亏总督大人体恤本官并不知情,直言相告,本官才知道,原来诸位竟是偷偷瞒着本官……做出了这等大胆的事来。”
 
他的声音渐渐高了,冷笑道:“监察院监察举国吏治,抓地便是贪官污吏,诸位却是大着胆子对本官行贿送礼……莫非以为我离了京都,这手中的刀……便杀不得人了吗?”
 
众官目瞪口呆,被范闲这番话震的不知如何言语,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总督大人,发现总督大人却在捋须沉思,摆着置身事外的做派!
 
官员们这才明白过来,范闲先前那段话,说这些沿江官员是瞒着自己送礼,便轻松将自己提了出来,更是借口总督大人震怒,将总督大人摘的干干净净,还送了总督大人一顶不畏权贵,高风亮节的大帽子!
 
沿江送礼?你那属下也没拒绝啊!监察院信息通畅,你就算身在杭州,哪有不知之理?可是范闲此时硬称自己一无所知,这江南路地官员们当然也不可能硬顶,只好吃了这天大的一个闷亏,再看范闲地眼色便有些不对劲了———这范提司,果然如传言中那般,一张温和无害的清秀笑脸下。藏
 
着的是无耻下流与狠毒!
 
官员们不知道范闲接下来会做什么,下意识里吓地站了起来,傻乎乎地看着范闲。
 
只见他一拍手。掌声传出棚外,一名监察院官员手里都捧着厚厚的礼单,从京船上走了下来——礼单已经是这么厚了,那船上藏着的礼物只怕真地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范闲回身向总督薛清请示了几句。薛清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幕,挥手示意衙门里的差役跟着监察院地官员上了般,不久之后,那些差役下人们便辛苦万分地拉着几个大箱子下了船,来到了竹棚之中。
 
几个箱子当众打开,只见一片金光灿灿!里面的珠宝贵重物品不计其数,统统都是沿江官员们送上来地礼物。
 
棚中风寒,所以生着火盆。范闲接过下属递过来的礼单,草草翻了几页,眉头微挑,笑着说道:“东西还真不少啊。”
 
众官员羞怒交加,心想钦差大人做事太不厚道,构织罪名,实在恶心。难道你还想治罪众官?除非你想整个江南官场一锅端了,总督大人到那时总不能继续看戏!你坏了规矩。得罪了江南官员,看你日后如何收场。
 
谁料到范闲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官员们的眼珠子险些掉了下来,只见他随手一抛,便将厚的礼单扔入了火盆中!
 
火势顿时大了起来,记载着众官员行贿证据的礼单迅疾化作灰烬。
 
范闲站在火盆旁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不要以为本官是用幼稚的伎俩收卖人心,你们没这么蠢。我也没有这么自作多情……之所以将这些烧了,是给诸位一个提醒,一个出路。”
 
他将双手负至身后,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坚毅之色:“本官乃监察院提司,不需要卖你们颜面,我在江南要做地事务,也不需要诸位大人配合,所以请诸位惊醒一些,日后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发生,休怪我抓人不留情。”
 
监察院可以审查三品以下所有官员,他敢说这个话,便是有这个魄力,至于颜面问题,他身份太过特殊,比任何一位朝官都特殊,所以确实也不需要卖,至于日后的事务配合问题……江南路官员的面子没了,难道就敢暗中与堂堂提司顶牛?
 
“呆会儿接风宴后,诸位大人将这箱子里的阿堵物都收回去。”范闲皱眉说道:“该退的都退了,至于役使的民夫,折价给工钱,那几个穷县如果一时拿不出来,发文到我这里,本官这点银子还是拿的出来地。”
 
众官员无可奈何,低头应是。
 
这时候,苏州码头上的滑索已经开动了起来,这个始自二十余年前地新奇玩意儿最能负重,只见滑索伸到了京船之上,缓慢地吊了一个大箱子下来,这箱子里不知道放的是什么东西,竟是如此沉重,拉的滑索钢绳都在轻轻颤动。
 
范闲事先已经查过数据,知道苏州港是负责内库出货的大码头,有这个吊装能力,所以并不怎么担心,而那些刚被他吓了一通的官员们,却是又被吓了一跳。
 
那个大箱子被吊到了岸上,又出动了十几个人才千辛万苦地推到了坡上,直接推到了竹棚之中,一位监察院官员恭敬请示道:“提司大人,箱子已经到了。”
 
范闲嗯了一声,走到了箱子旁边,箱子外裹柳条,里却竟似是铁做的一般。
 
众位官员心头纳闷,心想这位大人玩地又是哪一出?此时就连总督薛清与巡抚戴思成都来了兴趣,纷纷走上前来,看这箱子里藏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范闲自怀中取出钥匙,掀开了箱盖。
 
……
 
与第一次见到这箱子里内容地苏妩媚一样,棚内一片银光之后,所有的官员的眼睛都有些直了……银子!里面全是光彩夺目的银子!不知道有多少的银锭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
 
其实先前那几个箱子里的礼物,贵重程度并不见得比这一大箱银锭要低,只是千古以降人们都习惯了用银子,陡然间这么多银锭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刺激了!
 
许久之后,众人有些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箱子里收回来,都看着范闲。准备看他下一步地表演。
 
“这箱银子随着我从京都来到江南,日后我不论在何处为官,都会带着这箱银子。”范闲和声说道:“为什么?就是为了告诉各路官员,本人……有的是银子。不怕诸位笑话,我范安之乃是含着金匙出生的人物,任何想以银钱为利器买通我地人,都赶紧死了这份心。”
 
他接着冷冷说道:“此下江南,本官查的便是诸位的银子事项,一应政事,我都不会插手,不过如果有谁还敢行贿受贿。贪污欺民,可不要怪我手狠。”
 
“有位前贤深知吏治败坏的可怕后果,所以他带了几百口棺材,号称哪怕杀尽贪官,也要止住这股歪风。”范闲幽幽说道:“本官并不是一个喜欢杀人地人,所以我不带棺材,我只带银子。”
 
众官员沉默悚然。
 
“箱中有银十三万八千八百八十两整。我在此当着诸位官员与来迎接的父老们说句话,江南富庶。本官不能保证这些银子有多少会用在民生之上,但我保证,当我离开江南的时候,箱子里的银子……不会多出一两来!”
 
范闲扫过诸位官员的双眼,说道:“望诸位大人以此为念。”
 
演完这出戏码之后,码头上的接风暂时告一段落。范闲坐回椅中,感觉袖子里的双臂已经开始起鸡皮疙瘩。心中暗自庆幸先前没有一时嘴快说出什么万丈深渊,地雷阵之类的豪言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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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地下午,总督府的书房里一片安静。
 
一品大员,江南总督薛清坐在当中的太
 
师椅上,脸上浮着一丝笑容,他的身边分坐着两位跟了他许多年的师爷,其中一位师爷摇头叹息道:“没想到这位钦差大人……果然是个胡闹的主儿。”
 
另一位师爷皱眉道:“殊为不智,小范大人这一下将江南官员的脸面都扫光了,虽然依他地身份自然不惧此事,但总显得不够成熟。”
 
薛清微笑说道:“二位也觉得他这一番卖弄有些做作?”
 
二位师爷互视一眼,点了点头。
 
薛总督叹息道:“年轻人嘛,总是比较有表演欲望的。”
 
师爷小意问道:“大人以为这位小范大人如何?”
 
薛清微微一怔,沉忖半晌后开口说道:“聪明人,极其聪明之人,可以结交……可以深交。”
 
师爷有些诧异,心想怎么和前面地结论不符?
 
薛清自嘲地笑了笑:“做作又如何?这天下百姓又有几个人能看见当时情景?京都的那些书阁大臣们又怎么知道这月里的真实情况?传言终究是传言,人人口口相传里,总会有意识无意识地由自己对事实进行一些符合自己倾向的修正。”
 
“小范大人在民间口碑极佳,百姓们传播起此事自然是不遗余力,因为对他的喜爱,就算此事当中小范大人有些什么不妥之处,也会被那些口语抹去,忽视,而对于不畏官场积弊、当面呵斥一路官员的场景,自然会大加笔墨……”
 
“哈哈哈哈。”这位总督大人快意笑道:“箱藏十万两,坐船下苏州,过不多久,只怕又是咱大庆朝地一段佳话了,这监察院出来的人,果然有些鬼机灵。”
 
另一位师爷百思不得其解说道:“既是聪明人,今日之事明明有更多好地办法解决,为什么小范大人非要选择这么激烈而荒唐的方法?”
 
总督薛清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他闭上嘴,不再继续讲解,有些事情是连自己最亲密的师爷们都不应该知道的。范闲今日亮明刀剑得罪了整路官员,何尝不是在向自己这个总督表示诚意?对方抢先言明要住在杭州,就说明对方深明官场三味,而将这些官员唬了一通后,今后钦差在江南,官员们也不会去围着钦差,自己这个总督依然是头一号人物。
 
薛清忽然想到另一椿事情,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对于范闲的评价更高了一筹——这名年轻权臣今日如此卖弄,只怕不止是向自己表示诚意那么简单——由春闱至江南,这范闲看来是恨不得要将天下的官员都得罪光啊,这两年朝中大员们看的清楚,范闲连他老丈人当年的关系也不肯用心打理,这……这……这是要做孤臣?
 
薛清身为皇帝亲信,在朝中耳目众多,当然知道关于范闲的身世流言确是实事,一想到范闲的身份,便顿时明白了对方为何要一意孤行去做个孤臣。
 
这是防着忌讳。
 
薛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心想大家都是劳心劳力人,看来日后在江南应该与这位年轻的范提司好好走动走动才是。
 
……
 
……
 
下午的暖阳稍许驱散了些初春的寒意,苏州城的人们在茶楼里喝着茶、聊着天,苏州人太富,富到闲暇的时间太多,便喜欢在茶楼里消磨时光,尤其是今天城里又出了这么大一件事情,更是口水与茶水同在楼中沸腾着。
 
人们都在议论刚刚到达的钦差大人,那位天下闻名的范提司。
 
“听说了吗?那些官员的脸都被吓青了。”一位中年商人嘿嘿笑着,对于官员们吃瘪,民间人士总是乐意看到的。
 
另一人摇头叹道:“可惜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看钦差大人若真的怜惜百姓,就该将那些贪官污吏尽数捉进牢去。”
 
“蠢话!”头前那中年商人鄙夷嘲笑道:“官员都下了狱,谁来审案?谁来理事?小范大人天纵其才,深谋远虑,哪会像我们这些百姓一般不识轻重?这招叫敲山震虎,你瞧着吧,好戏还在后头,我看江南路的官员,这次是真的要尝尝监察院的厉害了。”
 
那人点头应道:“这倒确实,幸亏陛下英明,将提司大人派来了江南。”
 
商人压低声音笑道:“应该是陛下英明,将提司大人生出来了。”
 
茶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片刻后,爆出一阵心照不宣的轻笑。最后那名商人说道:“先前我店里那伙计去码头上看了……提司大人下手是真狠,那些坐着大船下江的手下,硬是被打了三十大鞭。”
 
对面那人回的理所当然至极:“这才是正理,虽说是下属瞒着小范大人收银子,但罪过已经摆在那里,如今银子退了,礼单烧了,不好治罪,但如果不对下属加以严惩,江南路的官员怎么会心服?先前我也去看了,啧啧……那鞭子下的真狠,一鞭下去,都似要带起几块皮肉来,血糊糊的好不可怕。”
 
而在钦差大人暂时借居的一处盐商庄园里,一处偏厢里此起彼伏响起惨嚎之声。
 
范闲看着被依次排开的几个亲信,看着对方后背上的道道鞭痕,将手中的伤药搁到桌上,笑骂道:“不给你们抹了,小爷我体恤下属,你们却在这儿嚎丧……挨鞭子的时候,怎么不叫惨点儿?也不怕别人疑心。”
 
苏文茂惨兮兮地回头说道:“要给大人挣脸面,挨几鞭子当然不好叫的……不过大人,你这伤药是不是有问题?怎么越抹越痛。”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鞭子打的那么轻,这时节当然要让你们吃些苦头!”
 
他起身离开,一路走一路摇头,心想万里说的话有时候是正确的,自己不是一个好官,也不好意思要求手下都是清吏,这上梁下梁的,还真不好扭。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九十二章 - 钱庄与青
 
当天下午,范闲就在暂居的住所里亲切接见了内库转运司的相关官员,江南路别的官员被他吓的不敢亲近,可是这些内库的官员们是他的直接下属,躲也躲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来见,好在范闲早已褪了河畔那般阴寒的皮骨,笑呵呵地说了几句,又拟定了启程的日期,便和颜悦色地将诸官送出府来,倒让那些内库官员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晚上,是在江南居准备的接风宴,由于相同的原因,沿江州县的长官员们只是略坐了坐便退回去了,反正尽到了礼数,而且朝廷规矩也容不得他们在苏州城里老呆着,想离监察院范提司越远越好,也容易找到理由。只有苏州府的官员们去不得,心惊胆颤看着首座。
 
在首席里,范闲与江南总督薛清及巡抚大人把酒言欢,气氛融洽,在座的苏州知州苦着脸,强颜欢笑,倒是杭州知州知道钦差大人日后要常驻杭州,腆着脸硬留了下来,在苏州官员们杀人的目光中不停拍着范闲与总督大人的马屁。这位杭州知州才是位真正的人精,也不怎么害怕范闲翻脸不认人的手段,就认准了讨好上司,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有错。
 
宴罢之后,先将总督大人送上官轿,二人又定好明日要上薛府叼扰一番,范闲这才与楼中的官员们拱手告辞,上了自己带着的马车。
 
他还是当年的性子,喜欢坐车不喜欢坐轿。
 
马车前帘未挡,苏州城地夜风吹来。传入耳中的也有些许清亮丝竹之声,江南富庶,富商们多养优伎。这苏杭两地的青楼生意也是出名地好。
 
范闲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颊,任由夜风吹走脸上的微热,他体内的真气虽然已经恢复了不少,但是酒量还没有回来。今天被官员们一劝,竟是觉得头有些昏。
 
“杭州地地址定好了,苏州城里呢?”他半闭着眼养神,轻声问道。
 
史阐立坐在他的旁边,想了会儿后说道:“桑文要月中才到……学生……学生。”j
 
范闲笑了起来,睁开双眼叹了口气:“让你做这些事情,着实委屈你了,再熬一两年吧。你也知道我身边没几个信的过的人。”
 
他与史阐立说的乃是抱月楼南下的大计,青楼这门生意,不仅是银钱回流速度最快的买卖,而且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比如情报之类。范闲在京都时,便已经想好了要将自家地青楼开到江南,虽然肯定会遇到不少阻力。但以自己的身份权势,在一年之内稍成气候。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
 
史阐立问道:“大人,这事能不能暂缓?毕竟后天您就要启程去内库,苏州城里没有一个主心骨,要在这时候选址买楼买姑娘,我怕自己镇不住场。”
 
“我不在,还有三殿下啊……”范闲眼角闪过一抹坏坏的笑意。“明天就要给三殿下挑几个老夫子,他虽然日后总是要随我去杭州。但这段日子他还是会留在苏州……不要忘记了,这位殿下在京都里做的是什么生意,你不要看他年纪小,对里面的门道却清楚的狠。有殿下出面,总督大人当然不好说什么,你要买哪个楼就买哪个楼,至于那些当红的姑娘……多砸些银子下去,哪有不成事地道理?有殿下在你身后撑腰,你就不要担心江南的青楼老板们会敢与你玩阴地,既然是玩明的,不过就是拿银子砸人的戏码,难道你还担心自己没银子?”
 
史阐立瞠目结舌,心想陛下是让您教育三皇子,难道您……当初就想到在江南利用三皇子开青楼?这也太大逆不道了!
 
而且他紧接着又想到一件事情:大人身边怎么带着这么多银子?那箱子里的十三万八千八百八十两雪花银锭肯定不能动,那他先前这般说话,怀里一定还揣着许多银票——想到此节,史阐立担忧说道:“如果要明卖的话,江南青楼业肯定会借机抬价……花的银子像流水一样,不知道能维持多少天。”
 
这时候马车碾着苏州城里地洁净青石道,过了一道门,来到了白天一片繁华的商业区。
 
纵使在夜里,这条街上那些商店地招牌依然明亮无比,苏州是内库出产往外的最大港口,所以单从繁华程度、商业发达程度上讲,除了东夷城,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比得过它的城市。在这里买玻璃,要比北齐便宜五分之四,但范闲却清楚玻璃这种东西的成本,知道苏州的商人们这几十年里早已经赚饱了。
 
除了各式商号的招牌之外,最显眼的便是每隔不远就会冒出来的一幡青布,说显眼并不是这块青布上染着夜里能发光的萤料,而是这青布招展处并不是酒楼,青布上绘着与范家族徽有些相似的图案。
 
这条街上,竟有八九家钱庄!
 
范闲乘坐的马车,在安静的大街上缓缓驶过,路过一面有些新的青布时,他指了指这家钱庄的门,压低声音说道:“就算你穷到死,也不要来这家钱庄。”
 
史阐立闻言去看,也只看着个大概,想了会儿后好奇说道:“招商?没听说过……又不是太平钱庄,哪里有人敢和他们打交道。”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其时天下商业逐渐发达,大椿买卖再用现银交易就成为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于是银票渐渐成为商人们喜欢的东西,而银号钱庄之类的机构也开始展露了他们的重要性。但是像钱庄这类的存在,人们最看重的当然是信用和底气,所以在这片江湖之中。不存在大鱼吃小鱼的问题,几十年过去,天底下还是只有那几条大鱼。
 
而最大地三条鱼。分别叫做南庆、北齐、东夷城。
 
南庆北齐官方发行的银票是为官票,当然是信用最佳,只是朝中官员们却根本意识不到其中的重要性,官票兑取十分麻烦。灵活性差到令人发指地程度。所以除了存棺材本之外,一般的商人都选择东夷城出面开办的太平钱庄。
 
太平钱庄虽是东夷城的资金,但是据传说北齐南庆一些王公贵族也在里面放了股,所以不论是三国间如何争吵厮杀,很奇妙地是钱庄自身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二三十年过去了,太平钱庄信誉一流,资本雄厚,服务周到。暗中又有各国上层保驾护航,很自然地就成为了天下最大的一间钱庄。
 
没有之一,太平钱庄就是天下最大。
 
……
 
就连这条街上太平钱庄就开了三家分号。范闲冷冷看了一眼车外飘过的青布,说道:“取钱就在太平钱庄取。”
 
史阐立应了声。
 
“想取多少就取多少。”范闲平静说道:“我走之前给你印鉴与数字,不要小家子气舍不得花钱。”
 
想取多少就取多少?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史阐立一怔,笑道:“难不成这太平钱庄是大人开的不成。”
 
范闲一笑骂道:“我要有这么多钱,所有事情就迎刃而解。我何必还要和那些人打交道。”
 
史阐立是他心腹,知道他说的是北齐方面。微一紧张之后没有接话,但他由北齐马上联想到内库,想不到不日之后内库开门之事,如果范闲想资助夏栖飞与明家夺标,那他那边就需要一大笔恐怖的资金才成,皱眉说道:“大人。内库那边急着用钱,如果一时不趁手。我看开店的事情还是缓缓。”
 
范闲摇摇头:“你需要调地银两和内库那边夺标需要的银两,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所以你不用操心。至于开店,还是要尽快,一是趁着殿下还在苏州,他估计也有这个兴趣,办事方便。二来……”
 
他想到了留在京都的父亲大人,忍不住笑了起来:“二来,这江南的姑娘们还等着我们老范家打救,能早一日,便是一日。”
 
这话不假,自从在京都给抱月楼定了规矩,又由那位石清儿姑娘加以补充,如今的抱月楼姑娘们虽然还是在做皮肉生意,但日子却比当年好过了许多,抽成少了,定期还有医生上门诊病,又签了份新奇的“劳动合同”。抱月楼的姑娘们对范闲是真地感恩戴德,声势推展开去,影响一出,如今整个京都的青楼业,都开始展现出一种健康向上地朝阳感觉。
 
如果抱月楼真的能在江南开成连锁,江南的柳如是们,想必也会十分欢喜范钦差的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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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那位盐商满心欢喜让出来的华园,范闲接过思思递过来地热汤喝了下去,醒酒之外,也暖暖身子。他伏在案上看了几封院里发来的院报,发现天下太平,便放宽了心,先让思思进里屋睡去了,自己却走了出来,披了件厚祅,搓着手,敲了敲另一间房地门。
 
他身后不远处的虎卫与六处剑手赶紧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房门咯吱一声开了,露出海棠那张睡意犹存的脸。
 
不等海棠开口,范闲已是惊讶道:“这么早就睡了?”
 
海棠微微一笑,将他让进屋来,将无烟油灯拨的更亮了一些,轻声说道:“这商人家豪奢的厉害,这床也舒服,想着你今天晚上接风宴上只怕要醉,所以我便先睡了。”
 
范闲定睛一望,发现姑娘家穿的衣服并不怎么厚,只是一件很朴素的襦衣,皱眉说道:“多穿些,虽然你境界高,但自然风寒,却不是好惹的。”
 
海棠懒得理他,打了个呵欠,半撑颌于床上,说道:“有什么事,赶紧说吧。”
 
范闲一愣,却忘了自己此时过来是要说些什么,昨天夜里他上了京船之后。海棠便悄无声息地消失,直到下午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园子里,莫非自己只是来确认她在不在?还是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和这个北齐圣女像老朋友一般聊聊天?
 
“我很难喝醉的。”范闲是个有些急智的人。微笑就着海棠地第一句话说道:“你知道我怕死胆小,所以除了在自己能够完全相信的人面前,我不会喝醉。”
 
“所以你只在家中才能肆意一醉?”海棠睁开那双明亮的双眼,好奇问道。
 
范闲摇了摇头:“除了自己能够完全相信之外。我还要相信喝醉时,身边地人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我的安全。”
 
海棠笑了起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紧接着却有些可怜对方,怜惜说道:“不要告诉我,你长这么大,也就在上京城地松鹤居里喝醉……过一次。”
 
那一次在北齐上京,当着海棠的面。范闲肆意狂醉,直至昏沉不省人事,还被下了春药,着了重生以来最大的一个道儿。
 
范闲气恼说道:“你还有脸提……当然。”他看不得海棠眼中的同情,冷傲说道:“小时候我是经常醉的,你不要把自己看的过于重要。”
 
海棠笑了笑:“那时候,那位……瞎大师一直跟在你的身边?”
 
范闲没有回话。
 
海棠忽然皱眉说道:“那……传说中你酒后诗兴大发。在庆国皇宫之中醉诗千篇……难道也是假的?”
 
范闲摆摆手,不想和她继续这个无趣地话题。直接问道:“银子到了没有?”
 
海棠无趣地叹了口气,坐了起来,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点了点头:“从八月份起,陛下就开始安排了,你不用担心。”
 
范闲自嘲笑道:“不担心怎么办?这件事情我又不能让老爷子把国库里的银子调出来给自己用。”
 
“说到这点。”海棠皱眉道:“你居然带了十几万两现银在身边……这也太傻了吧?我可不相信你就仅仅是为了在河畔接风之时摆一摆威风。”
 
范闲心想自己这是不得已而做的一个安排,其中内情哪里能告诉你。这事儿谁都不能说。
 
“不过是些没用的银子,带着怕什么?”
 
“你入仕未及两年。身边却有这么多银子。”海棠似笑非笑道:“包括你,包括令尊的俸禄在内,也只怕要一百多年才能存足这么多银子,你怎么向官员们解释?”
 
范闲摇头道:“不要忘了,我范氏乃是大族,族产才是真正的来钱处。”
 
“噢?能轻易拿出这么多银子地大族……难道没有什么横行不法事?当心都察院的御史就此参你一章。”
 
“参便参。”范闲笑道:“就算族里没这么多钱,但这两年宫中知道我生意做地大,也不会疑我什么。”
 
“一家青楼,十几家书局……能挣这么多银子?”海棠疑惑问道。
 
“不要小瞧了我家老二的敛财功夫……当然,我在朝中做了两年官,收的好处也是不少,基本上都埋在那个箱子里,你别说,出京的时候要换这么整齐的银锭,如果没有老爷子帮忙从库房里调,我还真是没辙。”范闲笑着说道:“等事情了了,所谓贿银便和这些干净银子混在一处,朝廷也不好说我什么,只是为了凑足银子,我可将名下产业里能搜的流银全搜地干干净净,如今京都里面真是空壳一个。”
 
海棠这才知道他还有这个打算,不免有些鄙夷:“以你的地位,何至于对于洗清贿银也如此上心?”
 
“山人……自有妙用。”
 
“那你银子都放在箱子里,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动,日后用钱怎么办?”
 
范闲微笑说道:“不是有您吗?而且还有那位可爱地皇帝陛下,这次他往太平钱庄里打的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我顺手捞几个来花花,想必他不会介意。”
 
海棠一愣,这才知道,论起打架与谋略来,自己不会在范闲之下,可以说到偷奸耍滑挣钱这方面。自己这些人……与范家诸人的差距就有些大了,后面这些天,自己可得盯紧一些。
 
这时的场景着实有些荒唐可笑。范闲与海棠,天下公认地两位清逸脱尘人物,却在一个阴森森的夜晚,在房中悄悄说着关于银两、银票、钱庄、洗钱这类铜臭气十足的话题。
 
而在府院正堂之中。明烛高悬,代表着范闲江南政务宣言精神地那一大箱银子,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摆在那儿。
 
四周走过的人都忍不住要看这箱子一眼,只是到处都是护卫,又有六处剑手隐于暗中保护,十几万两银子固然令人眼谗,但要来抢这箱银子,江洋大盗或是贪......财小偷们不如直接冲到官府司库里去抢官银。那样只怕成功系数还大一些。
 
箱子就这样大屌屌地开着,坦露在所有人的面前,肚子里露出雪白的银锭,发着勾魂而又噬魂地光芒,里面隐隐有股凶险万分的寒意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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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惹得整个江南路好不闹腾的钦差大人范闲,终于离开了苏州。带齐了人马下属遁着官道,往西南方向的内库转运司所在行去。虽然三皇子还留在苏州城内。但官员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想只要范提司不在,要糊弄一个小孩子还不简单?
 
三皇子是不知道这些官员们心中所想,不然以他的阴狠性情,和此时快要爆炸的脾气,指不定又会玩出什么新的花样来。
 
这两天。他心里本就有些生气,范闲去内库却不带着自己——内库是当年叶家的产业。间接地支撑起了庆国地稳定与开拓能力,甚至可以说,庆国就是靠内库养着的,所以那个地方很自然地成为了庆国朝廷看守最森严的所在,纲禁比皇宫更要严苛,在民间的传说中简直是五雷巡于外,天神镇于中——能够去内库瞧瞧风景,不知道是多少百姓的毕生心愿。三皇子虽有皇子之尊,心中对内库依然十分好奇,但未经陛下特允,皇子也没有资格去内库,本以为这次跟着范闲下江南,可以得偿所望,没想到范闲居然将自己丢在了苏州!
 
啪的一声,一位一看便是饱学之士的中年书生狼狈不堪,哭嚎难止地爬了出来。三皇子跟着出来,恶狠狠骂道:“父皇是让范闲来当先生!他敢跑!我就敢踹人!”
 
府中下人们噤若寒蝉,钦差大人走了,谁还敢得罪这位小爷?居然连总督府小意请来的教书先生都敢踹,自己再多两句嘴,岂不是死定了?
 
三皇子正怒着,眼角余光瞥见一人鬼鬼崇崇沿着廊下往外走,赶紧喝住,走过去一看……却发现是范闲地那名亲信门生史阐立。
 
他虽然骄横阴狠,但看在范闲的面子上,总不好对史阐立如何,好奇问道:“史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史阐立似被唬了一跳,讨好说道:“见过殿下,这是出门逛逛去。”
 
三皇子一愣说道:“苏州城好玩的地方我还没见过,你得带着我。”
 
史阐立求饶道:“殿下,老师有严令,这些天里的功课都布置下来了,您要是不做完,那可怎么得了?……再说,让老师知道我带殿下出去游玩,这也是好大的一椿罪过。”
 
三皇子皱着细眉毛,冷哼道:“做便做,只是……”他望着史阐立闪烁的眼神笑了起来:“你得告诉你,你不跟着老师去内库,留在苏州是做什么,这时候又是准备到哪里去?”
 
史阐立被这话堵着了,犹豫半晌,欲言又止,半晌后才压低声音苦笑道:“殿下又不是不知,学生可怜,被门师命着做那个行当。”
 
三皇子两眼一亮,试探问道:“可是……抱月楼要在苏州开了?”
 
史阐立微愕掩嘴,像是十分懊恼自己说漏了嘴。
 
三皇子嘿嘿冷笑了两声,心里却乐开了花,暗想如果能在苏州重操旧业,总比在这府里枯坐要快活许多,他在京都那座楼里地股份被范闲硬夺了过去,如今知道范闲也是个表面道德文章的实在人,三皇子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
 
史阐立看着三皇子地反应,心中佩服老师果然算无遗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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