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华江南 (93-106章)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九十三章 - 君子取财之道
 
天大地大不如君大,君不在,则师大,师远行,则君子最大。所谓君子,不是小人的反义词,而是地地道道的君之子,也就是说,还是个小人的三皇子,如今在苏州城里最大,所以史阐立并不担心什么,假意苦恼半晌后,终于答应了殿下的要求。
 
三皇子狠狠命令才从宫里赶过来的那些老嬷子和太监留在府中,大咧咧的带着史阐立还有几个侍卫就出了府。看着小主子消失在门口,那些太监嬷嬷们浑身害怕的抖了起来,心想提司大人不在,这便马上翻了天,忍不住暗自祈求提司大人赶紧回来,却哪里想到本来就是范闲要借三皇子的身份压人。
 
三皇子难得有这么个游玩的机会,当然并不着急,一行人换了行装,扮作出游的富家公子哥,史阐立很有些惶恐地被安排了一个长兄的角色,三皇子自然是弟弟,坐着马车绕着苏州城转着,看了些好景致,又凑在湖上看了几座花舫,三皇子的兴趣终于弱了下来。
 
“这天气太冷,姑娘们身上穿的太多,哪里能看出风流来?”一身贵气的小公子哥儿皱着眉头,“先去把地方选好,范闲要做的买卖,我也得费费心,不然说你带着我到处瞎逛,只怕他会生气。”
 
史阐立心中暗道,早就该这样了啊。
 
选址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反正就着苏州城里最热闹的地儿,一行人就拼命地往里面扎。找着热闹之中最热闹的街道,又前后寻摸了一下,发现开了不少青楼。已经是发展起来地熟地,这便定了大致的方向。
 
然后又在这一大片区域里,挑那门脸最清亮的楼便看,哪家看着大气就看哪家。这一行人很简单地便瞧中了对象,是一家酒楼,占了这条街上最好地位置,极豪奢的三层楼,楼宇开阔,后面隐隐可以看着院墙,占地极大。
 
三皇子小手一挥:“甭再找了,我看这家位置就最好。”
 
史阐立心头那个痛快。他在京都打理抱月楼也做了些日子的生意,可从来没有想过,带着皇子挑店址,会爽利到这种程度,有钱有势,做起事情来果然干净利落。
 
但他站在那酒楼门口,还是动了动心思。小声说道:“这地方太打眼,我看后面总有背景。”
 
三皇子一怔。问道:“这天底下还有谁家背景比我家的背景更大?”
 
史阐立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强行将那口鲜血咽下肚去,小意说道:“万一……有总督府地份子,或是巡抚家的,殿下虽然不在乎什么。但总要给这些官员们些面子。”
 
 
 
三皇子年纪虽小,却不是个糊涂家伙。一想到确实是这个理,总督薛清就不是自己能轻易得罪的人物,再说自己这行人千里迢迢从京都来,当头便要夺江南大官们的面子,只怕这事儿不大好看。
 
但他看着这酒楼的位置,是越看越心痒,越看越美妙,皱着细眉毛想了半天,说道:“也得问问啊,要把这个风水宝地放走了,范闲不心疼,我还要心疼好多天。”
 
这一行人已经在酒楼外面呆了半晌,光注意看格局,便挡在了酒楼进口处,不吃饭光嗅香,苏州城虽然三教九流混杂,可也没这种事儿啊,这行人在楼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顿时引起了这条街上人们的注意,只是看着对方衣着光鲜,护卫孔武有力,不似江湖上的人物,所以街上商家都约束着自己看热闹的八卦之心。
 
只有酒楼里地掌柜迫不得已走了出来,堆起职业化的微笑,问道:“诸位,可要进楼尝尝本店的招牌菜?本店竹园馆,与江南居并称为苏州二楼,确实有些不错的吃食。”
 
他看着楼前这些人似乎是外地来的,而且身份应该不俗,所以小意应着,这竹园馆身后自有背景,但经商之人,自然是生着颗七巧玲珑心,只说生意,言语间根本没有一丝怪罪对方堵在楼前的意思。
 
史阐立一愣,温和笑着说道:“实在不好意思,一时竟走神,掌柜莫怪。”
 
掌柜赶紧连道客官客气。三皇子不耐烦这么慢慢来,说道:“进去坐着再说。”领着一行人便往楼里走,末了还丢了句话:“掌柜的,安排个清静地房间,有些事情要讨教一下。”
 
掌柜一愣,心想你家兄长没发话,怎么小的却抢先说话?史阐立咳了两声,掩饰了一下,便跟着往楼里走。
 
众人在楼间一处房间里尚未坐稳,掌柜亲自进屋招呼着。三皇子也不废话,很直接地问道:“掌柜地,你这楼卖不卖?”
 
掌柜今儿吃了不少惊,暗道这位小公子说话的口气真是不小,但他这一世不知应付了多少难缠事,谦恭笑着说道:“小公子,这楼眼下生意不错,东家似乎没有转盘的意思。”
 
“敢请教东家贵姓?”史阐立在一旁暗怨殿下心急,转而温和问道。
 
掌柜不卑不亢应道:“东家姓钱。”
 
……
 
……
 
等掌柜退出之后,史阐立皱眉说道:“这初来苏州,根本摸不清其中的关系,也不知道姓钱的是何方神圣。”
 
三皇子站起身来,推开包厢里的窗子,面色不由一怔,似乎看见了什么奇怪地东西。
 
史阐立心头生疑,走到他身后往窗外望去,一时间不由也怔在了原地。
 
只见窗外乃是这竹园馆的后园,园子里竟有一方平湖,湖面虽然不阔,但是胜在清幽。两边有院墙与闹市隔开,院中草坪未青,但可以想见春天时地美丽景色。
 
“真像……”
 
二人同时开口感叹道。这里说的像。当然是指这楼后地设置与京都抱月楼的设置极像,尤其是那些草坪之上,如果再修些清幽小院,只怕与京都抱月楼会变成双生儿。
 
看着竹园馆的后园。抱月楼地前后两任管理者都动了心,大大的动心——这楼一定要买下来!
 
“买下来!”
 
三皇子与史阐立又极有默契地同时开口,然后呵呵一笑,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等回去后想办法打听一下这个竹园馆的背景,只希望对方的背景不要太雄厚就是,如果牵扯到
 
太高层的官员,事情会比较麻烦。
 
三皇子小小年纪。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感叹:“如果范思辙在这块儿,只怕要和这家酒楼的东家打官司,非指着对方鼻子骂对方无耻抄袭自己的设计。”
 
史阐立一想,范二少爷还确实是这种性情,不由噗哧一笑。
 
“笑什么笑?”三皇子瞪了他一眼,“我那二表哥可比大表哥还要阴……当然,他们哥俩儿都不是什么善茬儿。硬生生玩了招金蝉脱壳,欺负我年纪小。阴了我的股份,甭忘了,这事儿你也有份搀和!”
 
史阐立畏畏缩缩地哪敢接话。
 
一行人在包厢里用了一顿饭,对这间酒楼的厨艺是大为赞赏,而三皇子更是动了将原本的厨子也一拢招过来地念头。
 
饭毕之后,众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发现掌柜的急匆匆地走进包厢,满脸大汗地重新行了个礼。一面擦着汗,一面柔着声音说道:“这几位客官,先前说买楼之事,可否再议一下?”
 
三皇子这行人好生奇怪,这楼子明显生意极佳,而且前面问的时候,对方明显有防备之意,怎么这时候的态度却忽然变化的这么大?
 
史阐立试探着问道:“掌柜的,这是什么意思?”
 
掌柜地干笑了两声,说道:“先前东家听说了这事儿,一想着最近生意不如往年,既有贵客出价,干脆便放了出来,只希望贵客们能给个合适的价钱,另外就是……还希望转手之后,贵客们能将这楼子好生打理下去。”
 
史阐立越发奇怪了,正准备问什么,三皇子却抢先笑眯眯说道:“这是自然,我们也是做生意地人,当然会将这楼子做好,只是你先前说合适的价钱,不知道什么价码才是比较合适?”
 
包厢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掌柜双眼一呆,心想敢请这位小爷这就让自己出价了?可东家没个吩咐,这价能怎么出?看东家的意思,肯定是打算双手白送,对方却似乎没查觉到……要自个儿出价?
 
他额头上的汗渗的越来越快,面色红胀,似乎这初春料峭的天气,已经化作了三伏之季,憋了半天,掌柜终于鼓足勇气,伸出四个手指头!
 
史阐立一愣,房间里地护卫们再愣,心想四万两?就算这地方的狮子头再出名,也没有这么狮子大开口地啊!
 
掌柜的看对方没有接话,心里更是害怕,赶紧收回了三根手指头,就留根食指可怜兮兮地竖着。
 
史阐立险些再次吐血,这价杀的真叫古怪,自己不用说话,转眼间便从四万两变成一万两,想了想后,觉得这价钱其实已经不错了,点头说道:“一万两银子虽然不多……但是……”
 
掌柜的双腿一软,险些哭了出来,说道:“这位先生,错了,错了。”
 
史阐立讶异道:“怎么错了?”
 
“是……一千两。”掌柜勉强挤出天真的笑容,“不是一万两。”
 
史阐立咽回今日的第三口鲜血,还来不及说什么,三皇子已经说道:“拿合约来。”看他神情,似乎成竹在胸。
 
掌柜似乎早有准备,立马出去请了位官府认可的中人入内,便开始写契书,等写到买卖数目的时候,三皇子甜甜笑着说道:“一万六千两,我不占你们便宜,我多给你两成的银子。因为想必你家东家也不大肯卖,这两成的银子算给他买伤药。”
 
三皇子今日虽然穿地是平民服饰,但自然间流露出一股清贵之意。掌柜虽然大为惊讶,却也不敢多言,写好契书,双方摁了指印。约好明天银楼两讫。
 
小心翼翼地送这一行人出了酒楼,掌柜的吁了一口气,有些害怕地抹了抹额上冷汗,镇定心神后便往三楼走,走进一个幽静的房间,将怀中地契书递给了一个年青人。
 
这年青人面相清正,双眼温和有神,正是在杭州西湖楼上楼边出现过的明家少爷。明兰石。
 
他接过契书扫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与失望,反手便是一耳光扇了过去!啪的一声响,掌柜的捂着脸颊畏怯地看着少主,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没用地东西!”明兰石心中愤怒,面色却依然温和,话语里却透着股寒风。“要你送银子都送不出去!”
 
今日他也是适逢其会,在家族会议之后。明兰石便一直留在苏州,忽听得掌柜的说有人想买楼,一听对方的形容打扮,这位明家的接班人便隐约猜到了少许,待后来小二偷听到了范思辙那个名字,他马上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反应极快地便准备将这竹园馆双手送上……
 
没料到对方竟是一点便宜不占,一万六千两银子。这可不是小数目!
 
这个数目不止没有占明家便宜,反而比市道上的价钱还高了不少,但明家怎么会差这点儿钱?明兰石满心想趁三皇子不知道竹园馆的东家是谁,抢先便将这楼送出去,哪怕是贱卖也好。
 
他最主要的目地,当然是想讨好一下对方,而如果对方将来根本不认这个小人情……这一纸契书送到京都,便是范闲和三皇子仗势强买民间产业的证据,将来让长公主那边打御前官司也好找由头!
 
没想到那个年纪轻轻的三皇子,竟然不肯占这个便宜……难道京都传言有假,这个皇子并不如传说中那般贪财阴狠?
 
明兰石陷入了沉思之中,再一次发现,这一次家族要面对的这些人,实在是有些难以捉摸。他闭目沉思半晌后,轻声吩咐道:“范大人的心思很简单,这是要开妓院了……传令下去,任何一间楼子,都不准卖姑娘给他们,开再高的价钱也不行!”
 
掌柜的应了一声,旋即苦笑说道:“少爷,可是光咱自家地姑娘不卖……这苏州城里做这个生意的可有不少人,那些人肯定不愿意得罪范大人。”
 
“他们手上有好姑娘吗?”明兰石微笑说道:“好姑娘都在咱们袁大家手里……让他们去买吧,一些残羹剩饭,哪里能吸引到客人。”
 
一辆马车离开了竹园馆,四周地商家们并不知道堂堂明家吃了一个
 
闷了,这家苏州最出名的酒楼明天便要易手了。史阐立虽然少经阴秽事,但此时也终于醒过神来,皱眉说道:“殿下,看来您的身份,被对方知晓了。”
 
三皇子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闪过一丝厌烦:“也算那些人聪明。”
 
史阐立想了想,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先前开的价钱是一千两,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自己加价?”三皇子冷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猜到我的身份,便恨不得将这楼子双手奉上……那日后呢?他们要求地,只怕可不是这一个楼子这般简单,人凑上笑脸来,咱们当然不好反手就打耳光,可也没必要将自己的脸凑上去和他们亲热……这世上有几个人够资格与我套交情?”
 
史阐立摇头道:“不知道那楼子背后地东家是谁,见机倒是真快。”
 
三皇子说道:“管对方是谁,要我占他便宜,肯定就是想占我便宜的人,这事儿你要记住了,以后出去行走,也不要胡乱占别人便宜,当心给范闲惹来麻烦。”
 
史阐立心里对面前这个小皇子实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赞叹道:“殿下这话简单,但道理极深。”
 
三皇子用清稚的声音骂道:“别拍我马屁。好不容易扮次平民,就被人瞧了出来,心里真是不爽。”
 
史阐立心想。您自个小小年纪一进楼便要买楼,这种口气,哪里是想遮掩自己身份应该做地?他又想着,面前这位皇子年纪轻轻。面对着上万两银子的便宜,居然能忍住不占,似乎与当初做抱月楼时候的阴狠性情相差地太远,眼眸里不由闪过一丝疑惑。
 
也不知道三皇子看见他神情没有,继续说道:“范闲说过一句话,但凡我去占这天下人的便宜,最后总会被天下人占了朝廷的便宜,而我……如果让朝廷被人占了便宜。那就是甘愿自己掏银子供人花的大蠢货。”
 
史阐立默然,暗中替门师担心,身为皇子,却树立了这样地思想,那自然是在告诉这位皇子,朝廷的利益……将来就是你自己的利益,那这代表着什么意思?
 
如今太子可是依然在位啊!
 
……
 
……
 
没有察觉到史阐立内心的惊恐。三皇子微羞一笑着说道:“老师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而君之财,则藏于天下,何须去取?”
 
史阐立吞回今日暗伤的第四口鲜血,双眼盯着车窗外不停飘过的青幡,强抑着内心的隐惧。当作自己根本没有听到过这句话。
 
“做生意,可以当作一件业余爱好。”三皇子嘻嘻笑道:“老史啊。你的胆子可比我那两位表哥小太多了,不是个做生意地材料。”
 
史阐立挪动了一下身子,让后背微湿的衣服透透气,苦笑应道:“殿下教训的是。”
 
三皇子喊停了马车,说道:“钱庄到了,你去办事,我先回府。”
 
小孩子的脸上浮过一丝奸笑,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看着远去的马车,史阐立暗嘘了一口气,喊跟着自己的两位侍卫在外面等着,稍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着,便往太平钱庄地分理号走去。
 
在他身后不远处,那家新开数月的招商钱庄虽门庭冷落,但透着股新贵气息,那幡崭新地青布像是在嘲笑史阐立的迂腐与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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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生双黄,先吃半边。且不提史阐立在钱庄里又会遇到什么新鲜惊奇事,单说离苏州城极遥远的内库转运司辖境之外,那一列载着百余人的庞大车队,这时候正在阴寒的初春雨天里艰难前行。
 
内库转运司与盐司茶司都不同,首先是事务更多,利润更大,而且他是三司里唯一占有实地的转运司。内库出产一应工场工坊,需要极大地地盘,打从许多年前朝廷划出闽北的一块地后,渐渐便成了一处特区所在,面积竟是比一个小州还要大些,地位十分特殊。
 
由于担心内库地制造工艺流到国外,所以在内库的保卫工作上,庆国朝廷真是下了血本,对于内库辖境,庆国进行了全封闭的管理,一共设置了五条封锁线,最外围是江南本地的州军与水师,里面的四条线由庆国军方与监察院各设两条,互相监管,像多层果汁蛋糕一般夹着。
 
而往外的运输线,除了明面上的严苛监管之外,更不知撒了多少暗丁进去,无数双明里或是暗里的眼睛都在盯着崔家明家或是别的什么代理巨商。
 
饶是庆国花了这么大的力量,依然阻止不了其余国家的贪婪眼光,这几十年里,内库不知道出了多少次事,而庆国也为之付出了极沉重的代价,首先是便是驻军与防卫每年都需要耗费不少银两,其次便是这几十年里,为了庆国繁荣所损失的上千条人命——偷窃情报与反商业间谍的斗争,在这个世界里显得格外血腥!
 
这场战争,似乎永远没有结束的那一天,而监察院则是在这场战争中付出最多代价的机构,黑夜中的卧底不知道死了多少,好在保证了内库直到今天为止,还是安全的。
 
前任四处主办言若海与如今的京都守备秦恒的兄长秦山,是当初布置防卫工作的直接主事人,二人曾经夸口过,以内库的防卫力量,除了依然奈何不了大宗师,就算是只沾了香水味的蚊子都飞不出去。
 
车队正在接受最后一道检验,范闲掀开窗帘,看着不远处河流边的水力机枢,双眼微眯,虽然只是一些初始而粗糙的工业,但对于动力的需求已经离不开水了。
 
他眯着的双眼里寒意微现,也不转身,温和说道:“我带你进来,只是为了我自身的安全,我不希望你到各个工坊里面去看热闹,如果被人发现了,你应该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就算你是九品上的超级强者,也不见得能逃躲这里力量的追杀……而且我虽然伤只好了一半,也会亲自出手。”
 
在他的身后,乔装成婢女的海棠微笑看了一眼身旁的思思姑娘,没有说什么。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九十四章 - 顺德到了
 
范闲的目光跃过官道旁的青树,树后一望无际的田野,不远处哗哗流淌的河水,越来越远,直似要看穿这里的一切,最终他的两道目光淡淡扬扬地落在了河水去处的大工坊里,那处隐有烟腾空而起,却不是农家微青炊烟,而是带着股熟悉味道的黑烟。
 
难道是高炉?
 
这一大片地方的百姓都被朝廷征召入内库做工,工钱比种粮食要多太多,所以打理农田的心思就淡了,一大片沃野之中,野草与初稻争着长势,看着有些混杂混乱。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空气中清新的味道,放下心来,看来这里的环境污染并不如自己事先想像中严重,当然,更远一些的铜山矿山里面,肯定要比这里环境恶劣的多。
 
看着眼前的景致,似乎有一种与他脱离了许多年的感觉渐渐回到了他的脑中,只是那种来势依然温柔,并不汹涌,以至于他有些惘然,去年九月间的时候,他就总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极渴望某种东西,但却一直没有找出来。
 
看着他走神,海棠双手像老汉一样袖着,皱眉着看着窗边那张清俊的脸,也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年青的权臣,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感觉如何?”她看出范闲今日有些心绪不宁,微笑问道。
 
范闲安静说道:“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
 
海棠笑了笑:“确实是很少见的景致,从来没有想到过,庆国的内库竟然如此之大。先前看见地那些物事,我竟是连名字也叫不出来。”
 
范闲应道:“看便看罢,想来你也不可能回去照着做一个。”
 
海棠眼中异光一现。微笑问道:“你对于内库这么有信心?”
 
范闲微怔,然后轻声应道:“不是对内库有信心,而是这种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你光看个外面的模样就能学着做出来……那就有鬼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海棠沉默了起来,半晌后才说道:“如今地内库,里面的人都是信阳方面的亲信,你打算怎么接手?”
 
范闲眉头一挑,脸上浮现出一丝轻笑:“管是谁的人,如今总都是我地人。”
 
海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打算……和对方不死不休?”
 
范闲安静了下来,半晌后沉声说道:“你这个问题似乎问的晚了一些。”
 
海棠皱紧了眉头:“我相信你的那位岳母不是糊涂人,不会看不清楚如今的局势。按道理讲,不论是你还是她,都有重新谈判,和光同尘的愿望,而且利益当前,你和她撕破脸,似乎是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
 
“我不和她撕破脸。估计你和北齐的皇帝陛下会不愿意看到。”范闲讥诮一笑,说道:“放心吧。我不会和丈母娘重新联手,欺负你们北边的孤儿寡母。”
 
海棠沉默,却不知道她信还是不信。
 
北齐方面地态度,范闲并不担心,反正只要有内库一天,北齐人就必须倚重自己一天。至于海棠先前说过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在玩弄政治的大人物们眼中。过往年间的任何仇怨,在一个足够巨大的利益筹码面前,都可以抛却,尤其是范闲与长公主还有婉儿在中间当润滑剂,在世人看来,只要长公主肯让步,范闲没有任何道理不接受和议。
 
而且事实上,长公主已经做出了让步——在苍山刺杀之后,那位庆国最美丽的贵妇真切地感受到了范闲的强大力量,曾经修书数封,进行了这方面地尝试——只是范闲没有接受而已。
 
“再安安你的心。”范闲没有收回望向车外地目光,轻轻说道:“长公主已经愿意接受我执掌内库的事实,而我……没有理会。”
 
海棠霍然抬首,那双明亮的眼眸盯着范闲的后背,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拒绝信阳方面的妥协。
 
范闲轻声解释道:“她要三成的份子,就可以配合我轻松地接手内库……这个条件并不苛刻。”
 
海棠皱着眉头,沉默半晌之后说道:“非但不苛刻,已经算是极有诚意地条件。本来……站在我大齐朝野的立场上,安之你与那位长公主闹地越僵,对我们越有利。但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想劝你一句,归根结底,你的权势是庆国皇室给你的,而且她毕竟是你的岳母,这样好的条件,没有理由不接受。”
 
范闲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也许是从骨子里,我就以为,在内库这件事情,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来与我争夺。”
 
“为什么?”海棠依然摸不透他的心思。
 
“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产业。”范闲温和笑着说道:“我没有她的能力,只好做个二世祖,但……也不能把这个家败了啊。”
 
车厢里沉默了下来。
 
……
 
……
 
许久之后,海棠轻声说道:“可是如今的内库,毕竟还是庆国朝廷的。”
 
“朝廷是一个很虚幻的影像而已。”范闲说道:“什么是朝廷?皇上?官员?太后?还是百姓?”
 
他最后说道:“关键就看这内库在我手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作用,那些银子究竟能用在什么途径上。如果……如果朝廷用不好,那我就代朝廷来用一用,把这个虚幻的影像,变成实实在在的百姓二字。”
 
海棠微笑说道:“你又习惯性地想扮圣人了。”
 
范闲笑着应道:“我和言冰云说过,偶尔做做圣人,对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是一个很有益的补充。”
 
挑明与长公主之间暗中曾经进行地谈判。让海棠吃了一颗定心丸之后,范闲就再次沉默了下
 
来,看着车外的景致发呆。那些河边的水车,坊中某种机枢的响声,远处炉上生着的黑烟,都在催发着他内心那个不知名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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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到了。”
 
内库转运司官员谦卑的声音,让范闲从沉思之中再次醒来,他有些糊涂地看了看车中地两名女子,这才知道,内库转运司已经到了,赶紧整理了一下衣着,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是跳了下去。而不是保持着一位官员应有的仪表缓缓沉稳的走下去,仅仅这一个动作就表现出来范闲心头莫名的紧张与兴奋,毕竟终于到内库了,到了母亲当年发家的地方,哪里还能保持一贯的平静。
 
双脚踏在有些坚硬的土地上,范闲微微眯眼,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发现街旁就是一个寻常衙门,却根本没有自己想像中热火朝天地大跃进场面。街上有些冷清,虽然四周建筑倒是新丽漂亮,可是……不像个工地。
 
那名负责接他从苏州过来的转运司官员,或许是见多了京都赴任官员的这种神态,小心翼翼解释道:“三大坊离司衙还远,大人今日先歇着。明天再去下面视察吧。”
 
范闲有些失望,本来打算今儿就去吹吹玻璃。织织棉布,与工人同志们亲切握手一番,却不想还要再等一日。
 
司衙大门全开,内库转运司及负责保卫工作的军方监察院方诸位大人分成两列,迎接着钦差大人的到来。
 
范闲当先走了进去,高达带着几名虎卫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百来人的队伍,在极短地时间内就被安置下来,看来内库的运转速度依然极快。海棠与思思自然被带到了后宅,加上在路上新买地那几个丫环,本来一直冷清无比的转运司正使府顿时热闹了起来。
 
诸位官员向范闲请安之后,众人便依次在衙上坐好,等着范闲训话。
 
范闲对于内库的情况并不是十分熟悉,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开衙坐堂,所以感觉总有些奇妙,示意苏文茂代表自己讲了几句废话,便让众人先散了,只等着明日正式开衙。
 
回到后宅之后,来不及熟悉自己的官邸,第一时间内,他就召来了监察院常驻内库的统领官员,这名官员年纪约摸四十左右,头发花白,看来内库的保卫工作确实让人很耗精神。
 
他示意对方坐下,也不说什么废话,很直接地问道:“讲讲情况。”
 
这名监察院官员属四处管辖,打从去年秋天起,便已经得了言氏父子地密信,早已做好了准备,今日一见范闲问话,赶紧将自己知道的东西掏地干干净净。
 
他当然明白,范提司初来内库,在内库里并没有什么亲信,如果想尽快掌握局面,那一定需要在库里找个值得信任的人,而自己身为监察院官员,近水楼台,自然要赶紧爬,才不辜负老天爷给自己的机遇。
 
范闲听着连连点头,这名监察院官员说话做事极为利落,谈话间便将内库当前的状况讲的清清楚楚,三大坊的职司,各司库官员的派系,无一不落。
 
“为什么这些年内库亏损的这么厉害?”范闲生就一个天大的胆子,这种问题也是问的光明正大,一点也不理会对面的监察院官员说话不方便。
 
那名监察院官员姓单名达,在范闲的面前却不敢胆大,他一个下层官员怎么能够三言两语将内库的事情说清楚,但还是斟酌着说道:“其实亏损谈不上,只是这些年往京都上的赋税确实少了好几成。”
 
范闲无可奈何苦笑道:“这么一个生金鸡的老母鸡,一年挣的钱比一年少,和亏损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前任是怎么管的?”
 
前任内库转运司正使,便是信阳离宫长公主首席谋士黄毅的堂兄,黄完树大人。范闲接手内库,并没有与这位黄大人见面,双方势若水火。便懒得办面上的接办手续,倒都是些光棍人儿。
 
单达不敢接他地话去贬损长公主,诚恳说道:“之所以利润年年削薄,一方面是三大坊的花费越来越大。包括坊主在内,那些司库官员们拿的太多。二来是出销地渠道这些年也有些问题,海上的海盗太过猖獗,不敢说太多,但至少十停里有一两停是折在海上。三来就是往北齐的供货问题,前些年帐目太乱,也不知道崔家提了多少私货走了,不过这事儿一直没人敢查……幸亏提司大人出了手。年前查实了崔家,光这一项,便能为朝廷挽回不少损失。”
 
范闲颇感兴趣听着,但心里却是清楚的狠,什么海盗,都是明家自抢自货地把戏。他看着单达欲言又止,好奇说道:“还有什么原因?”
 
单达看了他一眼。苦笑说道:“还有就是……院里这些年的经费增的太快,您也知道。院里一应花销大头都是直接由内库出,宫里的用度这些年没怎么涨,反而是院里花的太多了,加上前面说的那几条,这么一削,内库再能替朝廷挣钱。这么四处补着,也早已不如当年的盛况。”
 
范闲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家监察院原来也是内库的吸血鬼之一,转念一想,三处那些师兄弟们天天研制大规模杀伤型武器,二处地乌鸦们满天下打探消息,不论如何伪装,总是需要资金支持,更不要论像五处六处这两个全无建设、只司破坏与吸金的黑洞衙门……当然,就算这些院务都不算,他在陈园玩过许多次,那老瘸子养了那么多绝代美女,过着堪比帝王的豪华生活,这些钱,还不都是内库出的。
 
他摇摇头,苦涩笑道:“院里的事儿就先别提了,传出去也丢人,查那几路就好。”
 
单达与范闲
 
身后的苏文茂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提司大人说话倒也直接。
 
……
 
……
 
“出销渠道的问题,海盗地问题,我来解决。”范闲盯着单达的眼睛,“四害除其二,我只是不明白,三大坊地司库怎么也能和这些弊端相提并论?那些官员常年呆在江南,不准擅离,确实是个辛苦活儿,朝廷给他们的俸禄丰厚些,倒是应该。”
 
单达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低头应道:“三大坊负责内库全部出产,那些货物都是他们一手做出来的,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范闲冷笑道:“难道他们就敢以此要胁?”
 
“要胁自然不敢。”单达苦笑应道:“但是朝廷对内库的管理严苛,一应工序、配料、方子就只有上中下三级司库官员知晓,他们脑子里的东西,就等若是朝廷地产银机,只要他们稍许使些心眼,便能让内库的产量减少,所以一直以来,他们地地位在内库里都有些特殊,朝廷也对他们另眼相看,甚至……都有些骄横了。”
 
“噢?”范闲好笑地眯起了双眼,心想就那些当初叶家出来的小帮工,如今也成了垄断致富的技术官僚?
 
“这不是要胁是什么?”范闲愈发觉着这事儿有些荒唐好笑,呵呵笑道:“那当初长公主是怎么应付这些司库的?”
 
单达想了想,皱眉应道:“长公主只求产量不降,对于司库们的要求基本上都是尽力满足,而且将他们的地位抬的极高……当然,如果真有司库不知道分寸,长公主也会有她的手段,六年前,就一古脑儿杀了七个闹事的司库,从那以后,司库们就学会了闷声发大财,对于咱们这些平级官员是没好脸色,但对于朝廷还是不敢有不敬之心。”
 
范闲冷笑道:“骄横?极高的地位……那本官只好头一件事就是将他们打落尘埃。”
 
他心里有些恼火,自己的丈母娘果然不是个做管理者的材料,居然将这样一个超大型企业管成这副模样,难怪皇帝陛下天天叫苦,父亲也头疼国库空虚。
 
单达唬了一跳,心想提司大人毕竟年轻,如果新官上任三把火,雷霆降怒,真把那些司库们得罪光,内库出销渠道先不说,自身的产量与货物质量只怕都很难保证。
 
他双手一揖,沉声说道:“大人三思,不妨先以怀柔之心应之,再徐徐图之。“
 
范闲笑着摇摇头:“不能徐徐图之,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十天之后,本官就要回苏州主持内库开门迎标之事,不在这十天里把内库里面不服气的人打服了,以后你们怎么管事儿?我可没那兴致天天往这地方跑。”
 
单达苦着脸说道:“这事不好处理,就算打的那些司库们表面上服了,但他们暗中在坊里做些手脚,甚至连手脚都不需要做,便能让内库出产减低,查……又根本查不明白,最后这责任只怕还是要大人担着。”
 
范闲有些欣赏此人有一说一的态度,监察院官员的风气,果然比江南路官员要强上不少。他挥手阻止了对方的劝谏,笑着说道:“不怕,杀了张屠夫,难道就要吃带毛猪?”
 
单达与苏文茂一愣,不知道提司大人是从哪里来的信心,司库管的是生产,这事儿监察院可不在行……忽然间,苏文茂脑子一动,想到这内库当初是叶家的产业,而自家大人则是……叶家的后人,难道说提司大人自有办法?
 
范闲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让他们去准备明天真正开衙的事务,而他自己却是去了后院,有些不是滋味儿地喝了两碗粥,便很诚恳地邀请海棠晚上与自己一路去三大坊走走。
 
已经有下属为他办好了通行证,晚上就算不亮明自己的身份,应该也没什么大碍。而他之所以要喊海棠跟着自己一起去,却不是动了善念,要将内库的光辉扩延至北齐,而是纯粹需要海棠这一个强力保镖。
 
鸡鸣,天肚白。
 
内库运转司正使府的后墙那里人影一飘,范闲与海棠结束了一个晚上的探险之行,回到了书房之中。
 
范闲沉着那张脸,皱眉说道:“夜夜笙歌,管理败坏……是这两个词儿吧?”
 
海棠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她今天晚上随着范闲在三大坊逛了一圈,虽然没有接触到军工之类的坊间,但依然被所见所闻震慑住了,原来棉布是用那种纺机织成的,而且居然不用人力,用的是那种水力……只是河水之力怎么就能如此驯服呢?回思今夜见闻,她对于那位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叶家女主人更感惊佩,望着范闲的目光也炽热了少许。
 
范闲不就是那个叶家女主人的儿子吗?
 
范闲却不如她那般震惊,起先的新鲜感稍除,虽然心中依然有欣赏母亲遗泽的快慰感觉,但是庆国内库,实则比他前世的乡镇企业只怕还不如,只是一些很初级的东西,如果不是庆国皇帝绝顶聪明,将所有的产业都看的紧紧的,只怕早已不如当年值钱了。
 
不过就一顺德镇,还不能产电冰箱,范闲哪里会吃惊。他吃惊的是另一椿事,那些内库的司库们果然是生活豪奢至极,他的心不禁痒了起来,如果将这些人吃掉的银子吞到自己肚子里,那又得是多大的一笔进帐?
 
而像长公主担心的事情,他并不怎么担心,什么狗屁技术垄断,又不是什么特难的活路,自己当年虽然不是理科出身,但吹几个玻璃总没太大问题,最关键的是,谁叫咱身后有人啊。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底气,知识就是银子——这就是范闲在内库第一天,所产生的强烈认知。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九十五章 - 霸得蛮、耐不得烦
 
庆国内库转运司,乃是国境之内最出名的独立王国,虽然官员都是由京都派遣而来,但由于远在江南,而且本身内部的诱惑太多,不论是外来的何级官员,到最后,都会被这个庞大而诱人的金窝给同化,监察院的官员或许还好些,但转运司内部的官员,却早已成了这个独立王国的支柱之一,没有人愿意内库发生一丁点变化。
 
哪怕如今陛下下了旨意,让内库由信阳长公主的手中转移到了范提司的怀里,这些内库官员们虽然当了长公主十几年亲信,却也并不怎么忌惮范闲的到来。他们心想只要表面上的功夫做好了,想必小范大人也不会动了内库的根本,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种把戏应该不会上演。
 
内库的根本是什么?不是那些金山银山,不是那些下苦力的工人,不是外围的商人,而是三大坊的高级工匠与司库们。
 
内库三大坊分布于江南诸州间,甲坊负责生产玻璃制品、对精度要求极高的工艺品,瓷货,昂贵至极的香水,蒸了又蒸的出名烈酒,还有许多……而像玻璃制品这一类,又可以延展成无数商品,总之可以命名为奢侈品生产商。
 
而乙坊则是负责大量生产棉布,纱布,研究稻种,打造好钢,大事生产……的第一产业与第二产业的合集,主要是出产生活资料。
 
丙坊却是三大坊里看守最森严的工坊,这里负责生产船舶,以及军方需要的先进军械。比如黑骑目前配备地轻巧连弩,就是由这座工坊提供的,而更远一些的地方,监察院三处与内库的研究部门还在不停研制着火药,只是自从叶家开坊之初,火药的研制似乎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理,以至于目前监察院也只能拿一车火药当炮使。而没有发明出热武器来。不知道是庆国子民的聪明才干不足,还是那位姓叶地女子,曾经使过什么坏。
 
三大坊只是一个粗疏的说法,与此相关的出产不计其数,星罗密布于闽北之地,源源不断地出产着货物,再经由民间商人提货,分销往北齐、东夷、小诸侯国、大洋之外的蛮荒王国之中,贪婪而汹涌地攫取着整个世界的钱粮,同时也将更好的生活品质。更多的奢华享受传遍到整个世界。
 
在当年叶家被收入内库之后,虽然各项产业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是遗泽尤在,而且各级司库们也真是拿出不少智慧,将叶家的产业发扬光大,这个曲线在十七年前达到了峰值,整个庆国的财政收入,竟有四成出自内库,只是在近些年,这个数字才稍微有些回水。不过依然是庆国最大地财政来源,套句某世的常用词,内库就是推动庆国向前的欲望发动机。
 
正因为司库这种不入流的官员,对于内库的生产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加上长公主本身就是一个以阴谋走天下的女子,不擅长也不屑于用开山大刀去进行管理,所以这么些年来,各种情势相叠,让司库们成为了庆国最特殊的一批官僚。
 
内库最底层的工人挣不了多少钱,甚至连负责管理的官员也并不如何嚣张,唯独是司库们,在丰厚地俸禄之外。还享用着各式名目的津贴,以及各种各样的红利。这不能不说是长公主高薪养狼带来的后果,而且也与朝廷这些年来管理地混乱有关。
 
司库们在内库转运司一地,真有些像土皇帝,虽然他们表面上并不如何嚣张。但暗底下吃扣拿银,盘剥工人。将获得的钱经由外围的钱庄往四野里撒,在周边的大州里已经盘下了不少土地,至于在其中用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就不得而知了。另外这些司库们在内库中欺压下层工人,欺男霸女的事情,也没有少做。
 
高级一些的司库还讲究些脸面,那些中级三十来岁的司库则是赤裸裸地无耻着,范闲夜里查到的一名司库,家中竟是蓄养了十二房小妾!而那些年不过二十的小妾是怎么来的……谁能说的清楚?只知道年年都有工人闹事,至于告状地更是不计其数,只是内库特殊,往往这些告状的苦主根本出不了内库,就算侥幸到了苏州城地,也总被朝廷糊弄下来。
 
得罪良民事小,得罪司库事大,这是江南路官员们的共识。
 
于是当新一任的内库转运司正使,钦差大人范闲到了闽北衙门之后,那些对司库们怀着刻骨仇恨的下层工人与百姓,再也没有去击鼓鸣冤,而是冷漠看着衙门处的大门,眼眸里闪过着阴火。
 
……
 
……
 
火光一现,鞭炮之声大作,红屑漫天飞舞之中,闽北内库转运司衙门的正门缓缓拉开,数十名官员身着正服,在微薰的气味中鱼贯而入,分列两行,对着正中间的那位年青官员恭敬行礼。
 
出圣旨,请明剑,亮明钦差身份,言清管事章程,范闲看着堂下的这些下属们,将双手一捺,说道:“坐吧。”
 
“谢大人赐座。”内库众官员整理衣衫坐下,衙内座椅不够,所以一些下级的官员都站在了后侧,众人看着小范大人面上的温和笑容,心头微定,而且也没有看见监察院那些如狼似虎的京都本官,本来略有些警惕的大脑,顿时放松了下来。
 
范闲眯着眼往下方看,很容易地便在众官之中,找到自己开山震虎的对象。
 
约摸五六人下,有三个面色黝黑,穿着常服,腰间腰带系的紧紧的,极为恭谨地坐在那处,只是这三人明显没有官职在身,却坐在了众官之中,而且一看模样。就是经常出入工坊的人物。
 
范闲尤其眼尖,从对方那貌似恭谨之中,看出了一丝漫不在乎与对自己的轻屑。那是一种极有底气地神态流露——他微微一笑,沉笃阴狠如他,当然不会被对方的神态所激怒,只是对方既然被长公主养了这么多年,自己要完全控制住内库。不得已也得敲敲他们。
 
先把那三人抛开,与诸位官员讲说了一番朝廷的意思,又与坐在自己最右手方的军方代表闲聊了两句,这位军中官员乃是叶家远亲,
 
虽然叶家如今似乎被陛下逼到了二皇子一边,但是由于叶灵儿这个奇妙人物的存在,范闲与叶家的关系还算过的去,所以那位叶家将领对范闲也是格外尊敬,想必是京中家门曾经有过什么吩咐。
 
等一应公事说地差不多了,范闲忽然间静了下来。抬起茶碗喝了一口。
 
庆国没有端茶送客的规矩,众官知道范大人一定是有重要话要讲,都安静了下来,众人已经知道在大江边上,苏州码头竹棚中,小范大人的就职演讲已经是惊煞了整个江南路的官员,对他今日的发话,不免有些好奇。
 
“内库,真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
 
范闲笑着说道。
 
众官也赔笑起来,那位副使凑趣说道:“荒野之地。有的只是敲敲打打,虽然闹心,但胜在与众不同。”
 
范闲也笑了起来:“本官以为之所以奇妙,是因为……此次奉旨南下。每经一地,但凡本官开衙亮明身份,总会有当地苦主敲鼓鸣冤,言道本地官员诸多不法事……没料到今儿个开衙已经半日,这么大一个地方,竟然连一个上书的百姓都没有。”
 
众官一愣,腹诽道您一路潜行南下,有个屁的鸣冤!但范闲如此说。一定有后话,不由将心提了起来。
 
范闲这话当然是瞎说,只是个引子:“本官大感欣慰,内库在诸位同僚的治理下,竟是一片清明。毫无不法之事,实在难得。”
 
众官员脸上一热。连称不敢不敢。
 
范闲也没有黑着脸,只是笑着说道:“但又有一椿疑问,不知道是内库真没有什么问题,还是……某些官员官威太重,以至于百姓工人们就算心有怨言,也不敢来说与本官听?”
 
这话太没讲究,是个赤裸裸地准备构人以罪地把式,众官员不论派系,都是内库本地官,心头一凛,便生了几丝反感,心想就算您要烧三把火,也不能用这种荒唐的手法啊?以副使为首,众官员纷纷出列,大声说道:“大人,断无此事,断无此事。”
 
范闲低下头去,手指头轻轻搓着思思新缝好的袖口,问道:“断无何事?本官听闻这些年来,三大坊里欠下面工人薪水不少,年前还曾经闹过一次大事,可有此事?”
 
众官员一愣,年前由于司库盘剥太厉,三大坊的工人们确实闹过一次事,还死了两个人,这事儿一直被转运司上下官员们隐瞒着,没料到风声竟是传到了京都!但范大人既然已经说出口来,那一定是得了确实的消息,再难遮掩。
 
副使赶紧上前,赔笑说道:“年前资金回流稍慢了些,工钱晚发了三天而已,结果那些刁民借机闹事,竟让三大坊停了一天工,为朝廷带来了不可挽回的损失,所以转运司商议之后,才请叶参将弹压了一番,好在没有出太多人命,想着已近年关,大人马上便到,所以就没有急着上报。”
 
其实哪里是晚发了工钱,准确来说是司库们将发下去的工钱抽了太多水,积怒之下,民愤渐起,工人们才闹起事来。而转运司的官员们又不想得罪司库,又不想掏出公中的银子补帐,所以装聋作哑,直到事情大了,才调兵镇压。
 
范闲回身与那位叶参将轻身说了几句,这名参将面露尴尬之色,轻声应话,想来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并不光彩。
 
范闲将眉头一皱,轻轻敲着身旁案几,说道:“诸位大人,这内库说白了,便是个商号,只不过是陛下地商号,我大庆朝的商号。既然是做东西地,那最紧要的便是做东西地人……年复一年拖着工人的工钱,谁还愿意来给你做事?就算做事又如何肯用心?到最后,吃亏还不是朝廷?”
 
众官连声称是,纷纷进言日后一定严格照内库条例行事,断不会再有拖欠工钱的事情发生,至于日后如何。那是司库们与小范大人打交道,这些官员们只求将眼前这幕快些糊弄过去。
 
只是那三名面色黝黑、身无官服却坐在椅中的人物,面色有些难看起来。
 
“尽说些废话。”范闲摇头叹息道:“以后自然是不能再拖欠,那以前欠的呢?”
 
衙门正堂顿时陷入了死一般地寂之中。
 
官员们警惧之下,再不敢多言,内库工人数万,加上吃食住用,饮水衣料一系列的后勤,人数更是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朝廷给三大坊工人定地工钱极为丰厚。从中抽水已经成为内库官员们发财的最大源泉之一。如果范闲真要这些官员们将前些年的克扣全吐回来,这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而这些官员们心里清楚,自己这些人碍于庆律与监察院的监查,所以从来不敢明着吃,只是司库们吃剩后上地一些小孝敬而已,范大人针对的,只怕还是那些司库。
 
所以众官地目光,有意无意间都扫了那三人一道。
 
范闲就像是没有察觉场间的暗波汹涌,和声说道:“朝廷总不能亏欠子民,前些年的欠帐总要逐步补上。只是事情有些繁杂,断然是不能急的。”
 
不能急……众官心头再次一松,却被接下来的话吓的不轻!
 
“三天。”范闲微笑着伸出三根手指头,望着众官员说道:“给诸位大人三天的时间。将所有的帐给我填回来,欠下面工人的工钱都补回去,记得……用太平钱庄的利钱为准。”
 
“三天之后,如果还有工人到本官这里说他地工钱没拿到手。”范闲说道:“或者说让本官监察院的下属们查了出来……对不起诸位,本官是要露点儿狠劲儿了。”
 
他虽然微笑着,但官员们已经感觉到一股寒冽的味道开始传遍四周。
 
……
 
……
 
那一直安坐如素的三位仁兄终于坐不住了,面带谦卑地站起身来,说道:“大人。下官有话禀报。”
 
“讲吧。”范闲煞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
 
“拖欠工钱之事或许有之,
 
但是数目并不大,而且往往是做帐不顺。”那人呵呵笑道:京都来,或许不清楚这些地方地刁民厉害,那些人拖家带口的来做工。明明就是一个人在工坊做事,但他偏偏要报三个人。不是我们拖欠工钱,实在是他们想骗朝廷的银子。”
 
“噢?”范闲噫了一声:“还有这等把戏?”
 
“是啊。”那人明显没有看出范闲话语里的讥讽意味,大喜过望说道:“大人,那些工人奸狡阴滑,仗着朝廷心疼百姓,便敢狮子大开口,但凡有些要求不能满足,便会消极怠工,甚至还有些更坏的家伙,竟是敢在工序里做手脚,这些年来不知道让朝廷损失了多少银子。”
 
此人一劲儿将脏水往工人的身上泼,还不是想着范提司再如何好清名,但毕竟是官员一属,怎么会将屁股坐到工人那边?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不愁你不站好队。
 
范闲却在心里冷笑着,这话说的……把自己常犯的贱全推到工人身上,但他面色不平,叹息道:“啊,想不到陛下如此仁明,这些人居然还如此不知足。”
 
那人赔笑说道:“确实如此,拖欠工钱之事,等下官回去之后,一定细细查清楚,不过那些闹事地工人也不能轻饶,大人切莫被这些奸人言语蒙蔽,那些人奸滑的狠,委实不是个什么东西。”
 
范闲看着此人,忽然皱起了眉头:“请问大人是?”
 
副使赶紧在一边介绍道:“这位是是甲坊的主事官,萧大人。”
 
“萧大人?”范闲似乎有些吃惊,“甲坊主事官?司库之首?”
 
那位姓萧的三大坊主事人赶紧行了个礼:“正是下官。”
 
范闲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开口说道:“你一个区区主事。只不过是个小小司库,朝廷给了你一个不入流的品级,连官身都没有,怎么敢在本官面前自称……下官?”
 
众人一怔。
 
他地声间陡然间冷了下来:“口口声声下官……你又是哪门子的官?本衙今日头一遭开门,你一个区区主事不在衙外候着传问,居然敢大咧咧地入堂,还敢坐在朝廷命官之间。真是……好大地胆子!敢请教,你又是个什么混帐胆大的东西?”
 
……
 
……
 
嗯?
 
堂间安静了半天,直到过了许久,众官员们才听清了范大人……是在骂人?
 
顿时场间轰的一声炸开了锅,这还了得!自内库被归为皇室所有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指着三大坊主事的脸骂娘!就连长公主当初接手内库后,头一遭来闽北衙门,对这三名三大坊的主事也是好生温柔,怎么这位范大人就敢披头就骂?
 
那位甲坊主事萧大人也愣在了当场,他没想到范大人就算不笼络自己也罢。居然如此不给自己面子,骂地如此之凶!他闷哼一声,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但对着堂堂“皇子”,也不敢说什么,悻悻然一拱手,便要回座闷声当菩萨去。
 
“撤了他的座。”范闲双眼一眯,眉间皱成极好看的小圈,和声说道:“本官面前,没有他的座位。”
 
“范大人!”那位主事官勃然大怒。屁股还没挨着座位,就重新站直了身子,强抑着内心愤怒,说道:“不要欺人太甚。”
 
范闲根本不理会此人。自喝着茶,与身旁面色尴尬的叶参将,副使说着闲话。
 
说话间,他身边的监察院官员已经下去,将那名萧大人推到一边,撤了他的座位。如此一来,事情真是大了,不止底下的官员们都纷纷出列说情。就连那位叶参将也压低声音在范闲耳边说道:“范少爷,给他们留些颜面吧。”
 
“给他们留颜面?”范闲笑着说道:“今儿就是专门削他们脸来的。”
 
叶参将一闷,不敢再继续说话。
 
打从内库开衙至今,三大坊的主事在衙门里都有自己地座位,地位特殊。从来没有人如此侮辱他们的存在,此时见着甲坊主事受辱。另两位大坊主事也终于坐不住了,起身站在那位萧大人身边,对着上首的范闲寒声说道:“既然大人认为衙中没有咱们的座位,不若一起撤了吧……反正三大坊不过是些下贱之人。”
 
不是赌气,而是在拿三大坊压人。
 
范闲抬起头来,看了面前站做一排的三位主事,微笑说道:“当然是要一起撤,你们以为还能有你们的位置?三大坊里当然不全是下贱之人,不过诸位既然自承,本官也便信了。”
 
“大人!”
 
三大坊主事没有料到范闲竟是步步进逼,言语间没有给自己留一丝退路,这才知道对方不止是要树威,竟是要赶尽杀绝,可是……你范闲有什么底气?难道真想看着三大坊垮了不成?
 
三大坊主事再次应话的语气便变的狠了起来:“大人,不知三大坊有何得罪之处?”
 
“盘剥工钱,欺男霸女,以技要胁朝廷,不敬本官,当然……”范闲盯着三人说道:“你们得罪的不是本官,得罪的是三大坊里地工人,还有养你们的朝廷与天下万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三位主事大怒说道:“大人初来转运司,便如此肆意妄行,难道我大庆朝,真的没有规矩不成?”
 
“规矩?本官便是规矩。”
 
范闲笑着心想,当然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来,只是想到范老二当年在京都横行时,最喜欢飚的就是这句狠话,看来做官与当混混儿一样,遇着情况不明地乱局时,使些蛮横技巧,总是可行的。
 
“来人啊,这三人咆哮衙堂,给我拖下去,打十板子先。”
 
范闲将手中茶杯轻轻搁在桌几之上,毫不理会堂下众官员求情的话语,笑想自己恰得苦,霸得蛮,就是有些耐不得烦,哪里肯和这些人多费口舌。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九十六章 - 内库罢工
 
啪啪啪啪,声音很脆,不像京都皇宫外廷杖落在都察院御史们身上所发出的闷响,反而像是谁在为一个节奏感强烈的音乐打着节拍。
 
拍子只落了十下便结束了,三位工坊的主事终于没有像宝玉哥哥一样有进气没出气,也没有像范老二一样晕厥过去。
 
范闲大感兴趣看着场间的那一幕,不免有些意外这三位主事的硬气,被打了十板子,居然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他是知道自己属下风格的人,自己既然喊打,没有一个人敢留力气。
 
三位主事趴在长凳上,衣衫被掀了起来,裤子也被褪了下去,臀背全是一道一道的红痕,看着凄惨不堪,但他们今日受辱太重,当着范闲的面,竟是硬顶着没有发出求饶的声音来,但板子落在身上总是痛的,尤其是痛楚之外还有一丝被扒了衣服的屈辱感,让这些中年汉子的眼中都开始含着泪水,汪汪的,又带着恨意,像可怜的小狗狗。
 
范闲拍拍手,说道:“叉出去。”
 
“是。”属下们齐声应道,便扶起三位主事往衙门外走去。
 
在这三位早已痛辱难当的主事身后,范闲还没忘了像个商人一样喊着:“三天,三天,你们可别忘了!”
 
……
 
……
 
衙门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诸位官员望着范闲的目光更增一丝惊惧,天下人都知道范闲的名声,但不是京都中人。对于范闲地清名文名内里蕴着的阴寒味道,这些官员并没有亲身的体验,不如二皇子那派文官来的痛楚清晰。
 
但今日大家终于看着了,在暗自害怕之余,也不免多了几丝暗中的冷笑,打便打罢,打的是司库。还不是给咱们这些作官的看,只是您范大人再如何博学,对于内库里地事务依然是两眼一抹黑,将这三大坊的主事得罪惨了,日后看你如何收场。
 
范闲或许并不清楚自己属下这些官员存着三日后看热闹的心思,或许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又随意说了两句,吩咐诸人在三日之内将欠款填回来,有何不法事自行首检,便放诸官出衙。
 
他留下了那位出自叶家的参将。还有自己的亲密助手转运司副使。三日后要做那件事情,在很多方面,他还是需要这两个人的帮忙。
 
也不知道在后园里他与这二位官员说了些什么,只见两人的脸色越发沉重,最后终是缓缓点了点头,对范闲恭谨地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
 
……
 
“大人。”苏文茂递过监察院递上来的情报汇总,范闲顺手接了过去,一面看一面微微点头,看来四处的人还是有些用处的。只是这些年被长公主与司库们上下夹压着,没有一展手脚地机会。
 
苏文茂看着他沉浸在卷宗之中,想到先前那幕,忍不住皱了眉头。壮起胆子轻声说道:“那三大坊的主事杀得。”
 
范闲抬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杀得,不过杀人并不是做菜,吃得便吃,杀得也不用急着杀。”
 
“大人先前过于温和了。”苏文茂出自监察院一处,对于整治官员吏治向来讲究心狠手辣,对于范闲先前的处置实在是觉得过于仁慈,区区三个主事。杀便杀了,既然立威便要雷霆一击,哪有说了半天,只打十个板子的道理。
 
他不忿说道:“大人先前只是打了他们十板子,太轻了。只怕会让这些人心生不服。”
 
范闲挥挥手中监察院的情报汇总,平静说道:“依手中的证据。我一刀便将那三个脑袋斫下来,也没人敢说什么。”
 
苏文茂一怔,心想既然如此,为何先前雨声大雷点小,就此放过那三个目无王法的家伙?
 
范闲笑着解释道:“雷霆雨露,皆是……上恩。如果先前我处治的狠了,虽然官员与那些大小司库们心中会不服,甚至会因恐惧而生嫉恨,但他们也只有应着,而且慑于杀头刀的锋芒,就会老实下来,这三天的期限啊……只怕还不过一天,官员们都会将亏空补上,而那些司库们,更是会疯了一般来往衙里送银子。”
 
“这不是……大人所想看到地局面吗?”苏文茂越发的不解。
 
范闲摆摆手:“错了,一时镇压下去,只杀了三大坊的主事,对于内库来说,能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就像上山猎猴一样,你要把猴王杀了,那些猴子就会四散开来。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可能,也不愿意长年守在内库这处,将来我们走了呢?那些猴子又会从山里跑出来,来偷咱家地玉米吃。”
 
苏文茂心头一动,明白了一些什么,提司大人比喻中说的猴子,自然就是三大坊为数众多的司库们,如果今日就斩了三大坊的主事,那些司库们自然会老老实实地吐回银两,发还拖欠工人的工钱,但是那样一来,提司大人就缺少了再下屠刀的机会,等日后提司大人离开了闽北,回到杭州,山南路远的,那些司库们只怕又会重新活跃起来,而三大坊里的工人们只怕要迎接更惨烈地报复。
 
“这是挤脓包。”范闲笑着说道:“你看着脸上似乎平了,其实脓水还在里面,所以我们不要着急先磨砂,而是要开扩毛孔,将所有的脓汁都挤出来。”
 
苏文茂一怔,明显没有上过美容课,但已经足够明白范闲的意思,笑着说道:“大人说的复杂,不就是引蛇出洞吗?”
 
“引什么引?这叫打蛇惊蛇。”范闲摸摸平整光滑的头发,发现自己这形容似乎也不怎么贴切,忍不住笑道:“反正三天之期。三大坊十板之辱,想来那些骄纵惯了地司库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忍地。”
 
“如果……有人将银子补回来了,怎么办?”苏文茂疑惑问道,有些担心提司大人名声大震之后,让那些小猴子们没胆量跳出来。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范闲很认真说道:“没有触犯庆律里刑疏地司库。只要把银子退的干净,我自然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我是来管内库,不是来破内库的。”
 
“明白了。”
 
“对于敌人,我们要从中进行分化,进行疏理,分别对待,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看看三日后跳出来的是谁,就知道谁在拒绝本官地好意。”范闲微笑说道:“不仅仅是针对司库们,想必长公主留在内库的亲信。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在信阳方面看来,我如果将司库们都得罪了,内库自然要陷入瘫痪之中,这时节,他们也一定会跳出来,你让四处的人这两天盯紧一些,最后拟个名单,这些不稳定的因素,我都会一一请走。”
 
苏文茂终于全盘了解了。提司大人要做很彻底的清理工作,又到先前园中的对话,小意说道:“只是……大人,副使倒是任其安那族里的人。算是可以信任,但叶家?”
 
范闲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据京都传来的消息,在大皇子与北齐大公主成婚之后数日,叶灵儿也终于嫁给了二皇子,而二皇子也借着这个机会,由太后出面,被从软禁的府邸之中放了出来。
 
“不要担心什么。我没有说太多,只是让那位叶参将最近注意一下出库地线路,我不至于狂妄自大到可以用几句话就收伏叶家的人。”
 
范闲笑了起来,他让叶参将做的事情,其实只是为了防止司库们仗着地利。偷偷将这些年吞的银子运出去,虽然大部分赃银肯定用在了买地上。但地契……司库们的脾性决定了,只可能放在自己的家里。
 
“而且不要很随意地将叶家与二皇子与长公主联系在一起。”范闲想了想后说道:“叶秦二家并称于世,不是一般人想像的那般简单,怎么可能单方面倒向一个皇子,那也太愚蠢了些。就算有所倾向,但在事态没有明朗之前,他总要卖我几分面子,为了一群司库和我翻脸,除非叶重真是嫌陛下没将他发配的更远一些。”
 
苏文茂一凛,没有再说什么,领命而去。
 
范闲却坐在椅上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后才叹了一声气,叶灵儿终究是嫁了,二皇子将来会落个什么下场呢?他不是一个仁善之人,但在抱月楼外的茶铺中,也曾经说过,之所以要将二皇子打落尘埃,便是想留他一条性命,这一方面是因为叶灵儿的关系,另一方面只是潜意识里想和那个讲究铁血育子地皇帝陛下较较劲,看你会玩,还是我会玩!
 
数月来,叶家被皇帝玩了一道,在没有办法之下,只好与二皇子靠的越来越近,想到此事,范闲便是一肚子阴火,皇帝陛下深谋远虑或许是真的,但身为帝王的多疑混帐更是不假——看来坐在不同位置上地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他的局限性就是过于多疑了,以赐婚试探在先,毫无道理的防备渐起,十分无耻地构陷在后,生生将叶家逼到了太子的对立面!
 
太子?那老三为什么要跟着自己出京?
 
皇帝……还真不是吃稀饭的,尽弄些让人瞧不出眉目的手段。范闲有些苦恼,旋即安慰自己,自己这个小混蛋弄不明白,说不定老混蛋也是在打乱仗,自己都不见得明白。
 
至于为什么范闲极其坚决地不肯与丈母娘和解,并不是恋爱过程当中受了多少女婿气,也不仅仅是对海棠说过地“看好家业”的那个理由,最实在的原因是:如果范闲与长公主真的联手了,双方的实力相加,会强大到一种很恐怖,一种足以动摇庆国根基地地步。
 
而这,绝对是庆国皇帝不能允许的。
 
而对于没有手握天下之权地范闲来说,目前的处世方针就只有极大智若愚的一条:但凡皇帝老子不允许的事情。自己绝对不做,除非有人要打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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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两日内,初至内库的钦差大人范闲,带着自己贴身的七个丫环,花枝招展地四处视查工坊,对于内库的流程渐渐熟悉了起来,对于当年叶家的声势更添一丝感性的认识。难免会在河旁水车处抚木喟叹,不尽沧桑之感,偶尔也与坊中的工人们坐而论道,吹玻璃
 
之道,只可怜他手艺太差,面相太美,吹不成功,玻璃质感却是展露无疑。
 
便这么晃了两日,离官衙近些的工坊大多知道了新来的大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对于传说中的小范大人。虽不敢逼视,但苦哈哈们也是小意地偷瞧了不少眼,都说这位贵公子生的真是好看,就是手脚笨了些,为人倒也亲善,身边的七个丫环都生地如花似玉,只是有一个丫环长的实在是不咋嘀,行事走路大有乡村土风,哪里像是大族人家出来的姑娘。
 
而另一方面,军方与监察院组成的内四道防线忽然间加紧了巡查工作。内库的巡查本就是天下最严密的所在,骤一加紧,顿时搜出了些违禁之物,虽然不是内库的技术秘要。但也是些沉甸甸的东西。
 
是轻飘飘的纸片,却是沉甸甸的地契。
 
不出范闲所料,包括三大坊主事在内地司库与相关官员们在三日令出台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将身边最值钱的东西想办法运出去,交给内库外面的亲友。
 
但在遇着严密地搜查之后,众官员与司库们终于绝望了,知道新来的钦差大人不会允许自己这些人转移财产,而这些纸上财产留在身边……天啦。三日后如果自己不将亏空补齐,岂不是要被抄家?而且这些人的身上哪里会干净,如果钦差大人要揪自己的错处,左右都是个死字!
 
单达与林参将的工作明显起了成效,从第二天起。就没有人再试图转移家产,而一股阴风。开始在内库的各个府邸与三大坊之间吹了起来,至于吹风的源头是谁,自然有洒出去的钉子在悄悄打听。
 
是夜闽地天降大雨,河流暴涨,虽然由于堤坊实在,没有任何问题,但那种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地氛围,已经开始让很多人感觉到了异样。
 
感受到强烈危险的司库们开始串连了起来,上中下,一共两百多名司库,面对着“三日令”都有着自己的打算,有的良心尚存的人,准备交回赃银,重新做人,有些害怕范闲权势地人,开始暗中准备举报同僚不法之事,为自己谋取个清白之身,而更多的人,则开始聚集在三大坊地主事府中,窃窃私议着究竟应该如何处理此事。
 
三大记的三位主事被打了板子后,都只能躺在床上,虽身处三地,但内心对范闲的仇恨与眼中的怨毒颇有情发一心之态,总之,他们是不肯向范闲低头的,因为他们做的坏事太多,就算低头,只怕将来也逃不出一死。
 
而在这些司库们的串连里,信阳方面留在司库的心腹,也起了很恶劣的作用,用远在京都的公主殿下的名义,向众司库保证,朝廷首先关注的依然还是内库的出产与利润,而不是你们贪的这些小碎银子。
 
一根筷子怎么着?十根筷子怎么着?总之,绝大部分的司库们终于紧紧地抱成了团儿,开始像保龄球一样砸向似乎一无所知,只知携美同游的范钦差大人。
 
……
 
……
 
三日令的最后一天,范闲依着前两天的规矩,上午的时候还是留在官衙里议事,这两天虽然司库们一直没有主动交赃认罪,但是官员们还是有不少已经退了些银子回来,至于退足了没有,那是后事,自然后论,至少这表面上的恭谨是做出来了。
 
也有些司库暗中认罪,主动攀到监察院要当污点证人,范闲自然是一笑纳之,看来对方果然不是一块整铁板,内库的铸造工艺确实不过关。
 
他喝着茶。看着堂外的细雨出神,心里悠悠想昨夜地那场豪雨,今年庆国不会又遭洪水吧?看来得抓紧些时间了,不然父亲那边要的银子只怕还来不及运到大江沿岸,堤岸又会崩了。
 
“大人!”
 
一个惶急不堪的声音,就像是一道闷雷炸了开来,将范闲从圣人之思中喊醒。
 
范闲纳闷一看。只见一堆官服全湿的官员跑了进来,这些官员们都是今天去各坊宣传三日令最后期限的人物,怎么都跑回来了?
 
领头的人是内库的二号人物,转运司副使马楷,只见一脸震惊,拉着前襟,不顾地上污水湿鞋,惶急无比地闯了进来。
 
“马大人,何事如此慌张?”范闲看着对方,微微皱眉。摆足了曹操地谱儿。
 
“大人,不好了!”马楷虽然早知道司库们一定会对三日令进行反弹,但今日骤闻此事,不由慌了心神,赶紧来向范闲报告。
 
“三大坊……罢工了!”
 
……
 
……
 
范闲微微一怔,呆呆地站在石阶之上。
 
马楷以为钦差大人也被突如其来的坏消息给震住了心神,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苦笑说道:“这下可好,这下可好。”
 
三大坊罢工?这是自庆国收运内库之后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其实范闲并没有杀人,用的手段还不如长公主当年血腥。但问题在于,范闲发出三日令,手头又拥有长公主不曾拥有的密谍力量,再堵住了司库们转移家产的谋图。等若是实实在在地准备吞掉司库们这些年扣的银钱。
 
银钱是什么?银钱就是绝大部分世人的命,所以司库们就敢用罢工这样的惊天之举来和范闲拼命!
 
范闲只是略怔了怔,马上就醒了过来,唇角浮起淡淡笑意,其实他惊的不是司库们反应激烈如斯,他只是想着,原来这个世界也有工潮……
 
“大人,怎么办?要不然先收回三日令?”马楷满脸企盼地说道。他是很不赞同范闲出三日令地,如今司库们真的罢工了,内库三大坊一日停工,朝廷便要损失多少银子?这么大的罪过,谁担的起?就算你范闲家世异于常人。不怕世人物议,但是……陛下也不会轻饶了你!
 
出乎马楷与众官员的意料。范闲轻抚头上光滑发丝,活动了一下脖颈,脸上露出一丝隐隐兴奋:“果然没让本官失望,弄了个大动静出来……如此也好,待本官赶上前去,杀他们个干干……净啊净!”
 
“啊?”
 
众官员傻立细雨之中,衙门木梁上一双燕子轻轻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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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雨水之中,范闲穿着黑色的监察院莲衣,领着转运司大小官员,合计二十余人,匆匆赶到了第一个喊出罢工的甲坊某处大坊外。众官员站在坊外,发现听不到火炉滋滋作响的声音,坊上也没有黑烟冒出,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众人忍不住都将目光投射到范闲的身上,心想这种沉默地抗议,大人究竟准备如何处理?
 
没有人知道,跟随范闲下江南的启年小组、六处剑手已经披着雨衣,沉默地来到了离大坊不远处等待着命令。
 
而在更远处,叶参将沉着一张脸,紧握着拳头,心中忐忑地与身旁的苏文茂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心思却全在今日罢工地大坊之中,在二人的身后,一营刀枪在手的官兵正等待着。
 
甲坊罢工的人们都聚集在这间大坊之中,坊内犹有昨夜残留的热气,这里是负责炼制玻璃的所在。
 
范闲踏着稳定的步伐走入坊内,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坊顶,赞叹说道:“防雨做地不错。”
 
工人们三三两两的缩在最后方,脸上挂满了惊恐,这些下层的工人自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忽然停工,看着新近来到的钦差大人,心里害怕万分。
 
而在工坊前方,十几名穿着青色衣衫的司库,强自镇定对范闲行了一礼。
 
“为什么没有开工?”
 
“好教大人知晓。”身后还带伤地甲坊萧主事,用带着怨恨的眼光看了范闲一眼,“昨天夜里雨水太大,将炉子浇熄了,冲坏了模具,所以没有办法开工。”
 
主事与司库不是蠢货,当然知道不能明着说罢工,不然万一范闲真地发了疯,提刀将自己这些人全杀了,他道理上也说的过去,所以只能找些理由,但实际上还是以罢工对对方进行威胁。
 
这,或许便是所谓谈判的艺术。
 
在诗文方面,范闲可以说是个艺术家,但他的本职工作,却往往是没有美感地在破坏艺术,他沉着脸说道:“模具毁了,炉子湿了,那乙坊呢?难道烫死人的钢水也凝了?纺机也能发锈?”
 
不等那个萧主事回话,他双眼一眯说道:“我看你们这些司库们才真是脑子生锈了!”
 
根本没有所谓的谈判,范闲只是需要有人闹事而已,内库技术主管的换人势在必行,他怎舍得错过这个机会。
 
“来人啊,将这个萧主事的头给我砍下来,用他的血暖暖炉子。”范闲一拍手掌,和声说道。
 
那名萧主事一愣,似乎没有听明白钦差大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范闲的话音一落,穿着雨衣的监察院官员已经走入了坊中,一位下属抬了把椅子让范闲坐下,另有几人已经干净利落地将萧主事踹倒在地,拉到了离范闲约有五丈之远的炉旁。
 
范闲一挥手。
 
他身后的运转司官员们大哗,马楷副使急火攻心,惶然喊道:“大人,使不得!”
 
而被推到炉口处的萧主事这时候终于醒了过来,知道钦差大人真的要杀自己……真的敢杀自己!他开始拼命挣扎,双脚蹬着地上的浮土,沙沙作响,带着哭腔喊道:“饶命,大人饶命!”
 
世间每多愚者,看不透世态所在,要丧命时再乞饶命,未免迟了些。
 
与那位萧主事交好的司库们双眼欲裂,纷纷冲上前去,想要将萧主事救回来。
 
哗的一声,一道雪白的刀光闪过!
 
一颗带着黝黑面色的头颅,骨碌碌的滚进了炉子里,鲜血噗的喷出,击打在炉壁之上。
 
大坊里爆出无数声惊叫,众人都被眼前血腥的这一幕给震住了,小司库们痛嚎着,惊恐着,在电光火石间同时收住了前行的脚步,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终于战胜了内心的狂热。
 
范闲看了炉口的尸首一眼,又看了看坊后那些聚集在一起约有数百名满脸害怕的工人们,平静说道:“本官杀人,自然有杀人的原由。”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九十七章 钦差大人因何发怒?
 
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在工坊之上的屋顶,噼啪作响,和屋顶下方死一般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工坊里工人们畏惧地聚集在最后方,脸上的惊恐未加遮掩,但大家的手已经开始下意识地去摸那些铁锨木板,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而站在前方,主持罢工之事的司库们,更是满脸畏惧,看着坊门口安坐椅上的钦差大人,再也没有人理会已经死去的萧主事,甚至没有人敢去看一眼炉口旁尸首分离的惨景,只是惊恐注视着范闲那张温和柔美的脸,众人的脚下意识里往后退去。
 
一人退,十人退,众人退,司库们退后的脚步声沙沙作响,就像是千足虫在沙漠里爬行,只是工坊总共就只有这么大,后面又被穿着单薄的工人们占去了大部分地方,这些穿着青色服饰的司库们又能退到哪里去呢?
 
范闲看着眼前这一幕,下意识里摇了摇头,和声说道:“本官不是一味残暴之人,诸位工人莫要害怕,朝廷查的,只是司库贪污扣饷一事,与你们没有什么关系。”
 
最后方的工人们互相看了两眼,心绪稍定,却不敢完全相信这个年轻的大官,手里依然握着铁锨的把手。
 
“你……你就算是朝廷命官,可怎么能胡乱杀人!”一名司库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沉默的压力,尖着声音哭喊道。
 
这时候运转司副使马楷正傻乎乎站在范闲的身后,他根本没有料到范闲竟是二话不说。便先砍了一个大坊主事地人头!今天这事儿弄大发了,可该怎么收场噢!
 
他颤着声音,又惊又怒说道:“钦差大人,这……这是为何?万事好商量……完了,这下完了。”
 
在马楷的心中,内库最紧要的便是面前这群司库们,只有这些人才知道如何将内库维持下去。就算你范闲今日砍几十个人头,逼这些司库们就范,可是日后呢?司库们含怨做事,谁知道会将内库变成什么模样?
 
更何况还有两位大坊主事也在闹工潮,如果知道你杀了甲坊的萧主事,激起了民怨,罢工之事真的继续了下去……天啦!您要真把人杀光了,谁来做事去?难道指望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工人?
 
范闲没有理会身边手足无措的副使,示意苏文茂靠了过来,然后清声对坊内地所有人说道:“都给我一字一句听着!”
 
众人一怔。
 
苏文茂从湿漉漉的莲衣里取出几张纸。眯眼看了一下,便开始高声读了起来。
 
“今查明,内库转运司三大坊甲坊主事萧敬,自元年以来,诸多恶行不法事。”
 
苏文茂皱眉看了一眼那些瑟瑟不安的司库们,继续说道:“庆历二年三月,萧敬瞒铜山矿难,吃死人饷五年,一共合计一万三千七百两。庆历四年七月九日,萧敬行贿苏州主薄。以贱价购得良田七百亩。庆历六年正月,以萧敬为首的三大坊主事,并一干司库,拖欠工人工钱累计逾万。引发暴动,死十四人,伤五十余人……”
 
罪状不知道罗列了多少条出来,念的苏文茂嘴都有些干了,只听他最后说道:“其罪难恕,依庆律,当斩。”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地契若干,苏州主薄的供状。以及相关证据。
 
“不要再问我要证据。”范闲接着开口说道:“人证我留着的,物证也有不少,像萧敬这种混帐东西,本官既然主事内库,那是断不会留的。”
 
那些本自颤栗不安的工人们听着钦差大人议罪。听着那条条罪状,顿时想起来平日里萧敬此人是如何的横行霸道。对手下地工人们是如何苛刻阴毒,顿时觉得钦差大人杀的好!杀的妙!
 
而那些司库们眼中的怨毒之意却是愈发地重了起来,有人不服喊道:“就算要治罪,也要开堂审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站在范闲身后的副使马楷,听着苏文茂念罪状的时候,就知道钦差大人是在找借口,萧敬做的这些事情,其实内库转运司的官员心里都清楚,只是就算要依庆律治罪,可是……你也不能就这样胡乱杀了呀!
 
马楷毕竟因为表弟任少安的关系,想与范闲维持良好的局面,所以再如何不认同范闲地行事风格,也是强行闭着嘴,不去质疑。
 
他不质疑,但是转运司里还有长公主留下来的心腹可不肯放过这个大放机会,阴险说道:“大人处事果断,只是……似这等贪赃枉法之辈,似乎应该开堂明审,让他亲口承认,方可警惕宵小,而且大人给了司库们三日之期,这三日的时间还没有到,不免……”
 
司库们颤栗着,却不死心,听着官员的队伍里有人帮自己说话,更是大着胆子鼓噪了起来。
 
范闲根本没有转头,唇角泛起一丝冷笑道:“本官乃监察院提司,身兼内库转运司正使,监察院负责查案,转运司依庆律特例,由正使断案,审他斩他有何不可?再说了……本官也不是用这些罪名斩他。”
 
他微微低头,笑着说道:“挑动工人闹事,罢工,抵抗陛下旨意,本官难道还斩不得这等无君无父之徒?”
 
庆律缜密,似杀人这种事情,暗中做着无妨,但像范闲这样明着堂而皇之杀人,则是需要一个极好地借口,如果他只是用萧敬的不法事为绳,来说明自己杀人的正当性,就会给官员们司库们一个极好的反驳机会——不问案而斩人犯,放在哪个衙门都是说不过去的。
 
但范闲这人做事很实在,明明查实了萧敬地罪名。却偏说是因为对方不敬陛下旨意而斩……旨意这种东西,最是虚无缥渺,他身为钦差,当然有最后的解释权。
 
而监察院查的萧敬罪状,也是很必要地,日后在京都朝堂上打御前官司,这些强买良田。欺民致死的罪行,足以堵住事后的置疑。
 
当前杀人立威,事后取证堵住世人悠悠之口,这才是谋虑长远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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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坊地大坊里已经死了一个人,而工人们对钦差大人有所期望,司库们胆小如鼠,官员们虽然心中有鬼却无法当面指摘范闲,局势稍稍稳定了下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乙方两坊的工潮也平息了下来,不过那两处由
 
于是叶参将与单达两个人处理的。所以多费了一些时辰,这;两个人不像范闲一样胆子大,只敢抓人,不敢杀人。
 
其余两坊地司库们被军士们押着进入了大工坊中,工人们被严禁留在各坊之内,饶是如此,忽然间涌入了两百多名青衣司库,还是让大工坊里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只是军队刀枪寒芒所指,监察院弩箭相逼,再拥挤的人群都不敢有半分动弹。
 
看着这一幕。随着范闲来到工坊里的转运司官员们心头大惊!众官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钦差大人对于三日令最后一天的局势早做出了安排,而且他似乎早就猜到了司库们会有过激的反应!
 
一时间,那些信阳方面的亲信官员无不失望。看来今天这场乱子闹不大了,但同时间他们也在期望着,范闲待会儿下手再狠些,最好将所有的司库都得罪光——日后内库减产,质量下降,看你如何向陛下交待!
 
等坊内稍安静了一会儿之后,范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本来泓在莲衣里地几蓬小水流到了地面上。
 
他看着面前挤作一堆的司库们。只见这些司库们眼中犹有不服之意,而自乙丙两坊被押过来的司库们更是犹有骄色,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到的挺齐啊。”他温和笑着说道:“昨夜天降大雨,这间工坊被浇熄了,你们那边呢?还有。明明隔着三四十里地的工坊司库,怎么今天都在衙门附近?就算工坊因雨停工。你们也应该去自己的坊内看着才是,天时尚早,难道你们已经去了,然后又折转回来?”
 
他自顾自的说着,而司库们经由先前坊内留下的司库解说,终于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面色渐渐苍白了起来。
 
范闲摇头说道:“这下好,诸位罢工的罪名拿实了,本官也好下手杀人了。”
 
经过萧主事的非正常干脆死亡,经由言语地传播,司库们如今终于知道了钦差大人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听着这句淡淡话语,司库们嗡的一声炸开了锅,有出言求饶命的,有犹自狠狠骂娘地,有的人眼睛骨碌直转,似乎要看这工坊哪里有狗洞可以钻出去,人群渐渐散开,形势微乱,只是外围的军队与监察院看的紧,又将众人逼了回去。
 
有两个人从司库里挤了出来,不是旁人,正是此次工潮的三位领头人,乙丙两坊的主事司库。
 
这两位主事先前在各自治下最大的一间工坊内意气风发,口若悬河地指挥着司库与工人们罢工,言辞滔滔,气势惊人,虽然工人们有气无力有心无意地看着他两人,但是上百名的司库们则被他们说地无比动心,心想以自己这些人脑子里的智慧,朝廷怎么也舍不得严惩,当然这两位主事也严令诸位司库们对于钦差大人要恭敬无比,咱们要的只是家中的银子不被朝廷夺了,而不是真的要造反。
 
没料到,罢工不过一会儿时间,由坊外就冲来了无数兵士与监察院地密探,面对着兵器,二位主事的言语顿时没有了力量,乖乖地束手就擒,被押送到了这里,但一路他们依然有底气,心想自己这些人行事有分寸,你钦差大人也不好如何。
 
没料到,钦差大人做事没分寸。在人群里站了会儿,二位主事才知道,原来和自己一起密谋罢工地萧主事……竟然死了!
 
二位主事站在人群外,在坊内四处看着,终于在炉口边上发现了萧敬的尸首,那片血污与头颅霎时间震慑住了他们地心神,二人悲声哭嚎道:“萧大人……萧大人!”
 
身边尽是刀枪。所以不敢去炉边号丧,但他们依然抬起头来,用极怨毒的目光看了范闲一眼,知道自己今天大概是逃不过去了。
 
范闲没有看他们,只是微微偏头,听着单达的汇报,当知道丙坊一应如常,监察院三处的技师们已经全部接手,没有人敢趁乱作些什么,这才放下心来。而在这个时候。一名本应驻在府内的虎卫悄悄越过诸官,来到了范闲的身边,凑到他耳旁说道:“府里那位想出去逛逛。”
 
丙坊之所以重要,是因为那处负责生产军械船舶之类的要害物,如果那处地机密被泄,日后在战场之上,不知道庆国会多死多少年青人,范闲可不敢负这个责任,本来听着单达的禀报心头稍安,但听着虎卫的禀报。眉头又是皱了起来。
 
海棠化装成婢女跟着自己,可以瞒过官员,可以瞒过许多人,却瞒不过高达那双鹰一般的眼睛。虽然范闲发现自己犯了这个大错,但已经无法弥补了,好在启年小组暗中盯着,虎卫并没有向外面放出什么消息,这才让他稍安了些心,又开始疑惑起来。
 
但眼下并不是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虎卫所指的那位……自然就是海棠,看来那位村姑知道今天热闹。只怕是想趁机做些什么。
 
范闲平静说道:“不准出去,盯着,用一切方法,今天将她留在府里。”
 
七名虎卫对海棠,正是去年草甸之上的标准配置。范闲并不担心什么。而且一旦武力相向,海棠知道自己的决心。自然会安静下来。
 
处理完了自己的事情,范闲才将目光重新投注到场中,说道:“将这两个唆动闹事,对抗朝廷的罪人绑起来。”
 
早有兵士上前去将两位主事捆绑起来,司库们虽然面露骇怕与仇恨,却没有人敢上前帮手,一方面是暴力机器在前,另一方面是这些司库们这些年来将银子都挣饱了,委实再没有斗狠地勇气。钱越多的人,胆子越小,范闲将这件事情看的极明白。
 
“范大人!”
 
两位主事并未抵抗,有些麻木地任由军士将自己的双手缚住,但乙坊主事犹自幽幽盯着范闲的脸:“你要杀便杀!只是看你日后如何向朝廷交待?”
 
“是在威胁本官?”范闲笑了起来,“来之前儿的路上,我就曾经说过一句话……死了张屠夫,难道就要吃带毛猪?少了你们这些个小司库,难道本官就不会打理内库?”
 
乙坊主事惨声笑道:“是吗?我们确实小瞧了钦差大人您的决心,但您似乎也小瞧了这些不起眼的工坊!”
 
他最后那句话简直是用喊出来的一般,显然已经绝望,但更是有着变成鬼也要看范闲究竟如何将内库废掉的
 
狠念。
 
……
 
……
 
范闲看了苏文茂一眼,苏文茂从莲衣里取出另一张案宗,沉着一张脸,开始按照纸上写地名字,将一个一个人名念了出来。
 
“张三,李四,王八,龙九……”
 
随着这些龙套名字的一一念出,司库人群里的十几个人脸色顿时煞白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马上就要和甲坊的萧主事一样身首两段!有几个胆子小地双腿发抖,裤子上面竟是湿了一大片。
 
苏文茂厌恶地看了这些人一眼,不明白提司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吞了一口唾沫后,黑着脸说道:“你们可以出来了,钦差大人赦你们无罪,明日便上书朝廷,替你们作保。”
 
无罪?还要上书朝廷?这些被点到名的司库们顿时傻了起来,本以为是地狱,谁知道是有清凉的泉水和七十二个处女的天堂!
 
在身周司库们不解疑惑猜忖嫉恨的目光中,这十几个司库痴痴傻傻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走到了范闲地面前。噗的一声跪了下去,谢谢钦差大人,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范闲满脸温和笑容,双手虚扶将这些司库们扶了起来,一面作态一面和声说道:“能够拿住三名主事的实在罪状,能够知晓司库之中竟有如此多地不法之事,全仗诸位大义灭亲。一心忠于朝廷,不然本官还真知道内库竟然乱成如此模样,也不知道今日竟然有人胆敢挑唆罢工闹事……诸位于国有功,本官自然不会亏待。”
 
坊间顿时哗然,原来这十几个司库竟然是内鬼!就连范闲身后的官员都傻了眼,心想钦差大人来内库不过三天,怎么就发展了这么多眼线,监察院密探之名,果然不是虚假。
 
而司库们知道被范闲请出去的十几个同僚,竟然在暗中出卖了自己。不由勃然大怒,虽不敢上前痛揍,却也是狠狠地骂了起来,污言秽语漫天飞舞,钻入了那些内奸们的耳朵里去。
 
那些内奸司库呢?本来是爱死了小范大人,这时候却是恨死了小范大人,不错,他们是暗中还了库银,也偷偷说了几句自己听说过地东西,可是……哪里有小范大人说地那么严重。这罢工的事情,自己也是昨天夜里才知道地,哪里有时间去禀报,至于萧主事和另外两位主事……天啦。自己只是想当根漂亮的墙头草,哪里敢得罪司库们的首领!
 
这些千夫所指的司库们面面相觑,欲哭无泪,就算范闲今日放了他们,可是今天当着众人面指实了自己的背叛无耻之举,自己日后怎么面对两百多名同僚?自己还怎么做人?
 
张三望着李四,王八看着龙九,用眼神悲哀地询问着:“您也内奸啦?”
 
“是啊。咱也内奸了。”
 
接下来范闲的话,又让坊里一片震惊。
 
“嗯,这十三位司库勇于揭发弊端,于国有功,本官决定。自今日起,他们便是三大坊的副主事。”范闲温和笑着问身边地副使。“马大人你看此议如何?”
 
副使马楷心里还记挂着内库究竟如何才能正常生产,心情十分郁闷,但听着这话,仍然是连连点头称是,内心深处对范闲大感佩服——这招,真是漂亮,亮明这些司库的奸细无耻嘴脸,日后治库用这些人当爪牙,不愁他们不服,这是人为的在司库当中划了一道鸿沟出来,今天这事儿如果能圆满收场,日后的司库们也再难以重新纠结成一起,成为一个可以与官员们对抗的阶层。
 
忽然有人冷笑了起来。
 
众人定睛一看,正是被捆着跪在地上的乙坊司库,只见他冷笑悲哀说道:“好一群无耻的小人……范大人,莫非你以为就靠这些家伙,便能让内库运转如初?我不是要胁朝廷,但少了我们这些人脑中的东西,内库……只怕撑不了几天!”
 
这话一出,场间气氛又异样了起来,副使马楷想凑到范闲耳边求情,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而转运司官员中的信阳心腹,也开始明着为朝廷考虑,暗中替主事打气,纷纷向范闲进言,一切应以内库生产为重,杀了位萧主事,已经给足了对方教训。
 
范闲哪里会听这些话,只是盯着那名乙坊的主事,半晌没有说话。
 
那一双锐利清明地目光,竟是盯的乙坊主事再也承受不住,缓缓地低下了头。
 
而这个时候,范闲才怒声说道:“死到临头,还敢要胁朝廷……司库?撕了你的内裤蒙脸上看看,你颈子上长的究竟是脑袋还是屁股!”
 
钦差大人雷霆一怒,坊间鸦雀无声。
 
范闲扫了众司库一眼,不屑之中带着怜怒说道:“还真以为你们很出息?还以为这内库还是当年地叶家?不看看你们那点儿能耐,说旁人是无耻小人,你们呢?除了会贪银子,会偷材料变卖,会克扣那些苦哈哈的工钱,会强占别人的老婆,你们还会做什么?无耻?你们要是有耻,就不会有今天这档子事儿!”
 
他转身,对着乙坊主事大怒说道:“你很硬气啊,内库没你不行?那你告诉我,这些年的玻璃怎么越来越浑了?酒怎么淡的快生出个鸟来了!香水已经停产了十年,你找出法子来没有?”
 
“你当年也是叶家的伙计,老人儿。”范闲痛心疾首,对着那名主事破口骂道:“***怎么堕落成这样了?我***快气死了!”
 
坊间众人一凛,迟钝地大家这才想起,似乎有个流言——面前这位愤怒的钦差大人,是叶家的后人?***,我***?谁地妈妈会生气?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九十八章 - 老掌柜
 
那名主事跪在地上,脸色又红又白,听到叶家二字,他记起了面前这人的真实身份,那一丝隐藏了许多年的记忆缓缓升起,让他又羞又愧又怒又惧。羞愧的情绪比较好理解,毕竟当年他不过是个在道旁乞食的小叫花儿,能够混到如今这种地步,全因为叶家,而当年叶家小姐是怎么教育自己这些人的?
 
至于怒惧,则是来自于他的自然反应,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后的羞火感,而想到钦差大人是叶家的后人,只怕自己脑子里知道的东西,对方也一定知道,那自己还如何能够用那些东西要胁对方?对方将萧主事一刀砍了,难道还砍不得自己?
 
“朝廷待你们不薄。”范闲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不说你们三个主事,就是一般的司库,每年俸禄甚至比京都三品官还要多,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莫非以为内库所产全要靠你们的脑袋,这每年两千万两银子闪了你们的眼,让你们觉得不忿,觉得自己应该多挣一些?”
 
这话说到了司库们的心底,内库一年所产极为丰富,卖往天下诸国,为庆国带来了巨大的利润,虽然司库们的待遇已是极高,但和那笔庞大的银钱数目比较起来,他们的心里依然有些不舒服,总觉得自己这些人为朝廷挣银子,应该分得更多才是,这才有了私下的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之举。
 
此时听到钦差大人如此说,众司库虽然不敢顶嘴。但眼眸里却出现了便是如此的意思。
 
范闲冷笑一声,很无情地撕去了他们的画皮,淡淡嘲讽道:“可问题是……你们倚仗地东西,真的就是你们脑子里的东西吗?”
 
场间一片沉默。包括官员们在内的所有人都认可这个事实,直到范闲说道:“不要忘记了,在叶家没有出现之前,你们知道什么?你们脑子里掌握地技术是从天下掉下来的?是神庙教的?”
 
范闲骂道:“都给我记清楚了!这是叶家教给你们的!没有当年的叶家小姐,你们就是些废物,继续刨田乞讨去!叶家当年是为了什么才修了这些大工坊,我看你们统统都忘记了是当着本官的面,还想用叶家教给你们的东西来要胁本官,你们要不要脸?知不知耻?”
 
他身后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虽然朝廷早就不追究叶家的事情。小范大人的身世也是渐渐为天下人知晓,可是这么光明正大地叶家叶家说着,终是……有些犯忌讳吧。
 
范闲此时却顾不得这么多。一方面是火,另一方面却是要借这个机会,替自己正名。在这个世界上,不论做任何事情,都讲究名正言顺。所谓师出有名,而范闲今天痛骂司库,刀斩人首。不论利益层面,先就道义层面已经拿了旗帜。用叶家地手艺,要胁叶家的后人,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那名乙坊的主事终于软了下来,跪在地上哭嚎道:“大人,小地知错了,请大人给小的一个机会,让小的用当年学就的技艺为朝廷出力。”
 
虽然这位主事痛苦地哭嚎着,但眼尖的范闲却没有发现他地脸上有什么泪痕。反是唇角抿的紧紧的,不由冷笑了起来,知道对方依然以为自己不会继续杀人,还以为他脑子里地东西还有用处。
 
范闲轻轻击掌,掌声将落之时,四位半百左右的老人家,被监察院的官员们拱卫着进了工坊,这些老人不是旁人,正是由中原一带经由澹州转回的庆余堂掌柜们!
 
监察院官员摆了四张椅子,范闲起身,面无表情却刻意恭谨地请四位掌柜坐下。
 
官员和司库工人们都糊涂了,心想这些似乎被风一吹就倒的老家伙究竟是谁,怎么有资格与钦差大人并排坐着?那位副使马楷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心里也在犯嘀咕,心想本官都站在钦差身后,这些平民好大的胆子。
 
范闲手指在身上的莲衣上滑过,蘸了些冰凉的雨水,涂抹在眉心中缓缓地揉着,问道:“还认得这四位是谁吗?”
 
叶家倾覆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内库坊中的工人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一批,甚至那些司库们也没有见过当年高高在上地叶家二十三位大掌柜,所以没有认出来这四人是何方神圣,纵有当年的老人,但隔得太远,也是不能辩清。
 
倒是那名跪在地面上的乙坊主事,带着犹疑的目光在这四人的面上缓缓扫过,又低头想了半天,忽然间似乎想到某件事情,竟是骇的双腿一软,本是跪着的姿式,顿时一屁股坐到了泥水之中!
 
二十年未见,当年身为叶家小帮工的他,也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想起来面前坐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叶家老掌柜!
 
乙坊主事的身子颤抖了起来,他此时才知道为什么范闲竟然如此有恃无恐,为什么会逼着自己这些司库们造反,为什么毫不在乎自己这些人脑子里记着的东西——原来他竟是带着被软禁京都的老掌柜们一起来了内库!
 
老掌柜们是些什么人?他们是当年叶家小姐的第一批学生,也是叶家后来所有师傅帮工的师傅,更是如今这些内库司库们的祖师爷!有这样一批老家伙在身边,钦差大人当然不在乎工艺失传的问题,更不用担心什么内库出产质量,说句实在话,这内库当年就是这些老掌柜们一手建起来的,怎么会没有办法打理?
 
想通了这一点,那名主事满脸绝望,但内心深犹自存着一丝希望,将嘴一咧,在地上往范闲处挣扎着爬了一截。哭嚎着说道:“师傅,您老人家替徒弟求求情啊!”
 
众人一怔,范闲也是微微一愣,当然知道这人不是在向自己求情。顺着那名主事的目光望去,发现他看着的竟是七叶,不由偏头好奇问道:“七叶,是你当年的徒弟?”
 
七叶沉着一张脸,盯着那名主事地脸,沙哑着声音怨毒说道:“跟我学过几天。”
 
范闲微微一笑,明白七叶的感受,叶家倒塌之后,二十三名老掌柜被朝廷从各处抓获,软禁于京都之中。而他们的弟子们有的反抗而死,有地苟延残喘,当然。这都是人们在大祸临头时自己的选择,没有谁去怪他们。但像乙坊主事这种爬至高位的人,当年的表现肯定十分恶劣。
 
听到乙坊主事喊出师傅二字,一直沉默在旁的丙坊主事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一边。看着坐在钦差身边的四位老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那些司库之中的叶家余人们,确认了这四人的身份。惊骇之余,又有些犹有旧念的人们纷纷站了出来,又惊又喜又惧地跪在了四位老掌柜地面前。
 
“四爷。”
 
“十二叔,我是柱子啊。”
 
“见过老掌柜的,我当年是在滁州分店打杂的伙计。”
 
虽然还有大部分地司库和这四位老掌柜攀不上什么关系,但内库认亲大会已经是热热闹闹的开了起来。
 
范闲将脸一沉,冷声说道:“呆会儿再来认亲。”他表情虽然不悦,但心里却是安定下来,有了那十三个内奸副主事。这几位老掌柜余威犹在,自己对内库的改造计划,应该会比较顺利的进行下去。
 
二十年后复相见,工坊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伤感起来,而这种伤感却恰到好处地冲淡了先前的紧张,唯独是转运司的官员们心里有些不自在,而更有些信阳方面地人物暗自冷笑,眼前这一幕如果传到了京都,陛下对范提司只怕会有些意见。
 
乙坊主事低着头跪在地上,心里也略感安慰,想着看这模样,顶多受些惩处,呆会儿自己拼命认错,钦差大人看在老叶家的份上,估计也不会再过为难自己。
 
他斜着眼瞥了眼远处炉口萧主事的尸首,心中后怕不已,幸亏萧敬抢先出了头,他又有些同情那厮,心想和老叶家没有什么关系的人,在钦差大人手下果然死的干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范闲斥退了那些司库之后,脸上浮起浅浅笑容,说道:“将这人拉下去斩了。”
 
“是,大人。”
 
乙坊主事抬起头来,用迷惘的眼神看了四周一眼,一时间没有想明白这还要斩谁呢?事情难道不应该就这般了了吗?
 
直到他被监察院的官员拖了起来,这才知道钦差竟还要杀自己!本想开口喊冤,却被一团泥土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看着监察院官员拖着浑身瘫软地主事出了工坊,看着地上的那道水渍,工坊里不论是官是民,是掌柜是司库,都死寂了起来,将目光望着当中坐着的钦差大人。
 
范闲像是根本感受不到这无数道目光一般,微低着头。
 
工坊外面传来一记铁器斩在肉颈上发出的闷声,与一声闷哼。
 
坊内一哗,马上又陷入死一般的沉默,都知道那名乙坊主事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死了。
 
……
 
……
 
没有沉默多久,被反绑着双手的丙坊主事自嘲地笑了笑,脸上泛着绝望的惨白,很自觉地走到了范闲的面前。
 
他自忖自己也再无幸理,钦差大人既然用的是镇压工潮的名义,那自然不会再傻到开堂审案,也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务必要当场将自己这三个人杀死立威,才能重新让那四位当年的老掌柜控制内库的技术人员——三大坊的主事已死其二,自己自然就是第三个。
 
范闲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
 
丙坊主事望着他,咬牙半晌后忽然说道:“我自有取死之道,也不怨大人挖这个坑让我跳,不过临死之前,求大人允我问件事情。”
 
范闲眉头一挑,说道:“问。”
 
丙坊主事却不再看着他,将头一偏,望着他身边的叶家十二掌柜,嘴唇抖了半天,才颤着声音说道:“十二叔,我师傅……他老人家在京中可好?徒弟不孝,这些年没有孝敬。”
 
“你是?”十二叶眨着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这名主事疑惑问道。
 
七叶叹了一口气,在一旁说道:“十三的大徒弟,你当年和十二关系最好,所以他来问你。”
 
十二叶大惊说道:“胡金林?你还活着?都以为当年你死了。”这位老掌柜忽然想到身边尽是朝廷官员,这话说的有些不对劲,赶紧住了嘴。
 
胡金林满脸惭容,低头不肯言语。
 
十二叶叹息道:“小姐当年说过,活着总比死了好,我们这些老骨头都在苟延残喘,又怎么好意思怪你……只是你问十三……唉。”掌柜的摇了摇头,说道:“前些年就已经去了,入京二十三人,如今就还剩了十五个。”
 
胡金林听闻恩师已去,全然忘了自己马上也要死的人,面上悲容大作。范闲在一旁安静听着,心里也是有些异样的情绪,叶家的老人渐渐被风吹雨打去,自己初入京都那一年时,二十三位掌柜还有十七个人,这两年不到的时间,又死了两个。
 
他望着这座工坊四周堆着的货料,陡然间有些走神,心想时光如水这般流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把叶家的名字重新立起来,什么时候才能让该死的人死去,让该活的人重新活在庆国子民的心里?
 
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就已经清醒了过来,看着面前的丙坊主事,嘲讽说道:“虽然不知道你是在演戏,还是真的犹有旧情,不过我本来就没打算杀你,所以不要以为你能活下来,是因为我的心软。”
 
“啊?”自忖必死的胡金林,在两位主事伙伴惨死之后,根本没有丝毫侥幸的念头,忽然听到这句话,反倒是震惊的不知如何言语。
 
范闲面无表情说道:“有罪者斩,罪小者赎,本官又不是来了结旧日恩怨。”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九十九章 有自主意识的磨刀石
 
范闲不杀胡金林的原因很简单,丙坊一直是由内库与监察院三处共同管理,专门负责军械船舶的研究,而监察院三处本来就是范闲的同门师兄弟,对于丙坊的情况最了解。胡金林此人,一心醉于研究当年叶家女主人留下的图纸,性格木讷沉闷,虽然也是贪了不少银两,但像霸田欺女这类范闲不能容的事情却是没有犯过,比起甲乙二坊的主事来说,确实有不杀之理。
 
当然最关键的原因是,范闲不想杀,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某人并不是一位明吏清臣。
 
丙坊主事被押了下去,而坊内还剩着许多司库们,这些人面面相觑,罢工之始,大家内心暗自惴惴,但总有几分底气,司库们抱团与朝廷转运司官员唱对台戏不是第一次了,而以往只要自己这些人要求不过分,事情总是会得到平和的解决——在他们看来,只是想保住自己这些年里盘剥苛扣下来的银钱,委实是件很合理的要求。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新来的钦差大人如此心狠手辣,而在点明内库本质与请出四位老叶家掌柜之后,司库们都知道,自己所有的底牌在这个年青官员的面前,已经失去了任何效用。
 
此时的司库们,只是一群待宰的鸡,只是看范闲想宰多少只。
 
不多,随着苏文茂的点名与罪状陈述,又有三名司库被从人群里拉了出来。这三名司库平日里作恶多端,而且暗中与苏州府里的官员都有勾结。经手之事不知道触了多少条庆律,杀了十六七遍是不嫌多的。
 
范闲接过苏文茂手中地卷宗,看了一眼面前一名尿湿了裤子,站都站不稳的司库,皱眉说道:“就是你娶了十二房小妾?”
 
那名司库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惊恐万分。
 
范闲摇摇头,讥讽说道:“娶十二房小妾。那只能说明你有钱,夫妻床第间的信心极强,可是十二房里居然有九房小妾都是强抢的,这就很混帐了,抢人老婆,还要杀人亲夫?……厉害厉害,您可比京都里最著名的纨绔作派还要嚣张一些。”
 
其余两名司库,犯的虽然不是这等粉桃事,但也自有应死之理。
 
范闲挥挥手。
 
监察院官员又将这三名司库拖了出去,随着三声刀响。三声惨叫,三条人命就此报销。
 
……
 
……
 
杀人而面不改色,监察院地官员们能够做到,包括工坊边上的军士们也能勉强做到,可是内库转运司的官员已经有些受不了了,被吓的汗湿后背,有的人闻着坊外坊内的血腥味,腥恶欲呕。
 
副使马楷还算镇定,但脸上的汗也开始拼命地淌着,可怜兮兮凑到范闲耳边说道:“大人。再过些天内库就要开门招标,杀人不祥,杀人不祥……”
 
杀了的人自然没办法再救回来,但马楷却怕范闲凶性大发。再继续杀下去。
 
范闲笑了笑,说道:“马大人放心,六年前,我岳……长公主殿下最后一次亲至内库,杀了几名司库?”
 
他伸出大拇指与尾指,说道:“六个,本官是晚辈,自然是不会多杀的。已经杀了五个,够了。”
 
一听够了这两个字,他身后众官员无由心头一松,身前司库们大喜欲狂,但不论是谁。都已经被这五颗血淋淋的人头吓地腿有些软了。只有苏文茂微一愕然后压住了心中的不愉悦,没有说什么。
 
副使马楷皱了皱眉头。心想钦差大人这话里有话,长公主杀了六个,他只杀了五个……日后若是此事出了问题,御史们奏他枉行朝法,胡乱杀人,看来也有说头,如此看来,这位钦差大人年岁虽然不大,心思倒是缜密的狠,表亲任少安千辛万苦替自己搭的路子,可不能就这样错过了。
 
想妥了此事,对于范闲接下来的几项任命与措施,副使马楷正色应下,毫无一丝推脱与抵触,内库转运司有些官员们虽然心头不悦,但是正使副使定下了章程,自然无法反对。
 
在范闲的计划中,三大坊的主事死的死,囚的囚,正好腾出最关键的三个位置,由三位叶家老掌柜屈尊暂摄着,另外则由这两日向监察院举报同僚罪状地“内奸司库”们担任副职,算是弥补老掌柜们二十年未归,对于内库略感陌生的缺陷。
 
杀人在前,明插奸细于其中,这样安排下来,整个司库的队伍就算是稳定住了,那些“内奸司库”们日后只是要防着下面的司库心存不忿,刻意挑他们地错处,做起事来当然要格外小心,而队伍一旦站立了,这些副主事们又会格外凶狠,盯着下属司库,两相对冲——范闲所不愿看到的那些事情想必会慢慢少起来。
 
“三日令,还有半天的时间。”范闲说道:“没死的人,把银子吐出来,把帐给我交待清楚,犯过那些事情,自己写个条疏……不要看我,我知道你们都识字,都回吧,有的人应该呆着的工坊还隔着上百里地,不赶急回家筹银子,再回坊开工,难道还准备继续在这儿杵着当泥人儿?”
 
话尾的声音渐渐冷起来,说完这句话,他便在众司库们惊惧的目光相送下,往大工坊外走去。
 
叶参将带着地军士渐渐散开,监察院官员各归其位,四处安插在工坊中的钉子依然不知是谁,官员们窃窃私议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工人们瞧了一出大戏,司库们被血与火教训了之后变得格外老实和惊惧。
 
坊外大雨渐停,一场热热闹闹的内库罢工事件,就在范闲的刀子与掌柜们地老脸下。这般荒唐而无稽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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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库与官员们的退银行动十分顺利,范闲一一审核之后,也轻轻抬了一下贵手,只要不是瞒地太过分的人,都给对方留了几分薄银的面子,没有有将众人
 
的家产压榨干净。为官一任只是为财,如果全部搜刮干净了。内库众官表面无法,但心里肯定有极大地疙瘩,做起事来自然会懒散的无以复加。
 
但就是这样五指全部张开的扒拉银子,府衙三日令依然收回了一笔巨大的数目的银两,就算范闲家世累富,这一世也算是见过不少场面,但看着帐上的那个数字,依然震惊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心里有些隐隐后悔,此事闹的轰轰烈烈,绝没有可能瞒住京都那面。世人注目之下,这些清回来的银子除却发还这些年来亏欠工人地工钱外,其余的都要打入内库专门的帐房,自己根本无法私人调动。
 
如果早知道司库们是天下最肥的贪官,范闲说不定不会搞这么一个清库行动,而是会直接让监察院六处的剑手去当小偷,除却地契之类的东西外,把其余的银票什么都抢到自己私人的手里。
 
他如今正是缺银子的时候,如果能有这一大笔银子,就不再需要北方的帮助。避免过程之中产生一些新地麻烦,更关键的是,也可以让父亲大人置身事外,免得被日后的招标之事牵连着。
 
说回海棠。那日工潮之后,范闲回到府中对这位姑娘好生痛诉了一番,正义凛然之外,详加分析了当前的情况,警告对方,庆国皇帝只怕已经知道了两人如今在一处,如果你还敢当着虎卫地面去各工坊里偷窥,自己只怕在内库的位置上坐不了两天。而自己不能呆在内库,你北齐一年又得多掏多少银子?
 
海棠有些无辜,心想自己只不过是闲了,所以想去逛逛,怎么又扯到了什么阴谋诡计。
 
范闲此人有些多疑。表面上不再提这事儿,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好在内库一应事务逐渐走上正轨。而这个过程竟是只需要了几天的时间,不能不说那次工潮中范闲冷面杀人的一面,深切地震慑住了众人,而老掌柜的重新出山,范闲的巧妙安排,都起了极大的作用。
 
工人们重新得到了劳作多年的工钱,被霸占地姑娘们也回了自己的家园,整个内库地面上都升腾着一种叫做喜气的氛围。
 
一片喜气之中,也夹杂着一些不合协的音符。虽然范闲心思极为细腻,早就猜到了若干,提前用官府的权力,压迫着那些苦情故事地发生,但是庆国百姓自己的故事,总是家长里短地极其复杂,百姓们看着那些妇人不顺眼,偏生妇人们跟着小司库过惯了快活的日子,一朝情势变,也有些不适应。
 
司库们不是午夜淫魔,所以也没多少这等强娶小妾的事情,但是事情虽然不多,牵涉男女之事,在民间却造成了极不好的影响,范闲苦恼之余,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己这个酷吏也强不到哪里去,只好就此丢开。
 
不过这些只是小插曲,在大的层面上,新任内库转运司正使——钦差范闲的权威已经树立了起来,而且在内库数万名底层工人的心中,牢牢地铸就了刚正不阿、清廉英明的形象。如今再也不需要八处在旁帮忙,由文名武名官声顺络而下,范闲早就熟悉了此等手法。
 
内库渐趋平静。
 
只是工潮结束了,范闲的计划却只是刚刚开始,打蛇惊蛇,如今双头蛇的一半已经被他下了狠手打死,另一头受伤之下,当然也要开始动起来。
 
“子越有没有新的消息?”范闲坐在椅子上,眯眼看着今日来的院报,随意问道。
 
苏文茂应道:“没这么快,依您的吩咐,那些信阳方面的官员就算把消息递出去,但这么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个把月的时间。”
 
范闲叹了口气:“朝廷里的御史们办事也太慢了。”
 
苏文茂苦笑,心想世上哪有提司大人这种。等着都察院御史来参自己地狠角,也就是您背景靠山够强,才能如此安坐如山。
 
“不能等了,明天就把那些人逮起来。”范闲说道。
 
这话里说的对象,当然是信阳方面留在内库的亲信官员,这些官员在三日令之初,便暗中挑拔司库们的情绪。挑动众人对抗范闲,而在范闲施出血腥手段之后,这些官员们更像是吃了蜜枣一般欢喜,连夜里就想法子送了奏章出去,不问而之,当然是朝京都的长公主派系官员们报信。
 
范闲当初任由司库们在三天之内串连,最后形成罢工逼宫之势,为的就是让内库里的脓包生地更丰满些,看看究竟有谁在弄鬼,事前事后。监察院的密探都十分警惕地注视着转运司内的众多官员,这些人没有办法逃离范闲布下的这张网。
 
“动手吧。”范闲苦笑着说道:“我们都要走了,不能再留他们在这儿吃稀饭。”
 
苏文茂应了一声,疑惑问道:“大人,最开始的时候为什么不把风声遮严实一些?毕竟这次闹出工潮来,京都朝堂上一议,如果信阳方面再做些手脚,大人的日子只怕不会……太好过。”
 
范闲沉默了起来,手指头轻轻敲打着椅子的扶手,这是他思考问题时很寻常的表现。想了会儿还是决定对自己的心腹多交代一些,抬头解释道:“内库一共分成两片,工坊这里是根基,外销的行商则是手脚。我要断人手脚,自然要先将根基打实在,而我向来不习惯筹划耗时太长地局面,所以才会选择逼着内库里的这些人抢先反应过度,如此一来,我才好下重手,也找到借口,将信阳方面的官员赶出去。”
 
苏文茂点了点头。但心想这并不能解释自己先前的疑问,只是看着提司大人的神情,知道大人自有分寸,便耐心听着。
 
“我要逼着内库里的敌人动手。”范闲微笑说道:“长公主何尝不是等着我来逼?以她在朝中宫中的眼目,怎么可能不知道老掌柜们跟着我来了江南?而她一直
 
将这件事情没有告诉内库里的官员。明显就是不想让那些官员因为知道了我的底线,而不敢……勇敢地站出来。试想一下。如果谁都知道老掌柜跟我们在一起,这次工潮哪里还会发生。”
 
“自然不会发生。”苏文茂皱眉道:“如果知道大人身边带着庆余堂的老先生们,那些司库底牌尽失,哪里敢站出来说三道四。但问题是……为什么长公主……会将这消息声瞒着,等着内库官员们暗中串联,从而给了大人一个立威地好机会?如果她事先交代清楚,司库们一定会老实许多,那些信阳方面的官员也会平静下来,不让我们抓着由头。”
 
范闲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位长公主殿下站的比一般人都要高很多……不错,这次她看着似乎是给了我一个立威的机会,甚至还让我震慑住了内库地一众官员……可是,在处置这件事情的手段里,我不得已要更多的借助当年老叶家的人员与力量,我必须要杀人立威,手段会显得比较猛烈和不择手段。”
 
他继续解释道:“初入内库,我便杀了五位司库,传至京都,朝廷对于我一定没有什么好评价,至于用老掌柜执掌内库,更是会触着宫里某些人的忌讳。长公主将这锅粥盖着,等最后沸腾了,看似让我吃到嘴里,实际上却存的是要烫我嘴的念头。”
 
苏文茂担忧说道:“说来也是,当日处置工潮之事,大人说话里似乎有些触着忌讳了。”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苏文茂满脸凝重:“等工潮、杀人、老掌柜这些事情传回京都后,无论如何,朝中对于大人会加以训斥,往最轻处想,也是个行事鲁莽草率,不堪……”
 
他住了嘴,范闲却笑着接道:“不堪大用?往厉害了说,还可以暗奏我心有异志,犹记叶家往日,如何如何。”
 
苏文茂一愣,马上想明白了范提司这一生最忌讳什么,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此时才终于感受到了那位长公主的手段,对方竟然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暗中帮范闲藏着老掌柜们南下地消息,就可以把大人搁到一个极其危险的火山口上。
 
“大人既然深明其计……当初就应该第一时间内将老掌柜们抬出来,行事也该谨慎些才是。”他壮着胆子向范闲进谏。
 
范闲摇摇头,说道:“长公主算准了我必须让矛盾激化,才能尽快地收拢内库。至于以后的余波,是我当下根本无法顾及的,所以在这一点上,就算她冷眼在京都看着,我也必须要做。”
 
他冷笑说道:“至于内库的那些心腹官员会因此被我挖出来……想必她也清楚,有监察院地帮助,这些人日后数年根本起不了丝毫作用,反而会给她带去一些不想要的麻烦,既然已经是无用之人,她又怎么会在意对方地死活?只是几颗弃子罢了,死之前给我弄些麻烦而已。既然无论如何动手脚也不可能阻止我的全面接管,长公主她当然愿意看到我的接管会出些麻烦,给我带来一些将来的隐忧。”
 
此言中的所谓隐忧,自然是宫中贵人们对范闲的认知,也许会因为内库的事情而产生某种微妙的变化。范闲处置内库事所展现出来的冷血一面,不知道会不会触动太后那根敏感的神经,会不会让皇后与东宫太子联想到当年的叶家。
 
而联想这种东西,就像毒蛇一般噬人心魂,在范闲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对付她们之前,或许她们就会警惕起来,太后、长公主、皇后这一群后宫妇人团,太子与二皇子这一对欢喜冤家,如果再次因为范闲的存在而团结起来,如果皇帝会对范闲产生某种怀疑。
 
长公主该笑了,范闲该哭了。
 
而在内库这件事情当中,所谓掌柜在手,天下我有,长公主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所以她只是想从中获得某些方面的利益。
 
“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范闲低下了头,淡而无味说道:“没什么,按院长大人的话来讲,长公主的眼光依然局限在一宫之中,若此次都察院真的参我,她只怕要吃个闷亏。”
 
苏文茂难以理解地看着他。
 
范闲抬起头来,脸上浮起自信的笑容:“陛下既然将老掌柜给了我,那就说明在短时间内,他相信我的忠诚。我下江南接内库,损的是长公主的面子,如果长公主此时保持沉默,那便罢了,如果我收拾内库稍有不妥,京都朝官便群起而攻之,陛下……不免会有些生疑,至于什么老叶家的问题,反而不会对我造成太大影响。”
 
“我想让内库这锅粥赶快煮好,长公主喜欢我用猛火,我却是……希望她暗中助我用猛火。”范闲笑着说道:“我在内库行事虽然放肆,大有值得怀疑之道,但我并未刻意遮掩,陛下自然信我之诚,而长公主虽冷眼旁观,却机心擅作,这便是所谓不诚。”
 
他最后解释道:“任何权谋之算,到了最后的阶段,只不过是看陛下的心情与亲疏,而我,对陛下向来是一片坦诚。”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说服苏文茂,还是在欺骗自己,但在这一仗中,范闲清楚,女婿一定要获取胜利,身为儿子的自己,也必须获得胜利。
 
皇帝在给太子树立了二皇子这个敌人之后,如今又成功地将范闲树立成为了最强悍的磨刀石。
 
长公主只是看到了范闲的坐大,给那两位皇子与宫中太后皇后所带来的压力,却没有看清楚,这种压力本身就是庆国皇帝所暗中培养出来的,这——便是先前范闲借陈萍萍之口说的那句话:长公主的眼光,依然有局限。
 
不是历史局限性,而是屁股局限性,她毕竟不是坐在龙椅上,眼放天下的君王。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章 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
 
三月中了,春意早就由北向南扫荡了整个天下,无论是北国上京,还是南庆京都,都笼罩在一片欣欣向荣的盛景之中。而江南之地,绿水荡漾,青山相隐,沿河柳树抽出嫩绿的枝丫,更是写足了生机二字。
 
内库便在江南路西南向,自然也逃不脱这大自然的造化,不过数天的时间,河道上下,工坊内外,便生出些青悠悠的草,淡粉粉的花,点缀着本来有些枯燥的官衙与工坊,将此间有些坚硬而生冷的氛围弱化了许多。
 
一片祥和之中,上衙门应差事的官员们堆着满脸微笑,在衙门口拱手致意,血雨腥风已去,明日钦差大人便要回苏州主持内库新春开门招标一事,这些内库转运司的官员们心情都非常轻松。
 
开衙议事,范闲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上,将日后的安排略说了说,只是这些人里没有什么亲信,讲的自然也是大套路上的话,比如各工坊的安排,以及重申了一遍庆律之外,朝廷对内库专门修订的章程,不能有违!
 
不论是工钱还是俸禄,都必须及时发下去,而日常治安与保卫工作,也要更加警惕。诸官听着钦差大人如此说着,他们便也如此应着,有那五颗人头在前,谁也不会蠢到当面去顶撞什么。
 
范闲安排苏文茂留了下来,只是他本身没有转运司的官职,所以临时将他的辖属调入了四处,与单达一并统领内库一地的监察院官员密探。
 
众官员知道。范闲在苏州主持完内库新春开门一事后,便会去杭州定居,这是从很多年前便形成地规矩,转运司正使都不会住在内库——如此一来,留在内库的苏文茂,便等于是钦差大人的代言人,那是万万轻慢不得的。于是众人赶紧站起身来,与苏文茂见礼。
 
便在上下相得之时,范闲的眉头却皱了一下,对身边的副使马楷轻声说道:“昨夜说的那事,我便要做了。”
 
这是对副使一种表面上地尊重,马楷却是苦着脸,连连摇头。
 
坐在范闲右手方的叶参将眼中异芒一现,不知道钦差大人又要整出什么事来,居然没有通知自己——他的疑问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苏文茂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堂前,向诸位大人双手一拱。回礼之后轻声念道:“今查实内库转运司内某些官员暗行不轨之事,挑动司库闹事,动摇内库根本……诸位,得罪了。”
 
随着得罪了这三个字出口,打从府衙侧边走出来七八名监察院官员,老实不客气地请本来端坐椅上的几位官员离了座,蛮横无礼地去了他们的乌纱。
 
这些官员勃然大怒,一边推拒着,一边喝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其余的转运司官员一见不是对付自己,心下稍安。但是他们心中深深知晓监察院的手段,庆国满朝文官,在监察院面前有一种天然的同盟性,赶紧纷纷站起身来。正色对范闲说道:“大人,这又是何故?”
 
其实众人不是傻子,当然心知肚明,此时场中被范闲交待除了乌纱的那几位,都是这十来年里信阳长公主殿下安插在内库地亲信,钦差大人此举,无非就是要将前人的树根刨干净,再重新栽上自己的小树苗。只是……事关官员颜面,府衙之上就这般凶猛拿人,众官的脸上都挂不住,免不得要与范闲争上两句。
 
范闲看了众官员一眼,温和说道:“诸位不必多疑。但也不必求情,像这几位大人。本官是一定要拿下的。”
 
坐他右手边的叶参将面色有些难看,看了一眼旁边的副使马楷,发现对方虽然也难掩尴尬,但是眼眸里却没有震惊,想必昨夜已经得了范闲的知会。想到此节,叶参将的心情就开始沉闷起来,闷声禀道:“大人,这些官员,在转运司任职已久,向来克己奉公,就这般……拿了,只怕……有些说不过去。”
 
范闲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道:“克己奉公?只怕谈不上。”
 
叶参将面色微沉,说道:“即使偶有不妥,但大人三日令已下,这几位大人也已依大人吩咐行事,明言罪不罚,便不应罚。”
 
范闲低着头,知道这名叶参将以及在座的其它官员为什么今天要跳出来反对自己,道理其实很简单,上次镇压司库罢工,这名参将知道根本拦不了自己地飞库整理手段,而且自己用来压他的帽子也足够大,内库停工一天,朝廷可损失不起。而今次捉拿这些官员,却是触动了众人最敏感的心理防线,生怕自己这个兼着监察院提司的钦差大人以此为由,大织罗网,将整个转运司都掀翻了过来,伤到了自己。
 
对于叶参将来说,本家如今被皇帝逼地不轻,加上叶灵儿与二殿下的关系,已经有了隐隐往那方面靠的迹像。叶参将虽然从来没有收到定州叶家方面的任何密信,但此时也清楚,范闲今日拿人,是要将长公主在内库的心腹全数挖空,他下意识里便想替长公主那边保留一些什么——任由范闲在内库一人坐大,叶参将担心自己将来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范闲并不解释什么,只是从怀里抽出一封卷宗,递给了叶参将。
 
叶参将微微一怔,接过来展卷细细一看,面色渐渐阴沉了起来,只见那卷宗之上写的全是今日被捕的那几名官员一应阴私不法事,而且很关键地是,这上面的罪名并没有扣在所谓贪贿之事上,而是一口咬死了这几名官员在此次工潮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所有证据,甚至还有司库们反水的口供都是清清楚楚。比如某位官员曾在何时与哪位司库说过什么话,地点人物写地清清楚楚,下口极狠极准,着实是监察院地上等手段。
 
看着卷宗上面的一条条证据,这位参将地心中不由渐生寒意,想着这位钦差大人才来内库这么几天,怎么就将转运司所有的底细查的如此清楚?而且那些信阳心腹与司库们的暗中交谈。监察院地人怎么就知道如此的清楚?难道说司库里面本
 
身就有监察院的密探?一念及此,叶参将想起了传说中监察的恐怖,那些在民间已经被形容成黑夜毒蛇一般无孔不入的密探,他不由开始担心起自己来,自己的府上,不会也有监察院的眼线吧?
 
不过身为权管内库一应防务的参将,他并不是很惧怕监察院,一来他自身就是三品大员,监察院没有不请上旨便查缉自己的权力,二来身为军方一员。先不论派系,监察院看着庆国军方的强大实力上,总得给两分薄面。在工潮一事上,叶参将自忖表现地足够不错,今天真切涉及到长公主的颜面,以及京都皇子们的事情,他强忍着内心的不安站起身来,对范闲行了一礼,言辞恳切说道:“大人,这个……”
 
毕竟是将领身份。求情的话却是不知如何组织。范闲笑着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不用求情了。”
 
叶参将心里惶恐于定州方面始终不肯来个消息,自己根本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站队伍。这才让自己陷入了眼下的两难境地,但是范闲动手在先,他咬了咬牙,强行大着胆子说道:“可是大人,这几位大人都是转运司官员,不知道大人要拿他们,究竟是以转运司正使的身份,还是以监察院提司大人的身份?”
 
他低着声音说道:“大人。就算是钦差拿人,证据确在,可如果要审案,开堂也要许多天时间,这个……内库便要开门了。”
 
范闲看了他一眼。倒有些意外对方的胆气,略一想便明白了些许。如果自己要拿这些官员,用什么方法拿却是大有讲究的,如果是用监察院提司身份查案,那传回京都,便会引来朝议,朝中大老们只怕会以为自己是在针对长公主如何如何,如果是用转运司正使或钦差地身份审案,可是这时间却已经拖不得了。
 
但范闲是何人?又怎会在乎京都的议论,笑着说道:“叶参将,不用多虑,本官向来信奉庆律,断不会胡乱行事,今日拿了这些官员,为公允起见,本官不会亲自审案。”
 
叶参将微微一怔,心想只要你不亲自审案,不论是谁人去审,总要看京都的倾向。有了范闲这句承诺,他好向京都交代,便讷讷退了回去,只是好奇范闲不亲自审案,那难道就准备将这些官员关在内库?这……也不能一直关下去啊,朝廷总会发疏询问的。
 
“我会带着他们一起上路。”范闲说道:“内库亦是朝廷一属,虽然向来不与朝中官员们打太多交道,但在规矩上,还是要归江南路管地。”
 
他望着堂下众多面色不安的官员,安抚说道:“本官知道诸位担心什么,请放心,本官不是一个挟怨报复之人,就如先前与参将大人所说,为公允起见,本官不会亲自审问这些人,而是……交给苏州的总督大人。”
 
他微笑说道:“由薛大人审案,想必诸位不会再有任何疑虑了。”他看着犹在场中与监察院官员们对峙着的长公主心腹,唇角闪过一丝怒意,说道:“什么时候抓人变成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了?”
 
苏文茂面色微红,狠狠地盯了手下两眼,监察院官员们心头大惭,上前几个佛山无影脚使了出来,将那些犹在叫着撞天屈,狠不肯服的内库官员踹倒在地,实实在在地绑了起来。
 
堂前众官忍不住摇头,本想劝说钦差大人总要为官员们留些颜面,但一想到范闲先前一时柔和,一时冷峻的表现,便被那种温柔的冷酷、喜怒无常给震慑住了心神,不敢再多嘴求情。身为下属,不怕上司严酷,就怕上司喜怒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祭出那把刀来。
 
范闲在内库地最后一次开衙就此结束。散堂之后,他将副使马楷留了下来,两个人便在府后的花园里,一面亲近着春天地气息,一面讲着些带着秋意肃杀的事情。
 
“莫怪我下手太狠。”范闲揉了揉有些发干的眼角,说道:“既然他们敢在我就任之初就动手脚,也莫怨我拿下他们地乌纱。”
 
马楷苦笑着。虽然名义上他与范闲是副正二使,看上去品秩差的不多,但他知道实际上,面前这位小爷手中地权力可是大的惊人,甚至比皇子们还要恐怖许多,所以昨天夜里范闲与他商议要清除长公主在内库方面地心腹时,他虽然表示了小小的担忧,还为那些官员们开脱了一下,但怎么也不敢当面反对。
 
而今日范闲又一次将他单独留了下来,而且当着自己面说出如此实诚的话话。马楷清楚,对方是准备将自己当心腹栽培了,暗自微喜之余,也有些担忧,毕竟谁也不知道多少年后,面前这位小爷,和京都那些大爷们,究竟是谁胜谁负。
 
朝官们对于那把龙椅的归属也是极敏感的,虽说眼下看来,当然是太子即位。但是陛下这两年的表现似乎太过怪异了,所以谁也不敢完全相信,如果说是二皇子即位……众所周知,范提司与二皇子可不对劲。而如果自己铁心跟着范提司走,将来二皇子承继大宝,自己一定没有好下场。
 
这才是马楷一直暗中疑虑的方面,但他也清楚,官场之上虽然要左右逢迎,但在事关重大的站队问题上,最忌讳的也是做墙头草,今天范闲在离开内库的最后一天。再次与自己谈话,当然就是想要自己表明态度。
 
马楷昨天晚上已经想了一晚上,所以并不如何慌张,平静说道:“大人所议,皆是下官所请。此事下官会马上写两份文书,一份送往门下中书。一份马上快骑送往苏州总督府,请……大人放心。”
 
范闲一听这话,便知道马楷知道绑上自己地大腿,甚至不惜以这两份文书,分担范闲可能会受到了言论攻击,并且借此向官场中人表明自己的阵营……这是下了决心了。他温和地看了马楷一眼,说道:“马大人有心了。”
 
马楷微笑应道:“下官身为内库副使,本就应查缉下属官员,今次让他们闹出事来,已是下官失职。
 
范闲笑了起来,半晌后复又开口说道:“不知马大人认为本官今日处置可算妥当?”
 
马楷略想了想后,恭敬回道:“大人深谋远虑,实为良策,官员不比司库,既不能随便杀,又不能随便用刑,如果在转运司开衙审案,一来拖延时间太长,二来也容易引人非议,大人明日带着这些犯官前往苏州,交由总督大人审问,总督薛大人乃国之栋梁,官声威著,慕望尤隆,定能代朝廷审清此案,给陛下一个极好的交待。”
 
范闲在心里暗赞了一声,这位副使果然将自己的心思猜的清清楚楚,内库里的信阳心腹,范闲当然要使法子清除了出去,虽然此次工潮之事给了自己极好的借口,但如果完全由自己动手,决是不大妥当,事涉长公主皇子这些宫中贵人,这个烫手山芋扔给那位超品大员才是妙招,一来江南路总督本就有管辖此事的权限,二来薛清虽然会暗中骂自己两句,但他身为封疆大吏,站的位置不同,当然不怎么害怕远在京都的长公主,反而会有些忌惮深在江南腹地地范闲,两相权衡,薛清应该很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来之前,少安便向我提过,说道这位表兄颇有济世之才,这几日相处看来,少安果然没说大话。”范闲笑着转了话题,开始再次用任少安这个中人,拉近二人间的距离。
 
马楷笑着说道:“两年前提司大人入京,便与少安一见如故,少安来信时,也常提及大人惊才绝艳,日后定为匡世之臣。”
 
正副二使相谈其欢,互赠高帽与马屁,又于言语间商定了日后内库一行规程,这便拱手告别。
 
送到花园门口,看着马楷微躬着的身子。范闲眨了眨眼睛,看来朝廷里的厉害人物确实不少,只是那些人总比自己少了许多前世地恩泽,所以没有太多机会施展罢了。今日之事一定,内库便无大碍,他也自觉轻松,而且往转运司里塞亲信的工作。在年中也会逐渐展开,得了马楷的帮助,这事儿做起来会十分顺利。
 
此时范闲只是有些猜不到,究竟是什么,让马楷选择了自己,而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子——这肯定不会是因为太常寺少卿任少安与自己的亲密关系就能左右的。
 
其实马楷投诚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三皇子和范闲地关系,让他下了一个事关日后宦途以及家门兴衰地大赌注,他……将银子,全部都押了小!
 
……
 
……
 
送走了马副使,迎来了七掌柜。将要离开内库之前的这天,范闲显得格外忙碌。七叶是此次随范闲南下的四位掌柜中的领头人,如今他已经是庆余堂的理事了,这些年一直在为范府谋财,与范思辙极为相得,与范闲也是熟络无比,所以有些甚至不敢试探别地掌柜的事情,范闲当着他地面,却能很直接地说出口。
 
一老一少二人凑一处窃窃私语,总不过是日后内库的管理与生产问题。范闲知道自己对于生产管理,化学物理都是门外汉,所以把这方面地权利全部都下放给了七叶。他这人没有太多的好处,但有一椿就是用人不疑。如今在内库是这般,以往在京都中也是如此,但凡涉及构织阳谋计划,全部由四处那位小言公子处理,范闲绝对相信对方的专业能力,而不会白痴的指指点点。
 
确认了一应事项之后,范闲放下心来,当年老叶家如此红火。如今在掌柜们的手下,也一定可以逐渐扭转最近这些年内库经营不善,出产质量数量方面的问题,只要能卖出更多的银子去,就对皇帝有了初步的交代。这是范闲当前比较关心的事情。
 
“拖欠工钱的事情再也不能发生了。”范闲皱着眉头叹息道:“货物水准地关口,您老也多把把。”
 
七叶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于提司大人为什么一直念念不忘工钱这种事情,当然他也想不明白什么原因。今日春光满园,老掌柜看着范闲那张俊秀的面容,不知怎的有些走神,心里幽幽想着,虽然少爷与小姐长的不怎么像,但都是人间最清逸地人物
 
——如今少爷终于重新拿到了叶家的产业,虽然只是代管,但老掌柜依然有些难捺感慨,心中喟叹不已,面上却遮掩的极好。之所以要遮掩,是因为接近二十年的京都软禁生涯,让这些老掌柜们都清楚,有些事情,是只能做,而不能说的,但凡露出什么征兆来,都会给少爷带来没有必要的麻烦。
 
“本想着请您去北齐帮老二……”范闲没有察觉到七叶的心理活动,苦笑说道:“没想到那些公公们竟然一直跟着,宫里看的极严,只好让您也来了内库。”
 
七叶微笑说道:“公公们看在您地面子上,如今对我们已经是很温和了,二少爷天生就是经商的材料,大人不必担心,至于内库……您也应该知道,我是很想回来看一看的。”
 
范闲沉默了下来,半晌后说道:“苏文茂在这里,如果您老几位有什么不舒服,或是谁敢对您挑眉毛,和他说一声,我交代过了……既然出了京,当然不能再受憋屈气。”
 
七叶心中感动,却没有说什么。
 
一阵风吹了过来,院中青树上的嫩嫩绿叶还没有生牢,竟是被刮了下来,范闲轻噫一声,随手捞在手中,看着那新青的断口处,眉头皱了许久。
 
良久之后,他才轻声幽幽问道:“工艺……能抄下来吗?”
 
七叶身子微颤,半晌后摇了摇头:“死规矩,不能形诸文字,只能口口相传。”
 
范闲说道:“图纸总不能口口相传。”
 
七叶摇头道:“先前看地紧,如今都不知道在何处。”
 
范闲想了会儿,面上浮出一丝微笑:“过几个月,你来杭州给我讲讲,我记性很好的。”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一章 春之道
 
四轮马车的车轮碾过官道上刚刚生出来的小草,与路面上的石缝一碰,发出咯咯的声音,与车枢间的簧片响声和着,就像是在唱歌一样欢快。
 
出内库的道路上尽是一片欢愉景象,小鸟儿在远方水田边的林子里快速飞掠着,青青的禾苗展露着修长羞怯的身姿,水田边的野草不屑一顾看着它们,道路上车队络绎不绝,河道上货船往来,将内库的出产经由各种途径运出去,卖给天下人,好一片热闹景象。
 
一列车队由官兵开道,很轻松地通过了最内的那道检查线,本来官道上的货车们都不敢与这辆车队争道,下意识里停了下来,但那队马车中有人看了两眼,似乎是发现今天内库出货量太大,交通有些繁忙的缘故,便下令让自己这行人的车队停在了道边一片草地上,很令人意外地让货车们先行。
 
车队倒数第二辆马车中,是昨日刚被去了乌纱、除了官服,可怜兮兮的内库转运司官员,这几位官员都是长公主安插在内库的心腹,虽然曾经想到过,范提司到任后自己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但确实没有想到范闲竟是如此不给官员和那位岳母留脸面,干脆至极地将他们抓了起来,而且用的名义……竟是工潮之事……这些官员此时当然知道,自己是中了范闲的套子,内心惶恐不安。
 
不过范闲并没有马上开堂审案,这些官员自有亲友,昨天夜里在狱中就知道。范闲准备将自己这些人带到苏州,交由江南总督薛清薛大人亲自审问,一听到这个消息,这些官员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只要不面对监察院的老虎凳,辣椒水,这案子哪里容易这么定下来?就算监察院方面掌握了司库们反水地口供。可是只要自己到苏州后抵死不认,薛清薛大人,总也要给长公主些许脸面,只要拖些时辰,只要京都的压力到了,范闲自顾不暇,想必也不会再理会己等。
 
“为什么要给薛清去审呢?”海棠半倚在车窗边上,微微皱眉。
 
范闲低着头说道:“这事儿我不适合做。”
 
海棠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说什么,自从工潮那天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便变得有些怪异起来,往日里的彼此信任似乎减弱了少许,相待有礼,却多了几丝生疏。海棠事后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是为什么,知道自己当日提出出游,确实有些让范闲难为,但是后几日看范闲总是这般刻意清淡着,她也不好主动开口解释,毕竟不论怎么说,海棠身为北齐圣女。地位何其超然,范闲的骄傲也触动了她的骄傲。
 
于是两个人目前便保持着这种尴尬的对答。
 
“我想再确认一次,银子到帐了没有?”范闲皱眉问道。
 
海棠脸上浮着淡淡微笑,似乎是在嘲讽范闲地患得患失。轻声说道:“上次在苏州就说过,何必如此担心,莫非你现在信不过我了?”
 
范闲忽然觉得马车里的气氛有些压抑,低声嘱咐了身旁的思思几句,便掀开车帘下了车。思思微微偏头,好奇地看着海棠,不知道这位名声满天下的姑娘气,究竟是怎么得罪少爷了——这些天她看的清楚。少爷虽然与这位海棠姑娘没有什么男女之私,但起先的表现像极了相交多年的知交好友,这几天却有些奇怪。
 
海棠被思思看的有些莫名,忽然展颜笑道:“看什么看呢?”
 
思思没好气道:“就兴你看我,不兴我看你?”
 
海棠笑着摇摇头。习惯性地将双手往腰旁一揣……却发现揣了个空,她这些天一直穿着婢女的衣裳。而不是惯穿的花布祅子,身前并没有那两个大口袋。
 
她望着思思取笑道:“我看你,是想瞧瞧范闲喜欢地女子是什么模样。”
 
这话是实在话,海棠这妮子一直有些不理解,明明她的好友司理理乃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子,为什么范闲在理理面前却能保持着镇静,刻意维持着距离,就算在那一夜颠狂之后,对理理也没有什么牵挂之情,这下江南数十日了,范闲竟是没有问过自己一句,比如理理最近过的可好之类。
 
就算再是绝情之人,对于曾有过一夜之缘,同车之福的绝世美女,总不至于如此冷漠,于是乎海棠甚至开始怀疑,范闲此人是不是有些隐疾,比如像陛下那般……
 
可是偏生范闲却收了思思入房,海棠这一路行来,当然知道思思这个大丫环乃是范闲的房中人,所以有些奇怪,但看了这些天,也没瞧出来思思究竟有什么奇异处,长相只是端庄清秀,远不及司理理柔媚丰润。
 
听着海棠姑娘说到“范闲喜欢的女子”时,思思的脸倏的一下就红了,用蚊子一般大小的声音应道:“少爷……怎么能喜欢我。”
 
海棠苦笑着摇摇头:“不喜欢你,又怎会收你入房?虽然范闲是个冷血无情之人,但我可不相信他会如此行事。”
 
思思忽而抬起脸来,露出骄傲与自信地神采:“姑娘弄错了,少爷是世上最重情份的人。”
 
“情份?”海棠品咂着这两个字,想起来思思好像是从小侍候范闲长大的人,一时间皱起了眉头,心里犹疑着,像范闲这种冷血无情、以算计他人为乐的年青权臣,真地是……重情之人?
 
她叹了口气,由于衣服上没有大口袋,只好有些遗憾地将两只手袖了起来,问道:“思思姑娘,那你先前为什么要盯着我看?”
 
其实思思对于前些天总是与少爷形影不离的这位海棠姑娘,有些许抵触情绪,毕竟对方又不是少奶奶。而且又是敌对的北齐人。但后来接触地多了,就像许多和海棠接触过的人一般,思思也很容易地就喜欢上了这位言辞温和,行事光明,性情直率而不鲁蛮的姑娘家。海棠这人身份高贵,面容虽然看似淡疏,说话不多。但是待人却极诚恳,不论是什么样身份的人,都会平等看待,而且是从骨子里的尊重与平等——比如现在还是大丫环身份地思思——仅仅这一点,就已经超出世人多矣。
 
此时听着海棠姑娘发问,思思不由掩唇而笑,说道:“和姑娘想的一般,我也是想瞧瞧少爷喜欢地人是什么模样。”
 
……
 
……
 
马车里安静了下来,海棠睁着那双大大的明亮的眼眸,像看可爱小动物一样看着思思。半晌之后,双手互套在袖子里,耸了耸肩,说道:“胡人会不杀人吗?”
 
西胡北蛮,数百年来不知道残害可多少中原子民,凶恶之名传遍四野,思思很坚决地回答道:“不可能!”
 
海棠缓缓眨眼,微笑说道:“同样地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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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拂过范闲的脸,告诉他现在就是春天。他闭着双眼,迎着扑面而来地小风。嗅着风中生命的气息,十分惬意,眼前水田那头的树林青叶被风儿吹的沙沙的,忽然间他地眼帘微动。听到了后方也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不是风拂林梢,不是扫大街,不是掷骰子,不是铅笔头在写字,不是春蚕把那桑叶食。
 
是她在走路,村姑在走路。
 
范闲没有睁开双眼,缓缓说道:“为什么是不可能?”
 
“嗯?”海棠平静地走到他身边,用一个字表示了自己的疑问。清淡处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瞎子对陈萍萍在表示疑问。
 
范闲唇角微翘,说道:“为什么你认为我不可能喜欢上你?据院里的消息,北齐太后已经开始着急你的婚事了。”
 
海棠将双手揣在袖子里,站在他身边看着前方水田里的耕牛,浅浅一笑。知道自己与思思在车厢中的对话被他全听到了,开口说道:“看来你的真气恢复的不错。”
 
范闲睁开了双眼。盯着一只落到耕牛背上的小鸟,笑着问道:“我问地是……为什么我不可能喜欢你。”
 
海棠扭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是很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不由无奈应道:“总是喜欢这般口花花的,又不能真的占什么便宜。”
 
范闲默然,想到昨天与七叶的那番谈话,自己重生之后有许多事情是只能做而不能说,但与海棠……似乎只能说不能做?他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海棠微笑说道:“在上京城里,你曾经说过,但凡男人,或者说是雄性动物,都是用下半身思考地……而我自忖,并没有那等容颜引发你的心思,毕竟我的身份不一样,你有所忌惮,又不可能获取什么利益,怎么会喜欢我?”
 
海棠是北齐圣女,范闲是南庆权臣,两人可以以友之道相处,但如果真要凑成一对,北齐太后,南庆皇帝,肯定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相反,对于两个人的谋划却会带来一些损害。但范闲想的却不是这些,嘲讽说道:“喜欢这种事情,和利益无关。我发现这不过半年的时间,你的心性和以往已经差了太多。”
 
这话在杭州的时候,范闲似乎也对海棠说过。
 
海棠默然半晌,缓缓开口说道:“天一道讲究天人感应,上体天下,下怜万民,我本以为这些事情自然而行便可,但是这半年来纠缠于诸多筹划之间,与我门中心法大相径庭,不免有些不适应。”
 
范闲微微颔首,赞同说道:“这种勾心斗角地事情,确实只适合我这种人做,你还是应该做回村姑这个有前途的职业。”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叹息说道:“说来你心性不谐,终究还是我的问题。若在上京时,我不将你拉入局中,或许你现在还在园子里养鸡逗驴。”
 
他转向海棠微笑说道:“我算不算是把你引入了魔道?”
 
“何为魔道?”海棠平静应道:“只是心魔罢了,有所欲,便有所失,虽然我之所欲看似堂皇,但依然必有所失。这才是所谓自然之道。”
 
范闲问道:“那你依然坚持?”
 
“当然。”海棠轻声说道:“安之你说过一句话深合我心。”
 
“什么话?”
 
“这世上,从来没有好战争,坏和平。”海棠微笑说道:“所以为了这个目标,我愿意帮助你。”
 
范闲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看着面前的景物发呆,只见那只鸟儿或许在糊满黄泥地耕牛身上,并没有发现什么寄生虫可以果腹,于是呼地一声飞走了。
 
“其实你不要太自卑。”范闲扭头望着海棠,极为严肃认真说道:“我一直觉得你长的很是很端庄地。”
 
海棠哑然,片刻后应道:“敢请教。这是在赞赏朵朵,还是在嘲讽?”
 
范闲笑了起来,摇头说道:“只是针对你先前说的,我不可能喜欢上你的原因,有感而发。”
 
海棠终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像个小女孩儿一般,极为难得。
 
范闲发觉眉心有些痒,伸指头揉了揉,说道:“不要和我比,这世上的女子但凡和我比起来。也没几个美人儿了。”他郁闷说道:“这不是我地问题,这是我父母的问题。”
 
海棠再怎么清淡自持,毕竟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姑娘家哪有不注重容貌的?除非是瞎子……她被范闲这几句明为宽慰。暗为取笑的话气的好生郁卒,心想这厮的嘴果然有些犯嫌,咬牙说道:“身为高官,说话还是不要乱诌的好。”
 
范闲似是没有察觉对方的恚怒,认真解释道:“不是乱诌,你说我不可能喜欢你是因为你长的不够漂亮,而我是想向你解释,在我看来。你长地真的不错……”
 
海棠微微一怔。范闲下一句话来的极快:“毕竟有过前例,我那妻子,京都人都说她长的也就是清秀罢了,但在我看来,婉儿却是世上最美的女子……”他摇头叹息道:“我的审美。与这世上大多数人,大概都不相同。”
 
这句话终于将海棠毒翻了。她闷哼一声,取出袖中的双手,拂袖而去。双袖一拂,草地上草屑乱飞,风无因而动,气势逼人,想来这一拂中抰着天一道的无上真气才是。
 
范闲伸手遮目,在一片草屑中好不狼狈,前后摇晃,似乎随时可能倒地不起。偏这般,漫天草屑之中却传来他快意无比的笑声。
 
……
 
……
 
风停草屑落,海棠静立一旁,面带一丝讥屑,看着他嘲笑道:“羞辱我一番,可将前两天的气出了?”
 
范闲微微一怔,叹了口气,微笑说道:“朵朵,你可还有气?”这是工潮之日后,他第一次以朵朵称呼对方。
 
海棠一愣之后,缓缓转身,向着马车那方走去。此时马车里地六处剑手早已下车看护着,而以高达为首的虎卫,更是警惕地盯着海棠,毕竟先前那一阵草屑风
 
这些范闲的属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害怕海棠忽然出手。
 
范闲跟了上去,微笑说道:“不要急着上车,陪我走走。”他挥挥手让高达一等人退开,又交待了几句,便携着海棠并排沿着官道旁的林地往前方走去。
 
……
 
……
 
两个并排走着,离车队已经有了好长一段距离,头顶地春林透着阳光,丝丝点点叉叉,幻化成各式各样美丽的光斑,照耀着两人的衣衫之上。
 
“我是很在乎信任这两个字的人。”范闲平静说道:“或许是因为我这一世,很难找到值得信任的人,所以那天你要出府,我有些失望。”
 
海棠微低着头,没有解释什么,而是很直接地说道:“朵朵也是个很在意此事的人,毕竟你我分属两国,若无信任二字。实在很难成事。”
 
话一旦说开了,就比较简单,只是此时再去问海棠究竟是不是想去工坊里偷窥,还是范闲误会了这位姑娘,都已经是很没有必要的事情。既然经由范闲那张尖酸嘴,二人间地信任得到了某种程度地恢复,再提旧事。就会显得极为愚蠢。
 
二人并排往前方走着,海棠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双手还是袖在袖中,总不及范闲揣在大口袋里舒服,范闲轻声解释道:“监察院官服,我让思思加了两个口袋。”
 
海棠微微一笑,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官道旁林地里,沙沙之声再起,这一对并无男女之私。却格外苛求对方信任的男女,就如同半年之前在北齐上京的皇宫里,在玉泉河畔的道路上,那般自然而然地拖着脚跟,懒懒散散地走着。
 
身前身后尽是一片春色,头顶林叶青嫩可爱。
 
“打算怎么对付明家?”海棠轻声问道。
 
范闲的眉毛微微一挑,说道:“内库开门招标,一共十六项,往年崔明两家便要占去十四项,如今崔家倒了。便留下了差不多六个位置,我已经安排人来接手,等年中思辙在北边将崔家残业收拢地差不多后,北南两方一搭。路子就会重新通起来……只要你们那位卫指挥使不要瞎整,内库输往北方地货路不会有问题,至于其中能搭多少私货地份子,这还要看我能将内库掌握到什么程度,另外就是父亲那边给我调来的人手,不知道能起多大的作用。”
 
这是他与北齐小皇帝之间的协议,海棠南下,当然就是来盯着此事以及那一大笔银子。
 
海棠沉默片刻后说道:“就算你能在短时间内将内库全盘掌握到手中。但如果你往北方发的数量……依照协议,要比长公主往年发的私货更多,你往庆国朝廷交的数量怎么保证?我担心你不好向庆国皇帝交代,这次来之前,陛下也托我给你带话。如今今年无法满足北方需求,可以暂缓两年。等你站稳再说,毕竟这是长久之计。”
 
范闲微微一怔,没有想到北齐皇帝竟然如此替自己考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看情况吧,只要今年内库出产能比前几年有明显的增长,我就很好向朝廷交代了。”
 
海棠看了他一眼,疑惑问道:“这增长从何而来?”
 
范闲平静应道:“第一,当然是内库各工坊的出产要有增加,开源之后,如何做帐将货偷运出去,自然有老掌柜、苏文茂、还有父亲派来地那些户部老官在帐上做手脚,你也知道监察内库的本就是我自己,我想抹平痕迹并不太难;第二就是,我打算在明家身上狠狠啃上一口,将这个大族的财富挖出来双手献于陛下,陛下一定会很高兴的。”
 
回到了海棠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究竟打算如何对付明家。海棠听他的口气,似乎并不准备在短时间内抹平明家,有些意外,问道:“你能容得下明家?”
 
“不得不容,至少在今年之内。”范闲自嘲笑道:“崔家的根基太浮,战线铺的太远,所以监察院可以一战成功,但明家百年大族,早在内库之前就是江南名门,根基扎的极扎实,数万人的大族,在朝中做官地就不知道有多少,如果用雷霆手段对付,只怕江南路会一片大乱。最关键的是……”
 
他的脸色凝重了起来:“明家这些年从内库里吃了不少好处,但这么大的生意,他们当然不可能一家独吞,这个体系地后面当然有皇族的影子,长公主,太子,二皇子,在里面都有股份,或许说来你不信,连我范家在里面都有一个位置,而且他们年年往京都送着重礼,各部甚至枢密院对明家的印象都极好,而他们向来低调,你也见过那位明少爷,为人做事都是很稳重的人,在民间也没有太坏的名声……想要动他们,实在是有些困难。”
 
海棠也开始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复杂,但她发现范闲的眉宇间虽然略有忧虑,但依然不失自信,问道:“你的底牌是什么?”
 
“我的底牌是皇上。”范闲认真的说道:“明家窃了内库的银子,再送给公主皇子大臣们一部分,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喜欢明家。但是……陛下不喜欢,因为明家偷的就是他的银子。”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二章 借你的手,牵北齐皇帝的手
 
听到范闲的分析后,海棠微感安心,心想只要他拿准了这一点,有了庆国皇帝的暗中纵容,只要加以详尽的计划与周密的安排,那么明家的倾亡是迟早之事,再如何雄霸一方、根深蒂固的地方豪族,面对着强大的国家机器,依然只是石头旁边的那颗脆弱鸡蛋。
 
“今年的目标是吃掉明家的银子进帐。”范闲说道:“内库招标是需要有明银做压,而且中标后需要预留标底四成的数目,这次新春开门,我会让人与明家竞标,将价钱抬起来,让明家大大的出几口血,再也没能耐和我去争崔家空出来的位置,同时也筹些快银,赶紧填到国库里去。”
 
“你准备抬到多高?”海棠认真问道。
 
范闲笑着说道:“能多高就多高,你知道我是个很贪心的人。”
 
海棠皱眉说道:“既然你不打算正面与明家冲突,那只能用开门招标之事打击对方,可是像抬价这种事情,又不是赌坊里对着骰子筒喊数目,万一你抬的价太高了,直接从明家手里夺了过来……内库三大坊十六出项,四成的存银……你自己算算要多少银子,你怎么拿的出来?”
 
“是明标。”范闲解释道:“为了防止官员与商人暗中勾结,所以一直以来内库新春开门都是用的明标,恰好这给了我机会,既然事情都是摆在明面上做,我自然会……”他想了想,没有继续遮掩什么。轻声说道:“我会让夏栖飞标出一个合适的价钱,然后让明家知道。”
 
“夏栖飞?”海棠微感惊讶:“江南水寨的大头目,江湖上赫赫有名地人物,怎么可能听你安排与明家对抗?要知道他可是江南土生土长的人。”
 
关于夏栖飞的身世,范闲自然不会继续讲解,只是表明了夏栖飞已经是自己的人后,就银子的问题解释道:“正如你所说。我们手上筹的银子,还不足以完全将内库十六出项全部吞下来,所以自然有一部分是要留给明家,一方面是为了安抚对方,一方面也是要用那笔庞大的银两将明家陷在江南,让他们无法脱身而出。”
 
海棠好奇问道:“你怎么确定明家不会壮士断腕?他们这些年已经挣了太多地银子,今次明眼人都知道,你下江南就是为了对付他们,如果你让夏栖飞喊出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高价,万一那位明老爷子一拍双手……不玩了。你岂不是要吃一个闷亏?拿不出定银来,庆国朝廷肯定不会让夏栖飞好过。”
 
范闲冷笑道:“明家今年就算吐血,也必须把内库的标夺下来。就算他家有万顷良田又如何?那终究只是些死物,哪及得上内库这湖活水鱼肥草多,而且事涉京都众皇族大员的利益,他明家要送银子出去,要维护长公主的颜面与利益,就必须继续扎在内库里面。”
 
他望着林子那一头缓缓升起的黑烟,双眼微眯说道:“商人,终究只是傀儡而已。明家自产海盗。抢劫内库的财货,再反头从朝廷这边吃钱……心狠手辣,如果他一旦收手不干,京都那些人物没了进项。老羞成怒之下怎么会放过他们?到时候轮不到我动手,他们就要垮了。”
 
所以明家今年无论如何也必须将内库商品的行销权掌握大部分,先稳过这一两年,然后再看京都不见血却格外阴森的斗争,究竟会是怎样的走势。
 
“那笔银子,你准备调给夏栖飞?”这是海棠很关心地问题。
 
范闲点点头:“一部分,虽然父亲也为我准备了一些,但是内库开门。全天下的人都盯在我的身上,盯在户部库房里,长公主只怕早猜到了我的这条财路,如果我真的动用户部存银来与明家打这场仗……只怕一着不慎,便会全盘皆输。”
 
他自嘲说道:“调用国库之银。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名,我胆子小。”
 
海棠听他自承胆小。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轻声问道:“可是用太平钱庄调银子过来……太平钱庄的背景是东夷城,你不怕他们察觉到什么?”
 
范闲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这是你家皇帝陛下的安排,大概连你也想不到,北齐内库的银子,从前年牛栏街之事后一月,便开始经由几十个渠道平缓而不引人注意地注入太平钱庄,中间不知道转了多少弯,这才将银子调到了江南。”
 
海棠一愕无语。
 
范闲继续说道:“我有监察院与户部帮忙,都没有查觉到这几十笔银钱的走向,而且那笔银钱虽然数目巨大,但放在太平钱庄这个天下第一银号中,也不是特别打眼,我想东夷城方面一定没有注意到。”
 
海棠有些难以相信地摇了摇头,说道:“等等,你是说……这笔银子是两年前,陛下开始往江南移转?这怎么可能?我是去年九月间才知道地此事,而且上京城里一直没有风声。”
 
“不错。”范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欣赏与警惕,“我是你与我交了底,才重新去查线头,结果什么都没有查清楚,只是隐隐查到,那几十笔银子进入太平钱庄的时间,就在两年前。”
 
“两年前?”海棠皱眉道:“你不过刚入京都不久,陛下怎么能猜到两年后你会执掌内库,他怎么能知道两年后会与你携手,大口吞下内库的行销权?”
 
范闲自嘲说道:“那时候我只是司南伯府一名藉藉无名地私生子。”
 
他幽幽叹息道:“可能是牛栏街的事情,让你那位小皇帝确认了长公主想杀死我,而且从各方面的情报判断出,我会接掌庆国内库……至于后面的事情。或许只是他地分析罢了,既然我与长公主之间无法协调,那么我肯定需要斩掉长公主的臂膀,崔家?明家?难怪去年末时,我们双方收拾崔家会如此顺畅。”
 
范闲皱着眉头说道:“可是你家皇帝……怎么可能猜到我会用这招对付明家?如果要说是算计到了这点,我只能赠他一句话。”
 
海棠也还没有从震惊中摆脱出来,她实在没有想到。与自己从小一道长大,经常对自己小师姑小师姑喊着的那位少年皇帝,竟然会如此深谋远虑,远在两年之前就开始布局应和范闲,或者是有可能出现的变数。
 
听着范闲说话,她下意识问道:“什么话?”
 
“似贵主之多智,实近妖也。”
 
范闲柔声说道:“两年前比便开始筹划,世态的发展竟和他的猜想没
 
有太大的偏差,就算我朝陛下决定整肃内库用地不是我,不是这个你们北齐足可信任的我……只怕他依然有办法将这些银子换个面目。参与到此次内库地开门招标之中。”
 
直到今时今日,范闲才有些郁闷地承认,自己确实小看了北方那位年轻君王,对于内库这个天下最光彩夺目的金鸡,由于庆国看守地极严,各国都没有什么办法,窃取工艺这种事情做了十几年,都没有成功……谁料到北齐皇帝竟然别出机杼,玩了这么一招!
 
对于北齐皇帝来说,既然当小偷。偷不到你家的宝贝,当强盗,打不赢你家的护卫,那我便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没有名字的资本商人,掺和到你家卖宝贝的过程中来,虽不能挣得头啖汤,却也不止吃些残食——只不过在这个天下之局的安排中,后来出现了范闲这个令北齐人惊喜地变数,所以北齐皇帝愈发慷慨与沉稳起来。
 
范闲叹息着,这天底下多的是聪明绝顶,老谋深算之人。相比之下,自己这个国际主义者,还真带着太多的理想主义味道。
 
……
 
……
 
“你生气了?”海棠看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道。
 
范闲微笑着摇摇头:“如果这件事情,你家皇帝一直瞒着我。我当然会生气,不过如今他必须与我配合。我有什么好气的。如今等若是他将这些钱全部当作了人质,交到了我的手里,这……足以换取我对他的信任。”
 
海棠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是一个容易信任别人的人。”
 
范闲低下头去,缓缓说道:“信任是相互的,我只是好奇你家皇帝为什么会如此信任我?要知道,日后若两国交恶,或是我有了别的心思,那我随时可以吃了他地银子,断了他的货路,他根本没有一丝翻盘的可能性。”
 
他抬起头来,看着海棠那双明亮若清湖的眼睛,轻声说道:“我有些疑虑于这种忽如其来地大信任。”
 
海棠沉默想了会儿,忽而展颜笑道:“我在信中向你提及这笔银子的时候……好像就是你的身世流言将将浮现于世的时候。”
 
“嗯?”范闲疑惑看着她,“有什么关联?”
 
海棠微笑说道:“或许在陛下看来,既然你是叶家后人,那你一定不可能满足于做个庆国的权臣,而且你的眼光绝对不会局限在国境之限上,庆国能给你的一切,我大齐全部都可以给你,陛下只怕还有些别的意思……”
 
话没有说完,但范闲已经听明白了,自嘲摇了摇头,说道:“谢谢你家皇帝好意,我可不想横眉冷对千夫指。”
 
海棠一笑,说道:“难得有作诗地兴致。”
 
“我更不会俯首甘为孺子牛。”范闲淡淡说道:“更何况你家皇帝后来应该知道我也是位如假包换的庆国皇子……”
 
“这世上的皇子有许多,叶家后人,却……只有你一个。”海棠清清淡淡柔柔地说着,却挑明了北齐方面的意思。
 
范闲笑了起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在庆国正是风光之时,虽然宫里有几位妇人,京都有两位皇子,自己对付起来有些小小困难,但凭良心讲,皇帝目前扮演那名慈父的角色,还算不错,他找不到太有说服力地理由要去考虑北齐方面的邀请。
 
……
 
……
 
“说回最初吧。”范闲说道:“为什么你不可能喜欢我?我不可能喜欢你?”
 
海棠有些傻了,有些怒了,心想此人怎么总纠缠于此事,冷声说道:“朵朵向来不在乎男女之事,情之一境,无大小之分,却有上下之别,我不求灭情绝性,但却不会考虑这个问题。”
 
范闲明白姑娘家是在表达以天下万民为先地意思,微嘲说道:“先天下之忧而忧?这么活一辈子岂不是太没滋味,你家皇帝还有顶帽子戴着玩……”
 
他没说那顶帽子是什么颜色,忽而露齿阳光一笑说道:“朵朵。”
 
“嗯?”海棠停住了脚步,偏头看他,却被范闲那清秀面容上的温柔微笑晃了眼睛,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什么事?”
 
“胡人也是有可能不杀人的。”范闲很认真地说道。
 
海棠知道他是在说先前自己在马车里堵思思嘴的那句话,不由气苦,但依然安静回道:“是吗?或许不论是北齐还是南庆的子民,都不会相信。”
 
范闲温柔说道:“胡人当然有可能不杀人,如果他们都被我们变成了死人。”
 
海棠一怔,莫名其妙地失笑了起来。
 
范闲轻声说道:“同理可证,我也是有可能喜欢上你的,你也是有可能喜欢上我的。”
 
海棠嘲讽说道:“等我们都死了?”
 
“不。”范闲很认真地解释道:“等这个世界上别的人都死了。”
 
海棠无可奈何,说道:“所有人都死了,就剩我们两个站在河边吹风?”
 
范闲抬起头来,想了半天,才点点头:“似乎确实没什么意思。”
 
然后他从口袋里伸出双手,握住海棠的手,在姑娘家微愕的眼光中轻轻搓揉着,温和一笑,说道:“既然是没意思的事情,就别想了,这天气还冷着,你又穿个丫环的衣服,手只怕冻着了。”
 
四手相握,坚定与温柔在一片暖意里融融着,二人身后传来马车车轮咕辘的声音。
 
海棠眼中带着丝有趣的笑意,并没有将双手抽出来,反是微微偏头,看着范闲说道:“故意给人看到?”
 
范闲半低着头,眼睫微眨,轻声应道:“要说服我的皇帝相信我在江南带着你是有原因的,要让你的皇帝与我之间的相互信任有个更坚固的基础,我们都必须更亲近一些。”
 
海棠似笑非笑望着他。
 
范闲最后认真说道:“当然,你的手握着还是很舒服的,经常做农活,却……没有老茧。”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三章 明家眼中的鹅卵石
 
苏州城内一[片繁荣景象,四处可见的嫩青之色与庆国别的地方倒也没多大差多。但林立的商铺,繁忙的码头,络绎不绝的人群,南城连成一大片的官衙,西城富气逼人的盐商皇商府邸,东城当街红袖招的姑娘,道上轻折章台柳的公子哥儿们,北城那些悍意十足、阴险狡猾的道上兄弟,所有的这一切,构织成了一幕与世上所有地方不同的味道,那便是冒险、刺激、富庶、欲望。
 
在这里,学识酸文的遮掩要少了许多,千年王朝的压力要小了许多,官府的威严虽然依然没有人敢挑战,但是由于流动人口太多,出入港的货物银两巨大,市民们囊中有钱,做起事情来底气也是足了不少。且不提那些与官府瓜葛颇深的商人们,单是那些吃水路饭的道上兄弟们,也开始学京都太学生们穿起了青色的长衫,不再一味地打打杀杀。
 
苏州码头靠下游那方一大片,都是明家的产业,此时那些长衫汉子正老老实实听着一位年青公子的训话,这些长衫汉子一看就是精武之辈,只是在这名面相柔和中正的公子哥面前,却没有露出一丝骄横,因为那名公子哥是明家老爷子的亲生儿子——明兰石,这些在码头上厮混的人,基本上都是在靠明家吃饭,算是半个家丁。
 
等明少爷走后,这些汉子们扯着长衫擦着额头上的汗,窃窃私语着,心里都在奇怪。为什么明少今天会专门来提醒自己这些人,最近这些天要在苏州城里老实些,难道以明家的力量,还怕谁来揪自己地小辫子?总督大人倒是有这个能耐,不过这几年难道明老爷子还没有将对方喂饱?
 
长衫擦汗倒是方便,这些道上兄弟,毕竟不是正牌的京都学生。不过其中也有些聪明人。隐隐猜到,应该和马上到来的内库新春开门一事有关……没听说吗?堂堂崔家,与明家并称两大豪族的崔家,在新年之际,竟是被朝廷一网捞光了!这事儿据说就是监察院那位年青的提司大人一手操办的,而提司大人……正是如今在江南的钦差大人!
 
难怪明少爷会如此谨慎,生怕被官府抓到什么借口,原来是怕了那位六亲不认,油盐不进地小范大人。
 
……
 
……
 
“不是我怕他。”明兰石此时坐在车中,再也无法保持在外人和下属面前的镇定自若。沉着那张脸说道:“而是小范大人,实在是和朝廷里任何一位官员都不一样。”
 
如果让范闲看见此时与明少爷对话的对象,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坐在马车对面的人,竟赫然是杭州西湖畔武林大会的主持人,那位江南路的官员!
 
那时范闲看那位官员说话行事,便暗生欣赏,只怕他根本猜不到这名官员与明家的关系竟是如此之深。明兰石当着对方说话毫无避讳,很明显这名官员是明家绝对相信的人物。而当时如果范闲多些心,一定可以查出对方与明家的关系,对那个所谓武林大会也会更警惕一些。
 
这名官员姓邹名磊。是都察院江南路御史,只听他疑惑说道:“表兄,钦差大人和朝中别的官员有什么不一样?”
 
明兰石冷笑道:“范大人如此年轻,手中却握有如此大地权力。别的官员能比吗?监察院和你们都察院可不一样。如今他又有钦差的身份,做起事来更是毫无障碍,总督大人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你应该也收到消息了,这位小范大人一至内库,便砍了五个闹事司库的人头,里面还包括两名大坊主事!如今还将长公主放在转运司的官员全拔了!这样的辛辣手段,朝中那位官员有底气使的出来?”
 
邹磊叹息着摇摇头:“没有内应。以后族里再想做手脚就难多了。”
 
明兰石望着他,嘲讽一笑,轻蔑说道:“我看你是当官当糊涂了,这是什么时节?还想做手脚?只求那位钦差大人不要做我们手脚就是好的。”
 
在西湖畔楼上楼中,明兰石对面前这位朝廷官员是何其尊敬。此时却是丝毫不给面子,偏生邹磊却似乎很习惯这种口吻。仅此一幕,就可以看出明家在朝野之中隐藏着多少力量。
 
邹磊将眉心愁的纠结了起来:“可是钦差大人此次下江南,明显剑指族中,老爷子可有什么安排?”
 
明兰石苦笑着摇摇头:“这就是我先前说过的,这位范大人与别地官员都不同,一般的手法根本行不通……如果是别的高官下了江南,我们明家有的是法子对付,偏生落在这位小范大人身上,往常惯行地法子,竟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邹磊试探着说道:“这世上还没有不贪财的官。”
 
明兰石的双眼眯了起来,似乎想到了某件令他很心寒的事情,沉默半晌之后,才幽幽说道:“这是最俗的法子,也是往常最有效的法子,父亲看事极准,知道必须用开山金斧……我们也曾经尝试过。”他摇头叹息道:“结果对方根本不收,直接退了回来,也没有说什么狠话,只是像块冰似的。”
 
“送了多少?”邹磊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不贪银子的官员,就算你是皇帝地私生子,可是也得有银子啊。
 
明兰石比了四根手指头。
 
邹磊疑惑问道:“就四万两?”
 
明兰石眉间现出煞意,压低声音骂道:“四万两?你没看那位小爷衙里箱子里就放着十三万两银子?这次父亲调足了筹码,甚至把往京中的贡钱都压了下来,整整凑了四十万两!”
 
“四十万两!”邹磊心头一颤,嘴唇都抖了起来。这么大的价钱,买个小诸候国都能买下来了,难道还买不动钦差大人地心?
 
明兰石咬牙说道:“还有两成干股。”
 
邹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两成干股比四十万两更要可怕,族里怎么舍得动用这么大笔利益去收买范闲?往常供奉长公主,也没有出手如此大方过——这,甚至已经不能叫大方。完全是在割肉保平安了。
 
明兰石缓缓闭着双眼,眼帘微动,面容有些扭曲,想必心里又是极为不愉。邹磊不敢再说什么,马车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许久之后,如今已经渐渐替父掌管明家大部分产业地明兰石才睁开双眼,缓缓说道:“我们都低估了范大人的胃口,不要忘记,他地那位父亲大人,可是朝中的户部尚书。四十万绝对可以收买一位皇子,却收买不了他,所以先前说过,这个法子是行不通的。”
 
“长公主那边呢?”邹磊微恨说道:“我们明家为她出了这么大地力,她总不能眼看着不管吧?”
 
明兰石想了一会儿后,轻声说道:“对付官员,收买不成,便是中伤,由中枢而发四肢,便要在京都下功夫。在朝堂之上,算计各路官员,可惜……这招似乎也不会起作用了。”
 
“为什么?”邹磊大吃一惊。
 
明兰石自嘲说道:“范大人是何许人也?他的背后可是有陈院长大人与范尚书,林相虽然辞官已久。但余威犹在,只要陛下没有表现出倾向,哪有官员敢依我们的意思上书参他?你们都察院倒是做过两次,可惜却被陛下的廷杖打寒了心。”
 
邹磊想了想后摇头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范大人远在江南,不及自辩,又远离监察院,反应必不如往日快捷……就算他与陛下关系非同寻常。可就算是一位正牌皇子,也不可能在江南闹出大事来,而不被召回京都……如果我们闹些事出来,说不定陛下会将范大人召回去。”
 
明兰石嘲讽说道:“这就是你们这些官员看问题的弊端所在,你们总是将眼睛盯着官位品秩与身份。不错,就算是一位正牌皇子下江南。我们明家也有办法让他灰溜溜的回去,范闲只是陛下的私生子,我们似乎不应该害怕,但族里看问题却与官员们看问题大不一样……在我们眼中,范大人有权、有兵、有钱,名声极佳,偏又下手极狠,就算他有些什么污点,却被朝廷负责放大污点的监察院全数抹的干净,人们根本都抓不住他……这样一个光溜溜的鹅卵石,谁能咽下肚子去?他可是比什么皇子殿下要难对付地多。”
 
“如果真依你的意思煽动江南百姓闹事……”明兰石冷笑道:“你信不信范闲敢调黑骑入苏州,直接把我们明家灭了门!”
 
邹磊倒吸了一口冷气,犹疑说道:“不能吧?难道他就真的一点不在意……朝廷的颜面?庆律可不是写着玩的。”
 
“那是个疯子。”明兰石咬着牙低声咒骂道:“一个看似温文尔雅的疯子。能不招惹他,就要招惹他,除非你有把握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邹磊忽然安静了下来,半晌后忽然幽幽说道:“武林大会?”
 
这是明家暗中对江南武林的控制,只是披了件朝廷的外衣,所以明家并没有控制太多的江湖高手,但手上毕竟也借由邹磊控制了一批亡命之徒,此时发现明家对于鹅卵石一颗的钦差大人竟是根本无法下嘴,心中狠念一闪,便提到了此事。
 
明兰石像看白痴一样可怜看着邹磊:“你难道不知道范大人自己就是九品强者?你难道不知道陛下派了一批最精锐地虎卫给他?你难道不知道监察院专司暗杀的六处剑手如今根本不离他身?你难道不知道那位北齐的海棠姑娘曾经与他在杭州一起住过一段时间?”
 
明兰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越发觉得这个平日里看似精明地族弟官员,今天真的很像一个白痴,骂道:“就那个武林大会?父亲从东夷城请来的云大家……就在西湖边上现了一眼,就不知道被谁刺了一剑!如今东夷城那些狗屁高手们,被那些奇怪的人在四野里追杀的如丧家之犬……那是云之澜!东夷城!四顾剑的后人,在范闲面前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你觉得江南这些武夫可以杀死对方?”
 
邹磊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这才想到了范闲并不仅仅是一位权臣那般简单。
 
在如今的天下,范闲绝对算是最有钱地那批人,而世上比他有钱的人,绝对没有他有权,比他有权的人,绝对没有他的武功高,比他武功高的人,绝对没有他无耻,比他无耻地人绝对没有他靠山硬,比他靠山更硬的,绝对还没有生出来。
 
送钱,他不稀罕;想在京中削他权,他不担心;想暗杀他,他不害怕;想搞臭他,他不在乎,只会直接用刀子割了你地脑袋发泄心中的怒气。
 
这是一个数十年前过往,在数十年之后造就的畸形存在,他是一位隐形皇子,却拥有皇子根本不可能拥有的监察院与户部,就连暗中影响朝局十余年的长公主殿下,想对付他都无从下口。
 
明家又能有什么办法?
 
……
 
……
 
邹磊安慰明兰石道:“郭大人如今也在苏州,看他的意思,长公主会在京都出出力,你先前说的有理,可是范闲如今这般嚣张,只怕太子爷与二皇子会有些不舒服,就算不能将他调回京都,宫里人说说话,总能压制一下他的气焰。”
 
明兰石点点头,知道如今的局面只能勉强维持着,但听见那个……郭字,依然止不住额头青筋一现,寒声说道:“让你那位上司别掺合进来!当年他在刑部衙门里打了范闲一棍子,结果就被赶到江南来……难道他还想报仇?不要忘了,钦差大人才是最记仇的年轻人,我只求不要被那个郭铮老白脸给拖累了!”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四章 - 扼住命运的咽喉
 
天下士民,没有几个人有资格朝拜朝廷监察院长陈萍萍大人所居住的陈园,所以在他们的眼中,信阳离宫,东顾城剑庐,江南明家的明园,便是世上最美丽、最富贵的三家私人所有建筑。当然,这个排名,自然是没有将北齐上京那座美丽如仙宫的黑青色依山皇宫算进去的。
 
离宫里住着贵人,剑庐里有位大宗师,都是离普通百姓距离比较远的存在,只有江南苏州城外不远处的明园,才给了天下士民们更多近距离欣赏的可能。
 
明家一向不怎么仗势欺人,也没有刻意保持高门大族的神秘,所以许多江南的读书人以及远道而来的游客,都会在苏州城里逛完之后,沿着那条林间的宽阔大道,绕向城外,远远地去看几眼那座美丽的庄园。
 
虽不能近玩,但如此远观一番,也足以娱目。
 
明家低调而不神秘,所以这座修成已近四十年的明园,也保持着他们家族的深刻烙印,一砖一瓦,一草一树,一阶一亭,并不如何华丽的刺眼,反是透着股淡淡的亲近之意,而且沿着山下修箿而成的院墙也并不高大,游人们站在官道之上,便能看见里面的飞檐。站得近些,更能听到里面地淙淙流水之声。
 
亲近,不代表着家常,简约,当然不是简单,在真正懂行的人眼中,一定可以看出这座宠大庄园里每个细节处的无法挑剔。每样用材及设计的巧夺天工,而在军人的眼中,更可以看出这座庄园看似没有防御能力,但只要加以简单的改造,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可以成为一座可以据守半年之久地城堡……
 
今天天气不是太好,初春料峭时候,细雨微蒙,明少爷乘坐的马车孤单地行走在回家的道路上,并没有往常时候可以看到的三两游人与踏青的女子。
 
马车到了侧门外便有些奇怪的停下了。明少爷拉开车帘一角,露出一截布满阴沉色彩的脸,看着自家正门处。
 
那里似乎是在送客,一位穿着官服的中年人正满脸怒容地走上自己的马车。
 
明兰石放下车帘,回头看着邹磊微怒说道:「说郭铮,郭铮便到,你这个上司怎么就这么不知趣?」
 
邹磊默然,郭铮是他的直属上司,去年地时候还在京都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春闱案后,郭铮领头在刑部三司会审范闲。当时他仗着有长公主撑腰,硬生生打了范闲几棍,想来个逼打成招,却哪里想到范闲的背景靠山如此强大。没有整倒范家不说,事后还因为得罪了林相爷范家和监察院,这三大巨头出手,也没有闹出什么声势,便简简单单地将刑部尚书韩志维搞丢了官,同时将郭铮发配到了江南。
 
御史大夫郭铮,这一世吃的最大的亏,便是因为范闲。所以他一直记恨于心,如今范闲又下了江南,郭铮看样子是想挑动着明家与钦差大人做对了。
 
所以明兰石才会脸色如此难看,心想那个郭老匹夫,挟私怨而动。今日来到自己家,只怕又是要来施加那些压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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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已经交待下去了。」明兰石恭恭敬敬地站在明园一角小院的石阶下,对着屋内禀道。
 
屋内传出明家当代主人,明青达略有些疲惫和安慰的声音:「好,怎么也要熬过这一年再说,不止族里的人要叮嘱到,不要被官府抓到把柄,便是……兰石你向来沉稳,如今也更要小心。」
 
明兰石赶紧点头应是。
 
明青达从房里缓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倦:「先前看见郭铮了?」
 
明兰石皱眉应道:「是,父亲,他就这样堂而皇之的上门,只怕会落在钦差大人的眼里。」
 
明青达苦笑一声:「罢了,我们身上的烙印已经足够深,这时候再想与那方面撕脱关系,一来是不可能,二来也没有人会相信,不要再想这些问题。」
 
「他……是自己来,还是代表着京里那些人?」明兰石犹疑问道。
 
听着这句话,明青达眼角地皱纹愈发的深了,半晌后才叹息说道:「这些当官的,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身份?」
 
明兰石心头一紧,知道父亲这句话地意思,代表着说,郭铮是来传达长公主与殿下的意见,有些紧张看着父亲。
 
「你不要担心,也不用理会京里的意思,殿下让我们给钦差大人使绊……」明青达这位当代首富冷笑说道:「这是要使我们当刀使,我能这么蠢?当然,表面上我们还得依着他们,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怎么回事,坐上那把龙椅的又是哪位。」
 
明兰石微微皱眉说道:「命令已经发布下去了,只要钦差大人在江南一天,我们就安静一天,只是……老这样一味示弱,总不是办法。」
 
「是个好办法。」明青达脸上浮起淡淡笑意,「范提司,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明面上抓不着咱们的把柄,又要忌惮江南一地官员士绅们的反弹,他就不可能端一碗水来将咱们一口吞了……我们老实些,给足他面子,想必他也会给我们几分面子。」
 
「这位小范大人……可是连二殿下的面子都不给地。」明兰石苦笑说道。
 
明青达自嘲一笑,说道:「商人地身份,在历史这个层面上总是上不了台面。但如今却恰恰相反,范大人乃是当年叶小姐的儿子,观他行事,一向是伤官而不害民,对于商人也没有什么偏见。他不给二殿下面子,却不见得不会给我们面子。说到底了,二殿下再如何反击。也不过是在官场之上给他下套子,我们……却拥有撬动民间力量的能力。」
 
「当然,只要事态没有发展到白刃相见的时候,一定不要去撩拨他。」明青达说道。
 
明兰石有些厌烦了,这几天里也不知道父亲大人说了多少遍,父亲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地过于谨小慎微,让人感觉很是有些不舒服,他虽然明白缘由,但依然很难接受。此时望着父亲面上的淡淡愁容,他忍不住安慰道:「父亲。实在不成,咱们收手吧。」
 
……
 
……
 
石阶上下安静了一阵子,明青达,这位当代江南最富有地人缓缓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这位年近半百地长者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说道:「有些事情,不是为父想收手便能收手的。」他旋即冷笑道:「收手了,族中数万人吃什么?不要忘记京里那些贵人们占了那么多干股,就算咱们不做了,难道他们就不会向我伸手要银子?长公主。太子,二皇子,京里的几大家,这些年习惯了吃咱们。如果这次我们真的收了手,势头一起,谁知道他们做什么?永远不要低估皇族和官员们的贪婪程度……
 
明兰石望着父亲,心中闪过一丝同情,谁能知道江南首富,也有诸般的不得已。
 
明青达满脸痛恨说道:「明家看似风光,其实还不是他们眼中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如果老母鸡不下蛋了。那些本来支持咱们的人物,只怕会比钦差大人更想宰了咱们,最后吃一顿香喷喷的鸡肉。」
 
明兰石面上恨色一现即隐,低声咒骂道:「如果不是京里那些人每年吃银子太厉害,咱们就正正经经地代销内库出产。比如今也差不到哪里去。就算内库那边被钦差大人截了,但咱们家遍布江南的产业。也能将族里维持下去。」
 
明青达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这个话题,冷冷一笑说道:「这些年,我明家一直做那些见不得光地生意,就为了填满那些人的胃口……今次小范大人下江南,说不定也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让我趁机从那些事情里摆脱出来,从今年起逐渐削薄进京的份额,长公主她们也不好说什么。只要这次开门,中的标不低于去年的六成就好……不要像崔家一样,大厦忽倾,说起正经做生意,难道我明家就做不得?」
 
明兰石微微欠身,说道:「父亲说的有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舍了往东夷城走私的路子,斩去自家海外的那枝海盗,这一年帐外的银子,只怕要少挣太多,京里那些干股依然要付红利,这样一来,至少今年之内,族里肯定会亏本,还得拿本金往里面填,如果钦差一直呆在江南,难道自家便要一直往里面填银子,就算自家财雄势大,也禁不住蚂蚁搬山……
 
知道自己地儿子在担心什么,明青达也不想多作解释与安慰,因为事实就是这样,如果明家要与过往割裂而进行自保,那么这两年必要的代价是一定要付出的。
 
说到内库开门招标的事情,明兰石想了想后,轻声说道:「孩儿这两天和大家见了见面。」
 
这话里地所谓大家,指的就是江南一带但凡出名一些、有实力参与到内库招标一事中的巨商们。
 
他继续禀告道:「相熟的几家都问过了,岭南熊家,泉州孙家,都知道眼下的情况,虽然看模样,他们很是眼馋内库的行销权,但目标还是放在崔家留下来的那些份额当中,也向孩儿保证了,不会与我们抬价。」
 
明青达点点头,说道:「这个金饭碗,哪家都想捧一个,不过我们既然打点在前,他们总是不好明着与我们做对,除非他们不想在江南做生意了。」
 
说到此时,这位明家的主人才隐隐透露出几丝江南首富应有地自信与骄傲。
 
「关键是那几家私盐贩子。」明青达眉头微皱说道:「那些盐贩子都是在生死之间捞银子地狠角色。手头的闲钱也足够多,如果他们参合进招标一事,会有些麻烦,虽然不惧,只是又要多出些银子,朝廷规乱死,四成的定银……」他摇摇头说道:「占的太多。怕上半年有些周转不过来。」
 
江南最富地便是所谓皇商与盐商,两边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如今崔家已倒,谁知道那些盐贩子会不会眼馋内库的生意,那些盐商手中资金极为雄厚,而且在朝中也有靠山,明家有些隐隐担心这个。
 
「苏州城里这几家盐商我都去拜访过了。」明兰石想到自己这两天地所见所闻,有些意外回道:「他们说地极干脆,说今年是一定不会进内库之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青达微微一怔,略想了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自嘲笑道:「看来……所有人都知道小范大人今年在整治出库出销渠道,都不敢在第一时间内抢这碗饭吃啊……这是准备看着咱们与钦差如何收场,那些盐贩子看样子是准备明年再进场了。」
 
明兰石抬起头,皱眉问道:「那些盐商们……可不像这么瞻前顾后的人。」
 
「他们的靠山是谁?」明青达冷笑道:「咱们江南路的父母官薛清薛大人……薛清明知道范大人的意思,至少在这头一年里会压制着盐商,不让他们进内库给范大人捣乱,这是薛大人给小范大人,给京中的老范尚书,还有那位院长大人的面子。」
 
明兰石默然无语。
 
「也好。」明青达想了想后说道:「被钦差天威镇着,没有人进场乱局。咱们也好筹划,只要将标书拿到,安稳度过这一年就好。」
 
「钦差大人……会让咱们?」明兰石试探着问着自己的父亲。
 
明青达说道:「只要一切从明处来,我们何须忌惮钦差大人?做生意这种事情。他总是不如我们的……关于内库开门招标,价高者得,宫里要来人,江南路会在旁监看,并不是内库转运司能够一手操作的事情,只要我明家肯出银子,小范大人总不能硬压着不给我。」
 
「孩儿地意思是说,钦差大人会不会暗中唆使别的家族来故意抬价?这是最简单的一招。他们不用损失什么,却可以让我们吃一个大亏。」
 
明青达很自信地摇头道:「江南路上敢得罪小范大人的,可能还没有,但是除了他以外,敢得罪咱们明家的。或许也还没有,你先前也去问过风声。有实力一些的家族今年都应该会旁观才是。」
 
「如果是想找个傀儡抬价。」明青达皱眉说道:「投标需明银,钦差大人没有这么多银子,根本抬不起多少。」
 
他面上浮现着淡淡嘲讽之意,说道:「不要被那一箱子十三万两白银晃了眼,如果要用银子砸人,官员们还是不行的。」
 
论起用银子砸人,这天底下当然是明家砸的最为惊心魂魄,千象万千,气吞风云,一次就抛出四十万两纹银,意图将范闲砸晕,虽然没有成功,但这种气魄,哪里是京中那些行贿受贿之辈所能接触到的境界。
 
「钦差大人的父亲……老范大人,可是咱大庆朝地户部尚书,手下管着国库。」明兰石苦笑着提醒道:「要说起银子来,他的银子可比我们明家还要多不少。」
 
「范尚书?」明青达微微讥讽说道:「户部不动则罢,如果钦差为了打压我明家,而动用了他父亲的力量……这事情就有些好玩了,相信我,长公主殿下一直这么安静,肯定等的就是那个时候。」
 
……
 
……
 
明园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明兰石心头微微一寒,知道父亲大人虽然看似步步退让,但和京中地贵人们早就议好了对付钦差大人的方法,内库招标一事的背景,不知道隐藏着多少血光与凶险。
 
事涉国库,尚书。明兰石不敢再继续这个不能宣诸于口的话题,沉稳换了话题,禀道:「依往年惯例,太平钱庄那边的银子已经备好了,父亲叮嘱地紧,所以这次又额外多准备了三成的银子,以免到时候招标时措手不及。」
 
内库招标用的是明标明银。先不说成交之后高达四成地定金,便是标银本身就要求事先备好,或是真金白银,或是朝廷认可的钱庄银票,都必须在开门那日内送抵专门的会场。
 
这是一笔累积到无比恐怖的数目,像明家这种江南首富,也很难马上拿出这么多地现银,毕竟不可能去卖地卖宅,而且还有六成地标银在中标之后就可以马上回手,皇商们不想占用流水。便会从外借调。而像崔明两家这种大户,每年投标之时需要的现银极多,都是经由太平钱庄筹措银两,以出产货物为抵押,已经形成了惯例。
 
今年预料到内库开门会有些麻烦,范闲一定会想办法让明家多出些血,所以明家今年让太平铺庄准备开出地银票,多准备了两成,不要小看这两成,基数太大。两成已经是非常恐怖的数目,让明家多质押出去了不少东西。
 
「太平钱庄是信的过的。」明青达沉声说道:「老关系了,而且毕竟是东夷城的产业,那些夷人总要靠咱们供货。」
 
「是。」明兰石轻声应道:「而且咱们也不是平白调银子。如今江南一地总有些白眼人,想瞧咱们明家的笑话,这次如果能中了标,也算是给他们一个耳光,同时也是让钦差大人明白,能够代理内库这么大笔生意的家族,还是只有咱们家。」
 
明青达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这标我们必须接下来,朝廷地制度需要这么大笔银子压在转运司,本意是想剔除那些实力不够的商人,同样,也是为我明家扫了不少对手。天下能调出这么多银子来的人,已经倒了一家。那还有谁呢?除非钦差大人想眼看着明年内库的货没人能接手……不然就只有给我,我们要确保的,一是价钱问题,不要高的太离谱,二是捆绑问题,京里会来压力,压着转运司依往年规矩,十六项分成四份儿,六八一一,我们……还是……只要那个八。」
 
一半的份额,明家主人还说是「只要」,话语间的信心展露无疑。
 
明兰石心悦诚服,看似很紧张的局面,在父亲对朝廷制度的分析下,便变得极为容易了,想要中大标,在朝廷那种荒唐制度地规定下,似乎也只有自己家有这个能力。
 
「海上的事情已经妥了。」明家主人最后缓缓说道:「你让家中的那位也闭嘴吧。」
 
明兰石听着海上的事情妥了,不由感到浑身上下放松了下来,那是明家最大地把柄,只要被清除干净后,依明家在江南路本地的平稳行事,范闲应该抓不住什么对付自己的理由,但听着父亲最后那句话,明家少爷的心里依然止不住一寒。
 
他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办妥海上的事情,那些盘踞在岛上的海盗又是如何被灭了口,关于明家的助力,肯定有一部分是来自军方,但是父亲口风极严,所以就连他这个明家少爷,都不知道,京里这次究竟动用的是哪方面地军队。
 
海上的事情由父亲出面解决,家中的事情,却只有自己解决,明兰石的脸上闪过一抹狠色。
 
……
 
……
 
入夜。
 
明家少爷在苏州城里的一处偏僻金屋内,他躺在床上,双眼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怀中一位未着寸缕地女子像小猫一样乖巧地伏着,纤细的手指头在他赤裸地胸膛上画着圈。
 
这女子是明兰石的第三房小妾,因为身份特殊,所以一直养在明园之外。
 
「兰石。」这名小妾吐气微热,喘息着说道:「我还要。」
 
男人在事后最厌恶听到这句话,明兰石冷笑道:「还要什么?不知道知足吗?」
 
这名小妾忽而脸色一变,咬牙说道:「你什么意思?是不是钦差大人查的紧,海上不敢出船,你觉得我们兄妹二人没什么用处了?」
 
明兰石微笑着回过身来,轻声说道:「小乖乖,这几年你给我明家挣了这么多银子,怎么会没用处呢?」
 
话语一落,他的手便重重地拍到了小妾的雪臀之上,震起白浪起伏,娇嗔连连。
 
小妾媚眼如丝,满怀期待。
 
明兰石满脸微笑,一掌砍在了她的后颈处,看着小妾嘤咛一声昏了过去,然后用自己的双手稳定而无情地扼住了那道自己亲吻过无数遍的雪白脖颈。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五章 洗岛
 
第二天凌晨,苏州城外的码头上少了一个大石头,少了一个麻袋,有人听见了卟通一声重物坠河的声音。紧接着,便听说明少爷的第三房小妾回老家泉州省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归期未定。
 
同样是那个灰蒙蒙的晨雾之中,远在泉州城外大海之中的一处岛屿之上,趁着黎明前夜色的掩护,许多凶残的食鸟鸥从层云之上急冲而下,降落到岛面之上,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地面,这些贼鸥们贪婪地低下自己的头颅,用带着乌血的喙尖不停地啄撕着什么,因为鸟的数量太多,所以抢起食来也是显得格外暴烈,不时便有鸥鸟为了抢夺进食的地盘而大肆撕咬起来,一时间,昏暗的岛面上鸟羽乱飞,血肉四溅。
 
它们抢食的不是日常喜欢享用的小雏鸟与龟蛋,而是……人的尸体。
 
整座岛上,此时竟是尸横遍野!刺鼻的血污气息冲天而起,好在初春料峭,所以并没有太过腥恶的腐烂气息发出,但饶是如此,这么多具尸体,依然惹来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贼鸥们。
 
好一场盛宴。
 
岛上隐约可见码头一般的建筑,但此时早已是全无人迹,死去的人们睁着惊恐的双眼,泛着白的眼珠子无法动弹,蒙着一层死亡后形成的粘膜,似乎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摸到岛上来杀了自己。
 
嗤的一声,一只贼鸥准确无比地啄中那具尸体难以瞑目的双眼,叼着一粒血糊糊地眼珠。骄傲地扭动着脖颈,旋即低下头来,似乎害怕有同伴要和自己抢食,双翅一展,挪了一个地方,躲到礁石下面开始进食,却发现这个食物有些硬。咯住了自己的脖颈,慌急地咯咯叫着。
 
满岛残尸,肉飞现白骨,脏腑被啄出,血污,死亡,飞舞着,战斗着的鸟群,死亡与恐惧的气息弥漫在大海上。
 
……
 
……
 
一只手,有些艰难无力地扒开上方的尸体。小心翼翼地赶走身边那些该死的贼鸥。一对眼睛从那个缝隙里紧张地向外张望着,确认了上岛的那队官兵已经坐船离开了,这位大难不死地岛上海盗,才心有余悸地从同伴们的尸体中爬了出来。
 
这人肩上挨了一刀,血肉模糊,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对于那些官兵所挟带的杀气感知极快,抢先一步装死,并且用同伴的尸首掩护住自己,或许他也早就死了。
 
那些上岛来的官兵。本来应该是这些海盗们的同伴,但忽然凶性大发,下手之狠实在是难以言说,直到岛上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想来那位海盗的首领才会想到,明家,是来灭口的。
 
侥幸逃生地这人面色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生活,面容寻常,神情坚毅,双眼微眯。经历这等大难后,他却似乎并不怎么惊慌。喘息着坐在同伴们的尸体中,强行镇定了一下心神,撕下身边同伴的衣服,紧紧地包扎住了自己的伤口,然后开始起身。在岛上寻找着清水与食物。
 
官兵们离开的时候,以为人都已经死光了。所以并没有将清水与食物毁去,所以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恢复了一下精神之后,天,也就亮了。
 
……
 
……
 
迎着海上升起的那轮朝阳,那个人缓缓地坐在码头上,看着不远处时飞时落的鸟群,看着那些长年相伴的伙伴们凄惨的死后模样,他地嘴唇开始发白,却忍住了恶心欲呕的情绪,反手拿过一壶清水,往干枯的嘴里灌了下去。
 
死的人,都是他地伙伴,但他不会去安葬这些人,一来是死去的人太多,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安葬这么多尸体。二来当海盗的人,死后如果不能葬入海中,被这些贼鸥们带上天去,不见得是一个不好的结局。三来,这些海盗们平日里作的恶也不少,杀人奸淫的事情常常发生,如今先被人杀,再被鸟食,也算是报应吧。
 
他叫青娃儿,泉州本地人,家世普通,能力普通,常年在海上当水手,去年某个时候,他所乘坐的大船被海盗劫了,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侥幸活了下来,而且还加入了海盗的内部,开始与海盗们成为伙伴,在泉州之外地滔滔大海上,做着那些很丑恶的事情。
 
这座岛上的海盗是海上最大的一股,但是很奇怪,他们做的生意却却不多。而且首领似乎刻意在掩饰着这支队伍地行踪。在岛上呆了半边,青娃才终于发现,原来岛上的主要生意,就是劫明家往西洋送货地货船。
 
每次劫船,通通不留活口,尤其是船上负责押送的朝廷官员。
 
只是半年的时间,青娃因为自己的冷静与冷血,得到了头领的赏识,成为了海盗当中的一名小头目,开始逐渐了解到了更多的详情,并且开始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很可惜……这个时候,这个夜晚,一批强大的水师找到了小岛,并且血腥无比地屠杀了岛上所有的人。
 
朝阳拂面,却并不清爽,因为身旁全是死尸血肉,青娃儿的喉咙咕隆了两声,认出来了前方不远处正被鸟儿们啄食大腿上肉的那名海盗,正是与自己同住一个山洞的才仔。
 
青娃眼睛无力地眨了眨,有些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才仔的尸体旁边,用手中的木棍赶走那些天杀的贼鸥,看着才仔的尸首,半晌无语,最后缓缓说道:“我如果活着回去,你的爹妈,我会照顾好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决绝地扔下自己的伙伴尸体,沿着码头下的那条隐蔽小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岛上的船已经全沉了,不过那里有海盗首领留的后手,不知道那里的木船还留着没有。
 
青娃走的不快,但格外坚决。他必须赶紧回到陆地上,因为自己虽然活下来了,但后来的那几封情报并没有送出去,提司大人那边应该已经开始着急了。
 
他一边走一边抹泪,强忍着不回头去看,虽然身后那些海盗都有取死之道,但相处半年,纵是铁石心肠,也禁不住有了些感情。
 
此时青娃儿的胸中升腾着一股名为愤怒的火焰。眼看着就可以拿到明家与海盗勾结的证据了……昨天夜里那批军队,战斗力极为强大,究竟是哪方面势力的人呢?既然是上岛来灭口,一定是某位军方大佬,才有可能调动沿海的强大水师……难道是叶家?不过他没有下判断的资格,只希望能赶紧把这个情报发回苏州。
 
是的,正在哭泣的青娃儿,就是监察院四处驻泉州巡查司外围乙组的五只乌鸦之一,他就是曾经向范闲禀报明家与海盗关联的那名密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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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这座鸟屿相远的江南苏州城外,那座清美的似乎不肯沾染一丝世俗气息的明园之内,当代明家主人明青达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一张椅子前面,回着椅中人的问话。
 
椅中人是位妇人,是位老妇人。
 
就算在长公主殿下的面前,明青达也没必要如此拘谨持礼,但在这位老妇人身前,他必须低下自己的头颅,因为这位老妇人是明家真正最有权的……太君,他的亲生母亲。
 
若干年前,如果不是这位老妇人心狠手辣,毒死了那位最得宠的外室,在老太爷死后,又将那名老七追杀出了家门,明家这宠大的家产,只怕早已经落在那个人手里,哪有明青达什么份儿?
 
明青达每次看着自己年迈的老母亲,总是联想不到年高德劭这四个字,而是想着:老而不死是为贼……七弟的尸首大概在某处已经化成白骨了吧?他这般想着,虽然心安,却也有些心寒,只要这位老妇人还活一天,自己在明家就不能算是真正的主事人。
 
“你的动作太慢。”明家老太君看着自己的儿子,毫不留情面冷声说道:“如果想要将自己洗干净,那你应该从两年前就开始动手。”
 
明青达世称聪慧,不然也不可能把持明家这么大的产业,但在母亲面前,却是被批的不行,面上一热,皱眉说道:“为什么是两年前?”
 
“因为两年前,宫里就决定要让范闲娶林婉儿了!”老妇人眼中寒光一射,恨声说道。
 
明青达面色恭谨,但心里却另有想法,心想就算那时候就猜到范闲会下江南掌内库,但那时候谁知道他是皇上的私生子?谁知道他是叶家的后人?谁知道他日后会统领监察院?这老太婆,看来真是糊涂了。
 
老妇人骂道:“这次如果不是老身请军方帮忙,如果让监察院查到了那个岛上,以范闲的性格,会怎样对付你?”
 
明青达心中冷笑不语,面色恭谨应道:“让母亲烦心,真是孩儿不孝。”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六章 明家母子
 
“兰石今天怎么样?”明家老太君冷漠看着自己的儿子,关心着自己的孙子。
 
明青达眯眼说道:“孩子知道孰轻孰重,再说,这几年他对她也不错。”
 
“男人啊。”明家老太君讥讽嘲笑道:“终究都是这种样子。”
 
老妇人想了想后,摇头说道:“让兰石少和袁大家来往,前些日子听说钦差大人那位门生正在城里开青楼,兰石卖了竹馆出去,心里有些不舒服,正和袁大家筹划着怎么破一破钦差大人的生意,如今既然咱们拟好了章程,当然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她继续冷冷说道:“袁大家是世子的女人,你让兰石少流些口水,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范家对袁梦是恨到了骨头里,如果让范闲察觉到了袁梦在苏州城内,只怕会在第一时间内杀了她,明石与她来往,会多几分危险。”
 
明青达点头应下,正准备退出房去,不料老母亲却仍然将他留了下来,沉默半晌之后,忧虑问道:“我们的安排,终究是我们的安排,我总觉得那位小范大人在铁手整治了内库之后。不应该如此安静才是。”
 
明青达想了想后沉着应道:“母亲放心,毕竟咱们家在天下也是有头有脸地大族,没有拿着实据,就算是钦差,也不敢胡乱出手的。”
 
明老太君须眉皆白,满脸皱纹里都夹着世故与冷漠,寒声哼道:“不敢?连四十万两白花花的雪银都不要。他要的定然更多,这天下除了我明家,还有谁能给他这么多银子?”
 
确实如此,四十万两白银,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措出来,并且送到范闲的手上,这种能力已经足以震惊世人,虽然范闲极为不可思议的没有接受,但这笔堪称世上最大地贿银,已经可以载入史册。范闲连四十万两白银都不要。所谋所求,自然更大。
 
“儿子想过。”明青达不慌不忙说道:“钦差大人没有收银子,也不见得全然是坏事。就说去年九月间,老崔家的曾经在一石居送出去了两万两银子,小范大人倒是笑纳了,可一回头,就将崔家给剿了,所以收不收银子,并不表示这位奇怪的大人有什么想法。”
 
从古至今,收银子办事用天经地义的事情。像范闲这种收了崔家两万两白银,却一点好处不给不说,还雷霆一击将崔家扳倒的事情,实在是相当罕见。这个举动完全破坏了范闲在贿赂江湖中的信誉,江南的商人们对这件事情记恨极深。
 
明家老太君两颊皮肉无力,一笑起来显得格外恐怖,嘲讽说道:“崔家也是小家子气,看事情都看不准,他家那宝贝儿子在北齐上京得罪了范闲,被罚了半夜跪,就想用两万两银子抹平?小范大人收这银子。不是为崔家办事,只表示对上京的事情不再记恨,至于后来,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到此处,这位老妇人皱眉问道:“慧儿怎么样?”
 
明青达回道:“情绪好些了。”
 
崔明两家在长公主的暗中安排下进行着联姻。此时提到的慧儿,就是明家第三代明兰石地正妻崔芷慧。崔家被范闲整倒之后,那些头面人物虽然在燕小乙的保护下活了下来,但是家破人散,千贯风流而去,嫁入明家的新妇难免心生惶然之感,日日以泪洗面。
 
略说了些家事,又将话题扯回正途,明老太君眯眼说道:“太平钱庄的掌柜前儿来说过了,咱们家寄存的银子这次都备的差不多,不过前些天,你来和我说的招商钱庄……又是个什么来路?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太平钱庄那边我有些担忧。”明青达皱眉说道:“先前提到的史阐立,听说在钱庄里提过几笔大数目的银子,如果朝廷,或者说钦差大人埋了什么手脚,我怕到时会出什么问题。”
 
他见母亲一言不发,在沉思中,又继续说道:“招商钱庄是新起的一家,去年才开始在东夷城那边出现,您也知道,如今地钱庄大多出自东夷。背后的股份和背景,我托人查了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儿子想的是,如果此次内库招标被钦差抬了价,日后的流水总要有个保证,太平钱庄之外,再留条路子。”
 
明老太君睁开双眼,冷笑说道:“是什么背景,竟让你如此相信?咱家做内库生意,要地银子如流水一般,小的钱庄哪里周转的急?范闲下江南,竟是让你乱了心思,真没多大出息。”
 
明青达心头微恚,面上却依然保持着微笑,解释道:“主要是背景可靠,您猜那家招商钱庄的背后是谁?”
 
“别和我弄这些玄虚。”明老太君厌恶地盯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明青达咳了两声后说道:“查的清楚,招商钱庄的股份,大部分是沈家的产业,北齐朝廷追索地厉害,当年沈家管钱的先生逃到了东夷,这才开始做这个生意。”
 
“沈家?”明老太君双眼里终于现出了一丝兴趣,“北齐镇抚司招抚使沈重?”
 
“正是。”
 
明老太君沉吟少许后枯笑说道:“北齐朝廷抄沈家,沈大小姐单身逃走,一直有笔财产没有抄到。当年沈重与崔家联手把持着内库往北齐的走私。不知道存了多少银子,如果是他家的话,这家钱庄倒是有些财力。”
 
“最关键地是,招商钱庄地真正靠山,是东夷城里极有实力的一个家族。”明青达趁热打铁说道:“沈重是北齐皇帝杀死地,而且应该与小范大人有关系,所以招商
 
钱庄肯定不会与朝廷与北齐通气。”
 
明家除了田地与庄园里藏着的庞大银两之外。用来做生意的银两基本上都是存在太平钱庄里,而从太平钱庄调钱的印章,却是一直掌握在明老太君地手中,明青达空有明家之主的名号,实际上却只是个傀儡,今日极力向母亲推荐招商钱庄,谁知道肚子里存的什么心思。
 
也不知道明老太君是不是察觉到了儿子的心思,笑容瞬间即逝,冷冰冰说道:“史阐立从太平钱庄里能调多少钱,难道你没有查到?”
 
明青达感觉到一丝冷汗正从后背往下流淌。强自镇定说道:“太平那边被我逼了一下,他们老掌柜只好坏了规矩,给了我一个实数,史阐立能调的那批银子来路不清楚,应该是范家的,总数目应该在五万两左右。”
 
明老太君冷哼一声,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儿子。
 
明青达愈发地紧张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老太君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先不要慌着和招商那边联系了。一来。史阐立能动的银子不多,根本不足以在招标上面给我们造麻烦。二来太平钱庄的背后是四顾剑那个老怪物,这钱庄最讲究的就是信誉,你让他们坏了规矩。那是因为四顾剑需要咱们明家往东夷城送货,如果你一转身就去和招商钱庄眉来眼去,他们心里哪里会舒服?三来,招商钱庄地背后就算是当年沈家的那笔钱,其实也不算什么,就算还有你所说的东夷城里的大族……可是东夷城那边也很乱,所谓大族,只怕是四顾剑的眼中钉。我们何必去得罪四顾剑?”
 
明青达抬起头来,似乎没有想到母亲会这么温和地对自己说话。
 
明老太君最后下了结论:“招商钱庄那边可以有些小的往来,至于内库这边,必须还是走太平钱庄,保险起见。”
 
明青达不敢再说什么。总觉得母亲的温和背后藏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只是心中依然有些不服。做生意,本钱当然讲究个狡兔三穴,什么都放在太平钱庄里,这哪里能行?
 
母子二人的判断产生了一点偏差,而就是这一点偏差,导致了后来那些很麻烦的事情。
 
……
 
……
 
“如果钦差大人能容咱们家几年,那便依你地意思,就这么下去,如果他……一定要治我们明家于死地,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明青达佝身应是,沉吟半晌后说道:“君山会下月开,我怕来不及。”
 
明老太君冷冷看着他:“杀人,又不是一种急活儿……至于君山会那边,我们明家将江南武林养了这么多年,在朝廷的目光下保护了他们这么多年,他们难道不应该有些报答?”
 
这话里的杀人,自然指的是杀范闲。而君山会,也绝对不是邹磊曾经想用来对付范闲地武林大会。
 
庆国有所谓江湖,但真正的江湖,绝对不是西湖旁边青石坪上那副模样。
 
草莽之中自有所谓高手,像江南水寨老供奉那种层级的高手,不知道隐藏在多少地方。
 
所谓君山会,便是这些所谓江湖中的所谓高手,真正聚会的地方。君山会向来不为人所知,谁也不知道到底拥有多高的实力。
 
如果范闲真的要将明家赶尽杀绝,一个绵延百年的大家族,自然有办法进行反击。尤其是目前,六处地影子与专业刺客们正满江南的与东夷城剑客们玩捉迷藏的游戏,范闲身边的防卫力量,并不如看上去的那般严密。
 
明青达很明显不赞同这个提议,微嘲说道:“东夷城都杀不死地人,我可不相信君山会能够做到。另外母亲不要忘了,钦差大人本身就是绝顶高手,他的身边还有陛下派来地虎卫,最关键的是……那位北齐圣女海棠,应该也在他的左右。”
 
明老太君怜悯看着自己的儿子:“杀人就是拼命,不是一个讲究成功率的游戏,如果别人都要杀我们全家了,你还在考虑能不能杀死对方,那你永远都没有杀死对方的机会。”
 
明青达苦笑应道:“就算能杀死范闲又如何?陛下震怒,天下震惊,难道我明家还能活下来?”
 
“自然要做的滴水不漏,要给天下人一个信服的答案。”明老太君冷漠说道:“如果能将范闲杀死,那自然是东夷城四顾剑做的,与我们明家有什么关系?反正四顾剑这些年也背了不少黑锅,再多一顶也无所谓。”
 
明青达嘲讽说道:“这个借口或许只能骗我们自己,却骗不了天底下的百姓,更骗不了监察院与陛下。”
 
“如果能将范闲杀死。”明老太君面无表情说道:“当然,如果能维持和平是最好的。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相信我们大庆朝英明的陛下,一定不会因为一个死去的私生子,而动摇整个江南,动摇他统治的根基,事情能压到最小,陛下就一定会压下去。”
 
“一个活着的范闲,比十个明家都有价值,但十个死了的范闲,都比不上一个残破的明家。陛下不喜欢我们明家,但却不能毁了我们明家,所以陛下只是希望这次范闲能够将我们明家完好地夺到朝廷的手中……你如果看明白了这点,这个家,我也就能放心地交给你了。”
 
明老太君面上浮现一丝恨色:“到时候我再把我这条命填进去。”
 
明青达百感交集,哭泣说道:“母亲这是说的什么晦气话。”
 
他在心里暗自冷笑着,老妇人果然是老了,看事情居然糊涂成这副模样,如果真依你的将范闲杀了,陛下怎还会给明家生路?填进你的命?你以为你的老命还真的这么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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