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逐鹿 章二 惊梦

“师父”二字一出,阎王殿上知情者人人皆惊。

  知道苏姀弟子被抓是一回事,但现在张殷殷真在眼前,十殿阎王才觉得大事不妙。可是谁又能想得到这么一个柔弱女孩竟然会是苏姀这几百年不闻消息的大天狐的弟子?众阎王心神荡漾之下,法力未免有些不稳,殿顶立刻扑扑掉了不少碎石下来。

  秦广王本是镇定自若,但当他眼角余光扫过地上一道裂缝时,眼角也不由得微微抽动了一下。

  阎王殿中以黑玉铺地,上面隐隐约约透着些暗紫色的纹路。这些紫纹可非同一般,乃是前代阎王卸任登仙前以仙法作成,专为抵挡来自于九幽之下的秽气侵扰,是以这些黑玉坚硬无比,纵是整个阎王殿都塌了,黑玉地面也会安然无恙。

  然而苏姀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拍,就在黑玉上震出一道长长的裂纹,如此功力,如何让秦广王不惊?他也算见多识广,知道这一击显露的至少是八尾天狐的道行。

  秦广王心中忧的另有一事,那就是维持黑玉上法阵的灵力实际上来自于神秘莫测的酆都内城。

  酆都外方而内圆,百丈高墙所围之地正中另有一座内城。这座内城周环百里,上冲天霄,其高不知几许,通体以深黑色不知是岩是玉的硬石制成,坚固无比,万千年来光洁如镜的外表未曾现过一丝划痕。

  内城有一道高十丈的巨门,但秦广王知道这座城门称为耳门,充其量不过是个装饰而已。传说中内城由外而内共有三道城门,每道城门之后都是一个玄奇的世界。其中外门每千年开启一次,然而因何开启,城内是何奇妙世界,却是只字片语也不见记载。算来自秦广王上任时起,至今也不过八百余年,还未得一窥内城的奥秘。至于中门、内门后的世界,根本就是无从想象。

  秦广王进过耳门,门后十丈就是一片石壁,再也无路可去。耳门内坐着两名守门人,几百年来从未见他们动过。三百年前秦广王初入耳门时,即发觉根本无从测度这两名守门人的道行法力高深,三百年后秦广王再入耳门,仍然看不清两名守门人底细。

  说起来,堂堂十殿阎王,掌管的不过是酆都外围的一小圈而已。

  苏姀那一拍虽然威力无俦,秦广王倒不惧怕,他怕的是惊动了内城的两位守门人。酆都城中百万鬼灵,与内城有关联的不过十殿阎王而已。苏姀就是闹上了天去,只要没把哪位阎王给吞了,那事情就盖得下去。

  在秦广王眼中,能瞒得住上面的事,就不是什么大事。

  就算苏姀真吞了哪位阎王,事后也可以想办法推个干净。可一旦惊动内城守门人,就不是那么容易解释得清楚了。

  秦广王正发愁之际,抬头望了一眼张殷殷,忽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猛然浓眉一竖,伸手一指,怒喝道:“左右,给本王将吾家拿下了!”

  吾家本沉默立在张殷殷身后,听到秦广王一声怒喝,不禁愕然,不明白秦广王何以将矛头指向了自己。一犹豫间,十余个穷凶极恶的镇殿卫士已围了上来,拉手的拉手,扳腿的扳腿,就要将他拿下。镇殿卫士素来目中无人,但吾家百年流放无恙归来,与苏姀一场大战又震动酆都,可谓勇名在外,是以才会拥上这么多人擒拿吾家,一个个还战战兢兢的,与他们平素凶名大为不符。

  吾家也不反抗,束手就缚,只是扬声道:“敢问王爷,吾家究竟所犯何罪?”

  秦广王森然道:“本王问你,当日追捕这位殷殷小姐,是不是你带的队?”

  “正是。但我是奉了……”

  吾家一句话未说完,秦广王即打断了他,喝道:“是你就好!还敢问本王因何治你的罪?左右,先把禁法枷给我上了!”

  两名镇殿卫士一声喝,身周黑气涌动,转眼间手中已多了一片闪动着幽蓝光芒的重枷,哗啦一声就套在了吾家颈中,将他牢牢锁住。禁法枷专锁鬼灵,一旦被它套上,吾家法力再高也施展不出来。直到禁法枷当的一声锁死,镇殿守卫们才算松了一口气。守卫队长乃是秦广王亲信,看了秦广王眼色,于是伸手将禁法枷上一个锁钮一扳,于是吾家再也叫不出声音来。

  楚江王本来面色如菜,这时才稍稍缓过来一些,悄悄秦广王望了一眼,目光中不无感激。

  秦广王不再理会吾家,转向苏姀道:“我地府律令素来严谨,绝不会对未决魂灵乱施刑罚。但这吾家带队抓捕……不,请回殷殷小姐时显然未遵律令,给小姐带来些伤损。我地府办事向不徇私,本王已将吾家拿下,这就交由姐姐发落。”

  苏姀未去理会秦广王,离座而起,走下黑玉高阶,向张殷殷行去。

  “师父!”张殷殷忽然叫了一声,奔向苏姀,一个飞扑冲入她的怀中。

  饶是苏姀千年来早见惯了朝代更替、人间悲欢,这一刻抚摸着殷殷黑发的手也有些颤抖。她柔声道:“好了,殷殷别怕。既然师父在这里,那就没事了。都有谁欺负过你,咱们这就一一跟他们把账算清楚!哼,欠了咱的都得给我还出来,吃了咱的都得给我吐出来!”

  苏姀这么句狠话一放,阎王们立刻又是一阵慌乱,楚江王和泰山王直接相关,更是有些手足无措。

  秦广王面色一沉,对阶前侍官喝道:“传本王的令,把那大胆董言革除鬼簿,投入炼魂锅,油炸三日,让他神魂俱灭!”

  那侍官一路小跑着去了,转眼间又跑了回来,面有难色地道:“回禀王爷,那董言他……他刚被扔入血池,就抵受不住血水侵蚀,魂魄早就化成了灰,已经无法再入炼魂锅了。您看!”

  侍官说着递上一本簿记,正是记载地府小官鬼卒的鬼簿,董言那页上名字已变成了灰色,正是神魂俱销的标记。

  “哼,倒是便宜了他!”秦广王余怒未休。

  此时张殷殷逐渐收了悲声,抬起头来,笑面如花,从怀中取出一束枯草,向苏姀道:“师父,你看,我已经拿到还魂草了,没给师父丢脸呢!”

  苏姀微笑道:“听说你之前已将这里闹了个天翻地覆的,胆子可不小啊!哼,让你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说说看,这里的老鬼少鬼都怎么为难你了?”

  张殷殷浅浅一笑,道:“无非就是鞭打,针刺,火烧什么,就是痛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也拿到了还魂草。何况我好像此前不小心毁了不少小鬼,就当是还它们的报应吧!”

  苏姀向那束枯草望了望,道:“你采的这束还魂草正好生长了九百九十九年,此时灵力最强。哼,你们看到没有,我苏姀的弟子,采几束草眼力也这么好!”

  阎王殿中立刻马屁如潮。

  张殷殷道:“若尘服下还魂草,该可以解了孟婆汤,把忘记的事都想起来……咦?我为什么一定要找还魂草给他呢,是想让他记起什么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张殷殷皱眉苦思,苏姀面上悄然罩上了一层寒霜,捧起张殷殷的脸,凝视着她的瞳孔,眼中泛起一点旖旎彩光。苏姀看了一会,柔声道:“殷殷,下了地府后你是不是吃过喝过什么奇怪的东西了?跟师父说说。”

  张殷殷苦思许久。不知为何,她的记忆中出现了一块块的空白,虽然这些空白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大,但零零散散的分布在各处,也就将她的记忆变成了支离破碎的一些片断。苦思之后,一幅模模糊糊的画面才自她意识深处浮现出来。

  “好像在我毁了一小队骑兵后,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很亲切,也很漂亮。她说我已经很累了,停下来喝口水吧……嗯,我不知道怎么的,也就喝了一口。不过那水好难喝,我没喝完。自那以后,我就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又说不上来。”

  “好,师父知道了。既然拿到了还魂草,师父这就带你回去了。”

  苏姀安慰了张殷殷几句,向秦广王冷笑道:“孟婆换了,孟婆汤也换了,而且孟婆还可以四处走走逛逛,不用死守在奈何桥上。这才几百年不见,你这地府已经气象一新了呀!”

  秦广王走近几步,搓着手低声道:“此事实是有苦衷的啊!前些时候纪若尘以生魂之体下到地府大闹一场,前任孟婆被他硬灌下孟婆汤,失了神识。孟婆之位一日不可或缺,所以才选了新人上来。可是这新任孟婆为何会擅离奈何桥,伤着了殷殷小姐,本王实也不知啊!新任孟婆乃是宋帝王所荐,本王这就去查查清楚,依律严办!”

  苏姀淡淡地道:“不用查了,把那孟婆也给我扔进血池地狱去!”

  “这个……”秦广王犹豫了一下,但一咬牙,仍是道:“就这么办了!”

  血池地狱销魂蚀魄,就职孟婆者都不以法力道术为长,一入血池地狱必毁无疑。从这一点上说她反而不若那些死魂,它们浸在血池中起码不会毁灭,只会承受永恒的痛苦而已。

  苏姀又向吾家一指,道:“这个家伙真打算任我处置?”

  秦广王立刻道:“那是当然。”

  苏姀哼了一声,道:“你倒真还舍得!说不定再过上几百年,他就是地府里唯一能够挡住我的人,你这可是自毁长城啊!”

  秦广王慨然道:“在您面前,我地府无须设防!”

  苏姀轻笑一声,道:“难得你还有这个心!那好,这家伙我就一并带走了。哼,敢跟我作对,等到了阳世,我再慢慢的动私刑。”

  苏姀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一声惊雷炸响,而后一个巨大之极的声音喝道:“大胆妖物,敢来地府撒野!今日你还以为走得了吗?”

  声音从天而降,带着肃杀,四面八方地从阎王殿的窗户殿门涌入殿中。十殿阎王的面色个个白了三分,这倒非是因为他们畏惧,而是喝声中附带的肃杀瞬间就将他们的道行压低了三成。十殿阎王都是如此,其余鬼卒侍官更不用说了。有些侍官还能发抖,余下的连动都动弹不得。

  秦广王见苏姀目光转来,双手一摊,苦笑道:“你刚才立威一击惊动了内城守门人,这个……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唉,这下我该如何向上面交待啊!”

  轰隆,轰隆!

  殿外传来如雷的脚步声,似乎整个酆都都在随着这脚步声而震动。

  苏姀凝神听了一会殿外的脚步声,一把将张殷殷提起,放在了自己身后,向秦广王嫣然一笑,道:“好!看在你这么乖顺的分上,姐姐就帮你解决了这次的麻烦。”

  秦广王面色阴晴不定,没有回答。

  苏姀双手交织胸前,双眼微闭,开始低声诵咒。她清亮而又冰柔的声音渐渐响亮,充斥着整个大殿,将轰鸣的脚步声逐出了殿外!

  咒语将到尾声时,苏姀眉心间浮上一条金纹,逐渐延伸,就似是第三只眼睛一样。随着最后一个字吐出,苏姀双眼骤开,周身金光四射,有如一轮朝阳!金光照耀在殿内桌几墙壁上均灼出缕缕青烟,那些鬼卒侍官更是不堪忍受,被烧炙得鬼哭狼嚎,四处躲藏。

  十殿阎王当然不至于如此失态,可是至少有五位阎王眼中尽是一片茫茫金光,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炙热的金芒如针一样刺在他们眼中,过不多时一众阎王就不得不一一闭上双眼,仅有秦广王和平等王还勉强看得见苏姀的身影。

  苏姀一身素裙不知何时已换成了一幅金甲,甲叶如柳如丝,舒卷不定,看上去有二分威武,二分华丽,倒有六分妩媚。从秦广王的角度,只能看到苏姀护身金甲的一角,因为一条条柔软宽大的狐尾已然展开,在空中挥舞不定,将她的身形挡了起来。

  “一,二,三,四……”秦广王强忍着眼中的刺痛,一一数着苏姀的尾数。他才数到一半,苏姀的身影就已在茫茫金芒中消失。

  苏姀以魂体入地府,本是无形无质。但她从殿内冲出时,众阎王只觉得似是一团飓风从殿中涌出,自己体内神识印记几乎都被吸了出来!

  还未等眼目刺痛难忍的众阎王收束心神,扼守神识关窍,好护住神识时,整个酆都城忽然静了!

  一片死寂。

  那些睁不开眼的阎王又觉得身上一片暖洋洋的,十分的舒服。不知为何,他们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就如同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一般。可是阴司地府又哪来的阳光?

  秦广王本来还能勉强看到些殿外的景象,但当最后那一道强光传来时,他再也抵受不住,当头向后便倒。

  天旋地转之际,秦广王只听到空中飘飘荡荡地传下一阵清亮的笑声:“看在你们这些大鬼小鬼还算乖觉的分上,姐姐我已经把麻烦给你们解决了。等什么时候姐姐我心情好了,会再来看你们的。”

  直到阎王殿中东倒西歪的众鬼官爬起来后,那笑声似还在殿中回荡着。

  秦广王立在殿心,望着殿外灰沉沉的天空,面色复杂。这时一个心腹侍官凑上来小声道:“王爷,内城的两个守门人果然少了一个,另一个好像还在睡着。”

  “这……这可如何是好!那苏姀竟然杀了内城的守门人!还说是给我们解决麻烦,唉!”宋帝王不住叹气。

  秦广王负手立着,不知在想着什么,过了半天才淡淡地回了一句:“离内城开门还有一百多年,有的是时间想办法补救。这事以后再说,现在先都散了吧!”

  众王一一离去,只有宋帝王留着不走,见左右已经清净,宋帝王凑上来问道:“您刚才可数清楚了,那苏姀是不是真有九尾?”

  秦广王回望了宋帝王一眼,顿了一顿,才叹道:“她的护体神光太过厉害,本王也只数到一半,接下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宋帝王点了点头,心神不宁地匆匆离去。

  秦广王挥退了随从,慢慢踱回了后殿,心中想着:“哼!她只一击就毁了内城守门人,这道行还用得着数吗?……唉……”

  阴间的茫茫迷雾中,飘荡着落下一个声音:“师父,我还是想不起为何要来取还魂草……难道我也喝了孟婆汤?是不是我也应该服些还魂草。”

  过了片刻,幽幽一叹过后,另一个声音道:“你又没喝孟婆汤,服什么还魂草?这草喂给那纪若尘就是了。”

  “嗯,好的。”

  还魂草灵性相通,用了一株作药,其余的还魂草就会灵力全失。因此阴间虽生着千株万株,实际上与一株没有区别。

  ※※※

  深入南疆后,人烟也就稀少了许多。这一带地势起伏不定,山峦众多,密林丛生,交通不便,往往要翻过几座山头,才会见到一两个土著的村落。

  南疆处处险恶,然而也时常会见到清溪流泉,碧草星花,山气氤氲,云霭漫漫的清奇胜景。一路向南,可谓十里一景。

  此次南行,纪若尘与顾清一路游山玩水,就是有些不开眼的凶兽凑上来也都被二人轻松打发,实在是轻松写意。但探寻灵力之源这种事,所有凶险均是集中在最后阶段,此时的轻松并不能说明什么。

  站上山顶的一块圆石后,纪若尘眼前豁然开朗,远山隐隐,雾霭沉沉,沉静中又有隐约的压力。他遥望远方,只觉得面前无边的云雾如海,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汹涌,似有一头万年巨兽隐伏其中,正窥伺着他。

  自下山后,纪若尘心头就压上了一块极为沉重的巨石,并且每过一天都会更加沉重一分。最近几日,他已完全笑不出来,甚而有时候觉得呼吸都为之停窒!这对于心志极为坚毅的纪若尘来说,实是前所未有之事。顾清也早就察觉了纪若尘的异状,但灵觉已与天地合一的她此次怎么也无法探知他的压力从何而来。她早已用各种卦法推算过此事,结果均是隐在重重迷雾之中,无从得知。

  纪若尘心头压力来得莫明其妙,又无法可御,根本不是什么心法道术能够化解得了的,又不知心结来自何方,实是无计可施。顾清别无他法,只得在纪若尘实在承受不时将他拥入怀中,稍稍助他抵挡心头重压。

  纪若尘一路苦苦支撑着,直到踏上山顶的这一刻。

  二人早自本地土人处得知,此山名为惊梦。

  纪若尘本来面色苍白,此时逐渐恢复了血色,看上去已完全与平常无异。但就在刚刚,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心底传来一记脆响,于是知道,心底那最后的支柱已然断裂。

  巨石落下,却无声无息。

  砰的一声轻响,纪若尘束发的冠带炸得粉碎,一头黑发无风飞扬。

  “若尘,你怎么了?”面对无法预知的变化,顾清声音中也隐约现出焦急。

  纪若尘轻叹一声,转过身来,道:“我好像已经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顾清尚未问完,纪若尘已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自有婚约之后,二人之前也偶有亲密举动,但纪若尘如此主动却是前所未有。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深瞳,素来云淡风轻的顾清忽而口干舌燥,喉咙哑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也几乎停止了跳动!

  此时此刻,仙子已坠凡尘。

  纪若尘凝望着那早已刻印在心底的容颜,良久不动,如同此前从未发觉过她的容姿,又似再过片刻就是永别,要在这短短时光中看个够。就在顾清迷离的目光逐渐恢复清明之时,纪若尘忽然双臂一紧,双唇悄然间印上了她的樱唇。

  在这如清淡得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中,柔腻,冰冷,坚硬,炽热,期待,绝望,太多太多的东西混在了一起,融成了全新的一股味道。

  那似乎……叫做肝肠寸断。

  刹那之间,顾清双唇微开,已惊得全身僵硬,面上血色尽褪。一抹晕红旋际浮上她的面颊,僵硬的身体逐渐柔软,靠在了他的身上。她眼中隐现喜色,向纪若尘望去,忽然发现他的面容有些模糊。

  她的灵觉已变得十分迟钝,直到举目四顾时,才发觉周围已是黑沉沉的一片,有如身处子夜。此刻尚未到午时,怎会现出如此景象?

  顾清眼中恢复清明,向天空望去。天空中本是万里无云,艳阳高悬。但此刻空中尽是不知从何而来的铅云,厚重沉郁,将所有的阳光都挡在外面。铅云翻涌不已,还在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将中天的雷云挤压得逐渐下沉。从她的角度看来,似乎整个天都塌了下来!

  顾清心头浮上一丝隐忧,铅云中渗着一种玄异的气息,似是极熟悉,又似是十分陌生。

  如此异象,必生大变。

  顾清忙向纪若尘望去,却见他根本未向天空望上一眼,双眸定定地,只是在看着自己。

  顾清心中狂跳几下,道:“若尘,你……”

  天地间骤然炸响一记霹雳!

  霹雳无声,也不知是大音希声,还是威压如涛,已不需声音。

  狂风又起,将顾清后面的话都堵在了口中。

  纪若尘双瞳深处已转成深青色,肌肤上也浮起斑斑铜绿。他放开顾清,转身遥对南方。这时一天的铅云都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天心处的铅云不住向下延伸,形似漏斗。

  啪的一声脆响,一道紫电从云层中挣脱出来,欢快地在空中盘旋几下,才一头扎进下方的山林中。

  轰然一声,这道细长的紫色闪电有着与其大小绝不相称的惊人威力,所落处骤升一道粗达数十丈的巨大紫色火柱,火焰瞬间由紫转白,由白转青,最后才变成暗红色的普通火焰,再向上冲了一冲后,就化成一道烟柱,冲天而去。

  火柱从燃到熄,不过短短一瞬,然而紫火所及处已是一片焦土,密林已被焚成灰烬。

  下探的铅云越伸越长,有如一头狰狞黑龙。

  噼噼啪啪的,越来越多的紫色闪电从云层中浮出,绕着黑龙飞舞回旋,偶尔有一条闪电落下,就会激起一道冲天火柱。

  天已深黑如墨。

  但空中乱舞的紫电与时不时腾空而起的火柱映亮了这个世界。只是树花土石,一切的一切都被涂上一层紫幽幽的光芒。这幅图卷本该是幽深诡异的,但在纪若尘眼中看到的,却尽是煌煌天威!

  空中张牙舞爪的黑龙终于散了,在深黑的底色留下一块巨大的空白。留白并没有存在多久,一道辉光自天而降,所照耀处焦土复苏,枯树抽芽,刹那间已于这焦雷炼狱中再造出一块净土。

  辉光中传来仙乐隐隐,一朵三色莲花自空徐徐降下,莲花上虚立一个男子,以璃珠束发,身着月白仙袍,绣风起云生。

  看那如玉似珠的面容,正是吟风!

  只是此刻的吟风双目绽放着夺目金光,将这一方世界映得纤毫毕现,光焰之强已完全无法直视!他挟涛涛天威而降,再也不是当日那个始终找不到方向的吟风。

  吟风足踏莲花,在空中立定,抬手向纪若尘一指,淡道:“大胆贼徒,你还不知罪吗?”

  纪若尘默然不答,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株枯焦的小树,右手竖掌如刀,一下一下地切削着焦木,转眼间一根木棍已近成形。他肌肤上逐渐透出阵阵青气,每出一刀,青气就浓了一分,渐渐将他整个人罩于其中。

  呛的一声,顾清古剑出鞘,挡在了纪若尘身前,喝道:“笑话,他何罪之有?我们受命于天,岂是……岂是你能随意裁定的!”

  吟风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这一句话,顾清初时说得从容坚定,可是在吟风似能够穿透一切的目光注视下,她只觉得越来越是心惊,每说一个字都是如此艰难。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纵使天崩地裂也不足以顾清稍动颜色,她惊,只是因为自吟风身上正不断散发出有如实质的威压。这威压淡而不散,含而不露,然而绝非世间寻常秘功法诀施放的威压能及。

  这是仙威!

  而且这仙威她是记得的!

  这记忆并不是来自今世,而是源自前生。那是生生世世,不知几万几千年积累下的记忆,已快成了她灵魂的一部分。

  好像……有件事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厉害。顾清心底油然而生这样一个念头。

  “清儿。”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顾清回首,茫然看着唤她的纪若尘。

  纪若尘手中木棍已然成形,双瞳放射着幽幽青光,身周则缭绕着阵阵青气。但他瞳中青光深邃幽远,深不见底,与身周源自文王山河鼎的青气大不相同。顾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只是以她的眼力,也看不出纪若尘瞳中青光发自何处。

  见顾清回首,纪若尘脸上浮起微笑,道:“清儿,恐怕我们不得不分开了。虽然这结局该是无法更改的,不过,我还是愿意试试。”

  若只看他表情,只听他语气,纪若尘轻松写意得就似是与顾清商议些赏月钓鱼的逸事一般。

  顾清错愕之际,纪若尘的身影已然消失。

  在她眼前,只余下一道淡淡的青色尾迹,蜿蜒着升上天空。

  ※※※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吟风左手负在身后,右手向前轻轻一挥,就似是要赶开一只喧闹的苍蝇一样。

  随着他的动作,夜天下游离飘荡的紫电中分出了数道,向正踏空而来的纪若尘劈去。

  纪若尘速度并不快,身形忽隐忽现,曲曲弯弯地向着吟风逼去,只在空中留下长长的淡色尾迹。他趋退之间全无规律可循,堪堪让过了前面三道击来的紫雷,然而终还是避不过第四道紫雷,被那吞吐不定的电火在腿上灼了一下。

  纪若尘一声闷哼,拖着一条已完全动弹不得的右腿,依然向吟风冲去。

  吟风曲指一弹,三道紫雷在他面前汇聚成一颗斗大的雷球,一隐一现间,雷球就已出现在纪若尘面前!雷球的移动方式与纪若尘一模一样,均是瞬间跨越一段距离,然后再闪现出来,与传说中缩地成寸的道法颇有类似之处,只不过雷球的速度比纪若尘实是快得太多了。

  纪若尘面沉如水,双目青光大盛,焦木棍向下而上,后发而先至,挑在了紫雷球上。空中骤现大蓬的紫色电火,纷落而下,雷球呼的一声转而飞向远方。然而纪若尘手中焦木棍已只剩下半截,眼中青光忽明忽暗,暗淡时几乎要完全熄灭。他向吟风望去,迎上了吟风始终绽放着夺目金光的双眸,然后从容一笑,眼中青光转淡转深,换成了幽幽蓝色。

  夜天中乍现一道极淡的蓝色光带,纪若尘已出现在吟风身后,手中焦木棍不带一丝风声,向吟风后脑击去!

  吟风剑眉一扬,似也对纪若尘竟然挡开了自己的一击感到些许惊讶,他随即恢复宁定,冷笑道:“这点邪术也想在吾仙家正法之前逞威?定!破!”

  闪烁着淡淡青芒的焦木棍几乎已触到了吟风飞扬的黑发发梢,然而定字一出,它就凝定原处,再也无法前进一分。

  不过那个破字,纪若尘是听不见的。

  他只看到焦木棍上光芒刹那间已淡去,木棍表面布满了裂痕,随后一条条木丝纷纷剥离,浮游于空。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木棍化成一蓬木丝,然后握棍的手上也爬满了裂纹,一颗颗细小的血珠逐渐渗了出来。

  呼的一声,无形的阵风在他心房中吹起,吹熄了那朵倔强的蓝色火苗。

  纪若尘哼都哼不出一声来,仰天就向后栽倒。掉落了十余丈后,他才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用还能行动的左足不住向地面虚点,每点一下,落势就会缓上一缓。他是稳住身形,再行向吟风进击。

  三色莲花载着吟风徐徐转身,他抬手遥遥向纪若尘一指,空中又一道紫电当头殛下!此时纪若尘连维持凝空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哪还有余力躲闪?无奈之下,他扬起染血的右手向紫电拍去,希冀能够以解离仙诀化解这必杀的一击。不过此前解离仙诀只能用在法宝等凝固了灵气的器物上,像这般直接炼化紫雷,还是他根本未曾领悟的境界。而且他心中不知为何浮上一个明悟,那即是不管用在什么地方,这一次解离仙诀都将全无用处。

  紫电如涛而下,毫不停留地漫过他的右手,随后将他整个人吞没,方才奔涌而下,落在群山之间,激起一道冲天焰柱。

  紫焰散尽,纪若尘现出了身形,看上去衣履如常,与被紫电击中前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他身体忽然一软,如一片落叶,悠悠落下。

  还未等他落地,顾清已出现在他下方。她伸手轻轻一带,纪若尘落势立缓,徐徐躺倒在山岩上,然后古剑一振,斜指天空,剑尖上亮起一点精芒,化作一片如水光幕,抵住空中又一道追袭而下的紫电。

  涛涛紫电天火在单薄无比的光幕前竟不得寸进!顾清尚得余暇望了倒地不起的纪若尘一眼,幽幽叹道:“那可是紫火仙雷啊!怎么可以用解离仙诀去挡呢……”

  她这句话似是对着纪若尘所说,然而声音语气,都像是在对着自己说的一样。古剑此时发出轻微的啸叫声,剑身上涌出一道道隐约的光纹,交错向上,将与光幕相持不下的紫火仙雷一路绞散。这一剑看似平淡,然则能够击散紫火仙雷,内中蕴含的又该是何等声威?!但挥出这一剑的纤纤素手,指尖却在轻轻颤抖不已。

  天空中又是一道紫电落下,再次被古剑光幕挡住。

  吟风立于三色莲上,只是定定俯看着顾清,也不着急催运仙法,任仙雷与顾清的古剑相持不下。良久,他忽而叹了口气,道:“你倒还记得御天印与破法印,那怎么还如此糊涂?”

  听到御天印与破法印,顾清悚然一惊,脑海中刹那间闪过数张画面。

  那是四野荒荒,茫然不见尽头。另一边是一片浩浩大水,彼岸同样隐在云雾深处。苍穹幽幽,无以测度其高远。

  此时远方云开雾动,一位仙人足踏三朵仙莲,破风徐来。他四顾一番,然后径向这方行来,含笑道:“五百年未来,倒没想到这里居然出了一方灵物。看你灵性十足,也罢,我就试着点化你一番,且看你能不能借此机缘脱却石衣,炼就仙胎,也成就一番道果。”

  言罢,那仙人就盘膝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卷天书,朗声诵读起来。天书卷册甚厚,但那仙人从容不迫的读完,似也不过花了一刻工夫。也不知是仙山无日月,还是它神识未开,蒙蒙中不知时日流逝。

  一卷天书中大多内容都在似懂非懂之间,也不知都记得了没有,然而其中有一段内容异常的清晰,那即是御星印,可守御万千邪道法门。

  浑浑噩噩间又不知过了多久,天生风,水起岚的一日,仙人复又行来,依如前次一般盘膝坐下,取出天书诵读,诵罢后起身踏莲而去。不过这一次空中有仙乐余音荡漾,与前一次大有不同。可是若细细回想,似乎前一次仙人诵经时也该有仙乐盈耳,只是不知为何,那时全没有注意到。

  第二卷天书同样内容浩繁,内中一篇破法印,可解世间防御法。

  原来,这就是御星印与破法印的出处。

  呛啷一声,顾清未及去想自己方才用来破去紫火仙雷的是不是御星印与破法印,纤手已握不住古剑,任它落在地上。

  空中的光幕随着古剑的掉落而消失,紫火仙雷失了对手,呼的一声气焰大涨,铺天盖地地向顾清袭来!然而顾清呆呆立在原地,对行将将她吞噬的紫炎仙雷视而不见。

  紫火仙雷堪堪冲到顾清面前时,由刚化柔,就此停在那里,原本威猛无俦的紫光也暗淡下来,幽幽紫光映在顾清那绝世脱俗的容颜上,明暗不定,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这时一根树枝无声无息地从旁伸过,击在顾清面前的紫焰仙雷上。

  紫焰仙雷是何等威力,自然刹那间就将这根树枝给焚成了灰烬,但凝止不动的仙雷居然也被这根树枝击散!也不知这根平平无奇的树枝上究竟附了何种道法。

  顾清茫然抬头,见纪若尘站在身旁。他面色已恢复正常,一点也不似受过重创的模样。然而顾清看清了他的面容后,樱唇微张,长长的睫毛登时一颤。

  “不要紧的,我再去试试。”纪若尘微笑如常。

  他再次腾空而起,这一回留下的暗蓝尾迹暗淡了许多,走位身法也不再如第一次那样飘忽莫测。

  吟风未有任何动作,只是眼中的金芒亮了一亮。

  夜天中乍现一条紫电!这道紫电与此前那些紫电皆有不同,笔直如虹,若一道粗大的紫色光柱,瞬间就从天至地,贯穿了纪若尘的胸膛!

  纪若尘冲势骤止,然后直直自空掉落,沉重之极地摔在山岩上。受此震荡,纪若尘口一张,喷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团燃烧的紫色天火!

  吐出天火后,他再也动弹不得,眼神已然涣散,唯有如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不停地喘息着,偶尔吐出一小团袅袅的紫烟。

  顾清没有任何表情,呆呆地看着时不时抽搐一下的纪若尘。

  纪若尘喘息了许久,眼底深处又燃起幽暗的蓝光。他上身动了动,以肘支地,慢慢坐起,站立,腾空。他就如一位刚刚走出沙漠的旅人,疲弱之极,双臂软软垂下,连抬一下的多余力气都没。他在空着浮着,过一会才会升上一丈,然后又是停下来载沉载浮地休息片刻,才能再向上一段。

  毫无征兆地,一道紫芒从天而降,眼看着要自上而下将他贯穿。

  剑芒亮处,紫炎天芒被一分为二,斜斜入山,在群山间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焦洞。

  顾清看了看不知何时回到手中的古剑,又望了望被自己从空中生拖下来的纪若尘,轻轻一声叹息。

  “天道当前,你怎么还是如此糊涂?”久未作声的吟风皱眉喝道。

  “清儿,这件事已经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只是我自己还不想放下而已。”纪若尘微笑道。他拉开了顾清的手,又向天上飘飞而去。

  这一回自始至终,他未再向顾清看上一眼。

  顾清伸手,似是想拉住纪若尘,然而就在此时,她脑海中忽然一声轰鸣,无数被尘封的画卷如潮水般涌出,刹那间填满了她全部的意识!

  也曾有两人或为兄弟,或为亲朋,修道炼丹,善始善终之时,可是十世中也无一世。不知多少次轮回,她无忧无虑地生活,他则四处征战,杀人盈野,凶名传世。直至垂暮之年,两人才得匆匆一晤,于是她才悟起了轮回因缘,恍然一生平安的源头。然而他阳寿已终,一面之缘,此生已尽。又有数世,她独自度过一生,直至临终前刹那的明悟,才想起曾在幼时曾在水中跃起、为自己挡去一箭死劫的大鱼是何来历。也曾有饥荒之年,她本该跻身饿殍,但总会有一只或鹿或羊的兽畜在她面前停下,就此成了她腹中之食。

  如此的生生世世啊……

  古剑再一次落地,顾清转过身去,不忍、也无法再看身后死战的二人。

  空中紫芒乍现,纪若尘再一次重重摔落在地。喷出体内余火之后,他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只是无论怎样尝试,他都已无法腾空。

  三色莲上的吟风,此刻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纪若尘笑了起来,笑声中竟有着阳光的气息。

  幽幽青光暂时压过了夜天下的紫芒,文王山河鼎冲天而起!然而吟风足下三色莲也自行飞出,迎上了文王山河鼎。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纪若尘仰天倒下,然后当的一声,已化回寸许小鼎模样的文王山河鼎掉在他身旁,极不甘心地鸣叫数声,这才化作青光散去。

  纪若尘仰天躺着,就这么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吟风。

  吟风身周光风缭绕,足下莲华生香,仙风云体,世间罕见。他眼中神光,从不曾暗淡过。

  纪若尘微笑,左手五指艰难挪动,在一片焦土中翻找着,试图抓住些什么。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一截木枝。

  不知耗费了多少努力与决心,他才将这截木枝抓在手中。

  这截断木粗一寸,长三寸,刚堪一握。可是他看不见,也就无从知道。

  他全副的心思,就是抓紧这截断木,好支撑着站起。

  “天道无情。即有前因,必有此果。你这就去吧。”吟风说罢,一指指天,空中又聚成一团天火,浩浩落下。

  纪若尘的脸庞已被天火映上了一层淡紫色,然而他眼中只有莲华上的吟风,根本未向落下的天火望上一眼。

  忽闻轻轻一叹,叹尽了世事沧桑,死生如戏。

  一只如雪纤手从旁伸过,托住了行将落下的天火。

  “此事错在我而不在他。放了他,我会跟你回去,完成百世轮回之约。”顾清语气淡漠之极,似乎这件事与她全无干系。可是她双眼所望处既不是吟风,也不是纪若尘,而是隐隐群山。

  “可是此子满身血腥,若不除去,世间必生浩劫……”吟风剑眉一皱,旋又舒展开来,摇头叹道:“也罢,百世轮回已满,我还管这尘世浊事干什么!不过解离仙诀非是这世间该有之物,我是要收回的。”

  吟风话音一落,顾清掌中所托天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不见吟风诵咒掐诀,纪若尘就感觉脑中一动,已多了一片空白出来。

  顾清慢慢俯身,轻轻以手拭去纪若尘脸上的烟火灰迹,又解开他前襟,凝望着那方静静躺在他胸口的青石。

  “若尘,我们……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

  “我知道。”

  “这一世的因果,其实万年之前就已经注定……”

  “我知道。”

  “那么……忘了我。”

  “我已经忘了。”

  看着纪若尘如往昔一样的微笑,顾清的手逐渐变得僵硬。她突然一把扯下青石,一张口将青石吞下,然后冲天而去。

  吟风望了纪若尘片刻,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驭动莲花,随着顾清远去。

  在他们身后,这不知是日是夜的时光,已然凝固。

  忽然一声霹雳,又是大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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