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逐鹿 章三 执念
南国是多雨的。
因为多雨,因为温暖,所以造就了南国一片生机盎然的世界。处处清山秀水之中,也有一片片因生机过于旺盛而形成的绝地阴谷。但那重重瘴气之下,其实也是一个处处生机的玄妙天地。在天心地眼中,毒蛇虫蟊也是生灵。
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大片大片焦黑的泥土中又泛出了星星点点的绿。用不了多久,这片死地又会恢复生机。
雨水汇聚成溪,数道溪流再合在一起,就成了滚滚而下的山洪。洪水冲刷着山坡,将一层层焦土卷向山谷。
山洪来得快,去得也快。洪水尽退后,山坡中露出一个人来。他身体半掩在泥土中,也不知在土中被埋了多久。
一头灰狼嗅着地,爬上山坡,试图找些不像它这么好运,能够在山洪中劫后余生的羊兔果腹。它一路嗅到这人身边,却有感觉到有些奇怪。这个人死不像死,生不像生,实与它以前遇到的食物大有不同。
灰狼抬起头来,狼眼定睛望着那人的双眼,只见他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可又不知在看些什么,就这样动也不动一下,眼中的光泽都凝固着。灰狼忍了半天,终还是抵不住腹中如火烧般的饥饿,准备一口咬下去。
谁知就在这时,那双眼睛忽然动了一动,转而望向灰狼!灰狼的狼牙本已触到了他手臂的肌肤,但刹那间肌肉僵硬,完全无法咬下去。
他从容抽回手臂,从泥土中站起,四下环顾一番,然后轻轻拍了拍灰狼的头,微笑着道:“我已经忘了,你呢,你忘了没有?”
灰狼又怎么懂得回答?
他摇了摇头,苦笑一下,就此带着一身的泥浆徐步而去,转眼间就隐没在远方的茫茫迷雾中。
直到那人走远,灰狼突然一声哀鸣,四肢一软,瘫倒在地。它挣扎了好半天才勉强爬起,夹紧了尾巴,张皇逃窜。
无尽海。
只要一踏进无尽海的地界,天立刻会阴下来,风也会变冷。
这一天,无尽海的寒风格外刺骨,它缓慢涌动着,一团一团的,沉重得足以令人窒息。
若能放眼千里,自然可以看到风中有一个个高大威猛的身影若隐若现。身影明暗之间,往往已移出百丈。
一名正在风中穿行的洪荒卫忽然停下脚步,高达二丈的魁梧身形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就如掀去了一层薄纱一样。他停下不久,一阵阴风就将另一名洪荒卫送到他的身边。
先一名洪荒卫将手中关刀一摆,瓮声瓮气地道:“十七,你不去自己地界巡守,偷偷跑来我这里做什么?小心主人察觉,关你三年黑狱!”
后一名洪荒卫手中钢矛矛尖一震,显然有些惊慌。他四下望望,就像生怕主人躲在一边一样,然后才压低了声音道:“十二兄,这一次小姐如此倔强,你说会不会真的惹恼了主人?一千多年来,我还是第二次见到有人敢如此对主人说话。”
那名为十二的洪荒卫哼了一声,道:“小姐与主人之间的事哪轮得到我们去插嘴?巡好你的边吧!”
十二话已说完,可十七根本就没有动的意思。
十二四下望了望,见四野无人,于是凑过来小声道:“小姐向来性情温顺,这一次怎么会如此倔强,竟然以死相逼主人让步?我看其中必有原因!至于这原因嘛,十四、十五当初曾去营救小姐,多半知道一些什么。等交完了任务,咱们私下去问问。”
十七点了点头,道:“咱们毕竟是看着小姐长大的,唉,可不希望她有什么伤损。”
两人正自私语,忽而身后传来呛啷一声轻响,他们动作立刻僵住!随后一把乌钢宣花长柄斩山斧探到了两名洪荒卫的头盔中间,将他们对望的视线格开。两名洪荒卫顺着斧柄一路回望上去,这才看到身后那高大的持斧洪荒卫,登时惊得铁甲一阵乱震。
“五队长!”两名洪荒卫一齐行礼。
名为五的洪荒卫从乌钢盔缝隙中喷出一团白气,沉喝道:“你们两个擅离职守,该当何罪啊?”
两名洪荒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十二上前一步,道:“五队长,我们只是在担心小姐而已。对了,这话说起来,当初可是您带着十四、十五两人去营救小姐的,队长能否透露一下,小姐究竟为何会有这般奇怪举动?”
“这事岂是你我该问的?主人神通镇天,无论他的决定是什么,都必定是对的。我们何须为此担忧?”五队长冷冷地道出这番话,又将巨斧在地上重重一顿。见两名洪荒卫唯唯诺诺的,他忽然话锋一转,道:“其实上次出去,我倒是见到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人与小姐这次的举动看上去很有些关系。”
“那是何人?”十二精神一振。
“与小姐有何干系?”十七上前一步。
谁知五队长竟然道:“这我当然是知道的,可我就是不说!”
十二、十七愕然之际,五队长巨斧忽然一震,沉声喝道:“好大胆子,居然还有人敢硬闯我无尽海!你们在此驻守,我带两个人前去拦截。哼!”
十二、十七对望一下,齐声道:“我们也去!”
五有些诧异,道:“那人虽然道行不差,但三人已经太够了。你们还去干什么?”
“如此胆大妄为之徒,不狠狠教训一番,他还当我无尽海无人呢!”十二说得大义凛然,五队长听得也点了点头。
“十二兄说得极是!我等也去,可叫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次定要将他生擒活捉,痛打一番,方才出得心头这一口恶气……”十七道行修为显然就要差了一层,他话音未落,五队长手中巨斧就发出筝的一声轻响,喝问道:“你心头何来一口恶气啊?!”
“这个……”十七一时不知该当如何作答。
五重重地哼了一声,巨斧一摆,还是带着两名洪荒卫向远方如飞而去。
在无尽海的最深处,天藏青,海深蓝,四顾幽幽,不知其远。茫茫大海如一片明镜,竟然没有分毫波纹,水面下波光隐隐,将这片分毫没有天光的世界映亮。
海的中央,有一点如繁星般的光华正在熠熠生辉。那是一把精巧的匕首,刃锋三寸,刃身镂空,雕着双蛇缠绕。匕首以墨玉为柄,玉质晶莹剔透,几乎完全透明,遥遥望去,似有一团黑雾包裹着匕首刃锋一样。这把匕首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柔而淡的杀气,让人远隔百丈就能注意到它的存在。
这把匕首是如此夺目,但若有人立在这片海上,必然不会将目光落在它上面。只因在它旁边三尺处正跪坐着一个青衣如水的女孩。她秀发高高挽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有若一只天鹅,一双如兰的手并排放在膝前,雪白的中指指尖处缓慢地渗出一滴血珠,慢慢扩大,悄然滴落在海面上,为这寂静之极的世界添上滴答一声轻响。
血珠落在海面上,化成一抹淡红的血晕,被海面下的波纹逐渐冲淡、带远。但海面有如一块打磨到了极处的蓝玉,承托着她,却未曾打湿那柔柔的青色衣裙。
过了片刻,嗒的一声轻响,又是一滴血珠落在了海面上,徐徐化去。
如是这般,一滴又一滴的鲜血自她指尖渗出,归于大海,似是永无止境。而她就那么跪坐着,动也不动,如玉般的面庞上隐隐透着苍白,唇上只余一抹淡淡的红。但她对于渗出的鲜血毫不在意,端坐不动,有如一尊玉雕,低垂的双眼、长长的睫毛都不见分毫颤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海天之间响起一个柔和、浑厚的声音,这声音并不宏大,如一个人对坐而谈。然而这声音又是说不出的洪亮,以至于传遍了这片如镜般的大海每一个角落。
“你这又是何苦?”
青衣双眼不开,只是柔柔地道:“叔叔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无尽海再一次沉寂。
同样的问答已经是第三次了。
青衣面前那柄匕首也是一件异宝,只消触到了它的刃锋就会流血不止,但不会看到肌肤上有任何伤痕。若无高深道术解咒,那么触到了匕首之人唯有流血而死。
青衣的伤很轻,轻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这样一来,流血的过程就会变得非常漫长,时候久了,就是那单调之极的滴答声也足以令人发疯。
匕首始终放在青衣面前。
无尽海主人虽号称神威通天,但没有收走匕首,也未化解青衣身上的诅咒。若青衣有心,收了一把匕首,自然还能找出另一把来,所以收也没用。
于是无尽海主人与青衣就这样僵持了下去。
没过多久,无尽海的寂静就再一次被打破。伴随着阵阵尖厉的风声,远方徐徐升起一团淡雾,雾散后,平滑如镜的海面上已现出一座小岛。此岛孤悬海的中央,四壁如刀削斧凿,破海而起,巍巍峨峨。
小岛最高处有一座石台,犹如一个天然宝座,座上高坐一个男子,虽看不出半分气势,然而无论是谁,都会不由自主地去仰视这高高在上的男子。
环绕着孤岛的是永不停息的罡风。单是看罡风留下的一道道淡墨色轨迹,就可想而知罡风的劲烈威力。若是道行寻常些的修士,只怕还未踏足孤岛,就会被这些罡风生生切成肉粉。
孤岛距离青衣并不遥远,但那男子的身形面容都如隐没在云雾之中,根本看不清楚。
青衣张开双眼,望向孤岛。她也看不清岛上那个男子,自她记事时起,就从未看清楚他过。其实不光是青衣,据洪荒卫所述,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能够看清楚这永远在孤岛上端坐不动的无尽海主人。
青衣面前三丈处的海水忽然化开,激出一朵水花,然后海中一道暗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上九霄。光柱尽散后,在青衣面前出现一幅玉册,封面上镌着暗青色的两个大字。这两字与世间一切文字皆有不同,不过青衣自然而然就知晓了内中含义:
轮回。
“这就是你要的速成之道了。”无尽海主人道。
青衣嗯了一声,伸手一招,玉册就自行飞入她的手中。她轻抚着玉册封面,指尖上此时渗出了一滴鲜血,染上了那个似篆非篆的轮字。血迅速渗到了这个字的每一个角落,于是暗青色的字转成了艳红,浮上一层蒙蒙的光华。
无尽海主人又道:“此法凶霸凌厉,实是有违天道。若你修行此法,至少会损寿千年,这你可真的想好了?”
青衣点了点头,柔声道:“若不得此法,纵是延寿万年又有何用?我知道叔叔想我今后可以统领天下妖族,奈何青衣素来胸无大志,心里既然已有了一个人,就实在放不下这许多大事了。所以这一副担子,青衣是挑不起的。”
那高高居上的男子叹道:“世间一饮一啄,莫非天定。任你千般努力,最终仍会回到天道循环中来,不过是空忙一场罢了。”
青衣嗯了一声,道:“青衣不若叔叔那般看得透过往今来,也不奢望会有什么结果,只想着能够尽力而为,求一个心安而已。”
说话间,她的指血已漫过了回字。玉册骤发一阵强光,然后消失无踪。
孤岛一阵模糊,又隐没在虚无之中。
青衣起身,向着孤岛消失的地方盈盈一礼,轻声道了一声:“叔叔,对不起……”
※※※
“原来,这里的风是冷的。”虚无如是想着。
风的确很冷,而且强劲。虚无身上的道袍单薄得让人看了就会觉得冷,而且他现在也的确觉得很冷。
他面朝大海,阵阵海风吹得道袍猎猎作响,天空积着层层阴云,海面波涛涌动,有一种似能将人一口吞下的阴抑。
以虚无的道行,就是被青墟宫中几名虚字辈的真人亲自施放的冰封术给冻住,也不会感觉到寒冷。此时他觉得冷,是因为他放开了心神,正以全身上下每一分肌肤体验着海风的寒冷。过了片刻,他又以手在空中虚抓一记,在鼻端嗅了嗅,又放入口中,仔细的品尝起来。看上去,他正在嗅和尝试风的味道。
风有味道吗?至少在虚无看来,这里的风是有味道的,而且味道虽然很淡,但极为纯正,正是他想要寻找的味道。
“就是这里了……无尽海。”虚无笑了笑,笑得俊美而邪异。
虚无站立的地方不过是个普通的海滩,根本不是传说中的无尽海。但他一把掀开道袍,露出洁白如玉、又强健俊雅的上身,然后随手将道袍扎在腰间,而后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在空中挥舞不定,将一道道海风牵引过来,缠绕在自己周围。
风越聚越厚,逐渐将虚无的身影遮掩起来,当风散去时,虚无已经消失了。
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藏青色、不见分毫天光的天空,怪石嶙峋的海滩,以及迷雾笼罩下的茫茫大海,虚无双眼一亮,猛然喝了一声彩:“好一个无尽海!也只有如此绝地,方才配得起她!”
他彩声未落,迎面就扑来一阵海风,风中响起一声锐响,一支钢矛挟着滔天气势,疾向他额头点来!
钢矛相距虽远,然而虚无已觉得肌肤被矛气激得阵阵发麻,不由得暗自心惊持矛人的深厚首行。虚无足下微微使力,身体一侧,已让过了钢矛的来势。同时从他肌肤上浮起一缕白气,缠绕在钢矛上。白气看似是柔弱,但却将这来势万钧的钢矛带得一偏。
钢矛几乎是贴着虚无的肩头掠过,但终还是刺了个空。一个高大威猛、周身铁甲的洪荒卫随后现身。一矛无功,当即激起了他无边怒火,于是这洪荒卫暴喝一声,钢矛一抖,登时震散了缠于钢矛上的白气,挺矛再上,向虚无追袭而来!
这一番出击,气势又有不同。这名洪荒卫落矛如雨,灵动无方,偏偏每一矛上又都附着足以摧破护体真法的大威力,单是这一手巧拙合一的道行,就足以列入当世高手之林。
虚无如一片落叶,在重重矛影中沉浮不定,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闪开钢矛的进击,实在躲不过去时,则或掌劈、或肘击、或肩撞,竟可以肉身硬拼钢矛而不落下风!但虚无也不是全然无事,肌肤上开始泛起道道红痕。
那洪荒卫杀得性起,禁不住暴喝一声:“好小子,难怪敢来无尽海撒野!果然有些本事,再试试这一招!”
那洪荒卫巨足一踏地,刹那间退后百丈,单手执矛,遥指虚无。他凝立一刻,骤然一声喝,钢矛竟脱手飞出!
钢矛飞出十丈,矛声即涌出重重黑气,转眼间化成一头张牙舞爪的黑龙,向虚无扑击而去。在声震云天的龙吟声中,黑龙一爪将虚无当胸划开!
然而虚无即未开膛破肚,也未破肤流血,而是渐渐变得模糊,最后消失在海风之中。那洪荒卫也不惊慌,巨掌一抓,掌中凭空又多一只钢矛,在身前横扫而过,虚无果然在他身前出现。但虚无身形一定,刚好让过了洪荒卫的钢矛,然后才迈步向前,抬起左手向那洪荒卫胸口拍去。
虚无动作看起来并不如何快速,可那洪荒卫就是无法闪避。然而虚无白皙纤长的左手只拍到半途,忽然闪电般收了回来。
咻的一声轻啸,一把猛恶关刀凭空出现,几乎是贴着虚无指尖斩下。另一名洪荒卫自虚空中现身,向先一名洪荒卫道:“十七,我早就说过你不是他的对手,可真没想到你会败得这么快!”
虚无面色凝重,丝毫没有因迅速挫败这名洪荒卫而显出得色。他足尖微一点地,忽然几个跟头倒翻而出,如电般退后五十丈。
另一把大关刀无声无息地出现,出刀如电,一刀刀向虚无咽喉、双肩、胸口等要害处斩去,虚无一路退,它就一路追斩,这五十丈之中,也不知斩出了多少刀!
退出五十丈后,虚无骤然立定!刹那间由极动到极静的转折,令追斩而来的关刀也不由得一滞,如行云流水般的攻势中出现了小小的一个缺口。仅凭这一个极微波的破绽,虚无一声清喝,肌肤上登时浮出一层苍白色火焰,一拳正好击在关刀刀锋上!
轰然一声,无尽海畔乍现一团黑焰,滚滚四散。那名执关刀洪荒卫踉跄退后,手中关刀刃锋处已多了一个缺口。
虚无肃立原地,缓缓收回右拳。他右拳拳面上有一条显目红线,正开始向外渗出血珠。这尚是虚无踏入无尽海后第一次与洪荒卫迎面交锋,也是第一次受伤。那洪荒卫攻势何等猛恶,虽被虚无以极精妙手法乱了节拍,但虚无一步不退,也就是完完全全地吃足了关刀内所蕴真元,体内真元已然受损。
虚无并不在意一步不退这种虚荣,他实是不能后退。
通通通通,沉重之极的脚步声在虚无身后响起,一名洪荒卫横执巨斧,步履沉凝如山,一步步向行来。与此同时,又一名洪荒卫手执关刀,在虚无面前出现,与先前三名洪荒卫立成一排,冷冷地盯着他。
虚无并不理会身前四名洪荒卫,转过身来,望向执斧洪荒卫,肃容问道:“你们是?”
“无尽海,洪荒卫。”
虚无双眉一皱,道:“我此来无尽海只是想见她一面而已,你就是她叔叔?”
持斧洪荒卫重重哼了一声,道:“小姐的叔叔乃是我无尽海主人,我等这点微末道行与主人比起来,实如萤火比之日月。至于我家小姐,那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虚无身周苍白火焰渐渐转盛,冷冷问道:“那要怎样才能见到她?”
持斧洪荒卫抬手向茫茫海中一指,道:“很简单,只要向那个方向一直走,就能见到小姐了。”
“很好!”虚无更不多言,身形一闪间已欺近到持斧洪荒卫三尺之地,一指向他额头点去。
持斧洪荒卫未料到虚无竟是如此快法,当下沉喝一声,巨斧反撩而上,分明是要与虚无同归于尽的战法。虚无仍是肉身,而这些洪荒卫周身都藏在重甲之下,还不知是人是妖,更不知要害在何处,虚无就是想,又如何能够保证可以同归于尽?
虚无笼在苍白火焰中的左手向下一拍,击在巨斧上,发出一记金铁之音。洪荒卫那力达万钧的一斧居然被虚无的肉掌击得一沉!虚无右手去势不变,指尖上喷出的苍白火焰几已燃上洪荒卫的铁盔。
那洪荒卫临危不乱,巨斧上一加力,已借力向后退去,速度分毫不比迅若鬼魅的虚无慢。虚无得此先机,身周苍白火焰骤然上升逾丈,大喝一声,双手如刀如凿,若狂风骤雨般向持斧洪荒卫攻去!
苍茫海上,但见一团熊熊苍焰席卷大地,苍焰中隐约可见一个高大武士,手中巨斧挥动如风,已化成一团黑气,苦苦抵挡着苍焰的侵袭。噼噼啪啪的脆响不住传来,偶尔也会从苍焰中飞出数片黑铁,不消说,自然是从那洪荒卫身上脱落的了。
苍焰移动得如此迅速,后方四名洪荒卫虽奋力追赶,可反而距离苍焰越来越远。
持斧的五虽处危局,可是气势不坠反升,招招与虚无生死相搏。所谓狂风不终朝,虚无如此狂攻,总有缓一口气的时候,那时他据地反击,待另四名洪荒卫合围,自可将虚无一举成擒。
然而五心中也有着一丝隐忧。
这虚无与他千年来曾对阵过的修士皆有所不同。倒不是说他道行有多么高深,比他道行还要高的五至少也见识过三五个。可虚无举手投足皆无迹可寻,似乎处处隐含天道,但又隐约透着一丝邪气,与大道似是而非,对付起来分外头痛。
单看他潜入无尽海的手段以及瞬间由极动转为极静的能力,五就有些怀疑五名洪荒卫是否真的能够拿下虚无。这非关乎道行,而是如虚无一心逃跑,怕是拦他不住。
五一分神,虚无忽然冲近一步,左掌五指微张,已拂上了他的肩甲。虚无五根纤长细嫩的手指拂在厚达寸半的黑钢重铠上,不住发出刺耳之极的锐音,居然留下五道深深指痕,将那幅肩甲几乎撕裂!
五早知他手上威力,当下也不抵挡,而是反手一斧向虚无后背砍去,又是两败俱伤的战法。谁知虚无身形骤然一顿,以后背硬挡了一斧。这一下大出五意料之外,还未等他及时变招,虚无早已脱出战圈,如电般扬长而去。
五追之不及,默立当场,看了看手中巨斧。巨斧久受虚无苍焰所侵,斧刃早已熔得有些卷了。待看到斧刃上那一抹鲜血时,五冷笑一声。
虚无毕竟不是金刚不坏之体,以肉身硬挡洪荒卫一斧,岂有不伤之理,而且还伤得不轻。他拼却受伤抢得先机后并未逃离无尽海,反而奔向海的中央,那是青衣所在的方向。
起伏的波浪对于虚无毫无影响,他踏波而行,落足处都恰好是一朵波浪的浪尖,于是速度更增,远超寻常的驭气飞行。他一边飞奔,一边撕开腰间道袍,将身上裸露的伤口简单包扎起来。除了后背上那段尺余长的伤口,他右肩上还多了一个贯穿前后的可怕伤口。他右手的动作看似还未受影响,但若再与洪荒卫动手,功力必定大打折扣。
两处伤口火辣辣地痛着。虚无已有好久未曾体验过这么长久的痛楚。洪荒卫道行高深不说,所运的秘法威力更可谓惊天动地,以虚无这具身躯,受伤后竟然无法自愈。但他绝不能稍作停留,一旦停下,身后的洪荒卫就会追上,那时等着他的注定是死路一条。而且前方肯定还有人拦截,他必须为自己争取一点一滴的时光,好能在追兵赶到前冲破拦截。
无尽海果如其名,也唯有这里,才孕育得出她那般完美无瑕的人物!只是不知无尽海主人是何等样人,单看他手下这些洪荒卫,想来也该有与天地同寿的气概。虚无如是想着,身上虽痛,心火却燃得更旺。
波涛渐渐消去,海面已变得平滑如镜。
前方看似一片坦途,虚无反而骤然立定。在他身前十五丈处,又现出一名洪荒卫来。与其他洪荒卫不同,这名洪荒卫体形匀称,虽也身着黑铁甲,但仍显得秀雅风流。她手持一把丈许巨弓,遥对着虚无。
虚无瞳孔微缩,动也不动。那名洪荒卫不急不慌,开弓引弦,一箭射来。箭甫一离弦,就已到了虚无眼前,如同中间这十五丈的距离根本不存在一样。此箭虽疾,虚无仍只是一侧身就让了过去,然后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落下,那洪荒卫也同时向后滑退一步,依然与虚无保持着十五丈的距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虚无又退了一步,果然那洪荒卫相应前移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依然是十五丈。
这一步看似平常,实则虚无已在其中蕴含了无上道法,步速瞬息千变,绝无规律可循,可那洪荒卫仍然跟得上,显然步法之妙,已可夺天地造化。
只在这两步间,虚无决断已下。他立定原地,双眼垂帘,宛如入定,对射来的一箭视而不见。那洪荒卫持弓的手稳若泰山,动如行云流水,可在铁箭箭镞刺入虚无心口的刹那,她持弓的手还是因错愕而动作一滞。
虽然她每一箭都倾尽全力,但就是自己都未想到虚无居然坦然受了这一箭,而且未加任何道法抵御!
三尺铁箭自虚无心口透入,又自后背飞出,沿途撒下一滴滴的血珠,笔直成线,瞬间消失在远方。
虚无早已不在原地!
他迎着几乎是必杀的一箭而上,任它穿心而过,终将十五丈距离缩短,拉近,与她擦身而过!
啪的一声轻响,巨弓弓身现出一道裂纹,中分两半。那名洪荒卫轻飘飘地飞起,身上黑甲不住一块块地脱落,右手中一只铁箭也滑脱在地。在她摔倒在境海上时,虚无已带着一道浓裂灼热的焰尾远去。那苍焰,浓烈得可以熔化万物。
洪荒卫甫一摔倒,又翻身而起,向虚无离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又一头栽倒在地。她头盔裂开半边,露出半边凝脂如雪的侧面,面色忽白忽红,体内真元几已沸腾。她其实受伤不重,至少比虚无轻得多,可是短短片刻的无力行动,已使得她失了虚无的行踪。
苍焰如龙,呼啸着卷过茫茫无尽海。
虚无一路飞奔,一边将一只三尺铁箭从后腰中一寸一寸地拔出来。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只知心中烈焰滔天。
无尽海不是险地,而是绝地。在他刚进入无尽海的刹那,不必见过洪荒卫的悍勇,已知此行必是有去而无回。无尽海天不见光,海水无波,并非是什么人有意而为,又或是设下了秘法禁制。这只是因为无尽海深处隐着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凡他所在之处,天地必然为之变色。
但虚无已感觉到了她的气息!或许再多看她一眼,自己数十年来苦苦追寻的大道就会在面前豁然开朗。所以他一往无前。
朝闻道,夕死可矣,古人诚不我欺。
转眼间,虚无已看到了立在海心的青衣。她背向这边,遥向着茫茫大海深处,左右各立着两名洪荒卫。
虚无掌中苍焰迅速伸长,化成两把炎剑,周身烈焰回收,凝结得有若实质,护住了全身上下。他一跃冲天,向青衣扑去!他想叫她,话到口边时才想起还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如要冲到青衣身边,势必要越过四名洪荒卫的联手封截,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虚无心中早已不再考虑可行不可行,满心想着的只是他与大道之间,只剩下了百丈距离!
青衣似乎听见了虚无那没有出口的呐喊,盈盈转过身来,望向了空中的虚无。
两人视线一触,虚无立时觉得神识中一声轰鸣,无数意识碎片汹涌而出。他凝定心神,速度更增,疾向青衣冲去!
青衣宁定望着虚无,几令他从空中坠地。四名洪荒卫根本就没有动,只是看着虚无凌空蹈虚而来,完全没有拦截的意思。
十丈,五丈……
在虚无和青衣间忽然现出一个淡淡的男子身影。他着一身黑袍,身材颇为高大,但与周围高大威猛的四名洪荒卫一比,立刻就显出三分纤弱。他戴着一幅雕着狰狞鬼面的青铜面具,将真面目掩藏了起来。
他看似随意的一站,恰好挡在了虚无前进的必经之路上。尽管虚无无边的杀气夹在涛涛苍焰中扑面而来,他依然立得稳如山岳。
虚无更不多言,尽出全身道行,一双苍焰长刀交叉前出,以剪山断岳之势封向那人咽喉!
那人右手轻抬,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普普通通的乌钢长剑,挥击而上,击在了虚无苍焰双刀上。
似乎,有砰的一声轻响,好似什么东西碎了。
虚无周身苍焰炸开,如一树最绚烂的烟花。烟火顷刻散尽,虚无苍焰双刀早已不知去向,两手垂在体侧,已然抬不起来。虚无仍傲然立着,距离青衣不过二丈,然而就算没有那人的阻挡,他也已无力再多迈出一步。
那戴着鬼面之人安然踏上一步,手中乌钢长剑发出嗡的一声轻响,就要将虚无头颅斩下。
“你就是无尽海主人?”虚无问到一半,声音就哑了下去。
青铜鬼面展颜一笑,道:“不,我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