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沙 第一章 塞尔娜的忧郁

“我们去达拉然！肯瑞托议会的法师能保护她！”

 

　　“它们又追上来了！该死的，这些亡灵根本不知道疲倦！”

 

　　“我去。牵着我的马。”

 

　　骑士们的声音在凛冽的寒风中回响。她惊恐地蜷缩着身体。

 

　　“混蛋，看头上！”抱着她的骑士突然咆哮起来。几乎是在同时，她发现自己被扔了出去。一大团热乎乎的液体穿过披风，落到她脸上。在下一秒，另一双手接住她，把她搂入洛丹伦王国骑士宽阔的胸膛里。

 

　　她摸了下自己的脸。在朦胧的月光下，手掌上是鲜红的一片。

 

　　“我们不会让你流血，公主殿下……直到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刻。”骑士的话音坚定不可动摇，“以我的剑与荣耀发誓。”

 

　　镶金玫瑰旅店里所有人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在角落的桌子上狼吞虎咽的女佣兵——塞尔娜面前空空如也的碗和盘子已经堆上了两位数，但她丝毫没有诸如“我吃饱了”之类的意思表示。烤乳猪、牛排、拉面……她在丰盛食物中来回挥舞着筷子和刀叉，就像是西部荒野的麦田里横冲直撞的失控收割机。

 

　　“收割党啊……”有人发出惊叹声。

 

　　“我们来赌一下她还能吃多少吧？我押一个金币，她现在只有五成饱。”

 

　　一位戴眼镜的侏儒老头认真地看着塞尔娜，“我们也许正在目睹人类胃袋的一场革命。”

 

　　“老板娘！再来一碗大份的牛肉拉面！”

 

　　塞尔娜喊出这句话的同时，有人捂着嘴巴跑了出去。

 

　　艾尔文森林的秋天已经到来。最后一场夏季的暴雨结束之后，空气变得非常清爽。已经不那么恶毒的太阳光懒洋洋地照射到房屋和树木的缝隙中。塞尔娜很喜欢这里的空气和这里的风景。每当她悄悄爬到暴风城正门的高塔上，俯瞰着这片繁荣的土地，就会想起自己年幼时居住的地方——那里曾经也是和这里一样，到处洋溢着令人快活的气息。

 

　　在这样的天气下就应该出门好好玩！早在上个星期，她就和一位朋友约好今天下午在英雄谷的图拉扬塑像前面碰头。看看时间快到了，她迅速吃掉剩下的食物，付完帐之后就匆匆跑了出去。

 

　　到了见面的地方，她看见那位朋友正在和暴风城的最高司令官马库斯·乔纳森将军攀谈。

 

　　“喂，普米洛！”她大声喊着朋友的名字。

 

　　“你是谁？”普米洛不解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女人。“塞尔娜？”

 

　　“喂，你这个笑话可一点都不有趣。才几天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不，我觉得你胖得有点不正常。”普米洛摸着自己下巴上稀疏的胡子——每当他为某件事犯难的时候就会做这个动作。“我劝过你要注意自己的饮食习惯。”

 

　　塞尔娜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刚才的暴饮暴食，全身都像皮球一样胀了起来。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

 

　　马库斯将军哈哈大笑起来，“喂，普米洛，今天你正好休假，带这位姑娘出去走走吧！也许她会为你而减肥。”

 

　　普米洛无奈地摇头，“塞尔娜可不会为了谁而减肥，她做什么事都是为她自己的。”

 

　　也许是觉得刚才这句话有些不妥，他立刻把目光飘到佣兵女王的脸上，做了个抱歉的微笑。“不过，她挺爱漂亮，所以不用太担心这种事。也许下一个工作委托就可以把多余的脂肪都烧掉，不是么？”

 

　　塞尔娜被这两人调侃了一会儿，觉得很是局促不安。

 

　　普米洛冲她连眨几下眼睛，转身朝将军敬了个礼。

 

　　“我们走了。将军，你多保重身体。”

 

　　“哈哈，年轻人，加油！我很期待你们的表现，甚至都等不及想看到你们成为这个国家的栋梁了。”马库斯将军朝他们使劲挥手。

 

　　将军真是精力充沛——塞尔娜暗暗思忖——如果人类王国里每一个贵族都像他这样，那么也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面临内忧外患吧。

 

　　两个人并排着在艾尔文森林的小道上踱步。普米洛脸上一直挂着平淡的笑容，让任何第一次认识他的人都能切身感受到他温和的性格。在暴风城的军队里，他是少壮派中的佼佼者。“白色三连星”是对军队里最优秀的三位年轻军官的爱称，而普米洛就是其中一位。平时他都穿着厚重的铠甲在城里巡逻，负责维持社会治安。而今天难得的休假，他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白色普通军官服。

 

　　“天气真好呢！已经好久没感觉这么舒服了！”塞尔娜一副就算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的表情。

 

　　“是啊，我运气很不错，刚好休假撞上了今天。雅克森前两天还向我抱怨，他休假时恰巧赶上下雨，不得不在家里窝了一整天。”普米洛一边说一边对塞尔娜抱以微笑，“不过话说回来，前段时间你去哪里了？好像你接到了一个很不得了的工作委托。”

 

　　塞尔娜蹲下身，拔了几根野草，想要逗路边的兔子来吃。“没什么太大不了……是寻物公司的委托，叫我帮他们找一个陶器。不过路途挺远，害得我甚至跑到西瘟疫之地去了。如果没有狮鹫这样方便的东西，估计半年都别想回来。”

 

　　“西瘟疫之地？那里可是很危险。你没遭到什么意外吧……对了，前段时间有从同事那里听说，你参加了安多哈尔战役？”普米洛关切地问。

 

　　塞尔娜暗暗苦笑——岂止是意外，自己简直就是经历了一次匪夷所思的大冒险。

 

　　一想到这里，脑子里就冒出一张时而冷漠无情时而玩世不恭的男性面孔。该死！怎么同样身为年轻的人类男人，普米洛就比那家伙好上不只一个档次呢？

 

　　虽然这样想，但她并未表露出来，依旧做出最轻松的表情。“哈哈，怎么会呢？虽然参加了战役，但是也没受伤。工作算是圆满完成吧！陶器虽然没找到，不过陶器上面文字的拓印给了寻物公司。他们依然很满意。”

 

　　“呵呵，听上去是一次很不错的远行。”普米洛笑着点头，看上去对她的描述极有兴致。

 

　　清凉的风从树林里吹来，拂过两人年轻的笑脸。

 

　　普米洛抬头望着并不刺眼的阳光，“塞尔娜，听说了对其拉虫人的征伐即将开始的消息吗？”

 

　　塞尔娜点头，“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联盟将派出一支远征军去那里，由李奥瑞克公爵率领。我也在其中。”

 

　　“你要去希利苏斯？！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塞尔娜吃惊地跳了起来。

 

　　普米洛依然很温和地笑，“大本营的通告是上个月初下达的，那时候你正在北方呢。这次你回来之后，我本来打算马上告诉你的，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塞尔娜的神情变得黯淡起来，“原来是这样……听上去很不好呢，你又要去前线……那么，战争会持续多久？”

 

　　“很难说。我们在那里的盟友说，其拉虫人现在越来越活跃，数量也在飞快增加。连龙族都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也许甲虫之墙马上就要打开了。没了这堵墙的阻挡，那里很快就会成为最糟糕的战场吧。也许战争一个月就结束，也许要很多年。但是……”

 

　　普米洛突然抓住塞尔娜的双手，双眼死死盯住她。

 

　　“在去那里之前，我想完成我最大的心愿。现在，塞尔娜，我郑重地问你：能当我的妻子吗？”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塞尔娜感到他抓住自己的双手在轻轻颤抖。

 

　　“……”塞尔娜想说话，嘴巴却不听使唤，什么都吐不出来——这句话对她来说冲击力比最猛的海啸或是火山喷发都要恐怖上一万倍。什么跟什么啊？突然来这么一句？这怎么回事？等等，是不是太突然了？自己可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啊？这是告白？求婚？普米洛？

 

　　她看着普米洛认真的表情，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急速提升起来。明明是气候宜人的秋日，佣兵女王却感觉如此局促不安。

 

　　“不行吗？”普米洛一如既往的笑容里掺杂了一抹失望。塞尔娜觉得他越来越用力，把自己的手都捏得生疼。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是不是太突然了点？”塞尔娜连忙摇头。

 

　　——普米洛可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他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是事先做好了准备。说不定他曾经经过了比自己现在还要复杂的心理斗争。想到这里，她就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怎么办？答应？拒绝？答应的话，自己心里实际上很不情愿；拒绝的话，似乎很对不起这个自己最好的朋友。

 

　　“抱歉，让你感到为难。”普米洛悻悻地放开双手，“希望你能谅解……我只是想要在去往生死未卜的地方之前完成我的心愿——或者应该说，是从你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哪怕是被你拒绝都好。如果不这样，我就无法下定决心去战斗。”

 

　　“那个……你说生死未卜？”塞尔娜努力地想要避开对方的视线。

 

　　“是的，我无法保证我能在每场战争之后都生还。但是，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希望和你举行婚礼。我发誓能让你成为艾泽拉斯最幸福的新娘。”

 

　　普米洛举起一只手朝向天空，这是立誓的姿势。

 

　　啊啊啊，真是乱七八糟！塞尔娜觉得全身都不自然了。不行，这种事情上可不能犯迷糊。但究竟该怎么答复呢？如果这时候能来个人解围，给自己留出时间思考就好了。

 

　　仿佛听见她心声一样，解围的人还真出现了——有三个人沿着小道从树林深处朝他们走过来。塞尔娜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不由得一阵窃喜。

 

　　但等到能看清那三人的面孔时，塞尔娜却变了脸色，长叹一声——遇到谁不好，偏遇到这家伙。

 

　　黑色短发，和自己一样的小麦色皮肤，银白色的铠甲，还有凌厉的眼神——迎面走过来的是暴风城驻军的副司令官杰塔瑞斯将军。

 

　　杰塔瑞斯也看到了这对男女。她挥手示意两名随从先行离开，自己则朝他们走过来。

 

　　“幽会吗？前途无量的军官和风情万种的佣兵。”她神情里满是对塞尔娜的不屑，“我也许打扰你们了？”

 

　　普米洛尴尬地整理了一下军装，对着女将军行礼。杰塔瑞斯却连瞟都不瞟他一眼，而是直勾勾地盯住塞尔娜。她锐利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样在塞尔娜身上刮来刮去，弄得佣兵女王全身都不自在。

 

　　如果要塞尔娜写出自己最讨厌的三个人，杰塔瑞斯将军绝对在名单内。与最高司令官马库斯将军的和善爽朗正好相悖，这位副司令官冷酷、固执、飞扬跋扈、自命不凡。她曾经自作主张在暴风城贸易区中心广场上把企图越狱的几个小偷处以火刑，还颁布过对迪菲亚兄弟会的残酷镇压政策，宣布只要有证据证明与该组织有牵连，就可以被任何人立即执行死刑。在佣兵们的口中广为流传的一个绰号是对她这个人最准确的诠释：“猩红的杰塔瑞斯”。

 

　　但是，即使是塞尔娜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疯狂的女人确实有点本事。去年的黑龙公主事件之后，杰塔瑞斯带领仅有五百余人的队伍沿赤脊山北上进入燃烧平原，仅仅用了三天时间就将盘踞在那里的上千黑石兽人杀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驻守在那里的麦克斯韦尔元帅下了死命令要她立即撤回摩根的岗哨，也许她会一路冲进黑石塔里去。此外，由于她对于联盟内部犯罪者的高压政策，暴风城在近半年内仅仅发生了一起刑事案件——而且也只是矮人和暗夜精灵争论何为最美味的食物引发的轻微人身伤害而已。

 

　　现在这个女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塞尔娜很奇怪她的铠甲为什么是银白色而不是血红的。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再回暴风城里来了。说实话，盘踞在这里的佣兵越少，我才觉得越好管理，特别是你这种爱惹是生非的二流佣兵。”杰塔瑞斯用轻蔑的口气说出的话字字带刺，“但真让我失望，你竟然又出现在这里。”

 

　　“这是我的自由。”塞尔娜也丝毫不客气，“联盟有哪条法规说过佣兵会给城市带来麻烦从而要限制他们进出？你眼里就没有王法吗？”

 

　　“联盟只是懒得专门为废物制订法律而已。”

 

　　“哼，我倒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废物……”塞尔娜恶狠狠抛出一句话。她决定要找这女人的麻烦，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背后。不过她很快想起来，今天因为是出门散步，所以没带背包出来。而杰塔瑞斯已经先她一步做出了反应，一只手按在配剑的柄上。

 

　　普米洛皱起了眉头，连忙把塞尔娜拉到自己身边，然后面朝着上司。

 

　　“很抱歉，将军阁下。但是今天是我主动约她出来的。至于我们谈论什么，我认为我有权利向你保密。在这里我可以认真的向你承诺，塞尔娜是遵纪守法的暴风王国公民，她绝对不会做出危害王国和城市安全的行为。我用自己的名誉作为担保。”他淡淡地说道。

 

　　杰塔瑞斯瞟了一眼这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军官，方才还傲慢无比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奇怪表情。

 

　　“好吧，既然你敢拿自己的前途给她当挡箭牌……”她的语气依然让塞尔娜感到愤怒，“我就暂且相信你。大战就在眼前，希望你在出发之前别闹出什么丑事。”

 

　　“我保证不会。”普米洛向上司鞠躬表示感谢。杰塔瑞斯没有理会，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自顾自地走了。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两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叹息。

 

　　“这女人真让我恶心。”塞尔娜愤愤不平地说。

 

　　普米洛无奈地耸耸肩，“我拿她没辙，毕竟她是我的上司。我只能想办法尽量减少和她的来往……对了，话说回来，她最近也非常奇怪。李奥瑞克公爵招募志愿军士兵去希利苏斯的时候，她竟然也报了名，并且强烈要求要一名普通士兵的身份去最前线。”

 

　　“哼，只是想满足她的杀戮欲吧。”

 

　　“倒也不能那么说……”普米洛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想起了对自己而言更重要的事情。“不用管这个了。我们继续谈下刚才的话题吧。”

 

　　塞尔娜像听到枪声的兔子一样猛一哆嗦，“呃，这个……该怎么说呢……还是……”

 

　　语无伦次之时，大脑却加快速度转动起来。没过一会儿，她脑子里冒出一个新的主意。

 

　　——这样一定能行吧，至少不用像此刻这么为难。或者说，也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我不能让他为难，不能失去这样一位能一起谈心的好友。既然如此，普米洛，现在我只能这样做。虽然我的内心无法应允，但我也应该做出点小小的牺牲……恩，就这么办。

 

　　想到这里，她立刻笑了起来，阴郁的表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爽朗——当然她自己很明白这是装出来的。

 

　　“抱歉了，普米洛，我现在还不能答复你。”

 

　　年轻的军官失望地垂下头。塞尔娜哈哈大笑，用力拍着他肩膀。

 

　　“不过呢，我决定和你一起去希利苏斯。反正我也没事做，不如也参加征伐，赚点外快。如果战争结束之后我们都活着的话，我一定会认真答复你的，我保证。”

 

　　一起吃过晚饭之后，普米洛收到马库斯将军要求所有军官立即在暴风要塞集合的通知，于是匆匆和自己的心上人道别。

 

　　塞尔娜微笑着向他道晚安。等到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她缓缓朝餐厅的门外走去。

 

　　她爬到城门口的了望塔顶，躺下来，仰视着深邃的星空。每当她有心事或者心情不好时，都会独自一个人溜到这里来。今天亦是如此，两个月亮也似乎在欢迎她的到来，它们毫不吝惜的把温柔的光芒播洒到这个纤细的女孩身上。

 

　　“艾露恩啊，”她低声地向月神祷告，“我背负的东西，允许我拥有这样的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