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沙 第四章 前往战争之地(下)

“不!”普米洛无法接受自己眼里的景象。他发疯般叫喊起来,用力拉扯战马的缰绳,想要跑回去。但就在塞尔娜消失在他视野里的时候,风暴又刮了起来。仿佛所有黄沙都被卷上了天空。在他们身后,无论天空还是地面都被黄澄澄的一片给遮挡了——塔纳利斯沙漠再次张开了死亡的血盆大口,朝着渺小的猎物们扑来。
 
  “你疯了?快跑!”李奥瑞克公爵冲着他大喊,“什么都不要想!到了加基森再说!”
 
  前方依然清晰的地平线上,已经可以看到房屋和石墙的影子。
 
  风暴没有丝毫削弱,反而愈演愈烈。四个人围坐在加基森的旅店餐厅里。虽然他们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但每个人都带着明显的失落——刚抵达加基森,却已经失去了一位同伴。
 
  “该死!这样的天气,连狮鹫都无法起飞!”公爵望了一眼窗外,大声咒骂。“现在已经快晚上了,今天暂时在这里休息,等到明天风小点再走。”
 
  普米洛一言不发。他端起桌上的大酒杯,将一整杯烈酒一饮而尽,然后拿起酒壶,倒满酒,又一饮而尽——难以言状的痛苦正折磨着他身上每一根神经。他需要用酒,也希望用酒来麻醉自己。
 
  ——塞尔娜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抱歉……”沙迪难过地低下头,“如果我那时候没有得意忘形的话……”
 
  “没有谁有错。”公爵低声说道,“发生这样的悲剧,我感到非常的难过。塞尔娜很优秀,是个好女孩……但是……”
 
  他说到这里停住,看了普米洛一眼。“虽然不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但我们没有时间去寻找她。在希利苏斯有成千上万条生命等着我们,这让我们不得不做出抉择。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理解,年轻人。”
 
  “我同意,”杰塔瑞斯开口了,“等到天气好转之后,我们必须想办法尽快去希利苏斯,而不是在这里寻找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踪人员。”
 
  她似乎是故意把“微不足道”四个字说得很重。普米洛正在倒酒,一听到她这句话,立刻抬起头瞪着她。
 
  “你懂什么?”
 
  “我说的不对么?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的佣兵,就只是个废物而已……”
 
  杰塔瑞斯话还没说完,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就从旁边伸过来,抓住她衣服。她转过头就看见普米洛的脸——这张本来英俊的面孔此刻被痛苦和愤怒吞噬,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丑陋,扭曲。她想开口说什么,但一个巴掌狠狠扇到了她脸上。
 
  “立即道歉!”普米洛像只发疯的狮子一样歇斯底里地咆哮,“立即向我道歉!”
 
  杰塔瑞斯惊呆了,她看上去根本没想到普米洛会动手,突然语塞。普米洛毫不客气地又一巴掌扇到她脸上,把她的脸打得肿了起来。
 
  沙迪连忙拉住了失去理智的军官。普米洛嘴里不住冒出各种恶毒的语言,最后用上全力一脚踹到杰塔瑞斯的肚子上。她痛得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简直不知所谓!”公爵气愤地拍桌子,“暴风城驻军的副司令官对自己的同伴说出这样冷漠的话,同是暴风城驻军里最有前途的少校动手殴打自己前任上司,你们两个丢脸不丢脸?!都给我闭上嘴巴反省去!”
 
  普米洛甩开沙迪抓住他的手,歪歪扭扭地朝自己房间走去。过了一会,从他离开的方向传来巨大的关门声。
 
  “别理他。把杰塔瑞斯拉起来。像个什么话……”公爵对不知所措的沙迪说。
 
  普米洛颓然倒在简陋的床上。他从来没感到像现在这样绝望和痛苦。刚才喝下肚的烈酒开始生效了,头上仿佛被扎了千万支钢针一样痛苦,又像是有千万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令他甚至想要用剑把自己脑袋割下来。
 
  这个饱受折磨的军官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过了不知多久,他的头终于慢慢不那么痛了。取而代之的是覆盖全身的疲惫。
 
  我在做什么呢?他感到一阵茫然。我失去了她,塞尔娜,我最爱的女孩。她就在我的眼前被抓走了……她会死的……我答应了给她幸福,但是……
 
  为什么会和她争吵??是我的不对,因为我没有顾及到她的感受?或是她太固执,没有理解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她的幸福……但不论怎样,我们之间的确是出现了巨大的裂隙。塞尔娜,原谅我,我并不是为难你……我应该向你道歉……
 
  但是,已经没有机会让我去道歉了。
 
  普米洛揉了揉眼睛——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充满了眼眶,以至于视野都变得模糊了。
 
  “你痛苦吗?”
 
  在他第一次察觉到眼眶中的东西其实是泪水时,从脑海深处突然传出了一个从未存在于记忆中的陌生声音。
 
  是谁?是谁在和自己说话?
 
  他想寻觅这奇怪的声音来历,但是却因此感觉头晕目眩。
 
  “你是谁?为什么我听得到你的话?”他终于还是开口了——对着看不见的目标。
 
  “你痛苦吗?”依然是这句话传进他脑子里,和刚才的声音没有任何区别。
 
  他无助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回答:
 
  “很痛苦。”
 
  这诡异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就像它本来就没出现过一样。
 
  普米洛再次感到疲惫不堪,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
 
  意识变得模糊起来。他似乎听到房门外有人在和地精解释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说话声消失了,有人推开了房门,朝自己走来。
 
  那人就在床前停下了脚步。他听见这个访客在低声说话: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是女人的声音,哽咽的声音。说话的人在哭吗?
 
  他无法再去仔细聆听了,渐渐陷入了沉睡之中。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公爵在床头柜上留了一封短信。
 
  “我和沙迪已经出发去希利苏斯了。你和杰塔瑞斯两人留在加基森,直到你们认为自己的情绪不会影响到即将开始的战斗为止。对于可能发生在你未婚妻身上的事情,我感到由衷难过。但这是战争,我们没有时间一边握着剑一边去为我们失去的同伴默哀。在战争结束后,如果我还活着,我收回从昨天开始对你的一切说教。但在这之前,我命令你必须振作起精神去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普米洛摇头叹息,“失去了她,我又能为了什么去战斗呢?”
 
  肚子很饿,出去找点吃的吧——普米洛这样想。他把信随手一丢,打开房门准备去餐厅。正好这时候,对面的房门也打开了,杰塔瑞斯走了出来。
 
  两个人在走廊上对视了差不多十秒钟。杰塔瑞斯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刚张开的嘴巴又合上了,然后转身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
 
  她眼睛怎么红通通的?是想对得起“猩红的杰塔瑞斯”这个名号吗?
 
  普米洛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他朝杰塔瑞斯的房间门上吐了一口唾沫。
 
  ——这个讨厌的女人,真希望她离自己越远越好。
 
  连续三天无所事事。普米洛觉得自己也许参军以来从未有这般悠闲而消沉。一想到几乎已经注定会失去塞尔娜,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张笑脸,他就觉得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在这样的痛苦下,他只想到用酒精麻醉自己,尽量别去关心别的什么事。于是他每天就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一边望着外面肆虐的沙尘暴,一边把最烈的酒像白开水一样灌到嘴里。等到发现自己喝得快不能动了,他就把自己朝床上扔。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普米洛不断在自己脑海里重复这句话。他努力地去寻找能让自己开心的人或事。对他而言,这三天没有再次见到杰塔瑞斯,这也许就是最开心的。这个恶心的女人应该已经去希利苏斯了吧!真希望自己再也别看到她。至于公爵和沙迪,管他们的,反正他们坚持大义为重,一点不了解我的想法。什么希利苏斯还有成千上万的生命?失去了塞尔娜,那些生命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真正意义吗?
 
  第三天的夜晚来临了,烂醉如泥的他按部就班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房间,朝床上一躺。
 
  对面的房间门怎么开着?而且还有个女人站在那里。
 
  普米洛迷迷糊糊地看过去,随即把刚喝下肚的酒都喷了出来——杰塔瑞斯?她怎么还在?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这个让他感到恶心的女人穿着一件不太长的袍子,就像幽灵般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在他思考时,杰塔瑞斯已经跨过走廊,走进他的房间,顺手关上门。
 
  “滚!”他像赶苍蝇一样向这个女人挥手,示意她出去。但杰塔瑞斯就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径直朝他走来。普米洛顿时怒火中烧,随手抓起一个东西就朝她脸上丢过去。意外的,女人并没有躲开——她看上去就像是心甘情愿地被这东西砸到一样。直到她头上流下一缕鲜血时,他才发现丢出去的是自己的短剑。
 
  “我叫你滚!”普米洛跳起来想要把她推出去。但突然冲上脑袋的酒气让他重心不稳,狼狈地跌倒在地。在晕头转向时,他听见了什么衣服被撕破的声音。
 
  再抬起头来时,眼前的一幕让他呆住了——杰塔瑞斯撕掉了自己身上的袍子,一丝不挂站在他面前。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清了这个女人的脸。她眼睛肿了起来,还有明显的黑眼圈,泪水不住的从那曾经冷漠高傲而如今黯淡无光的眸子里流出。她的手上满是伤口,应该是用匕首戳的。有着完美曲线的身体就像寒风中的小鸟一样不停地颤抖。
 
  随后,她猛地扑上来,紧紧抱住了他。
 
  “求求你了!振作起来!”这个原本坚强到冷酷无情的女人此刻嚎啕大哭,“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能承担……但拜托了,不要只想着塞尔娜,不要只想着她!请看着我,更多,更多地看着我!如果你不振作的话,我也……求求你了,就算是为了我……接受我……”
 
  普米洛脑子里一片空白——杰塔瑞斯有些冰冷的身体就这样紧紧搂着自己,而这身体里的灵魂已经完全崩溃了。在他失去全部判断力之前最后感触到的是女人火热的双唇。
 
  塞尔娜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白茫茫一片。她第一反应是自己到了天堂,但左肩立即传来的痛楚很明确地否决了她的猜想。
 
  “啊哈,我居然还可耻的活着。”她不禁想要自嘲一番。
 
  那么自己此刻在哪里?她朝四周看,都是一片白色,什么都没有。
 
  她开始记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在失去意识前,她被一只巨大的其拉飞虫抓住了,拽到了天上。之后由于毒液的作用,自己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就是现在这样了。现在的情况是:身体勉强能动,但是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努力延伸自己身体,最后发现自己似乎漂浮在某处,什么东西都碰不到。
 
  鼻翼传来奇怪的粘稠感。她开始觉得自己并不像是在以前那样的空气里生存——或者说,包围着自己的并不是空气?呼吸也变得很奇怪,一点都不舒服。自己现在到底在什么鬼地方?
 
  她闭上眼睛,努力用肌肤去感觉周围的环境。
 
  然后她得出了一个诡异的结论——自己被包在某个容器里了。而这个容器里充满了奇怪的液体——此刻的自己就像在母亲肚子里的胎儿一样,受着羊水的保护。
 
  想起来似乎很美好,但是自己是被虫子抓住的,也就是说,此刻很可能是在虫巢里。那么就有点恶心了……塞尔娜越朝这方面思考,就越有呕吐的冲动。
 
  但是再想想,却发现单凭自己无法逃离现在这个地方。她失望地低下了头。视野里全是白茫茫的,让她眼睛感到刺痛。于是她闭上眼睛,慢慢地做着深呼吸——这是一位德鲁伊朋友教自己的,能在危险的状况下保持情绪稳定的方法。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意外发生了——在白茫茫一片中出现了一个黑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黑点突然张大,最后变成了把这片白色撕裂的长长一条缝隙。一只手从缝隙外伸进来,把她吓了一跳。
 
  一只不大的手,五根小巧的手指,看来是和我一样的人。塞尔娜佩服自己在这种诡异情况时还能做出如此冷静的判断。而在她思忖的这一会儿,那只手在她面前摸索了一下,然后猛地抓住她脖子,把她朝裂缝一拉。
 
  塞尔娜直挺挺栽了出去。在她穿过裂缝的一瞬间,这只手松开了,而另一只手重重打在她胸口上。她跪倒在地,嘴里吐出一大口黏液。这一下让她感觉极为难受,痛得呲牙咧嘴。
 
  等等,地面?这不就等于自己已经从那个活棺材里面出来了吗?确实,刚才自己肺里的液体也在一拳之下吐了出来。她渐渐感到自己力气也慢慢开始恢复了,但还没来得及高兴,其拉虫人难听的叫声就传入了她耳朵里。
 
  她警惕地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充满了诡异气氛的巨大圆形密室。墙壁、地面、天花板上的黏液和无数的小洞都告诉她:自己现在正在一个其拉虫巢里。而刚才把她从虫蛹里救出来的那个人就站在她旁边。
 
  “趴下。”那人说话了——没有掺杂一丝感情的,但是却清丽得如同翠鸟歌唱般的声音。
 
  一位拥有洋娃娃般可爱脸蛋的女侏儒,正用她红色的瞳孔注视着虫子声音传来的方向。塞尔娜怔了好一会儿,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
 
  “克罗米……”
 
  她面前的地面突然凹陷了下去,一只从未见过的其拉虫子跳了出来。它的身上长满了倒刺,强壮的前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向娇小的侏儒。但克罗米的反应竟然比它还快——几乎在那虫子爬出来的同时,她伸出右手对准它,飞快地念了一段咒语。爪子在离她只有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停住了,身体突然开始萎缩,甲壳变成了一块块小碎片,纷纷脱落。几秒钟后,这只巨大的甲虫就变成了一堆干枯的残渣。
 
  塞尔娜目瞪口呆——这位历史学家竟然会用这样凶狠的法术!
 
  克罗米看了她一眼,“能动吗?”
 
  她感觉自己气力已经恢复了大半,于是信心满满地回答道:“没问题!”
 
  “跟我走。”克罗米淡淡地说。
 
  虫巢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里面有数不清的交错纵横的道路,到处都是陷阱和巡逻的虫人士兵。以前,不少想要征服虫子们的勇士都进入过这种巢穴里,但是大多没有活着出去。不少人在里面迷路之后被杀死;成功进入虫巢最里面并且全身而退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但对克罗米而言,这虫巢简直就像她的家一样。每到一个路口,她停都不停就带着塞尔娜朝她判断的方向跑去。难道她用看不见的线做了记号吗?塞尔娜不由得这样想。但看上去,更像是这个女侏儒凭借自己的记忆力把所有道路都解析了个清清楚楚。
 
  虫子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但都是还没碰到她们身体就被杀死。克罗米一边跑一边用惊人的语速咏唱魔法咒语。塞尔娜曾经见过暴风城里那些大法师们施放很多具有可怕杀伤力的攻击法术。那些魔法往往需要咏唱很长一段咒语才能完整地施放。但是,同样的法术,克罗米的吟唱速度比起她见过的最优秀的大法师都几乎快了两倍。这个女侏儒甚至不需要停下脚步来集中注意力施法,而是在运动中把致命的法术准确无误地砸到敌人的最脆弱部位。
 
  前方渐渐看得到光亮了——不是虫巢里那种幽冷的光。
 
  “他在外面。”克罗米说。
 
  谁?塞尔娜刚想问这句话,就发现自己真是够白痴的——既然克罗米出现在这里,那么那个“他”是谁,用脚指头都想得到。
 
  当克罗米把炽烈的火球砸到最后一个追兵身上时,她们跑出了虫巢。
 
  外面正刮着巨大的沙尘暴。而在门口,虫子们的尸体堆起了一座小山。“山顶”上坐着一个人,他看上去悠闲得简直就像是跑来度假的。
 
  “哟,大小姐,咱们真是有缘啊!为了庆祝我们的重逢,给予我一个激烈的拥抱如何?”维恩轻浮的口气还是没有丝毫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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