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第十一章克罗米
痛苦，难以忍受的痛苦，就像是从地狱钻出来的死神将镰刀砍进心脏，将脆弱的血肉之躯搅得乱七八糟之后又拔出来，无休止的重复着这样残酷的动作一样。
他想叫，却叫不出来。但能感受到痛苦，就说明自己即将消逝的灵魂又勉强恢复了一点活力。他欣喜的发现自己再次触摸到了生命女神温柔的身体。随后，痛苦更强烈的传来——等等，这种疼痛的感觉虽然有增无减，但已不是从虚无的灵魂深处传出的，而是来自于自己的身体。他发现从刚才开始就再次有了对那本就属于自己的，真实身躯的感觉。全身的每一条神经，每一个细胞在剧痛的刺激下，渐渐恢复了知觉。
记忆开始飞快的在脑海里流动了一遍。他了解到自己刚刚从死亡的独木桥上面走了过去。
随后，他惊异的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时间倒退一样恢复了，甚至连本已空荡荡的身躯也再次被温暖的血液所充满。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来，惬意的享受着停止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呼吸。与此同时，心脏也开始跳动了——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说明，本来应该死去的他经历了一场奇迹般的重生过程。
终于，全身的疼痛渐渐不再令他根本无法动弹了，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自己正在一个小房间的一角。。在房间里堆了一些破损的杂物，早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房间的门紧闭着，墙壁上的烛台闪耀着暗淡的光芒。他知道这里，这是一个离竞技场很远的，不起眼的地方。
“维恩，身体能动了吗？”一个清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这是来自他最亲密的同伴的。
“克罗米……”维恩有些艰难的抽动着嘴唇，叫着她的名字。他刚发出声，一只小巧的手就放到了他的手掌中。眼角瞄到了女侏儒一如既往娇小的身影。克罗米坐在自己身边，正用那双令任何诗人都禁不住想要用最美好的语句来赞扬的漂亮眼睛看着他的脸。
不用想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死亡的国度被莫名其妙拉回来，为什么这一切的经历似曾相识——因为她，克罗米。她再一次在最后的关头出现，拯救了自己的性命。
身上的伤口慢慢愈合了。维恩终于能撑着自己身体坐起来。克罗米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她一直就是这样。但她的眼睛似乎在诉说着一种特别的担忧。
“你又救了我的命……”维恩苦笑着，把另一只手放到克罗米的手掌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不必说什么。”克罗米轻轻摇了摇头，“你现在需要休息。然后我们……”
维恩皱了一下眉头，把手移开了。
“不行。”
克罗米愣了一下，声音略微加重了一点。“为什么？”
“克罗米……”维恩想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他望着她那张无比可爱的脸蛋，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本来像魔鬼一样束缚着自己身体的黑色铠甲已经消失了，但在铠甲之下，自己破烂的衣衫无法完全遮住身躯。他刚坐起来的时候就已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和血之灾厄一样发生了可怕的改变——现在这只手似乎已不属于自己，它变成了黑色，甚至散发出黑暗的味道。
我已经堕落了，而且鲜血的诅咒将再也无法被解除。维恩垂下头，不愿意被克罗米看到自己沮丧的表情。为什么我一遇到费洛斯，就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无法冷静的判断局势，最后导致一个接一个无法挽回的后果呢？这么多年来，为什么都根本无法改变这个坏习惯？我已经失去了法琳，却还要因为我自己的原因，让克罗米遭受比我更大的痛苦，我这算什么？她已经救了我几次？但我怎么还不知道谨慎？
不行，不能再拖累她了。
“克罗米。”他再次抬起头，一脸严肃的看着女侏儒。“我们终止契约吧。”
对，终止这样的契约吧。克罗米，你是龙族，是时间的调整者；我是恶魔，而且现在已被仇恨所支配，正无可挽救的堕落着。我不应该再让你为我这个本就罪孽深重的人承担任何危害了。我不知道你在救我的时候究竟花了多少力气，但至少……我已不值得你去拯救。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克罗米没有像他预料中那样有什么反应。她的脸平淡得出奇，完全就像是瓷娃娃一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维恩。”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开口了。“龙血契约，每条龙一生只能缔结一次，而这是相当于将缔约双方的灵魂绑定的。契约生效之后，除非缔约者死去，否则无法被破坏也无法被取消。你叫我和你终止契约，这强人所难。”
“喂，我可不是开玩笑！你说的是真的？”维恩脸色几乎马上就变了，泛起一阵惨白。他用力的抓住了女侏儒的手。“契约不能取消？那么……”
“是的。这是我主动和你缔约，我们的鲜血和生命是共享的。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但如果只是我死了，你则能依靠我的血继续活下去。”
“你骗我的吧！”维恩几乎是暴怒起来，双手一齐按在克罗米的肩膀上。“我从来没听你说起过这个！”
“我说过。”克罗米冷冷的盯着他，“在和你缔约时，我就申明过，你是我的獠牙，我是你的双翼。当你再次死去时，我将跟随你一起。”
“那句话？那不是表明你决心和我一起为法琳的死而开始复仇吗？！克罗米，醒醒吧！你已经帮助了我太多！但现在一切都和当初不同了！看看我的手，也许我身上还有其他地方也开始堕落了。我现在已经无药可救了，我是恶魔，最原始最野蛮的恶魔啊！这样的我不能在和你维持这样的关系了，因为再维持下去就是害了你！你不再需要我，我也不再需要你了！”
克罗米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不，这只是开端，接下来就停不下了。她的肩膀如此剧烈的颤抖着，连维恩都从未见过——难以想象她现在内心究竟有着什么波澜。
“你，刚才说什么？”克罗米的声音变了，不再是那么清丽悦耳，而是掺杂了一点极为难听的杂音。“你说你不需要我了？”
“克罗米，好好想想啊，你不值得为现在的我作任何努力，因为那对你无益！”维恩用力摇着她的肩膀。但克罗米突然伸出手，把他的双手抓住。
在他眼前的她，现在才发生了改变。而他看到的，正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是他难以置信，甚至难以想象的。他甚至想要敲一下脑袋，以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两行晶亮的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流出来——她竟然在哭。是的，克罗米，克罗诺木，时间的调整者，最强大的巨龙之一，她现在流出了眼泪——那本是只属于凡人的东西。
骗人的吧？搞笑的吧？发梦吧？这怎么可能？龙族怎么可能像个小女孩一样哭泣？
“你为什么说不需要我了？回答我！”克罗米显然无法掩饰自己内心剧烈的起伏，声音已经完全变了样，而且一字一顿。“就算你是恶魔又怎样，就算你堕落又怎样，你是我的契约者，我必须保护你，必须和你一起战斗。我们不可能分开太久的。既然你是我的獠牙，我就会与你一起面对任何敌人；既然我是你的双翼，你想去哪里，我都会载着你去。为什么你现在突然说不需要我了？”
她的指甲嵌进维恩手上的肉里，扎得他生疼。
无法终止的契约吗？维恩沮丧的思考着。他不敢面对她的眼泪，眼光尽力躲开她。他再次埋怨自己的愚钝，甚至让克罗米在自己没有理解的情况下就奉献了整个生命。为什么她的那句话里蕴藏如此的深意，而自己却不能察觉呢？为什么自己即使听说过龙血契约，也依然没去深入了解，甚至不知道缔约双方的生命是绑定的呢？维恩，那个时候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与她缔约的？只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还是想要为死去的未婚妻报仇？或者是……
他仍然无法容忍克罗米和这样的自己在一起。
我无法承受你对我贡献的一切，也许我穷尽一生都无法偿还。维恩脸上满布着复杂的表情，内心掀起了起伏不定的波浪。克罗米，我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么荒唐的命运。你没有理由，更没有必要为了我而牺牲自己。既然我无法劝你离开我，也无法证明你所说的是不是真实的，我就只有让你恨我。也许，你可以主动抛弃我吧，抛弃这个堕落的，肮脏的家伙……
对了，就是隐藏在自己心底的，最不能说出来的那个秘密。既然她将自己从竞技场里救了出来，那她一定注意到了躺在那里的一个熟悉的遗骸。而他是不可能忘记这具遗骸的。
他做了两个深呼吸，让自己不至于太过于激动。
“克罗米，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维恩咬着牙开始吐出了最冰冷的事实。“你的配偶，萨伦艾斯特拉兹，是……”
“闭上你的嘴！”克罗米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因为她在吼出这一句的同时，抡起了右手，重重扇了他一耳光。
维恩呆住了，捂着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克罗米跳了起来，几乎是整个人扑到了他身上，把他按倒在地。维恩脑袋撞到石块上，感到头晕眼花。但他还没回过神来，克罗米就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扯到面前。
“维恩，给我竖起耳朵听清楚了，如果你敢反驳的话我就马上把这里变成躺有两具尸体的地方！”女侏儒恶狠狠的盯着他，大声的说着威胁的语句。“萨伦艾斯特拉兹是死于卡拉赞。我不想去追究他究竟是被谁杀死的，因为这毫无意义。即使我为他报了仇又怎样？死去的他也永远不会回来了！如果我为了向那个杀手报仇，而丧失了自我，或者伤害了另一些不应伤害的东西，那我就愚蠢得和某些凡人——对，比如说，和你一样！”
克罗米愤怒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抡起拳头猛打维恩。她的力气可不小，让维恩这样健壮的人也几乎想要抱头鼠窜。
“你觉得我很奇怪，是不是？觉得一条本来应该用看小蚂蚁的目光俯瞰着你们这些凡人的巨龙会找你缔约很奇怪，是不是？！那又怎么样？没错，我关注着凡人，因为他们渺小的身躯曾经给了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震撼！至今我依然不了解，当初那一群暗夜精灵为什么能那样勇敢的站在无数其拉虫人面前，只是为了保护我的配偶垂死的身躯；我更无法理解法琳和你为什么会带给我那么幸福的感觉！我想要探究这一切，想要了解这一切，所以我才会与你定下契约，才会陪你一起走上复仇的道路！我的目的也是自私的！少给我说什么‘我不需要你’之类的废话，你没那资格！在你死之前，就好好的做好你的事！觉得不爽的话，只要想清楚你死的话铁定拉我垫背就可以了！有困难就找我，而不是无厘头的担心我，懂吗？无知的凡人！”
她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而且是以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态度大声吼叫出来的。不仅是维恩目瞪口呆，连她自己在终于说完之后，都不禁吐了一口粗气。
“为什么你要做到这种程度？”维恩呆呆的看着她。
“怎么，觉得我卑鄙？”克罗米故意放出轻蔑的眼神，“凡人的智慧对于龙族而言太微不足道，懂吗？别挑战我的智商，更别挑战我的容忍限度。”
“我不是这个意思！”维恩也伸手拽住了她的衣服。“我……”
等一下，为什么她的衣服是湿的？维恩皱了一下眉头，把刚才摸过她衣服的手放到面前。
在暗淡的灯光下，手上是鲜红的一片。
他后悔自己又一次没能好好思考。此刻鼻子里的嗅觉才告诉了他——弥漫在房间里的血腥气味，并不只是自己的。在其中有夹杂另一个人的——至于那个人是谁，还用想吗？
维恩抓住了克罗米的衣服。“脱掉。”他冷冷的说。
“我都叫了你闭嘴！”克罗米狠狠的把他的话顶了回去。“想对我无礼吗？！”
维恩不想再等她分辩。他非常不礼貌的抓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不由分说把她的长袍扯了下来。
她本来白皙的身体上现在竟然满是创伤，某种尖锐的东西划出了一道道令人心痛的切口。大部分的口子里流出的血已经凝结了，而少数几处较深的伤口还在不停的朝外渗血。
维恩彻底呆住了，之前这段时间所有的不解在此刻上升到了顶峰。从伤口形状上很容易分辨是谁干的——克罗米竟然自残！他猛的想起了一件事，连忙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然后用手指沾了一点血，仔细观察着。
血是红色的，与手掌中的，克罗米的血是完全一样的颜色。
“注意你的立场，凡人！”克罗米气愤的推开他的手，手忙脚乱的穿起衣服。
但长袍还没穿回身上，那个人突然张开了双手，把她揽进了他怀里。
“你才应该注意自己的立场，克罗米！”维恩大声叫着她的名字，紧紧抱住她，无论她怎样挣扎都不肯放松分毫。
克罗米使劲打了他几拳，但渐渐的也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她没有说话，一直颤抖的身体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就这样安静的，像以前那个洋娃娃一样的女侏儒一样，被自己的契约者抱在怀里。
维恩也没有再说话——已经没必要再说什么了。也许正如克罗米所说的那样，他无法理解这条巨龙的思考方式，甚至她的计划。但看到她身上那些伤口的时候，还有必要再说什么吗？
不可思议，而且对他们之外的任何人而言，这一切都是不可理喻的，但它的确发生了，就发生在他，以及怀中这个女侏儒——不，一条巨龙——发生在他们之间。
“原来，你并不是没有留给我任何东西啊，法琳……”维恩在心中向自己的挚爱诉说着。“因为你的原因而走进我们生活中的她……对我而言，同样是无法被代替的。我早应该明白这一点的。”
他更用力的抱着她，想要感受到从她冰冷的身体里传来的哪怕最微弱的一点温和气息。
“对不起，克罗米，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维恩低声在她的耳边说着，“我会的，我一定会如你期望的那样……”
他甚至开始萌生出某种奇特的冲动——他有那么一点不愿意将她当作自己的契约者，当成一条巨龙，当成自己密不可分的同伴来看待。在她钻进自己怀里的刹那间，他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发生过的一个相似的景象。那令他难忘，在长时间里曾是他心中甜蜜的痛楚。但在此刻，他又略微碰触到了那本被他认为是独一无二的，且在他的人生中再不会拥有的感觉。
“听我说，克罗米。”维恩尽力让自己不去直视她的眼睛，因为她方才的眼泪让他感到胸口没来由的剧痛。“我感激你对我做过的一切。你永远是我最珍视的朋友，并且也是契约者。既然契约无法解除，我们要背负着这样的命运走下去，那么至少请答应我一件事。”
“说！”克罗米仿佛是十分愤怒的命令着他。
直到现在，他的大脑还是想要拒绝将面前这个情感丰富的女侏儒和冷静得接近冷漠的时间调整者联系起来。
“我要去找费洛斯，我知道他现在在哪里。”维恩说道。“而你，带着大小姐和艾鲁拉离开这座塔。费洛斯和他的黑骑士都太强大，你们贸然和他们对峙只会越来越处下风。”
“我拒绝。”克罗米马上就否定了他的提议。
“不要担心我，”维恩面朝着她，露出了微笑，“费洛斯和我之间的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就说得完的，其中有不少你也不知道的事。我既然来到这里，最终是决定和他了断的。而大小姐和艾鲁拉待在这里太危险——干脆说难听点吧，她们弄不好会拖我的后腿。你将他们带出去就好。”
他抓着克罗米的一只手，“不要担心我。我保证会活着回到你身边的。”
克罗米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良久，她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对于这座塔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很在意。”她的声音已然恢复了以往的动听，但她也干脆的将其中的感情给剔除了。“而至于你，想只身前往那里并不明智……我有一个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