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第二十章血色的意志

 
  “再见,玛尔兰。我以后大概都不会再回洛丹伦来了。”
 
  那个有些瘦弱的身影面朝着她,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金色的长发像瀑布一样从头顶垂下,随着清晨的风微微飘扬着。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她本来酝酿了一晚上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圣骑士……”
 
  那个人留下最后一句话,转身朝与日出之地相反的方向走去。看着那个背影,她突然萌生出一个不祥的预感——这一生中,她将再也无法与这个人相见。
 
  “等一下……请等一下……”她拼命地想大声叫出来,但声音却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那个人自然也没有听见她的呼唤,径直朝着一个她不太喜欢的身影走去。
 
  “等一下,姐姐大人!”
 
  “姐姐……”玛尔兰失声叫起来,猛地坐起身。当她眼睛睁开的时候,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身影再度消散了。此刻摆在她面前的是被烟熏黑了的帐篷,以及自己躺着的简陋床铺。
 
  玛尔兰轻轻叹了一口气,用手支着额头。
 
  “又是这个梦……”
 
  她的手下意识地摸来摸去,随即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低头一看,维恩竟然正一脸幸福地眯着眼睛,躺在自己身边。
 
  “恶魔!”玛尔兰尖叫跳起,伸手就要摸自己的盾。但手刚支出一半,就被维恩拉住了。
 
  “学姐,你脸色很不好啊。”这个有一半恶魔血统的男人笑嘻嘻地看着她,话语里满是轻浮的味道。“做了噩梦?还是昨天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玛尔兰使劲挣脱了他的手,跳到帐篷的角落里,像看到最危险的敌人一样死死盯住他。她的嘴唇微微启合,似乎已经在吟唱战斗祝福。而维恩毫不在意地瞟了她一眼,慢慢站起身——两个紧张程度截然相反的人在帐篷里对峙着,像是随时都可能会爆发一场战斗。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呢?学姐。”
 
  “离我远点,你这个恶魔……”玛尔兰的呼吸都变得紧张起来,“你刚才打算干什么?趁我熟睡时袭击我吗?想要把我这个眼中钉除掉,是不是?”
 
  维恩伸出食指,在面前轻轻晃了晃。
 
  “你猜错了,学姐。”他的笑容看上去并无恶意,但玛尔兰却更为紧张。“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你。之前在考林路口,我的话有点过分了,我得为此向你道歉。”
 
  “你如果真想道歉的话,就马上离开这里!”玛尔兰恶狠狠地吼道。
 
  维恩无奈地哼了两声,手指继续晃动着。
 
  “这不行……我来找你还有其他的事情。在说完之前,我不想走。”
 
  “你认为一个圣骑士会耐心听你这个恶魔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当然不这么认为。”维恩慢慢把手放在自己脖子前面,做了个横抹的架势。“但是我有把握让你坐下来听我说……”
 
  玛尔兰觉得一阵寒气从脚底直冲到脊背上,不禁又朝后退了一步——她发现自己现在已经站在了帐篷边上。
 
  “玛塔乌斯!洛汗!”她大声叫喊同伴。
 
  维恩的笑容立马变得非常阴冷。他朝前走了几步,离玛尔兰已经不远。每当他挪一下脚步,玛尔兰就觉得心跳更加快了一分。
 
  “学姐,你是不是想让这个帐篷染上和你们的军徽一样的颜色才能满足?”
 
  玛尔兰怔住了,顿时连话都几乎说不上来。
 
  “对,就这样。”维恩耸了耸肩膀,“除非你自找没趣,我可以保证不会伤害你。坐下来吧,学姐——我希望和你谈谈。”
 
  玛尔兰不甘心地狠狠盯了他几眼,最后总算收敛起锋芒,安静地坐了下来。
 
  “你想和我说什么?恶魔。”她低声地说道,“我可没兴趣与你谈论无聊的事情。”
 
  “我同样没兴趣。”维恩跟着坐下,“我想知道,在我和法琳离开洛丹伦之后,白银之手骑士团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维恩冰冷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几乎像要把她冻结——现在这恶魔正在发怒。玛尔兰如此确定地告诉自己。
 
  “不要试图对我隐瞒什么,学姐。”他将声音放得很低,“为什么在之后所有的文献中,全部没有关于第一任灰烬使者的记录?在暴风城的那段时间,我去了白银之手骑士团的英雄之墓。那里的石碑记录了所有曾经的白银之手骑士团成员的姓名,但无论怎么找,我都看不到两个名字。一个是阿尔萨斯——这家伙被抹掉也算正常;但是,我也找不到法琳的名字。你能给我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玛尔兰的眉头渐渐皱紧了,脸色也变得阴郁起来。
 
  “我再问一次,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维恩冷冷地盯着她,“你肯定知道。”
 
  玛尔兰和他对视了一眼,立刻把头垂了下去。
 
  “没错,我知道。”她的语气已不像刚才那样尖锐,“姐姐大人……不,法琳老师的记录被乌瑟尔大人亲自下令抹消了。”
 
  “为什么乌瑟尔要这么做?”
 
  “这是对外保密的事项。”玛尔兰把头垂得更低了,“我打听过那天发生的事情……听说法琳老师为了救你,和整个白银之手的高层为敌。她用灰烬使者砍掉了库勒将军的双手,还几乎要伤到乌瑟尔大人。在那天晚上,白银之手骑士团召开了紧急会议,几乎所有的圣骑士都到了。乌瑟尔大人在会议上对法琳老师的罪行做出了宣判,并宣布剥夺她的一切荣誉。法琳老师竟然为了一个恶魔而攻击自己人,这本身就是绝对无法被容忍的……”
 
  “迂腐,一帮伪君子……”维恩将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没有对白银之手表示任何敌意,甚至是带着虔敬的心去学习圣光的知识。但那群自诩为圣光守护者的杂碎先对我动手,理由仅仅是因为我代表的种族?因为有人反抗,于是就要将这个人的荣耀全部剥夺?哼,一边随意剥夺别人的荣耀,一边喊着以鲜血捍卫荣耀,这样的人根本不值一提……”
 
  “请注意你的言语!”玛尔兰一拳砸在地上,“白银之手的名字不是拿给你这样的恶魔指指点点的!你根本没资格评价乌瑟尔大人和他的圣骑士!”
 
  “我就是想评价,你能拿我怎样?”维恩满不在乎,“光明使者乌瑟尔,对我所做的事情根本就算不上光明正大。我不管你们这些圣骑士如何信奉他,至少在我看来,他什么都不是。听清楚我接下来要说的这句话——我只相信一个圣骑士,那个人就是法琳。”
 
  “你难道就没听说过,你的同胞对我们的世界犯下了多少的罪行?!”玛尔兰气愤地朝他大喊,“恶魔,恶魔,恶魔!看看,我们的世界,被那些恶魔们蹂躏成了怎样?!它们残忍,无情,疯狂,嗜血,简直就是一切罪恶的化身!骑士团是为了保护所有善良的人不被这些恶魔和其他邪恶实力所危害才成立的。对于一个突然进入我们王国的恶魔,所有圣骑士都有责任对其进行监视,甚至是制裁!”
 
  “大道理还真是一串一串的。”维恩放肆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我问你,如果在一百个平民里有五十个感染瘟疫,即将变成亡灵天灾,变成你们最痛恨的敌人。而另外五十个人不能确认是否感染了瘟疫。这种情况下,你们会怎样对待这一百个人?”
 
  “净化他们。”玛尔兰自信地答道。
 
  “说这么好听干什么?”维恩立刻大笑起来,“净化?什么净化?我看不过是你们为了将所有的灾难掐灭在萌芽之中,于是就打算对任何‘疑似’的目标赶尽杀绝吧!看看白银之手,看看现在这个对外宣称继承白银之手遗志的血色十字军,你们从头到尾无非就是在做这种事。斯坦索姆是这样,十字军的行为也是这样。我不知道乌瑟尔传播的圣光之力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守护信念,但为了所谓的守护,你们又做了些什么?实际上你们做的和其他军队,甚至和我们这些‘恶魔’没有任何区别。为了保护一百个人,就可以轻易杀死一个可能存在威胁的人。为了保护一万人,又可以轻易杀死这一百个人……”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玛尔兰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但依旧声嘶力竭地要反驳。“我们不是心甘情愿地想要杀人!但若有我们的同伴感染了瘟疫,变成天灾,随即就可能杀死更多的同伴!我们必须要将伤害减少到最小,将任何威胁遏制在源头,这才能完成我们守护的大义!这是我们血色十字军的意志,也是白银之手骑士团的意志!”
 
  “意志?”维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意志?哈……哈哈……这太好笑……笑死我了……意志?对,意志啊意志!”
 
  “你还想说什么吗?”玛尔兰觉得自己并未有什么愧疚。
 
  维恩突然跳起来,一步就跨到她面前。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如果我现在说你已经感染了瘟疫,必须铲除,你会怎么想?”
 
  “我根本就没有感染瘟疫!”
 
  “为什么你就这么确信自己没有?”维恩的双眼充满了炽烈的杀气,“为什么你们又敢那么自信地去判定别人有感染?我可不认为那些死在你们剑下的人和你们的想法有何不同。”
 
  “我……”
 
  维恩的手猛地使力,掐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痛苦地挣扎起来。
 
  “这根本就不是你们那些狗屁的守护者意志!不过是每个人面临危机时的一种求生本能罢了。”他已经迅速收起了笑容。此刻他的面孔的确就和那些凶残的恶魔没有多大分别了。“凡人也好,恶魔也好,龙族也好,在可能会危害自己性命的敌人面前,都会表现出生存本能。为了自己活下去,为了自己希望活下去的人活下去,于是就必须要另一批不被自己重视,或是和自己敌对的人死掉。这就是整个世界的生存法则,是我们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命运——仅此而已。我不认为这种做法是坏的,但也不会像你们那样把它夸耀为什么意志,如何正义。如果要说守护,每个人只需要坦白地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就足够——而这根本不需要什么大义的辅佐。”
 
  “你……是想否认我们的信仰?”玛尔兰毫不示弱地盯着他——她每吐出一个字都非常艰难。
 
  “我没这种兴趣。你们信仰什么圣光也好,信仰什么乌瑟尔大人也好,这实际上对我不能造成任何影响。我只是想嘲笑一下白银之手,还有你们血色十字军的伪善。不过就是为了生存而杀敌,为了自己能过得幸福而向敌对的势力制造灾厄,这也能叫意志?小姑娘,这是战争!战争之中不可能诞生任何正义!”
 
  玛尔兰的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最后几乎是如同白纸一样。维恩的话似乎触动了她的心理底线,使她不安地抖动起来。她低低地哼了两声,使劲想要挣脱维恩的手。
 
  “看来你也很痛苦。”维恩一边冷笑一边松开了手,“现在我心情也好多了……那些老头子们的迂腐程度看来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既然这样,法琳的名字不出现在那个肮脏的石碑上,对她还算是一件好事。”
 
  玛尔兰总算能好好呼吸一口气了。她马上开始剧烈地咳嗽,半跪在地上。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嘲笑我们?恶魔……”
 
  “你这不是自问自答吗?”维恩轻蔑地盯着狼狈的女圣骑士,“既然你们都一致认为我不过是个恶魔,是你们的敌人,那为什么又不允许我来嘲笑你们的尊严?”
 
  “血色的意志不会因为你的嘲笑而有任何改变!”
 
  “我也没指望你们有什么改变。”维恩耸了下肩膀,“反正考林路口的战役马上就要开始了,全面的反击大概也不会等太久。你就在这个新的战场上向我证明一下你们的意志吧……对了,不要想逃避任何一场应该由你们面对的战斗。如果你代表的血色十字军像我去年在冰风岗遇到的那几个银色黎明卫士那样只说不做的话,我保证会让你们品尝一下比天灾还恐怖的痛苦。”
 
  “疯子……”玛尔兰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法琳老师为什么会接受你这样的家伙……”
 
  维恩笑了笑,转身朝帐篷外面走去。
 
  “我会把你这句话当成对我的赞美……”
 
  “站住!”玛尔兰拼尽全力朝他喊道,“维恩,你如此践踏我们的信仰,那你的信仰呢?”
 
  “我吗?哼哼……”
 
  维恩半个身子已经走出了帐篷。他仰起头,望着阴霾而无生气的天空。
 
  “我只信仰自己的灵魂。”
 
  英尼戈神父刚吃完晚餐,就有卫兵通知他到礼拜堂大厅去——埃里戈尔的决定已经做出了,即将传达给全军。他急忙走出自己的帐篷,马上就看到现在驻扎在营地里的,各方势力的代表们,都正在向礼拜堂的方向走去。
 
  “看来得快一点……”他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刚走到礼拜堂门口,有一个人猛地从旁边窜出来,差点把他撞倒。神父朝后退了几步,发现一位头发和面孔都是深蓝色的暗夜精灵正一脸愧疚地看着自己。
 
  “抱歉,我在想事情……”对方先开口了,“希望你原谅。”
 
  神父盯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总觉得你有一点面熟……”暗夜精灵问他,“我是塞纳里奥议会的罗达里奥·观星者。”
 
  “不,没关系……”神父礼貌地向他鞠躬,“我是银色黎明的英尼戈·蒙托尔。”
 
  “很高兴见到你。”两人同时说道,随后握了一下手。
 
  教堂里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叫声,显然有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神父,观星者将军,你们快进来!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战役的目标很明确。”埃里戈尔用响亮的声音说道,“我们集合目前营地里80%的军队,向考林路口发动进攻。前段时间,青铜龙克罗诺木打穿了那里的天灾军团防线。现在天灾正在尝试逐步修补这个漏洞。而我们的计划就是在它们喘过气之前,占领路口周围的高地,并且在那里建立营地,完全控制那边的局势。这就等于往天灾的肚子上钉了一颗钉子,并且打通我们与西瘟疫之地的陆上联系。”
 
  他停了一会儿,将目光落到塞尔娜身上。
 
  “对于天灾可能做出的反应,约西亚公主,塞纳里奥议会的代表,以及我们的龙族朋友,将在战役正式开始之前行动,吸引天灾军团的注意力。我们就在那之后开始突袭。时间定在后天日出的时候……”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立刻补上一句:
 
  “愿圣光庇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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