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第二十四章黑色的约西亚
塞尔娜的面前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无法触及。她整个人就像是在无边的混沌之中挣扎的蜉蝣一样，即使再努力，也终究不能摆脱现在的处境。只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沉重，不停地下坠——耳边的风声告诉了她这个更像是梦境的现实。
“这是怎么回事？”她内心充满了疑惑，“我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
她希望能努力地从刚才的记忆中捕捉到一些能帮助自己了解现在处境的信息，但结果令她失望了——什么都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为什么现在进入了这完全的黑暗之中？还有，为什么在下坠？这些对她来说根本无法理解。最近的一次记忆，还是在仿佛很久之前。
对，很久……还在那个充满欢乐的时刻……
在这记忆迅速充满于心中的同时，她的面前出现了一道亮光。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稳稳地落到了一块足够坚实的地面上，而且还是站着的。那道亮光就在仿佛伸手就可触及的地方，像神的旨意一样，强烈地呼唤她向那个方向前进。
我看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影子……
“约西亚公主！约西亚公主！”侍女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
约西亚公主费了好半天的劲才总算从宽敞的床上爬了起来。她的脸上还留着明显的稚气，但已无法掩饰渐渐展露出来的美貌；宽大的睡衣因为糟糕的睡相而胡乱搭拉着，露出了白皙的皮肤。她夸张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转过脸，有些不高兴地看着这个打扰自己睡觉的侍女。
“好像还很早吧？”公主漂亮的眉毛微微蹩起，“我没听人说过礼仪训练开始时间要提前的消息……”
“不，今天不用礼仪训练！”一向稳重的侍女今天竟然异常兴奋，“国王陛下要公主尽快换好衣服，到觐见厅去。王子回来了！”
“王子？”约西亚还有点没回过神来，“你是说，我的哥哥？”
“对，阿尔萨斯王子，我们未来的国王！”侍女已经乐开了花，“他已经带着远征军凯旋而归了！在我们说话的这个时候，我想他已经进城了吧！国王陛下已经准备好用最隆重的仪式来欢迎王子殿下——当然，公主您也要去参加这个欢迎仪式！”
约西亚的脸色终于渐渐开始改变了。一开始还是呆呆的，被严重的起床气所占据；但过了一会儿，兴奋和快乐就把之前的抑郁一扫而空。她从床上跳了下来，差点把侍女撞倒。
“哥哥回来了！他一定成功地打败了亡灵军团！”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太好了！芬妮，这真是太好了！我已经快半年没有看到过他！快，快帮我换衣服！把我最喜欢的那件白色的礼服拿来！”
侍女连忙打开比她还高的衣柜，从里面拿出了一件非常华贵的女性礼服。这件白色的衣服，纽扣和花边上都镶有璀璨的宝石。约西亚已经干脆脱掉了睡衣，光着身子跑到她面前，示意侍女马上把这件漂亮的衣服套到自己身上。她高兴得忘乎所以，弄得侍女手忙脚乱，连扣子都不知该怎样扣上去才好。
终于穿好了衣服之后，约西亚站到镜子前面，让侍女给自己梳头，而她自己把脑袋扭来扭去，摆出各种妩媚的姿势——她现在完全陶醉在这件把她衬托得更为美丽的服饰里面。
“芬妮，我为了等哥哥回来，已经有半年没穿过这件衣服了呢！”
侍女微笑着点头回应她。“您今天非常漂亮，约西亚公主。”
“那是当然，哈哈！”约西亚对着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好啦，干嘛梳个没完？现在已经很不错了！走吧，我们去觐见厅，再晚就会来不及了！”
她蹦蹦跳跳地走出了房间。在侍女关上门之前，她无意间瞅见了一直放在衣柜里的一个绿色大背包——那是她最不喜欢的一个东西，但又不得不放在自己身边。因为这是祖母的遗物。
“抱歉啦，看来我是永远不会把你套在身上了！因为哥哥能够保护我！”
走在皇宫的露天长廊上，约西亚看到整个王城已经成为了欢乐的海洋。城门已经被打开，王国最为自豪的骑士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踏入宽阔的大道。当他们走进城里的时候，从道路两旁的高楼上洒下了无数的玫瑰花瓣。少女们兴奋的尖叫声和男人们高昂的口号交织在一起，将这伟大的时刻推上了一个又一个高潮。
“约西亚公主，你看！”侍女朝骑士的队伍指去，“在最前面的那人！是王子！”
“嗯，我已经看到了，是哥哥！”约西亚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如果不是侍女在她身边，她现在一定会跳到城墙上去朝那个身影大声呼喊。尽管对方可能听不到她的声音，她依旧拼尽全力地呼唤他的名字：
“阿尔萨斯，哥哥！”
就是那一天——一切开始的时候。
塞尔娜此刻就站在这里，这个没有被毁灭的，正在沸腾的王国里。在她面前，就站着曾经的自己，那个得知哥哥凯旋而归，欣喜若狂的约西亚公主。
她伸手想拉住年幼的自己，但却从公主的身上划过，抓了个空。这让她确信了自己现在所见到的只不过是永远无法被更改的回忆。
“我想起来了——很多。”她低声咕哝道，“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她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飘荡，在她眼前的景象也加快了速度。每个熟悉的情景都像侏儒们制作的幻灯片一样在她眼前一闪而过。最后，她终于来到了觐见厅。现在，自己的父亲，那位受人爱戴的皇帝就坐在高贵的王座上。他在等待，等着那个将要比他更受国民爱戴的孩子，那个勇敢的王子，那个未来将要接替他的王位的人。
皇宫的大门此刻虚掩着，温和的阳光从门缝外渗进来，照在金色的地板上。随后，门外有几个影子闪了一下，挡住了光的路线。在看到光影的晃动时，国王有些疲惫的双眼顿时像年轻人那样漫溢着愉悦。
门被推开了，那个承载了太多希望和期盼的人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塞尔娜听到背后传来的沉重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因为没那必要。这个脚步声几乎每个夜晚都会在她的梦中响起。
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脚步声停止了。接替它的是一个低沉的男性嗓音：
“你竟然这样坦然面对你所目睹的景象……约西亚，我真应该对你刮目相看了。”
果然是他……塞尔娜暗暗叹了口气。
“我没有办法不坦然。”她淡淡地说，“因为我看到的都是永远无法被更改的历史，是我曾亲身经历过的往事。现在叫我再看一遍，也不过是让我进一步下定决心罢了。”
“决心？”对方对她的这句话来了兴趣。
塞尔娜终于转过身来。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不，他已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种超越人的，更强大，也更扭曲的存在。他穿着用某种不知名的金属制成的灰黑铠甲，在脚上和肩甲上都镶有骷髅头的饰物；一个精雕细琢的金属头盔将他的头颅保护得严严实实，只将双眼露在外面；他的瞳孔已经没有人类的色泽，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深蓝色火焰。但这些都无足轻重——她首先看到的，是他手上攥着的一把剑。那是将她的心封冻至今的武器，是一切悲哀的元凶。
“霜之哀伤……”塞尔娜不禁叫出了这把剑的名字。
“嗯，看来你还真知道不少东西。”
塞尔娜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将米奈希尔之怒举了起来，剑尖直指他的额头。
“我要杀了你，阿尔萨斯……哥哥。”
“阿尔萨斯？”对方竟然并不显得惊讶，反是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哦，这个名字真令人怀念。”
“你竟然已经堕落到把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塞尔娜用力咬着嘴唇，“这样也好，反正你已经不配拥有这个名字。”
“呵呵，我想你有点本末倒置，约西亚。”被他称为阿尔萨斯的那个人更加开心了，“不是我不配拥有这个名字，是我对这个名字根本没有丝毫的不舍。阿尔萨斯·米奈希尔，这顶多能用来称呼洛丹伦曾经的国王，而不能用来作为现在的我的称号。我现在的名字——巫妖王，既是阿尔萨斯也是耐奥祖，或者两者皆不是。我是天灾王国的君主，而不再是那个可笑的王子，圣骑士，以及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号。”
“你只是你自己的国王！”塞尔娜朝着他咆哮，“洛丹伦王国从来就没有承认过你的合法王位！”
“我为什么要凡人来承认我的王位？”阿尔萨斯用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只要我自己承认我是，那我就是王。没有人能违抗我的意志——他们必须臣服，就像向他们以前的国王宣誓效忠那样，成为我统治下的子民。既然统治地位没有改变，那凭什么就说我不是国王呢？约西亚，你实在是太糊涂了。”
“洛丹伦的国王永远不会背叛那些爱着他的人民！”塞尔娜向前跨了一步，剑尖离阿尔萨斯的脖子已经只有区区几寸距离。“你背叛了我们所有人，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这样的你，除了下地狱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路可走！”
“你看，你在钻牛角尖了。”阿尔萨斯竟然用手轻轻抚摸着米奈希尔之怒的剑身，“所谓的人民的意志，也不过是在王的约束之下才能存在的东西，谈不上什么高尚，所谓的背叛就更无从说起了……好了，好了，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和你谈论治国之道的。”
“我倒是希望你来和我决斗。”塞尔娜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激动得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家伙碎尸万段。“我还是那句话，你应该下地狱。”
“不，这怎么可以？”阿尔萨斯对她的威胁完全没有任何惧意，“约西亚，你大概还没搞清楚，你现在究竟处在一个怎样的场合之中。在看了曾经的幻象之后，又突然和我面对——你就没思考过我为什么现在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吗？”
他平淡地将这句警示送出，同时对塞尔娜默念了一个咒语。很快，他就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塞尔娜微微怔了一下，面色发生了有趣的变动。一开始，那只是惊讶，不解，但很快就进展成惊恐和无助。看来，她已经从刚刚解除的魔法之中获知了某个可怕的事实。
“阿尔萨斯，你……四骑士……”
“看，我让你回想起了一些东西，然后你就怕成这样。”阿尔萨斯像刚刚完成了一场恶作剧的孩子一样欢笑着鼓起掌来，“你知不知道，看见你变得惊慌，看见你吓得发抖，这令我感到多么的愉快？好吧，现在你大概已经能了解比刚才更多的东西了——我正通过女伯爵布劳缪克丝的大脑和你进行接触。也就是说，现在的我和你正在这个由我制造出来的虚幻空间里交谈。我本人并不在你面前，而你本人也不属于这里。”
“我？我的身体？”塞尔娜显然已经手足无措。
“现在，你还觉得向身为阿尔萨斯的那个我复仇是有意义——或者说，是有胜算的吗？我得告诉你，你成功的可能性是零。”阿尔萨斯不慌不忙地在她面前来回踱步，“不要太惊奇，也不要再叫喊那些没用的口号。我可以向你阐述一下，你现在正处于怎样的境地。”
“阿尔萨斯！”塞尔娜抡起剑，朝他头顶劈了下来。但剑就像是纯砍空气一般，感觉上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愤怒、恐惧、贪婪，等等负面的情感。这些综合起来，就是一个表面上带有可笑的正义的人，内心里所必定具有的‘空虚地带’。”阿尔萨斯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比画着，“空虚地带隐藏在一个人心里最深处，随时可能会窜出来，把这个人吞噬掉——特别是对于那些一无是处的凡人……这样的负面情感是你们这些成天高喊正义的凡人所不能容忍的，但却是我们天灾王国的至宝。至于我，怎么说呢？我刚好掌握了一个有趣的技巧，那就是将你们每个人心中的空虚地带，完美传达到你们的脑子里。当然，我很难做到完全操控你的心境变化，但我可以成为一个引导者的角色。”
“阿尔萨斯，你究竟想干什么……”塞尔娜脸上已经露出了一丝害怕——她现在有着极可怕的预感。
“我想干什么？这个问题问得好。”阿尔萨斯突然像瞬间移动一样，把脸凑到她面前。“你对于我的仇恨，对于你的祖国灭亡的痛苦，那就是你的空虚地带……对于你这样意志薄弱的凡人来说，这样的黑暗很容易就能被我拉出来，然后占据你整个人。从刚才开始，你在和我对峙时，甚至幻想要和我决斗时，你知道你内心的黑暗面扩大了多少倍吗？现在的你，已经不是我面前的这个你了。”
“我？我究竟是……”
“哈哈，哈哈哈哈！”阿尔萨斯仰起头狂笑起来，“你竟然还没发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你，是你那伪善的一面！你已经被空虚地带占领了！现在，这个爱幻想的小女孩正被邪恶的另一个自我束缚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现在的你，是新的空虚地带！”
“不可能……这不可能！”塞尔娜丢掉了剑，痛苦地捂着脑袋，几乎想要把自己的头朝地上撞。“这太荒唐了！我是约西亚·米奈希尔，怎么可能这样就……”
“你想说什么呢？”阿尔萨斯的身影渐渐像烟雾一样变得淡了，“凡人口中的‘堕落’就是你现在这样了……静下心来，好好看一看，那个一直躲在你心中的另一个你，她会怎样表演吧。”
“站住，阿尔萨斯！”塞尔娜觉得自己的力气都莫名地消失干净了，“你想跑吗？！”
“我不会跑。”阿尔萨斯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但我对这个白色的约西亚没什么兴趣。你就永远被囚禁吧！至于另一个约西亚，她是曾经的阿尔萨斯的妹妹，但现在开始不是了……”
他的身影完全消散了，在塞尔娜面前又只剩下无边的黑暗，还有他最后留下的一句话：
“她是我的骑士……”
维恩沿着陡峭的山壁飞快地奔跑起来。在他身后，神圣魔法打在岩石上发生的爆炸不断袭来。他略微转了一下头，就看到那个白色的死亡骑士紧追在后面。要不是因为那匹骷髅战马，这个家伙根本就不像是死亡骑士，倒更像是一个充满神圣之力的圣骑士。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维恩无奈地挠了挠脑袋。他踩到一块光秃秃的岩石上，朝天上高高跃起，随后趁对手还没有跟上来的瞬间，又改变了方向，直朝正下方冲下去。血之灾厄尖啸起来，眼看就要直刺入死亡骑士的脑袋里。
一道锐利的风突然刮了起来，就像锋利的尖刀一样朝他袭来。他大吃一惊，连忙收起剑，借助新的魔法阵向侧面跳开。这道风打在岩石上，立刻切出了一条深得可以塞一个牛头人进去的大裂缝。他朝那裂缝盯了一眼，随即皱起了眉头。
“这种攻击方式，和某个不开化的大小姐真是相似啊……”维恩冷笑了一声，“或者说，是更糟糕的情况？”
他的脚下又一次出现了魔法阵，而这次他只向上跳了一点点。一道黑色的剑光掠过他的脚底，将又一个裂缝刻在山壁上。而维恩已经稳稳地踩在那黑光的制造物上面。
米奈希尔之怒——这银色的高贵之剑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灰色的魔法符文在剑身上流动，象征着无穷尽的可怕诅咒已经降临到洛丹伦王室的惩戒之剑上面。
握着剑的是塞尔娜——尽管她现在已经几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她身上的铠甲也变成了黑色，相反的，本来小麦色的皮肤此刻像死尸般惨白；她的右眼失去了金黄的颜色，变成了血红色；数道黑线从她的眼眶延伸出去，将小半张脸描绘得狰狞且诡异。
“以巫妖王的名义，你必须死……”黑色的塞尔娜恶狠狠地低吼起来。她将剑朝上一挥，想要把维恩斩成两段。但对方已经先一步朝后跳开。
“嗯，胸脯还是没变，看得我心痒痒的……”此刻虽然将要遭到两个敌人的夹攻，维恩的神情却比刚才轻松了不少。“不过呢，我还真没想到，我有可能会亲手杀掉你呢，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