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第九章 黑色的诅咒

“我本以为传说中的月神镰刀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东西，结果外表这么普通。”
　　费洛斯把一根螺旋状的木棍拿在手中，仔细观察了会儿，然后顺手把它丢到一旁。
　　“任务完成得不错，乔。”他抬头看了女黑骑士一眼，“你回去休息吧。”
　　如果是以前，他这么说的时候，乔肯定会马上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房间。但这一次，她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怎么了？今晚你想睡在我的床上？”
　　“我有事情想问你。”乔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以前的我是谁？”
　　“以前的你？”费洛斯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成为黑骑士之前的你？”
　　“对。”
　　“哼……你恢复了一部分记忆？这可真好玩。”费洛斯似乎来了兴致，“其实说一下也无妨。你知道，以前的黑骑士军团被某个该死的女人全灭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下属可用。马莱恩来了之后，建议我去寻找新的躯壳，制造比以前更完美的黑骑士。正好我那段时间比较闲，于是就这样去做了。我想想……对了，我是在一个很安静的教堂里遇到那位少女的。当时她正穿着婚纱，准备和她的心上人交换结婚戒指。我几乎杀光了整个教堂的人。他们吓得瑟瑟发抖，竟然没人敢反抗我。只有那个弱小的少女扑上来咬我的手，为她的未婚夫争取逃跑时间。真可笑……那个软弱的男人吓得全身发抖，别说跑，连爬都爬不动。”
　　他饶有兴趣地回忆起自己一手制造的血案，甚至开心地用手比划起来。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面前这个黑骑士。在昏暗的灯光下，乔的脸色似乎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苍白。
　　“我当着那男人的面，像钉钉子一样把他的未婚妻钉死在墙上。他一看到这场面就昏倒了——真是个没用的杂碎，搞得我连杀他的兴趣都没了。倒是这勇敢的少女实在令我钦佩不已。作为对她的纪念，我把她的尸体带了回来，放在马莱恩制作的魔法阵里。”
　　费洛斯伸出一只手，指着乔。
　　“然后你获得了重生。”
　　和他说出这话之前预想的一样，乔脸上的表情瞬间由木然变成了暴怒。她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迅速结晶化的身体和铠甲摩擦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特别刺耳。但她依然站在原地，看上去在拼命抑制自己扑上来拼命的欲望——她当然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动手，会是怎样的下场。此刻的她就像是被关在笼里的狮子，即使有再大的力量也动弹不得。
　　“很愤怒？恨不得杀掉我？”费洛斯反倒越来越开心了，“不过，我可是让你获得重生的人啊，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如果没有遇到我，你也许只能一辈子跟着个窝囊废过日子，做一个再下贱不过的凡人。但是我改变了你的命运，我让你成为了所有黑骑士中最接近于‘不死者’的存在。你想要什么，都可以靠我赋予你的力量去拿取。如果这样都不算是我对你的恩德，那什么才算呢？”
　　费洛斯的话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但他却是乔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绝对不能反抗的人。被这样的人肆意羞辱，对向来高傲的她而言简直比死还痛苦。
　　“你凭什么要擅自决定我的生死......”
　　“好啦，继续开玩笑也就没意思了。”费洛斯耸了耸肩，“你问我为什么要决定你的生死？很简单，我个人喜好而已。你喜欢当个下贱的平民还是风光的大领主，那是你的想法，和我没任何关系。现在的你仅仅是我的奴仆，是永远属于黑暗的骑士。我制造出了你，我当然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你知道了真相，是不是想赶快远离我，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想这么做的话请随意，但别忘记黑骑士的印记已经烙在了你骨子里。这是我对你施加的魔法，除非你死，否则永远不可能去除掉。即使我不去抓捕你，你的天敌，那些自以为代表什么狗屁正义的圣骑士们也迟早会发现你的真面目。到时候你又能做什么呢？”
　　费洛斯仰起头，像个疯子一般大笑起来。这恶心的笑声就像钢针一样刺着乔的身体。
　　“你可以逃。但你躲不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当时费洛斯所说的话依然在耳畔激荡。
　　四周弥漫着树木腐烂时散发出的难闻气味，但乔没闲心在意这些。她正站在悬崖边上，只需要向前走一步就会跌入深渊——之前的幻影又一次出现了。
　　“那个废物应该被送回暴风城了吧。”她朝天上望了一眼，不禁自言自语起来。“真好，扔掉这家伙，连心情都舒畅了很多。那么，现在……”
　　她正准备跳下这个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深渊，突然从背后传来了尖利的叫喊声：
　　“黑骑士！你跑不掉的！”
　　每一个字都听得非常清楚——喊话的这家伙离她不远。她不由得有些吃惊，因为按照她的行动力，即便是在这个由萨兰利安制造出来的虚幻世界里，普通人也绝对不可能追得上来。更何况，此刻距离她逃离夜色镇已经有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
　　那声音很快又消失了，四周立刻安静下来。她不敢放松警惕，干脆背对着悬崖坐下，仔细地观察四周的动静。但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发现有什么人朝这边接近，反倒是自己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
　　“喂，笨蛋！”她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背后，手掌摊开。“还有吃的吗？”
　　如果回到几天前，马上就会有一个干巴巴的面包递到她手里。但现在却什么都没发生。她朝后看了一眼，“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哈哈，我忘记你已经被我一脚踹飞了……和笨蛋相处时间长了，连我自己都成了笨蛋！”
　　她真想开怀大笑一番，甚至让追捕她的守夜人都听到笑声。但当她打算这么做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又笑不出来了。四周依然很安静，仿佛永远也不会出现刚才那刺耳的叫喊声。身在这样的环境下，她突然觉得自己周围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世界，而这个世界里没有声音、没有风、没有光明、也没有其他人，只有她独自一人在这里。
　　脑子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想离开这里，去一个热闹点的地方。最好是有人和自己说话，就算是吵架也好。最好还能有一个温暖的房子，一间干净的卧室，这样就能安心地好好睡上一觉。等到醒来的时候，也许会是个不错的清晨。到厨房做吃的，然后像往常一样叫他起床……
　　她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不要再继续想下去。以前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但此刻越来越多莫名其妙的东西钻进了脑袋，弄得她心神不定，甚至有些恼怒。
　　“黑骑士！我找到你了！”
　　那尖利的叫喊声在这时再次响起，而且听上去简直就像是有人把嘴凑到自己耳边大喊一样。她连忙跳起来，发现面前竟然站着一个人。刚才短时间的情绪波动使她甚至没察觉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逼近的。更令她吃惊的是，这家伙竟然是基特斯。
　　“我找到你了！你这个凶手再也别想从我们手中逃脱！”曾被称作“胆小鬼”的他现在一脸愉悦无比的表情，“我看得太清楚了，是你！你用多么残忍的手段杀死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呀！可是这样一个罪孽深重的黑骑士，竟然妄想隐藏自己身份，从我眼皮底下逃走？！也许你曾经成功过，但从现在开始，你不可能再成功了！不可能！”
　　乔的右手已经开始结晶化。在她面前这个基特斯和印象中那个胆小鬼完全就是两个人，很有可能又是萨兰利安的幻影。她明白，那只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黑龙已经盯上自己了。
　　基特斯直勾勾地看着她。从他眼眶中流出了血红色的泪水，这使他的脸看上去有点狰狞。
　　“你以为我是幻影？那我必须很抱歉地说，你错了。我就是基特斯，曾经被你，还有镇上那些人戏称为胆小鬼的人。但现在的我不一样了，伟大的贤者赋予了我重生的权利！贤者告诉我，真正的恐惧存在于我心中，而那不过是我对自己的恐惧，对自己一度无能的恐惧！他帮助我消除了心中的恶魔，然后我就不再害怕像你这样虚有其表的东西了！你的罪孽，必须用你的生命来偿还！”
　　“开什么玩笑？”乔向前跨出一步，做出准备进攻的架势。“这世上哪来那样的贤者？我看你是精神崩溃然后发疯了吧？”
　　“发疯？哈哈！”基特斯发出了古怪的笑声，“你知道什么？你不过就是个肮脏的黑骑士，恶魔的走狗而已！你那是什么架势？想杀了我灭口？别忘了，整个夜色镇的人都记下了你这张脸！我看你和那位骑士先生抱在一起，难道他是你的情人？你以为和一个骑士交往就能把你黑色的血洗成红色吗？！圣光最终还是会借助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手来惩罚你的！在正义的力量面前，你可以逃，但你躲不了！”
　　乔皱起了眉头——基特斯最后那句话她曾经听过，而且绝对不想再听。这句话就像是嵌在脑门上的针一样，不仅使疼痛深入到了每一根神经，甚至还深深渗入到灵魂中。
　　“你的脸色不太好看啊，黑骑士。”基特斯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得意洋洋，“曾经杀了那么多的人，现在被逼上绝路的感觉如何？不过呢，贤者也告诫我，不光彩的手段不是我们应该用的。所以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贤者已经答应我，将亲自为你主持一个伟大的仪式。”
　　“你胡扯些什么？！”乔再也忍受不了，猛地朝基特斯扑了过来。她的右手变成了利刃，直刺向那张令她厌恶的嘴巴。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这家伙就可以如她所愿的那样闭嘴了。
　　“我的未婚妻……”
　　利刃几乎抵在了基特斯的嘴皮子上，但却停住了，没再向前伸出哪怕是半寸的距离。乔的双眼瞪直了，整个人像是被冻在了原地一样，一动也不动。
　　“我记得，你也记得……贤者告诉了我很多事情，例如关于你的一切。”基特斯被刀子这样顶着，竟然一点也不显得害怕。“你本来就是我的未婚妻。当初那场婚礼本可以为我们两人带来幸福，但却被恶魔扼杀。现在，贤者决定再次把我们的命运连在一起。明天傍晚，到夜色镇的教堂来。我会在那里等你，亲爱的。”
　　他咳了一声，刚才轻松的表情一下子从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乔都感到有点不寒而栗的凶恶模样。更奇怪的是，在这一声咳嗽之后，连他说话的声音都突然变了样。
　　“如果你不来的话……姑且先提示你一下吧。在你和那个骑士刚到夜色镇时，全镇的人都说这片森林发生了地震。后来你发现地震是假的，森林并没有改变。但到现在为止，那些傻瓜还没意识到真相。他们突破不了幻影，所以，也就永远突破不了被操纵的命运。我只需要吹个口哨，他们就会炮制出一些你不想看到的‘证据’然后一起和这个世界说再见。当然，你面前这个胆小的傻瓜也一样。”
　　“你！”乔吃惊地朝后退了一步，“你不是基特斯！你操纵了他的身体！”
　　“反应还真快。”基特斯轻轻叹了口气，“你明天傍晚时的表现会决定这个森林里还会不会剩有活人。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比所有凡人都还期待这场迟到了多年的婚礼。至于这个胆小鬼，他所期待的和最终得到的，大概会有一点点不同吧。”
　　他慢慢踱着步子，从呆若木鸡的乔身边走过，然后张开双臂跳下了悬崖。
　　“我等你来，黑骑士。”最后的话从悬崖下边传来，夹杂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记住，你可以逃，但是你躲不了。”

　　马克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没精神的双眼望向窗外的天空。虽然外面是晴天，但审讯室的窗口实在太过狭小，以至于房间里的光线相当糟糕。
　　他此刻的心情非常复杂。乔突然的歇斯底里，对自己说再见，然后一脚把他踹开。镇民发现他是王国正在悬赏通缉的嫌疑犯，于是把他押上狮鹫，送到了暴风城。一路上他都感到情绪低落，而在飞过暮色森林上空时，他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那黑色的树林。他想寻觅一个黑色的身影，一个对他而言非常在意的人。但那终究只是徒劳。
　　乔又一次就离开了自己。
　　马克长长叹了一声，头靠在椅背上。
　　“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呢？乔。”
　　背上还在隐隐作痛——乔的那一脚踹得不轻。但这一脚带给他的迷惑却比痛楚要大得多。乔曾经杀害过毫无抵抗之力的平民？而且还有目击者出来指证？他知道乔的真实身份是黑骑士，但当他想起这个性格别扭的女人时，无论怎样都无法把她和滥杀平民的凶手联系起来。虽然他没有证据证明那个目击者所说的为假，但在乔被镇民们围起来的时候，他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辜的神采。
　　她一定没这么做过。
　　但是，她是黑骑士，不仅是人类王国的死敌，更是圣骑士的死敌。而他虽然失去了圣光之力，但毕竟曾是白银之手骑士团的一员。不论从哪一方面说，他和黑骑士有来往，甚至为黑骑士辩护，都是没有理由，甚至不被容许的。而巴科斯塔家族的名誉本来就因为他当初的临阵脱逃而严重受损。如果再闹出和黑骑士勾搭的事情来，恐怕连贵族头衔都会不保。
　　但是，乔当时的眼神，还有在他耳边说的那一声“再见”，却使他的心隐隐作痛。
　　乔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她应该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才对！她有这个资格！而且，她在我家里工作的这几个月，虽然经常发脾气，但我觉得她是真心想有一个平静的日子，甚至一个幸福家庭的。毕竟，不论曾经的身份是什么，现在她不过是一个性格有点暴躁的女孩子而已。
　　“幸福的……家庭吗……”马克不禁喃喃自语起来。
　　审讯室的门打开了一点。他看到门口的卫兵正向谁敬礼。
　　“伯爵怎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背后传来。
　　“没有异常。”卫兵回答道。
　　“那你们先出去。”
　　这声音很熟悉。不过竟然出现在这里，令他感到有点意外——他原本以为那个人已经不会再出现在这种只有高级军人才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不过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那人已经走了进来，把门轻轻掩上。
　　这是位年轻的女军官，一只袖子是空荡荡的——她没有右手。
　　“有一些日子没见面了吧，伯爵。”
　　“你怎么会重返军队的？”马克一脸不解，“杰塔瑞斯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