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篇 一千个轮回
那是在天空还没有被恶魔之火染红的时代，一个平常的早晨。
一位暗夜精灵女性独自走进了人迹罕至的森林里。在她脑海中，另一个声音一直在做着细致的指示，而她按照这个指示拨开浓密的草丛，绕过一株又一株参天大树。最后，一座修筑于山崖下的巨大古墓展露在面前。
“伊瑟拉。”她尝试用心灵沟通的方式呼唤指路人的名字，“我已经看到黑龙之墓了。现在告诉我，急急忙忙把我叫来是要干什么？”
“好啊，咱刚才也在努力组织语言来着。汝真是神速呢，不愧是克罗诺木。”
“客套话就别说了。”
“咱不久前接到了耐萨里奥的委托。”伊瑟拉想了一会儿，用平缓的口气开始说道。“古莉亚托里丝去世了。她身子一直以来都不好，这次孵化龙蛋的时间比以往要长很多。卡拉然去她的居所送食物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即使匆匆赶来的黑龙之王用尽全力也没能挽救她的性命。她的蛋似乎只成功孵化了一个，但那小家伙的鳞片竟然是灰色的，而且虚弱得很，现在也只剩下一口气了。耐萨里奥将这个孩子暂时留在原地，跑来拜托咱，要咱把她的灵魂从躯体中剥离出来。如果让翡翠梦境在短时间内与外面的世界同步的话，咱倒是可以做到。”
“古莉亚托里丝已经死了吗？”克罗诺木顿时感到心中一阵难受，“我知道她寿命会在近期结束，但她竟然偏偏在我前往时间之河的时候死掉。真不给我这个老朋友留一点机会……话说回来，既然是耐萨里奥拜托你做的事情，你又跑来找我干什么？”
“汝目前所在的地方便是古莉亚托里丝生前的最后居住地。咱拜托汝来是因为咱对一件事有点在意。汝不觉得最近耐萨里奥的举动很古怪么？似乎有什么噩梦缠绕着他一样，连阿莱克斯塔萨都觉得他变得有些偏执了。而且古莉亚托里丝生前最后见到的竟然是那个名声很坏的卡拉然。虽然她天天都在吐血，但依咱看离死还早得很。咱总觉得这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比如说……啊，还是不瞎猜了。总之，现在耐萨里奥在咱这边，黑龙也都离开了汝那儿，免得两个世界开始同步时被卷进裂缝中。离咱动手还有段时间，在这之前，汝不妨进去看看，也许会发现有用的东西。”
克罗诺木没有说话，看样子对伊瑟拉的计划不置可否。
“汝觉得没有必要吗？”
“……姑且就按你说的办吧。”
墓室里潮湿且阴森，而且通往内部的道路上布满了蜘蛛网。很难想象素来爱干净的古莉亚托里丝会放任这里变得如此之脏。克罗诺木一边朝里走，一边回想上一次与这位朋友见面是什么时候。那似乎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时间长得令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就此忘掉了这只病鬼黑龙。
通道不长，很快面前就出现了一座极为宽敞的大厅。墙壁上刻满了精致的符文，地面也比通道之中平整很多。很明显，这儿就是古莉亚托里丝居住的地方了。但奇怪的是，即便到了这儿，克罗诺木依然没找到关于“那位朋友不久前还住在这里”的证据。这儿依然很脏，很潮湿。这样的环境是绝对不利于孵蛋的。
她吟诵了一段咒语，让一个明亮的火圈围绕着自己，同时也照亮了整个大厅。这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她叹了口气——伊瑟拉是不是搞错地方了？如果古莉亚托里丝不久前死在这儿的话，为什么遗体会不见了呢？龙族喜欢修筑的巢穴往往是入口极窄而起居室极宽敞的，这样自己可以变成凡人的外表进入巢穴，而对于胆敢入侵自己家园的凡人，也可以用大嘴紧紧堵住唯一的入口，送给他们一股无法躲避的烈焰。但死掉之后，因为庞大的身躯不可能再变回以往的样子，因此往往就永远留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至于现在克罗诺木所在的地方……这儿真的是不久前还有一条成年龙居住着的屋子么？
她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东西，就在大厅的中央。那东西但仿佛有生命一样，正在一点一点地蠕动着。
克罗诺木立刻跑了过去。当靠近这小东西时，她赫然发现眼前竟然是一只雌性的雏龙。这个小家伙正在努力地挣扎着，但翅膀太小，还飞不起来，站立时也无法维持平衡。令她在意的是，小家伙的鳞片是灰色的，这种颜色从来没有在龙族中出现过。而刚才伊瑟拉曾在对话中提到过，古莉亚托里丝唯一孵化成功的孩子就是灰色的。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弱小的生命还在努力挣扎。克罗诺木发现她的翅膀尽管一直与地面摩擦，却没有因为磨破皮而出血。那对翅膀无法帮助她飞行，但已经生出了一层厚茧，显然是长期摩擦所致。她到底在这里挣扎了多久？真的只是几天？几十天？再说，古莉亚托里丝那温吞的个性，会甘心让自己的孩子在这儿独自生存？
不太对劲。她皱起了眉头，准备伸手把这只雏龙抱起来。但就在这时，一堵无形的墙突然出现在面前，把她和小家伙分隔开来。她试图用手支开这堵墙，因为构筑“墙”的力量并不强大，而且正在以非常慢的速度衰减。但不知为何，当她即将穿透防御的时候，“墙”却像有生命一样，把所有剩余的力气都汇聚到了她的手所处的位置，全力把她朝外面推。
阴冷的风吹过她的脸，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之中回响起来：
“不要夺走我的孩子！她是无辜的！”
沉重而悲戚，这声音似乎带着哭腔，显得非常痛苦。
克罗诺木愣了一下——她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听到这家伙的声音。
“古莉亚托里丝？”
“不要夺走我的孩子！让她健康地活下去，即使拿我的性命来交换！”
的确是古莉亚托里丝的声音。大厅里的石块都跟着共鸣起来，嗡嗡的响声震得克罗诺木耳朵非常不舒服。她无法分辨这声音的来源，仿佛那位旧友的灵魂就在这儿，而且已经钻进了她的身体里，正在将悲哀的乞求传入她的大脑之中。
“古莉亚托里丝！”克罗诺木大声地喊了起来，“我是克罗诺木！我不是来夺走你孩子的！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快点告诉我！”
仿佛是受到了她的震慑，古莉亚托里丝的声音终于平静了下来。
“克罗诺木？我的朋友，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伊瑟拉为我指的路。”克罗诺木叹了口气，朝这个已经看不见的朋友说道。“这么多年来你去了哪里？我差点把你的名字都忘记了。”
“这么多年？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位朋友显得有些迷糊，“我已不知在这儿徘徊了多少年。在和你最后一次见面之后不久，我就已经死了。那个卑鄙的欺诈者卡拉然杀了我，还试图夺走我的孩子。克罗诺木，我求求你了，请保护她，保护这个无罪的生命。她不像我这样已经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而已。如果太早离开这个世界，作为她母亲的我就真的一无是处了。克罗诺木，求求你了，带她离开这儿！”
“等一下，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克罗诺木耸了耸肩，“不要着急，古莉亚托里丝。现在没别的龙来这儿，你可以放心把事情经过告诉我。我一定会为你想办法的。”
古莉亚托里丝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似乎心中的某个包袱终于放下了。
“耐萨里奥……他已经疯了。”她的第一句话就足够令闻者感到毛骨悚然，“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我知道他现在需要一个无处不在的监视网，细致到能够随时随地监视世界上每一只巨龙的动向。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需要一个幼小的灵魂。他要把一个孩子的灵魂寄托于大地之中，如果成功的话，只要是地上发生的事，全都会被寄生的黑龙灵魂所掌握。克罗诺木，也许你会觉得这匪夷所思，但事情的确发生了。耐萨里奥满意的灵魂就是这孩子，我的孩子啊！”
她的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不能守护亲生骨肉的无奈，令她游离的灵魂得不到丝毫的解脱。
“这孩子已经出生了几十年，但她破壳而出之后就一直是这样。我对不起她，我真的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古莉亚托里丝的言语几近梗塞，“卡拉然按耐萨里奥的命令前来，要我交出这孩子。我不能让她刚出生就遭到不公平的对待，于是拒绝把她交出去。我没想到卡拉然竟然如此疯狂。他得不到这孩子，便要杀了我。克罗诺木，我是不是很可悲呢？我为什么如此弱小，为什么没有力量，甚至无法让我的孩子免于受苦。我被卡拉然一点一点地撕碎。他撕下我的鳞片，我的肉，我的骨头，再用火烧得一干二净。我被折磨了整整两年，直到身体最后一点残片也被烧毁为止——不，折磨并未结束，只是刚刚开始！他一定知道我的灵魂还在这里，竟然当着我的面开始剥那孩子的鳞片！他是个疯子，是个恶棍！孩子是无辜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啊？！”
说到这里时，古莉亚托里丝已经是泣不成声。而克罗诺木一直没有开口——对这位悲伤的朋友，也许闭嘴聆听才是最大的尊重。
“她叫萨兰利安，是我取的名字。她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身上的鳞片是纯黑色的，很漂亮。当她的小脑袋从蛋壳里冒出来的时候，我真的感到很幸福。那时我曾经对自己说，啊，我也是一位母亲了。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她，看着她长大；我还要养好自己的身子，以后亲自教她飞翔，和他一起飞上天空，俯瞰这个美丽的世界。我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上所有的景色，所有的生灵。我也要让她爱上这里，因为这是我们生活的地方，这片天空是我们共同的母亲。但是……我已经不能再飞翔了，甚至不能作为一个母亲去守护她、拥抱她。我只能看着她被卡拉然剥光了鳞片，看着那个恶棍对她肆意施放着魔法，用各种残忍的手段尝试把她的灵魂从肉体之中剥离出来。为什么我必须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为什么我明明只想和自己的孩子一同快乐生活的，只想抱抱她，在她入睡之前亲吻她的，却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无法做到……”
风刮得有些大了，扬起了克罗诺木的衣领。她察觉到面前这堵墙的力量开始急速削弱，很快就变得几乎可以无视了。而古莉亚托里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仿佛连残留在这儿的灵魂也即将消散。
“他们做不到，他们用了几十年时间也无法让萨兰利安的灵魂离开躯体，于是才去拜托伊瑟拉。卡拉然和耐萨里奥都在说谎！克罗诺木，请一定要相信我，把我所说的一切都告诉给其他的龙。我知道自己已经快要彻底消失了。而我消亡的时刻便是他们得逞的时刻。伊瑟拉的魔法能达成他们的目的。我的朋友，请阻止这场暴行，救救我的孩子！我看着她受了这么多苦，每当看到她又被剥下一张鳞片时，我就觉得像是自己被剥了皮一样难受。如果许愿可以成真的话，我希望我能再度拥有肉体，代替她接受这样的痛楚。我恳求你，不要再让萨兰利安受苦了！我希望她终有一天能飞起来，就像年轻时的我和你一样。天空是我们的乐园，那里真的很美，令我沉醉于其中。她也是龙，不应该永远无法触摸到天空的……”
声音越来越微弱，而另外一个朋友的警告也已经如期而至。
“汝发现什么了吗？快从那里出来。耐萨里奥不知为什么显得很紧张，要求咱立刻开始施法。若汝还在那儿逗留的话，咱们的计划恐怕会败露。”
“再等一会儿……”克罗诺木想也不想就做出了回答，“伊瑟拉，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克罗诺木，我的朋友……”古莉亚托里丝的声音已经细微得几乎要听不见了，“果然，勉强支撑了几十年，我最终还是要彻底消失了。在最后时刻能再和你说这么多话，对我而言是一件幸福的事。但我的孩子依然在受苦。如果你将我当作是朋友的话，请代我保护她吧。她的生命绝不应该如此悲哀的……如果她能从这次劫难之中逃生的话，求求你，想办法让她长大。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但是我真的爱她，比这世上任何龙，任何生灵都要爱她……当她长大之后，请……”
伊瑟拉似乎在大声说着什么，但克罗诺木不想听。她努力地捕捉着古莉亚托里丝的声音，但对方最后的请求，她却没能听见。
四周的空间开始扭曲起来，与翡翠梦境相连的魔法已经发动了。她试着伸手向前触摸了一下，发现那堵墙也已经消失。而随着时空的撕裂，过去发生在这儿的一切也像海市蜃楼一般显现了出来。克罗诺木看到了生前的古莉亚托里丝。另一头黑龙用锋利的爪子撕扯着她的身躯，下半身已经几乎只剩下骨头，地上全是黑红的鲜血。此刻的她奄奄一息，上半身伏得很低，两只前爪小心翼翼地搂着那个实在太过于微小的生命。她唯一的孩子不知道母亲的苦难，正在活泼地扑打着翅膀。而更奇怪的是，看到孩子时，她竟然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还用爪子轻轻地拨弄着这个小家伙，仿佛自己所受的痛苦根本不值一提。
克罗诺木低下了头——她已经知晓了这位母亲最后的请求。
翡翠梦境正在与这里重合，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对不起，古莉亚托里丝。我现在还不能直接伸出援手……历史无法被改变，你的死和耐萨里奥的背叛，甚至你孩子的命运，都是时间之河的一部分。”
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萨兰利安的身上，同时开始吟诵起记忆的魔法咒语。这脆弱的小生命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几十年来施加于身上的各种法术，已经使年幼的孩子对痛楚不再敏感。
“听好了，萨兰利安，古莉亚托里丝之女。我将把刚才与你母亲的对话全部刻入了你的记忆。现在的你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爱与憎恨也不懂。但迟早有一天你会懂的，那时候这段记忆便会被唤醒。请不要记恨你的母亲，不要怪她没能保护好你。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黑龙，她对你的爱是再强大的力量也无法撼动的，你应该为她而骄傲。等你长大了，即便只剩下破碎的灵魂，也依然可以呼唤我。我会为你做一个新的躯体，而且……”
克罗诺木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说不下去了。有什么东西正从眼眶中流出来，和她的血一同滴在萨兰利安那灰色的脊背上。
“来找我吧，我会慢慢和你讲述关于你母亲的故事，这是她一生中最后的请求。”
魔法已经完全施放在了目标身上。克罗诺木不再犹豫，立刻开始吟唱传送咒语。
“你可以放心动手了，伊瑟拉。”在最后望了那个小家伙一眼之后，她对另一个心急如焚的朋友做出了回应。
那是在天空还没有被恶魔之火染红的时代，一个平常的早晨发生的故事。
然后，时光流逝。
无数次兴衰，无数次轮回。对于绝大多数生灵而言，两万多年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
渐渐的，有的名字已经不再被提起。渐渐的，有的故事已经被遗忘于时间之河那湍急的水流中。
——但也许有个固执的家伙还记得。
少女面朝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吹响了竖笛。但刚吹了一半，却发现有个小男孩不知何时趴在了她身边不远的地方，用非常认真的眼神注视着她。
“很好听的曲子！”小男孩笑得很开心，“姐姐，我经常从这儿经过，却从来没见过你。你是最近才到这儿的吗？”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叫朋友们都来听你吹笛子。”
他的问题似乎有点不恰当，因为少女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她叹了口气，望向天空。突然间，她发现白云背后露出了一个金黄色的脑袋——那家伙在看着自己，目光正好与她相对。
于是她笑了，很夸张的，一边捧着肚子大笑，一边在地上滚来滚去，让身边的孩子感到莫名其妙。
“喂，小子！”她大声反问道，“你母亲爱你吗？”
“我母亲？”小男孩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她经常打我，但也经常买橘子给我吃。我也不知道她爱不爱我。”
“那你爱她吗？”
“姐姐，你的问题很奇怪呢。”他天真地笑着，“她可是我妈妈啊，全世界就这一个。”
“哈哈！”少女笑得比刚才还要放肆，“真是有趣的回答！”
她跳起来，一把抓住了这个小男孩的手。
“我叫古莉亚。”她说得很慢，似乎要让对方只听一次就永远记住这个名字。“古莉亚·托里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