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第二十八章 从天而降的利剑(下)
实际上,马克现在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相比人多势众的联盟大军,还有可能早已潜伏在隘口周围的污染者,银色黎明的兵力少得可怜。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试图用石头堵截溪流的行为,不但堵不住,连石头本身也会被潺潺流水带走。把疲惫的战士们送到战场中心,在战争时期是会被军事裁判所以昏庸的罪名起诉的行为。
在飞过联盟大军头顶时,他无意间看到了那面高耸的旗帜,这更加深了他心中的担忧。引人注目的并不是旗帜本身,而是悬挂在那上面的另一样东西。兽人的头颅沾满了血和泥土的混合物,从远处看上去和一团脏石头无异。但目光敏锐的他还是认出了那是谁的脑袋。
听到叫喊之后,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他,但被忧虑侵扰的他却突然有些无所适从了。沉默了几秒之后,他拽了一下埃斯里尔背上的羽毛,示意它飞得高一点。待到估摸地上的人看不见他脸之后,他叹了口气,用家乡的方言骂了句脏话。
“怎么了?”乔不解地问道。
马克用手指反复敲打额头,一副有些恼怒却又不好发作的样子。“你刚才有没有留意最大的那面联盟战旗?”他丧气地回答道,“萨鲁法尔被杀了,脑袋挂在那旗帜上。他是萨尔的亲信,我相信他来这儿绝不是要挑事的。但他这么一死,恐怕已经把最后一点和谈的希望给掐灭了。真头疼,不管伯瓦尔还是幽暗城里的那群疯子,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我恨不得杀了他们,把他们的灵魂揪出来拷问一番!”
他说完之后突然对着自己脑袋狠狠抡了一拳,额头上立刻积了一团瘀青。
“喂,你……”乔觉得马克有点不太对劲。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想拉住他,但被他一把推开。
“我没事,不用担心。”马克装作镇定的样子,但紧捏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的肉里。“我们恐怕都已经中了卡拉然的心理暗示。见鬼,我刚才都在说些啥?我竟然想靠杀人来解决问题,这真可怕……乔,你也小心一点,务必保持冷静……我觉得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说完这些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挺直了身板,重新俯视地面上的人们。
“伯瓦尔·弗塔根公爵!请带大家离开这里!黑龙军团希望凡人斗个你死我活,这样就没有谁可以阻止它们的阴谋得逞了!我们不能上当,这里更不应该是联盟的勇士们丧命的地方!还有更危险的敌人对我们的家园虎视眈眈,如果我们在这里死去,那谁还能保护你们的家、你们的父母、朋友、你们的爱人和子女呢?!”
他的劝说似乎起了点作用,之前躁动不安的人群总算安静了一些。联盟大军停止了前进,从刚才开始就硬着头皮顶在峡谷里的骑士们也总算稍微松了口气。但平静没能持续多久。当骑着战马的公爵将手中的剑高高举起时,大家又像受刺激的狮子一样闹腾起来。
伯瓦尔公爵怒视马克,眼神就像是盯着死敌一样。“伯爵!”他直呼对方的封号,言语里多少带了些嘲讽的意味。“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像个苍蝇一样在我头顶上飞来飞去吗?别忘了,你正面临多项罪名的指控!而现在你所做的事情可以被认定为叛国!”
凛风呼呼作响,将摄政王的话一字不漏传到了马克耳里。听到“叛国”这个词,他不由得怒火中烧。伯瓦尔声称他“没有资格”出现在这儿的意思很明显——不管马克怎样劝阻都一概不接受。暴风王国现在渴求的是一场战争、一次征服,而不是和平。
“我没有叛国!”他气得全身发抖,“反而是你,伯瓦尔·弗塔根!你背叛了暴风王国,背叛了所有对你有所期待的人民!你的愚蠢将把整整四万人送上绝路,甚至断绝拯救世界的希望!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北边的巫妖王,还有不知道躲在哪儿的黑龙正在偷笑呢!”
冷静,再冷静——马克不停地在心中告诫自己。但他的怒吼反而先挑动了自己。难以形容的强烈恶意不停地灌输到脑子里,仿佛有成千上万人在他耳边叫喊,他们或是鼓动他制造一场更大的混乱,或是暗示他拿起武器,怂恿他驾驭埃斯里尔俯冲而下,掠走公爵的脑袋,然后成为新的联盟领袖。他感到理智正在远离自己,眼里看到的景象吸引他参与其中,但并非为阻止惨剧的发生,而是为了制造更大的惨剧。
“混蛋……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他用力地敲自己的脑袋,喊声越来越大,而且包含了痛苦在里面。“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中了该死的心理暗示!伯瓦尔,赶快撤军!黑龙军团要让我们全部丧失理性,然后统统死在这里!快点撤!”
“马克!”在他身边的乔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快看后面!”
他按乔说的朝后看了一眼,脸立刻变成了死灰色。在亡灵壁垒那坚固的城墙后面,几个巨型投石机已经搭建成型。城墙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只有他看得一清二楚。被遗忘者的技师正忙碌地搬运着可疑的绿色大桶,将它们绑在缆绳上。在更远的地方,污染者的士兵们已经列好了方阵,静待战斗的来临。马克看到了站在亡灵军团中央的高大身影,显然是那个该死的恐惧魔王。在他感到吃惊的同时,这个恶魔已经扬起一只手,向前一指。
“伯瓦尔,快逃!”
马克竭尽全力喊道,期望更多的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但已经晚了。霎那间,数十个大桶越过壁垒的城墙,朝峡谷的方向飞去。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墨绿的烟雾,之后落在银色黎明与联盟军团的阵列里。伴随着沉闷的爆裂声,更多烟雾飞快地释放出来。被浓烟笼罩的人们立刻感到呼吸困难,身子干涩得就像被抽走了全部水分一样。他们纷纷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用双手猛抠自己喉咙,但丝毫无法缓解痛苦。仅仅几秒钟之后,暴露在铠甲外的皮肤就开始溃烂、皱缩,头发和牙齿以惊人的速度脱落。这些人仿佛在一眨眼的时间内就度过了剩余的人生,最后绝望地倒地,衰老的身体无可避免地接受了死亡的结局。
马克目瞪口呆,发生在眼前的惨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圣光在上!”他喃喃地念叨着,“这简直……这简直是……”
“马克·让·巴科斯塔伯爵!”摄政王的怒吼即便相隔如此之远也依然响亮无比,“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罪恶的瘟疫就摆在眼前,你还能拿什么借口为自己辩护?!如果么有你们这些蠢货碍事的话,这样的惨剧根本就不会发生!我们定然会抢在敌人播洒瘟疫之前干掉它们!”
“这是污染者早就策划好的!”马克慌忙辩解道。
“那么,你们的阻挠也是它们策略的一部分!”公爵咆哮着否定了他的话,“我现在以暴风城摄政王的名义,宣布你已犯下叛国罪。你的头衔已被剥夺,接下来我们要剥夺的则是你的命!火枪队,上前!把叛徒打下来,让他摔成一团烂泥,然后我们踩着他肮脏的尸体迈向胜利!”
“你疯了吗?!你还想上前?!”
马克来不及再和对方争论下去了。在公爵的命令下达之后,无数支枪已经对准了他。清脆的爆鸣声像炸豆一样响起来,令他猝不及防。埃斯里尔的肚子被打了个洞,痛得在天上打了个转,他想起应该抓紧坐骑的缰绳时,整个人已经坠了下去。
完了,会死——这是他脑子里冒出的唯一念头。但一团柔软的东西在这时搂住了他。乔在空中换了个姿势,把自己垫在马克身下。
“乔……”他惊恐地喊道,因为一个可怕的预感刚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然后,两人就这么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在强烈的冲击导致他失去意识之前,摄政王的怒吼又一次刺激他的耳膜。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响亮、来得慷慨激昂。
“前进!把任何挡在我们前面的敌人都踏平!”
——快醒来,约西亚。已经没有时间了。
风像冰铸的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冷彻心扉。
在不平坦的路上颠簸了数天,连自己吃过几次东西,几次在昏昏欲睡时从马背上跌下来都忘记了。疲惫的不止身体,还有心。渴望一切现在就结束,渴望获得哪怕是几秒钟的休息。
但是,不行,不能停下。
眼前这条路,对约西亚来说并不陌生。儿时的记忆里,她曾多次经过。
这条路的末端就是洛丹伦王城。很多年前,她从那里逃走,为的是挽救自己;现在她回去,为的是挽救更多人的性命。她必须用自己弱小的身躯去纠正一个让全世界陷入疯狂的巨大错误。
通过安多哈尔时,她发现道路上多出了数不清的马蹄印和脚印,顺着道路一直延向西方的森林深处。显而易见的,联盟大军早已出发,甚至有可能已经和污染者卯上了。在这之前的路上也有马蹄印,但要稀疏很多,应该是银色黎明的骑兵。不知他们赶不赶得及。
快一点,再快一点——她不停地催促着已然筋疲力尽的战马。
方才如幽灵一般将她唤醒的声音消失了——更准确的说是那家伙突然不说话了。这令她感到非常别扭,就像是被突然弃置在空寂的森林之中,无依无靠。
忍耐了一会儿之后,她还是先开了口。“想嘲笑我的话就尽管大声笑出来好了。”她气馁地自责道,“我明白自己很蠢,长久以来总是以为‘按大家期望的去做就好’或是‘之所以这么做,是身为洛丹伦公主的责任。’但我从未问过自己‘我真的愿意这么做吗?’于是我看着身边的人,那些拥戴我、保护我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却无能为力。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
那声音依旧不回答。
“……所以嘲笑我吧,用鄙弃垃圾的那种口气大声嘲笑我。这样我会觉得好受一些。”
笑声并未如她期待的那样响起来,但这次回应她的终于不是沉默了。
“对你的失败,你甘心么?”
——平淡却尖锐的质问。
“当然不……”约西亚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不想停下来,但是……就是恨自己,为什么愚蠢地浪费他们为我争取来的机会,一次又一次。我不甘心,明明我可以做好的,我可以成长起来的,却总是失败……”
“那就等到已经心甘情愿接受失败,放弃一切希望时再来痛恨自己吧。”那个声音淡然地说道,“要憎恨你自己,就等到你停下前进脚步时再憎恨。至于现在,一味抱怨只会令你驻足不前。失败了多少次又怎样?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不是还能举起剑去战斗吗?”
一阵温暖的气息从身体里发散出来,柔和地督促她勒紧马缰。
“我觉得,一个人的生命,只有生命,才是他唯一且最宝贵的财富。不论获得多少荣誉或是金钱,受到多少人拥戴,都源自于‘活着’这个前提。只要你还拥有生命,不论多少错误都是有机会弥补的,也不论多少希望都是能用自己的双手去争取的。”
在这么说着的时候,那声音已有些哽咽。
“其实我很羡慕你,因为我已经没了这至高的宝物。就连再与他拥抱一下这样的愿望,也只能借你的身体来实现……所以你的那些抱怨,对我来说……都是幸福的烦恼。”
“……”
这一次,约西亚真的无话可说了。
“坚强一点,更坚强一点,约西亚。”环绕耳畔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代替我,跟在他背后……代替我看着他吧……”
约西亚用力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然后抬起头来。
前方,道路的尽头,在联盟的大旗之下,那一排排精心打磨的兵刃正受到阳光的恩泽,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光。
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定要阻止他们——在她心中,此刻已经只余下这个念头。
也许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战马长啸一声,拼进最后的力气向前猛冲。在前方隘口外重叠着的人影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战马从队列最后的士兵头顶跃过时,她从对方惊讶的双瞳里看见了自己此刻的样子。
——那的确是与白色的铠甲最搭配的,高贵的洛丹伦公主应该拥有的英姿。
面对从后排匆匆跑上来的传令官,伯瓦尔公爵的脸色显然不会好看。
“后面的骚动是怎么回事?不是事先派遣了侦察兵,确定背后不会有伏兵吗?!”
传令官急得满头大汗,好半天总算从他厚实的嘴唇下面挤出了一句话来。
“不是敌人,是约西亚公主!”
公爵的眉毛猛地向下一撇。“约西亚?她不是去东瘟疫之地了吗……”他思忖了一小会儿,“算了,不管这个……她出现在这里,就表示血色十字军也来了。那些家伙现在和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正好借他们来突破前方封锁。”
“没有发现血色十字军!”传令官更加着急了,“只……只有公主一人!她……她好像要阻止我们和部落开战!”
奇怪的是,听到这个消息的公爵却丝毫没有露出讶异的表情,仿佛约西亚立场的转变对他来说是早已预料的事情一样。
“依然按照我之前的指令,前进。约西亚公主那边不要去管,让她闹个够。”他用冷漠的口气下达了命令。
“可是,大人,那样的话……”
“没有什么‘可是’,朋友。”伯瓦尔已经把目光重新投向了即将成为杀戮场的那个隘口,“正好趁现在给那个小姑娘上一课,让她明白,单凭个人的意志是无法动摇联盟整体意志的。”
大概是担心部下有所顾忌,他立刻挥起自己的剑,声音陡然提高了好几倍。
“胜利就在眼前!勇敢的联盟之子,你们还想慢悠悠地去获取自己的荣耀吗?!”
被困在毒云中央,两头是已经红了眼的疯子。就算插上翅膀,现在也逃不出去了。
骑兵们临死前的哀嚎连续不断地传入弗丁的耳内,深深刺痛他那颗已经有些衰老的心。
绿色的致命气体,仅仅吸入一点,已足够麻痹神经。
他从马上跌了下来,剧烈地咳嗽。虽然还咬牙吟唱着祝福,想要挽救身边的同伴,但在这窒息的压力面前,一切努力都显得徒劳。
一只抽搐的手臂搭在他靴子上。这只手的主人身体已经溃烂得令人不忍心去看。像稀泥一样腐坏的脸上,那勉强还称得上是“嘴”的东西正一张一合,似乎念叨着什么。但是,弗丁是听不见的,就算那是再重要的遗言也听不见。耳朵最后的一丝听觉,早就被震天响的喊杀声给淹没了。
“哈……我难道真的会死在这个地方?”
弗丁不敢相信失败来得如此之快,但他很快也和身边的人一样颓然倒地,眼睁睁看着四周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目所及的一切,此刻都被仇恨和欲望扭曲了。
发了疯一般的联盟士兵们,从死去的骑兵身上踏过,狂叫着冲向隘口的另一端;而对面那扇一直紧闭的门也打开了,面目狰狞的污染者们眼露凶光,渴求着战斗与死亡。
——就像是两波巨大的海浪,马上就要撞在一起,然后将活着的东西都化为齑粉。在浪潮中央,那个隐约闪烁着的小白点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但是,那个嘶哑的喊声却穿过了所有阻碍,传到了即将昏迷的老骑士耳朵里。
“停下!求你们,停下——!”
他们,已经停不下来了吧……
“停下啊——!”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将要夺走战场上最后的希望时,纯粹无垢的青色覆盖了一切。
没有人看见火从哪里来的。当他们察觉到异状时,青色的火焰已经烧遍了头顶的天空。在隘口正上方刮起了风暴,火焰借着风势,瞬间就将绿色的云雾席卷一空。
接下来,巨龙的双翼遮住了阳光,巨大的身躯之上,金色的鳞片照得那些仰视的人们连眼睛都难以睁开。这夺目的光辉,像是要瞬间把所有人的凶意也带走一样,让他们前进的脚步停了下来。
再之后,天上的云层背后出现了一个接一个魔法阵,每一个上面都撰写着龙族的古老咒语。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只要人们抬头可以看到的地方,都被这些魔法阵笼罩于其中。
最后,当人们因巨龙的威严而不得不低下头时,他们同时看见了那个突然出现在隘口中间,站在两军交接处,战场最中央的人。
这个奇怪的黑衣人看都没看近在咫尺的千军万马,而是用他手中那个奇怪的红色巨剑在地上画了一道横线,然后悠然自得地站在线上,自顾自地鼓起掌来。
“来吧,来吧。”他开始叫喊,“越线的我就杀,谁想来挨第一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