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第二十九章 掣肘

约西亚想起来了,很多年前来自父亲那里的疑惑,其实是得到了解答的。

那是在奥特兰克王国灭亡的消息传到洛丹伦之后的第三天。她的母亲,那位平民出身的王妃凯兰,曾为她解释过国王为何要说出那样无情的话。“背叛者就应该得到惩罚”——时隔这么多年,她依然记得父亲凛然说出这句话时,脸上那绝不容许被质疑的威严神态。

“约西亚,好好听我说。即使现在的你还不能理解我话里的意思,但我要求你把我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凯兰以罕有的严肃口吻说道,“我们所做的,是将不同的砝码放在天枰上比较、衡量。奥特兰克王国的存在是一个砝码,而其它六个国家的安危是另一个砝码。当它们无法达成平衡时,我们就必须用自己的手段让它们平衡。如果我们任由他们背叛,让我们的防线在兽人面前门户大开,结果就会是六个王国因此而灭亡,更多的人死于非命——包括你的父亲、我、还有你。为了更多的人活下去,我们必须牺牲可能对他们的生存造成威胁的东西,即使这是一个王国。”

儿时的自己,显然是无法理解这番话的。记得母亲在说完之后注视了自己好一会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大概那时候自己脸上浮现的表情不足以令她满意吧。

“洛丹伦崇尚武力,不放弃使用武力,亦不滥用武力。”凯兰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接着往下说。“不论是将来会成为刺刀公主的你,还是你的哥哥、你的兄弟姐妹,大家都必须将王室的行为准则铭记于心。我们相信正义与公理的存在,并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追寻这些美德的事业。但请记住,光靠侃侃而谈不可能伸张正义,更不可能让敌人相信公理。所以在一些时候,武力是必须的,而且不仅仅是‘必须使用’,还‘必须无情’。约西亚,我认为‘必要的残暴’并不可耻,比如说今天我们为了整个人类世界的安宁而抹杀了奥特兰克。为了十个人的生存,杀掉对他们而言是祸害的一个人;为了一百个人的生存,杀掉和他们为敌的十个人;为了一千个人的生存,再杀掉一百个人……作为国王的他,每天都在衡量这样的平衡,并为了平衡而实行必要的措施。因为王不可能让世上每一个人都依照自己意愿那样活下去,只能照顾多数人的利益。当多数人的利益被少数人威胁,甚至可能导致多数的一方消亡时,他就必须果断地处理掉来自少数一方的祸害。听上去是不是很不近人情呢?但是,如果身为王,没有这样的觉悟,一味去思考怎样用言语或是独自一人的行为就能让所有臣民服从,那就大错特错了。人们喜爱的英雄是能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他们、征伐仇敌的人,而非用甜蜜的许诺欺骗他们、非要他们的想法完全统一不可的人。所以,学会如何使用你的力量吧,约西亚。终有一天,你必然要面对这样无情的抉择,那时候我恐怕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教你怎么做了。”

 

干涩的风,带着腥臭的尘土拂过脸庞,令本来就好几天没碰过水的嘴唇更加难受。但是现在她还是大张着嘴,拼命叫喊着。就在刚才,被绝望的负面情绪纠缠着的她还记得自己喊的是什么,现在就连这个也弄不清了。

在风吹来的方向,独自站在那儿的一个人,正在衡量着他的天枰。

“维恩!维恩!”

约西亚终于发现,自己其实正在反复叫着那个人的名字。

他就像一个孤高的王,站在自己的领地上,冷酷地行使自己的职责。

——必要的残暴。

 

第一个越线的是一个普通的联盟士兵。他从去年开始就驻扎在瘟疫之地,而且参加了去年夏末的安多哈尔战役,亲眼目睹过面前这个黑衣人的可怕。他深信这个人是联盟的朋友,刚才那番话只是朝对面那些亡灵说的,于是继续任由内心的杀意驱使自己,大胆地从线上踏了过去。

没有给他任何可以反悔的机会,巨剑像断头台上的铡刀一样直落下来。从头至脚,刚好越过线的前半段身子就这样齐整地被剖开,看上去就像切开一块黄油那么简单。虽然他立刻就断气了,但身子还被惯性带动着向前跑了一小段,然后在众人惊恐的双目注视下裂成两半。血从断裂的大动脉里喷出来,冲了差不多两个人那么高,如同是一株怒放的鸡冠花。

血灾的刃变成了令人光是看一眼就会毛骨悚然的锯齿状。这个嗜血的怪兽发出低沉的咆哮声,迫不及待地渴求着下一个祭品。它的主人却依然是笑容满面,只是那有些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的笑,怎么看都令人感到不舒服。他一边笑一边环视四周,被他的双目扫过的人都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

“喂,怎么啦?刚才不还高喊着要把一切挡在面前的东西都踏平么?还有那边的亡灵,不是要在这儿把活人全埋葬掉吗?那么就快点啊,快点行动起来,去实现你们的理想啊!”

这番挑衅的话很容易就会激怒某个家伙。

伯瓦尔公爵打了一下马鞭,越过发呆的下属们,径直来到队伍的最前方。他现在和维恩只有一步之遥,甚至他的战马只要扬起前蹄,下一秒钟就能踩碎这家伙的脑袋。

“我认得你,也听说过你的事迹。”摄政王以肃然的口吻说道,“维恩,被龙族挑选上的人,也是联盟的朋友。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冷酷地杀死我们的人,更不明白你为何选择孤身阻拦我们。我无意与你为敌,如果你选择为我们让开道路,圣光在上,我发誓联盟依然会信赖你,包括受害者的亲人在内,任何人都不会追究你刚才的罪行。”

维恩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抬起头,冰冷的双瞳盯着这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贵族。

这个人似乎不打算就这样妥协——公爵意识到。

“我希望你已经理解了我刚才的话。如果你依然固执己见,我只得说十分遗憾,你将面对数万联盟勇士的怒火。不论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最后演变成那样的结果。”

话已脱口,就算是个白痴也知道公爵在这盘赌局里押了多大的筹码了。

如同受到嘲弄一般,维恩又笑了起来,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着,显得颇为古怪。

“你是想说,你带来的几万人都已经做好了丢命的准备?”他把剑插在地上,扬起双臂,乍看上去像是要和公爵拥抱一样。“那太好了!快点,全部跨过线,或者干脆冲着我来吧!只要你们这样做,我就会动手,克罗米也不会埋怨我了!”

这一次,换公爵脸色不好看了。他的眉毛和胡子差点没挤作一团,瞪得溜圆的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和面前这个执拗的疯子对视了半天之后,他狠狠拽了下马缰,背对维恩,重新踱回队伍后方。

“你很快就会明白你犯了多大的错误。”在护卫骑士们将公爵围起来时,最后一句警告飘进了维恩耳朵里。

“原话奉还。”

维恩像一个纯粹的恶魔那样狞笑着,重新举起血灾。

联盟队伍中央,一面短旗举了起来。是传令官的旗帜。

“骑士列队!火枪队向前,预备——”

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信号——对方先动手了。那么接下来不管自己干什么,都是常识上可以允许的,“仅仅为了求生而不得不行使的手段”而已。

不过,这样的自己就真的无法再回到那些普通人之中了。不会有人愿意接受一个杀死了自己亲人与朋友的刽子手生活在自己身边。

不过,那又怎样呢?至少曾经有人承认过自己。而且,今后也有可以接受自己存在的人。

她已经一声不响地走到自己身边来,和自己一样举起剑,面对将要冲过来的千军万马。

“哟,大小姐。”维恩轻松地和她打了声招呼,“和我站在一起的话,说不定会死得很惨,比如说被砍掉脑袋,尸体倒吊在暴风城的城墙上面。”

“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你无权干涉。”

约西亚紧紧攥着米奈希尔之怒。虽然嘴上丝毫不肯让步,但身子已经靠得离对方更近了些。

 

 

 


“马克,听得到我说话吗?马克!”

在一阵令人难受至极的眩晕之后,马克总算恢复听觉了,只是脑子里还乱成一团。他神情恍惚地环顾四周,眼中所见的景象也如他的思绪一样,纷繁、毫无条理,如同是神把世上所有最坏和最古怪的东西都扔到一处,然后怀着恶作剧的心理观看它们进行糟糕的表演一样。

有人在叫他,但脑袋就像是生了锈的车轮,稍微思考一下都极其费力。直到一只有力的手把他从泥堆里拽了出来,他才总算回过神来。

“马克!你摔到脑袋了吗?!”

毫不客气地冲自己吼的人是乔。她虽然口气很凶恶,但面对自己的那张脸却无法隐瞒她的担心。在她背后,残存的银色黎明骑兵正乱作一团,有叫喊的、有想逃命的、也有和刚才的自己一样呆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而在更远一点的地方,隘口西边,污染者军队正张牙舞爪,看样子随时都要冲过来,把这些挡路的残兵踩个稀巴烂。但奇怪的是,它们虽然杀气腾腾,却连一步都不敢向前迈进。

“这是怎么回事?”马克不解,“在我晕倒的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

“幽暗城的那些疯子在这里散播了瘟疫,你差点就醒不过来了。”乔恨恨地回答道,“我本来都准备冲上去把所有看不顺眼的家伙都撕成一片一片的,可惜很快就发现这么做没必要了。”

“什么意思?”

乔没回答,只是伸手朝天上指了指。马克一抬起头就看见了那只在他们头顶上盘旋的金色巨龙,以及覆盖了整个天空的魔法阵列。

这下他全明白了,但心中一点都无法释然,反而一股无名火起。

“我们又欠龙族一份人情……我为什么要说‘又’呢?”马克无奈地叹息道,“被利益遮住了双眼的我们,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强大起来?我觉得我们就他妈的像是一群恶狗,明明渺小得不行却还喜欢互咬,到最后被那些强大的种族看笑话。”

乔摇头。“你现在该做的事情不是抱怨,而是重整队伍。”她很干脆地说道,“龙族为我们争取到了时间,还有机会挽救局势。”

听了她的劝告之后,马克沉默了一会儿,铁青的脸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你比以前冷静多了啊,亲爱的。”

“谁是你亲爱的?!”

“好啦,别在意这些称呼。”马克耸了耸肩,“帮我找找老头子和埃里戈尔,我们得重振旗鼓。”

 

毒烟散尽之后,银色黎明的骑兵很快完成了重整。他们组成了一个菱形的阵势,两头的尖端分别指向隘口的两个出口。虽然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让他们失去了将近一半的士兵,但他们看上去依然没有撤退的意思。

克罗诺木心怀赞许地望着他们。在这只巨龙眼中,这些坚强的凡人使动荡的世界依然存有希望。但是,一想到他们将来可能会面对的命运,内心不免变得惆怅起来。她刚才虽然用吐息吹走了被遗忘者制造的毒气,但两大阵营之间的怨恨绝不会因此消散一空。相反的,这说不定会成为他们之间脆弱的和平彻底崩裂的开端。

一个清亮的声音闯入了她的意识。是伊瑟拉。

“依咱看呐,不论是汝还是诺兹多姆,对凡人都关怀得过分了些。”

“为何这么说?”克罗诺木反问道。

“若是一两次还好,但从上古之战开始,龙族老是帮他们渡过难关,帮他们战胜那些单凭他们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于是这些凡人便以为咱们的帮助是理所应当的,在危急时刻一定会有龙族替他们撑腰呐。他们越是依赖咱们,越是不敢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甚至连他们做的坏事对这个世界有多大危害都不愿意去掂量掂量了。咱啊,早就厌烦了替他们收拾烂摊子这种事呐。”

“嗯,你说得对。”

“啊咧?”伊瑟拉显然对克罗诺木的回应吃惊不小,“汝不是一直护着那些凡人的么?竟然连汝也对咱的见解表示赞同了呐。”

“我依然认为保护这些凡人是龙族应尽的职责。但是……”克罗诺木思忖了一小会儿,“他们一直被我们保护的话,就无法变得强大起来。所以这次我故意迟到了,就是要看这些人究竟成长到了什么程度。萨鲁法尔是龙族的朋友,但就像当初在希利苏斯我们没能拯救李奥瑞克一样,这次我也无法挽回他的性命。”

“咱可不会同情一个凡人的死,咱只是担心这个家伙的死亡会掀起更大的波澜呐。”

“那不属于我们应该控制的范围,他们将要面对的最大考验很快就要来了。”克罗诺木轻叹一声,“伊瑟拉,战场上到处都充满了黑龙那些腐朽魔法的臭气。你的魔法阵捕捉到卡拉然的行踪了吗?”

“早就捕捉到了。这家伙竟然就在正西方,离这儿不远的小山丘上。奇怪的是他竟然没任何打算逃跑的迹象,真是勇气可嘉呐。”伊瑟拉吃吃地笑道,“不过,萨兰利安要独自去找他算账,不允许咱们出手。”

“……”

“要去帮忙么?”

“不用。”克罗诺木答道,“她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一万多年,就让她去吧。”

尽管这么说,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朝伊瑟拉所说的方向望去。她深知卡拉然是一个老练的阴谋家,虽然之前吃了几次大亏,但现在已没有退路,抱着必死决心去战斗的他,是否真的是自小就失去龙族身躯的萨兰利安所能够应付的对手呢?

但愿她平安归来——克罗诺木在心中为自己的朋友祈祷。

 

卡拉然的确已没有退路。现在他除了拼命把恶意灌输到战场上之外,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情了。天上那些魔法阵是伊瑟拉构建的,他非常清楚。只要身处绿龙女王的魔法控制范围内,无论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跑得掉。

派遣到外面的最后几只黑龙也在最后时刻突然断绝了音讯,卡拉然闭上眼睛,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它们被强敌的爪子撕成碎块时的惨状。

从战场上传来的杀气也越来越薄弱,显然另一个比他强大的家伙在压制着凡人的狂躁。

——完了,一切都完了。现在开始这个世界上将没有任何人会容忍自己的失败,就连耐萨里奥也一样。

一个污染者传令兵气喘吁吁地从树林外跑来。他全身都是伤,还缺了一条胳膊。当卡拉然能听见他说话声音时,这家伙已经瘫倒在地,奄奄一息。

“卡拉然大人……有……有个不认识的女人来了……您……您快点……”

卡拉然阴惨惨地一笑。“身为恐惧魔王的走狗,竟然还会关心我的安危,你也算是那些亡灵里的异类了。”他的口吻十分平静,“我知道,有些事情总得有个了结。不管对于我,还是对于她。”

那个传令兵一动不动,看样子已经咽了气。从他跑过来的方向,灌木丛里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听到这脚步声时,卡拉然蓦地想起了之前那首《辛多雷的孩子》。于是他长叹了一声,开始用手指在地上勾勒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魔法阵。

既然已经逃不掉——他觉得此刻自己心中释然了许多——那就尽量有尊严地战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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