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第三十章 困兽

火焰、毒气、黑魔法、召唤的魔物。

卡拉然的魔法阵变成了一个死亡的漩涡。周围的树木被连根拔起，狂暴的风把它们扔向漩涡中心，然后碾成粉末，顷刻间也成为了漩涡的一部分。最后，连地上的泥土也得不到怜悯，一块儿被狂风卷走，只留下光秃秃的岩石。即使是最好的学者，此时恐怕也无法把这个满目疮痍的地方和“森林”这种词眼联系起来。

卡拉然刚开战就变回了原形，巨龙强壮有力的身躯足以支持他发挥全部的力量。但庞大的躯体很快就成了一个笨拙的累赘。萨兰利安和她制造出的数十个分身飘浮在天上，火焰弹如雨点般打下来，没有留给他任何喘息之机。无处可躲，甚至连振翅飞起都变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他把双翼紧紧收拢，担心万一张开了哪怕是一丁点，也马上会被打成蜂窝。不过光靠厚实的脊背也不可能一直抵挡下去，靠近脖子一处的鳞片已经被打碎，烈火烧得他钻心一样疼。

玩命一般的弹幕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减弱了一些，萨兰利安显然也因为连续高强度的施法而消耗了太多力量。卡拉然总算可以抬起头来望着自己敌人时，发现她制造的分身已经减少了一半。尽管如此，她还是高高在上。虽然看不见她那双被黑纱蒙住的眼睛，但卡拉然体会到的压迫感依旧未有丝毫衰退。

“小妮子，你就那么恨我吗？”他忿忿地吼道，“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前辈，就算你是来要我命的，也该先礼貌地打个招呼才对啊！”

回答他的是又一波猛烈的攻势。这次萨兰利安直到自己气喘吁吁，手都快要抬不起来了才肯停下来。卡拉然背上被炸得血肉模糊，没剩下一块完好的鳞片，但笑出来的确是他。刚刚他还担心自己可能会被对方一直压制到死掉为止，但现在萨兰利安的神色告诉他，自己长久以来太高估这小姑娘的本事了。只能依靠傀儡之躯生存的她，理所当然不可能拥有比别的巨龙更充足的魔力。

早知道那时候就不该被她吓得逃走了，这样还可以除掉那几个该死的人类，免得他们来搅局——卡拉然开始后悔起自己从一开始就太过于谨慎的判断来。现在对方的把戏已经玩完，虽然给自己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但还不至于击溃这副历经数万年岁月的强壮身体。

“喂，不要不说话啊！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竟然有这样一个假身呢！看上去真是不错，是克罗诺木给你做的吧？”

萨兰利安还是不说话，但又有几个分身维持不住形态，渐渐化为虚无。这与卡拉然的猜测不谋而合——分身的功能是“模仿”而不是“代替”，萨兰利安可以预先设置各个分身的施法节奏、法术的威力、乃至分身在本体疲劳的同时表现出来的神态，让别人分不清这么一大堆镜像中哪一个才是真身。但说话就不行了，因为“回答别人的问题”不可能提前设置好。所以她只能选择沉默，以免被认出自己真身来。

既然刻意做到这种程度，就说明她对自己的力量并没有完全的自信。那么又说明了两点——萨兰利安嘴上说的比实际做的要厉害，而且这次她是孤身而来，没有可以让她依靠的伙伴。否则的话，她没有必要在体能衰减得如此严重的情况下还拼命维持分身的存在。

“嘿嘿，果然缺乏实战经验啊，小妮子。”卡拉然的嘴角向上咧起，露出了锋利的牙齿。“这么快就把全部底牌都打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独自战死在这里未免太孤单，所以专门赶来陪我一起死呢？真好啊，真好，作为前辈，我在将死之时还可以教你一些东西，比如说如何保留自己的底牌，到最关键的时刻再拿出来制胜。”

萨兰利安没力气用铺天盖地的魔法让他闭嘴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大摇大摆地张开双翼，飞上天空和这个幼稚的孩子一决胜负。在飞起来的同时，他仔细计算了对方可能还存着没打出来的“牌”。眼前可见的分身总共有十五个，其中应该有一个是真身。为了防止被黑龙的吐息一下子全部干掉，她们彼此间的距离都很远。但萨兰利安肯定会保护自己本体的。如果本体有受到攻击的可能，她就必须保证其他分身有立刻赶到身边充当挡箭牌的可能性。那么，就算她自己没有意识到，也会出于安全考虑，下意识地让本体和部分分身的距离更近一点。

在最东北角的那个“分身”，正符合卡拉然推测的理想状态。于是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吟唱了一个小法术，制造出一颗黑色的圆球，然后把它朝那个“分身”掷过去。果然，立刻有两个分身移动了位置，挡在圆球前进的道路上。

当圆球突然爆裂，却一点都没伤害到两个分身时，萨兰利安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胆怯。这表情对卡拉然来说比最甘甜的蜜汁都要美妙。

“抓到你啦！还有多少本事，全部使出来吧！不然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啦！”

他几乎要引吭高歌起来，伤口的痛苦也神奇地消失一空了，取而代之的是遍及全身的燥热，令他血液都要沸腾起来，内心激动得马上就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一般。他知道自己赢了，在那几个远比自己强大的家伙抵达这里时，他可以带着一场胜利，毫无遗憾地死去。

振翅高飞吧，冲击吧，杀向那个已经注定败北的敌人，把她嚼碎、把她撕烂、把她的灵魂抽出来好好蹂躏一番，让她的痛苦呻吟充当快感的催化剂。

身体早已动了起来。卡拉然从未体验过此刻这种危险而刺激的感觉——在萨兰利安最后的攻击到来时，他刻意去撞击那些炽热的火焰弹，因为这样会让自己更加兴奋。

——反正我也是注定要死在这里的，为什么不能以最痛快的方式死掉呢？于是来吧，更激烈一点、更疯狂一点、更扭曲一点、更痛苦一点！

近了，近了，她就在眼前，这么弱小的身躯，我只要一口下去就能吞掉！

死亡吧！一起死亡吧！近了，近了啊！

不要跑！我马上就追到你了！很近，很近了！

已经非常近了！

非常近了！

就要抓到你了！

 

黑龙的身子已然支离破碎，沾着血的鳞片大片大片地从他身上脱落，顺着他飞行的轨迹一路洒向大地。但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一味地追赶着那些虚无的影子，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是在空中一味绕圈。那个影子就在他眼前，看上去只要张开他的血盆大口就能吃掉，但他却无法再靠近分毫。

飓风又一次刮了起来，悄悄地把他包围起来，从他的身上夺取血肉、夺取骨骼、夺取脏器、夺走他的全部。他依然一边狂笑一边飞行，直到整个身体被完全卷入风暴中央，那淫邪的笑声才彻底消失。

狂风呼呼作响，但若仔细听的话，会发觉风声中混杂着某种粗糙的事物被碾碎时的吱吱响声。天空下起了雨，是黑红色的，带着难闻的腥臭。

最后，风暴也渐渐平息下去，只余下那个本该咽了气的被遗忘者传令兵，独自伫立在这黑红色的世界里。

“底牌……这种东西我一开始就打出来了，只是你没看到而已。你以为我只有一个傀儡身躯么？”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你脚下的大地是我的领域，在你飞起来之前，幻术就已经毁掉了你的一切。沉浸在获胜的喜悦中，然后被这片土地折磨至死，至少不会觉得痛苦。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我的叔叔，把我的灵魂抚养大的长辈。这是我对你的报恩，亦是怜悯。”

一大块没被撕烂的龙皮从天上掉下来，正好落在“他”面前。于是“他”走上前去，躺在龙皮上，惬意地长舒一口气。

天空是蓝色的，很美。但这是从克罗诺木口中听说的，她自己看不见。几万年来，她不知多少次憧憬这片纯净的蔚蓝；在无数次梦中，她和她的族人一样拥有强健的躯体。她张开双翼，怀着强烈的憧憬与希望，飞向那蓝色的怀抱之中。那里才是她的家，是她永远都可以看到，却永远都回不去的家。

“十一个辛多雷孩子，沉睡于母亲的怀抱中。一个被继父剥了皮，于是还剩十个。

十个辛多雷孩子，出去捉迷藏。一个不见了，于是还剩九个。

九个辛多雷孩子，到河边游玩。一个被水冲走了，于是还剩八个。

八个辛多雷孩子，在小屋里睡觉。一个睡过头了，于是还剩七个。

七个辛多雷孩子，一起去劈柴。一个砍掉了自己脑袋，于是还剩六个。

六个辛多雷孩子……”

她无法再将这首诗歌继续下去。在酝酿了太长时间的复仇终于结束时，她没有丝毫的喜悦，甚至无法对这么多年以来的经历有一点点释然。

好想……真的好想飞到天上去。但自己注定一生都无法再飞起来。没有人可以一直陪着自己，没有人会永远记得自己。这么多年来，除了在母亲怀里度过的短暂一瞬，自己一直都是独自活下来的。

——结果，到最后，我还是孤零零的，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古莉亚托里丝……妈妈……”

无意识地叫出这个名字之后，她才发现这是出生以来第一次说出对母亲的爱称。

眼眶里似乎充满了什么东西，鼻子也痒痒的，很难受。她记得很多年前，当那个凡人抓着自己的手，然后安然逝去时，自己也曾有同样的感受。

为什么你们都离我而去呢？如果能够永远与你们在一起的话，我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子吧？

“妈妈……”

嗓子好疼，原来叫喊是这么艰难的事啊。

“妈妈……妈妈！妈妈！”

她终于哭了出来，面朝着天空，越来越大声地叫着那个简单的词。她要天上翱翔的巨龙听见自己的声音，要把没来得及对母亲表露的情感一次全部宣泄出来。

 

“我现在该被判第几次死刑了？”

把血灾从尸体的胸口上拔出来之后，维恩用戏谑的口吻如此说道。在他脚下是几十个联盟士兵的尸骸，他们有的被砍掉脑袋、有的没了四肢、有的拦腰断作两截，全是惨不忍睹的死状。黑色的风衣也染上了不规则的血色斑纹，看上去活像从血海中站起来的死神。

约西亚没有杀人，一个都没有。也有人朝她这边冲过来，但当她咬紧牙关举起剑时，维恩却适时抢在前面，把对方的性命夺去。他甚至没让这些死者的血溅到约西亚的白袍上——从刚才开始，这个人就刻意地让她和“死亡”之间产生他认为足够大的距离。

现在，被维恩的恐怖武力震慑的联盟士兵们不再冲上前来了，甚至连刚才那些红着眼睛的火枪手也停止了射击。在他们眼前仿佛立着一堵无论怎样努力也越不过去的墙。他们看上去已经放弃了继续战斗的打算，而且在维恩冷冰冰的目光扫过他们身上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

“唔……恐惧感终于又回到你们身上了。这是好事。”维恩轻松地打了个哈欠。

约西亚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维恩。”她轻声叫着同伴的名字，“为什么不让我……”

“别问那么多。”维恩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提问，“你遇到的事情分两种，轮得到你做的和轮不到你做的。现在的是后者。”

“你的意思是，我与整件事都毫无干系？”约西亚突然觉得一阵恼怒，“或者说，你认为我不配与你并肩作战？”

“喂，喂，大小姐啊，我可没那么说过。”维恩笑着耸肩，“我只是希望你省点力气。马上就有轮得到你做的事情了。”

他举起剑，指向联盟大军后方，东边远端天空飘来的一片乌云。

“喏，它们来了。”

“什么意思？”约西亚不解。但脑子里马上就冒出一个念头，顿时胸口一紧。

“嗯？没听懂么？我说它们来了。”

像是回应他的话一样，那个对约西亚而言十分熟悉的、凄厉的号角声在下一秒就传进了她耳朵里。她条件反射地攥紧了剑，和维恩一样望向东方，瞪直了双眼。不仅是她，联盟的士兵们也听见了这个号角声。数万人几乎是齐刷刷地转过身去，共同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很快的，恐惧爬上了他们的脸。那种神态丝毫不亚于刚才目睹维恩的残杀时显露出来的表情。甚至有人如石像一般定在了那儿，连手中的兵器滑落了也毫无知觉。

——飘过来的不是乌云，而是无数被诅咒的黑色兵刃把天空染成了与它们相同的颜色。不一会儿，就连阳光也不再眷顾地平线的色彩，任由它堕落为比深夜还要黯淡的漆黑。这支黑色的大军绝不仅仅是“前进”那么简单，它们在不停地吞噬，吞掉大地，污染天空，甚至连注视着它们的人，心中仅存的光明也瞬间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终于，当人们可以看清它们的轮廓时，尖叫和哭喊声瞬间掩过了一切。他们的灵魂在发抖，无法承受眼前的事实带来的冲击。不仅仅是人，就连战马也躁动起来，不停地朝后退却。

从来没有人见过如此之多的死亡骑士。在这支军队最前方，这些巫妖王麾下最强大的骑士列成一排，漠然地望着将要被它们征服的敌人。在它们中央，三头死后被唤醒的巨型北地猛犸拉着一辆黑色的大战车。这些死亡骑士的领袖就昂首伫立于战车之上，如同黑色的暴君。

随后，那个令人胆寒的号角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就算再乐观的预言家也不会将他们的期望放在凡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