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第三十一章 逝去的人们（上）
“给我进攻！你们这些杂种、败狗、低等生物！”
瓦里玛萨斯气急败坏地斥骂着自己的下属，用他那长满倒刺的丑陋蹄子用力踹他们的屁股。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凡人的无能，甚至恨不得让他们全部变成亡灵天灾那样的骷髅架子，至少那样的话这些废物就没有自我意识了，便不会对自己的命令领悟得如此迟钝。
作为一个因奸猾和无耻而恶名昭彰的恐惧魔王，他当然不会笨到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刚刚还异常狂热的污染者士兵们现在个个都像是打了霜的茄子，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他们不仅仅是对突然出现的龙族，更是对眼前的战场产生了畏惧，以致不愿向前。显而易见的，卡拉然的魔法已经失效了。这只黑龙也没有再传来任何联络，十有八九已经丢了命。
瓦里玛萨斯觉得自己就像是个饿极的食客，已经坐在了摆满美味大餐的桌旁，拿起刀叉，却被人摁住手脚，一小口都吃不了。如果可以选择放弃的话就罢了，但目前的情势又不容许他放弃。他已经忍耐了太久，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为了“吃”上这桌菜，他甚至命令刺客杀死伯瓦尔公爵，间接害死了萨鲁法尔大王。如果这时候不能再让他“吃”点什么东西的话，饥饿的他面对部落与联盟的联合问责，就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自己可能面临的惩罚，他不禁全身发抖。不能再等了，绝对不能。战争必须开始，联盟和部落必须落得两败俱伤。
“给我拿起武器来，你们这些臭不可闻的蛆虫！”他情绪已经失控，歇斯底里地大骂道。“别缩在角落里发抖！你们的主人正在命令你们去战斗，没有听到吗？！”
刚才被他踹过的士兵里有人说话了。“但是，大人。”这个烂掉了一只眼睛的亡灵士兵不解地看着恐惧魔王，“我们被人挡住去路……”
话还没说完，一只大手就像铁钳一样卡住了这个可怜鬼的腰。他被瓦里玛萨斯举到半空，脑袋向下。随后，恐惧魔王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把他往地上砸，就像插棍子一样。那颗脆弱的脑袋在第一下触地时就粉碎了，发黑的、散发着恶臭的脓水流得满地都是。但瓦里玛萨斯觉得这样还不解恨，继续一次接一次地挥舞着、捶打着，直到尸体上半身都变成一团烂肉才肯扔掉。
“我什么时候允许你们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了？！”瓦里玛萨斯一边咆哮一边粗鲁地将残留在掌心的血和脓水抹在另一个士兵脸上，“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服从我，要么像这家伙一样，你们自己选！”
“不必，我来替他们选。”
冷淡的女人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听到这声音，瓦里玛萨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没等他回头，弓弦的响声已划破了空气，一支灰色的箭矢分毫不差地射中了他刚刚用来屠戮部下的那只手掌。当着污染者士兵们的面，这个刚刚还不可一世的恐惧魔王惨叫一声，捂着手跪倒在地。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但不是面朝他的方向，而是他身后。他当然明白这代表谁来了。
骸骨军马的蹄声由远及近，最后终止于瓦里玛萨斯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听到有人从马上跳下来，轻盈的步伐踏过湿润的泥土时发出短促的吱吱声。如果是嘲笑他的窘相一样，脚步声围着他转了一圈才停止。他想抬头正视这脚步声的主人，但两支锋利的斩首长戟交叉摁在他脖子上，不容许他有任何不敬的动作。现在他只能看见站在自己面前这个人的皮靴，那是高等精灵游侠喜爱的着装，他们曾穿着这样的靴子和无数敌人战斗过。
瓦里玛萨斯一言不发，把头埋得更低，尖尖的鼻子已经触到了地上。他不敢忤逆这个人，至少表面上不敢。
——希尔瓦纳斯·风行者，幽暗城的女王。
“愚蠢与自大会招致毁灭，你两位兄弟的下场就是例证。”希尔瓦纳斯冷冷地说道，“但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学聪明。那么我只好让你跪下忏悔。”
“尊贵的女王……”瓦里玛萨斯颤巍巍地咕哝道，“您的仆人在此乞求宽恕……”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不带有丝毫的多余情感，希尔瓦纳斯以凛然之姿道出不容置疑的命令。
瓦里玛萨斯顿时脸色发白，细密的汗珠从额上飞快地渗出来。明晃晃的刀锋就架在脖子上，若是听命抬起头，脑袋毫无疑问会被切掉。
“陛下，我……”他伏在地上不停地发抖，竖起一根手指，在长戟上轻轻敲了一下。
“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我叫你抬起头来。”希尔瓦纳斯对他的恳求无动于衷。
“这样做的话，您的仆人也许会死去，从此不会有更忠诚的仆人跟随您了……”瓦里玛萨斯用求饶的口吻答道。
“忠诚？你刚才的确说了‘忠诚’这个词吧？还真令我吃惊。”
希尔瓦纳斯冷笑一声，向前走了两步，皮靴的尖伸到恐惧魔王的面前。
“舔我的靴子并且发誓永不背叛。”
话音刚落，瓦里玛萨斯就像只饿极了的疯狗一样扑上前去，抱住她的脚踝，丑陋的大舌头像毒蛇的信子一样从血盆大口中伸出，在皮靴上拼命地舔着，即使沾满了泥也不管不顾。他知道部下们都看见了自己的丑态，知道自己的威信将一落千丈，但现在他顾不得那么多。如果女王陛下把另一只靴子伸过来，他一定会舔得更加认真。
架在脖子上的长戟被移开了，另一只靴子也没伸过来。瓦里玛萨斯感觉稍微放心了一点。但自己抱着的这只脚突然挣脱他的手，高高地扬起，然后没等他回过神来就狠狠地踢在他脸上。瓦里玛萨斯在那一刻差点以为自己的脑袋被踹飞了，从脸到脖子都火辣辣的痛。他意识到希尔瓦纳斯要惩罚自己了，赶快装作非常痛苦的样子，整个上半身迎合靴子踢来的方向朝后一仰，夸张地倒往一旁。
然后，他立刻做出更敬畏的模样，像只在地上挣扎的屎壳郎一样，伸手去摸女王的另一只靴子。忍过去——他反复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但只要忍过去，等到时机成熟了，高高在上的和跪着的人将对换过来。今天自己遭受的侮辱，不久的将来会加倍回赠这个婊子。对，加倍的。他要把这女人蹂躏得不成样子，就像当初那个疯王子对她做的一样。
但他很快就不得不从美梦里抽身，回到残酷的现实中。希尔瓦纳斯举起马鞭，开始狠狠地抽打这个令她感到恶心的奴仆。每一下清脆的响声，带给瓦里玛萨斯的都是难以言状的刺痛。女王的鞭子越挥越急，完全就是疾风暴雨般的肆虐。瓦里玛萨斯痛得蜷作一团，甚至恨不得就这样死了好。
不知过了多久，希尔瓦纳斯终于停了下来。她轻轻地喘着气，扔掉了折断的马鞭。
“你被逮捕了，瓦里玛萨斯。”她不屑地说道，“我曾赋予你的所有权力，现在我一一收回。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对我的国家有功，但不等于我就饶恕了你的罪行。去地牢里过一辈子吧。”
说完这些话之后，她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自远方响起的，充满气势的鼓点声传入了在场所有人耳里。
“大酋长来了。”希尔瓦纳斯故意用尊敬的口气说道。
瓦里玛萨斯绝望地抬起头，立刻就看到了竖立在地平线尽头的红色大旗。是部落的标志。很显然，他们不是来和联盟开战的。
“我的仆人们，把这个罪犯带回幽暗城去。我不希望他玷污了我们被遗忘者的旗帜。”
希尔瓦纳斯挥了挥手，刚才拿长戟的两个人立刻走上前来，一人拽住恐惧魔王的一只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
现在他总算可以直视女王的脸了，但那对幽蓝的眸子却始终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哪怕是一眨眼的时间。瓦里玛萨斯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就像是棋盘上的弃子。
但当他被架着从女王面前离开时，他清楚地看到那张脸上突然浮现出的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得意微笑。
“干得不错，亲爱的瓦里玛萨斯。”她的口吻与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简直一摸一样，“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真可惜……”
这下他全明白了。完全败北的沮丧在一瞬间填满了胸口，甚至连对这个女人的愤恨也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了。
天灾军团每向前迈出一步，联盟的士兵们就相应地后退一步。对强敌的恐惧写在他们每一个人脸上。不要说战斗了，现在就连握住手上的武器，不让它掉落都需要莫大的勇气。之前那些拼命用言语鼓动战士们去送死的教士，现在也只敢畏缩于战车的一角，紧握着手中的十字架，徒然地祈求救赎。
克罗诺木飞到亡灵壁垒上空，盘旋了一圈之后确认被遗忘者的部队已经丧失了战斗意志，于是转头朝东边飞去。她早在两天前就发现了天灾军团的踪迹，只是那时刚刚消灭血色十字军残部的天灾大军还没这么庞大的数量。此时出现在面前的这支军团估计人数不会少于十万，而且装备精良。巫妖王显然是把自己的精锐部队一次全部动用了。
相比之下，联盟军队就像是一群乌合之众。也许当那些死亡骑士发起冲锋的瞬间，他们就会士气崩溃，作鸟兽散吧。即使再强大的魔法也无法凭空制造出东西来，卡拉然的心理暗示亦如此。已经没有退路的黑龙把黑暗的诅咒散播到战场上，助长所有人的杀意。而诅咒消失之后，不正常的杀意也烟消云散。而凡人的情感最脆弱之处就在于无法维持长久，譬如在长时间的紧张之后一旦放松就会毫无戒备。在空虚的杀意持续了太长时间而终于被剥夺时，他们虽然恢复了理智，但也开始厌战，甚至害怕战斗。
“维恩，听得到我说话吗？”她运用心灵感应呼唤搭档。
“啊啊，听得很清楚。”
“接下来的战斗……我们不干涉，不帮忙。”
她发现自己还是犹豫了一下。毕竟现在就算联盟和部落暂时联合起来，和这支天灾大军打，胜算依然等于零。
“他们会死光的哦。”维恩虽然道出了最坏的结果，但口气上却显得满不在乎。
“如果他们今天输了，就说明他们是真正的弱者。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呐。”
伊瑟拉突然插入了两人的交谈之中，把他们吓了一跳。
“在咱看来，克罗诺木对凡人的同情心有点过分呐。雏龙若不脱离母亲的怀抱就永远学不会飞翔，咱们龙族可没有义务一直扮演慈母的角色呐。”
“嘿嘿，我倒是挺同意这个观点的。”维恩笑了起来，“如果这次又帮他们，说不定这种事以后还会发生。”
克罗诺木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向下俯瞰，发现天灾军团已经形成了一个包围的阵势，如同一张口袋，慢慢套向联盟军队的阵列。这些没有灵魂的怪物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放任何人活着离开。
血灾像曝晒在阳光下的冰块一样融掉，然后被吸进了维恩的黑衣下面。他大喇喇地坐在尸体堆成的小山上，饶有兴致地观看联盟军队的动作。
“你虽然及时报信，但他们还是执迷不悟。现在惩罚降临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看了约西亚一眼。洛丹伦的公主并未如他想象中那样惊慌失措，反而比刚才还要镇定。这种如无风的湖面一般平静的神情，在他印象中从未出现在约西亚脸上。
“没有别的选择了吧。”约西亚缓缓说道，“我一直在逃跑，但现在我已经没有可以躲的地方了。所以这一次我会迎上去，会和敌人作战，就算身死于此也不后悔。”
“这一次不管是我还是克罗米，或者别的龙族都不会帮你们。你认为自己真的可以在这样的战斗中活下来吗？”
他看到约西亚的身子抖了一下，显然龙族不会帮忙的消息还是给她心理上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但很快她又平静下来，把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你们的确帮了太多忙，也没人有资格要求你们帮我们更多了。”她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但是，如果我们今天死在这里，请在我们身死之后打败天灾军团，然后烧掉我们的尸体吧。我不认为它们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是有益的，更不希望死后的自己也变成它们之中的一员。”
“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交代遗言？”
“嗯，就这样理解吧。”约西亚点头，“还有，答应我，把今天你看到的一切记下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把它讲给后来的人们听。让他们不要重复我们的老路。”
“这个不难。”
“最后……”
“还有什么话想说？”维恩开始觉得这位公主有点啰嗦。
“嗯，一定要说。”
约西亚微笑着面对维恩。在白色的阳光下，她的容貌显得格外妩媚动人。
“我喜欢你哟，维恩。”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立刻背过身去，同时迈开了步子。她并没有走向乱作一团的联盟士兵们，而是径直朝银色黎明的队伍走去。
维恩坐在那儿愣了半天。直到身后传来战马的嘶叫，白衣的骑兵们怀着必死的信念从他身边飞奔而过，他才终于抬起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怎么和那女人说话的口气一摸一样……”
苦笑了一会儿之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这些已经面露疲态的骑兵身上。他们冲出隘口，穿过心惊胆战的联盟朋友身边，然后高喊着朝前方黑色的海洋冲去。不知为何，他们的模样并未让维恩觉得一丝兴奋，反而让他想起了那些扑向火光然后被烧成灰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