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第三十二章 逝去的人们（中）
“哟，伯瓦尔，你怎么狼狈成这样？”
路过摄政王身边时，弗丁勒住马缰停了下来。伯瓦尔公爵正在想办法阻止大军的溃散，但连他自己也被天灾军团的浩大声势所震慑，一时间甚至想不出可以激励士气的话语。最后他发现连自己也在后退，也在惧怕。方才存于心中的炽烈杀意如同是遭到了当面一盆冰水，连心脏都被冻结了，以至于弗丁第一次叫他名字时，他还没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喂，伯瓦尔！”弗丁大喊起来，“你的魂魄被勾走了吗？！”
伯瓦尔愣了一下，总算知道转过头来了。苍白的脸上早已看不见往日的威严，那副模样倒更像是马上就要被推上断头台的罪犯。
“弗丁……提里奥·弗丁……”他喃喃道。
看着堂堂摄政王大人变成这副样子，老骑士禁不住想笑。“伯瓦尔，这么多年来你究竟都干了些啥？”他问道，“很多年前在黑石山下和洛萨爵士并肩作战的那个勇敢的伯瓦尔·弗塔根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我只看到一个被前途与名声蒙蔽了双眼的傻子，一个在他的人民即将陷入危难时不敢站出来承担责任的懦夫？”
伯瓦尔的脸立刻变得通红。他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反驳老骑士的责问。
“你害怕天灾军团？那你之前的豪言壮语到哪里去了？不是高喊着要把所有胆敢阻挡联盟大军的敌人都踏平吗？”
“它们太强大，弗丁……它们太强大。”伯瓦尔丧气地摇头，“我们不能以卵击石。”
弗丁的目光突然变得十分锐利，像刀子一样从他身上扫过。伯瓦尔吓得立刻闭上了嘴巴。他发现自己直面这位老圣骑士时，竟然连身为暴风王国摄政王的尊严也丢得一干二净，这对于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无疑是极大的羞辱。
“按你的说法，我们就得后退了？我们就必须抛弃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亲人与朋友？伯瓦尔，知道为什么不论银色黎明还是血色十字军都一直在这片满是瘟疫的土地上战斗吗？因为这里就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维系着对亲人的保护职责的最后一个战场。我们就在这里，头顶是艾泽拉斯的天空，脚下是艾泽拉斯的土地。我们无路可退。”
伯瓦尔把头深深地埋下，无言以对。
“好好回想一下洛萨当初对你说过的话，伯瓦尔。还有温德索尔元帅和李奥瑞克公爵，回想一下他们为何宁可舍弃自己的生命也不肯对邪恶势力低头。今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教训你，我大概也快要追随那几个家伙去了。”
说完之后，弗丁用力甩了一下马鞭，钻进银色黎明的骑兵群之中。伯瓦尔再次抬起头时，看到一只有力的手臂高高扬起，紧握成拳头，如这只手的主人一样意志坚定、牢不可摧。
朝更远的方向望去，银色的骑兵们组成了一个梭子状的阵型。他们齐声发出震耳的呐喊，像一艘无畏的白色战舰，径直冲向黑色的海洋中心。
“每个人都和同伴保持可以相互支援的距离！不要落单，更不要停下！”
马克大声地命令骑兵们，而目光始终注视着敌方的军阵中央那辆大得离谱的战车。方才战车上的那个死亡骑士只露出一个轮廓时，他就没来由地产生了奇怪的熟悉感，似乎那家伙是自己曾经认识，而且绝对不愿意与之为敌的人。待到渐渐靠近对方，黑色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他的心也绷得越来越紧。
“难道是……海鲁西？”
“你认识敌人的指挥官？”
发问的是乔。由于埃斯里尔受了伤，无法驮着两人飞行，于是他们各自找了一匹马，在战场上并驾齐驱。
“和我同时加入白银之手骑士团的人，在学校里是尖子生，但城府很深，老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马克一字一顿地说道，好让骑在快马上的乔听清自己的话。“他是库尔提拉斯的人，在获得了圣骑士头衔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后来我听说他和大法师吉安娜一同去了卡利姆多，然后就没了音讯。”
他皱起眉头，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他出生在一个魔法师家族里，据说小时候还在达拉然学习过。所以说……”
“喏，他有动静了。”乔提醒了马克一句。
那个死亡骑士从战车上跳了下来，走到天灾军团的最前方，独自面对着疾奔而来的银色黎明骑兵们。他左手握着一支黑色的大权杖，右手从身后摸出半个面具，戴在自己右边脸上。
现在马克完全确认了，这个人就是海鲁西。
“欢迎你们！今天的第一批顾客！”海鲁西双手向上一扬，兴奋地喊道。“我为你们准备了一份精致的礼物，由我亲自制作包装！看吧，它从天上掉下来啦！”
“朝左右散开！”马克的叫喊在下一瞬间盖过了他的声音。
骑兵们像被巨石分开的激流，立刻分成了两波。几乎与此同时，海鲁西将权杖用力砸在地上。一束闪电从杖顶窜出来。眨眼间，黑色的直线就将大地割裂，从他站着的地方向前延伸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壕沟。没来得及散开的骑兵纷纷掉进沟里，在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声之后再也没了踪影。
“哎呀，这些人也变聪明了呢。”海鲁西笑着挠头，“好啦，王的仆人们，你们还等什么呢？开胃菜已经送上门啦！”
“海鲁西，你这个混蛋！”
马克愤怒地咆哮起来。他现在距离这个昔日的同伴只有不到一百尺的距离，两人都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的脸。海鲁西显然也认出了他，兴奋之情完全溢于言表。
“哈！马克！我还以为你已经疯了！快点，告诉我，碰到霜之哀伤的感觉如何？！”
他又一次把权杖高高举起，但从马克身边突然飞出一块小东西，正好打在他手臂上。胳膊顿时一阵酸痛，力气没接上，只好把杖又放了下来。他下意识摸了下被打中的地方，却发现那儿除了贴着一片不知从哪儿来的枯叶之外，什么都没有。
头顶上突然掀起一缕轻风。他抬起头，视野立刻陷入了一整片银白色的遮挡之中。这是无数根银色的钢针，每一根都直指他的脑袋，只要再过两秒就能把他整个上半身都捅成蜂窝。
“哇哈！”
海鲁西狞笑着挥舞拳头，竟然毫无惧色地和这么多钢针来了个硬碰硬。他手臂上冒出幽蓝色的电流，接触到钢针时立刻爆开来。爆炸的冲力不但把来袭的针全部弹开，连他自己也站立不稳，一只膝盖跪在地上。而那些钢针在半空中很快变得柔和起来，随着风轻轻飘舞着。他这才发现这些“针”其实都只是一个女人的头发，而那女人在半空中竟然还能自如地改变姿势，十根手指一下子变成十把锋利的匕首，密不透风地舞动起来，带着这个女人从空中直落而下。
“奇怪，银色黎明还有这种怪人？”海鲁西抓起权杖，及时挡住了对方的突袭。“但是，就要这样才有意思啊！我说得对不对啊？王的仆人们！”
更加刺耳的号角声响起，回应了他的叫喊。死亡骑士们也纷纷拍打起战马的缰绳，举着剑开始冲锋。在他们身后，更多的天灾士兵陷入了狂热之中。它们的吼叫声和号角声融为一体，在战场上反复回响着，无情地鞭笞凡人们脆弱的神经。
第一个被击溃的骑兵出现了。他难以忍受这恐怖的声音，精神失常，尖叫着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迎面冲过来的死亡骑士没有费丝毫力气就把他的两个手掌连同脖子以上的部分全部砍掉。很快，又有好几个人以同样的方式死掉。天灾军团的号角对它们自己是振奋的乐章，对凡人而言则是不亚于刀剑的危险兵器。
死亡骑士们一齐狂笑起来，直到银色的利刃削去了他们之中一人的脑袋。一个与其他骑兵不同的白色身影冲到了最前方，如同银白的旋风一般。举剑、砍下、撞开、冲向下一个——这阵风在战场上刮得越来越猛烈。很快的，一些骑兵被带动起来，加入了旋风之中。他们跟随这阵风一同席卷敌人，同时急切地想要迫近风的中心，急切地要与那个人并肩作战。
战马高高扬起前蹄，那个人也把剑举过头顶。
“我是约西亚·米奈希尔！想挑战我的就尽管上来吧！”
骑兵们高呼起来，有几个人甚至吹起了口哨。刚刚被打压的士气又一次振奋起来。虽然局势对他们已经极为不利，但每一个人反而愈加精神抖擞，毫无畏惧地迎上前去。刀剑、马蹄、拳头、脚、甚至牙齿，都成了他们的武器。分作两波的骑兵变成了两柄尖刀，在黑压压的敌军阵中左冲右突。不断有人死去，“刀”也被磨得越来越短小，但“刀锋”却变得更尖、更利。
伯瓦尔呆呆地望着战场的方向。在漫天遍野的黑色中，细微的银色在跳动着、闪耀着，如同在狂暴的海洋上行驶的小船。最初还看得到一小块的银白，渐渐就只剩下了一个点。但是，它始终还存在着，没有彻底消亡。
他很清楚这些人在干什么。他们在进行的是一场根本没有任何希望获胜的战斗。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没人后退，没人逃走。和此时的他们相比，之前蔓延于联盟大军之中的杀气只能说是一个笑话。敌人没有交战就已经挫败了这些所谓的精锐战士，但已经被疲惫和瘟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银色黎明骑兵们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发起冲锋。
终于，两个银色的小点也只剩下一个了。
伯瓦尔低下头——并不是为那些阵亡的勇士默哀，而是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没有脸面去直视那些人的死。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变成这样懦弱无能的人了呢？
这是自己真心希望看到的结果吗？是自己一直以来不择手段想要达到的目的吗？
不是。绝对不是。
他还记得，李奥瑞克公爵登上去卡利姆多的船上之前，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辛苦一段时间吧，把我暂时无法对这个国家所做的事给补上。人民在看着我们，我，还有你。如果我没有回来的话，就一直辛苦下去罢。啊？怕累？阿呸！累死拉倒。”
他还记得，温德索尔元帅毅然揭穿了黑龙公主的伪装，接受了身死的命运。在弥留之际，他躺在自己怀里，缓缓吐出的遗言。
“伯瓦尔，今天真是过得太痛快了……我像是一个真正的骑士吧？守护……守护你们就是我的职责……”
是的，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些已经逝去的朋友，也一直努力让暴风王国、让联盟变得更加强大。但是，他依然在今天目睹了自己的失败。
敌人太强大了，而龙族的态度很明显——他们不会再帮助凡人。
“强大的敌人……是我们无法打败的……”
伯瓦尔几乎要抽泣起来。这样的丧气话从他口中说出，连他自己都觉得丢脸。
“强大？什么叫强大？”
一个略显老态但依然精神抖擞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
“抬起头来，伯瓦尔！给我看着你认为强大无比的敌人，看着它们！”
他发现自己无法违抗这声音，于是抬起了头。
呈现在眼前的不是黑色的天灾军团，而是另一种黑——那座永远被死亡的黑云笼罩着的天堑，黑石山。
和他说话的那个人就在他身边。这是一位老骑士，花白的胡须、秃顶、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皱纹。这位老人，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不，整个联盟，甚至艾泽拉斯，都认识这位老人，即使是他的敌人也会对其致以最高的敬意。
“洛萨爵士……”
“强大是什么？”洛萨缓缓说道，“伯瓦尔，在这个世界古老的历史中，从来没有真正贯彻始终的强大。一时的强势可以制造一个王国，但却无法真正持久。我们往往将强大归结为武力的压倒性优势，但武力永远只能征服土地，征服人的身体，却无法征服人们的心。靠武力夺来的东西，当你老迈、不再强壮之后就会被拥有更多武力的人夺走，或被你之前统治的那些人抢回去。所以，伯瓦尔，武力永远不能用来衡量强大。”
洛萨长叹了一声，转过头来看着伯瓦尔。
“再强壮的人也终究是要死的，再战无不胜的军队也不会永远存在。人的寿命有限，而在他们死后，唯一保留下来的只有他们通过口述或是文字交给后代的东西，是他们的知识、他们的智慧、他们的勇气、他们曾经努力生存过的证明。一代又一代的人，将这些东西传承下来，不断加入更多人的知识、智慧、勇气，最终才形成了文明，然后才会有武力。所以，真正强大的不是肉体，而是这里，还有这里。”
洛萨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还有心脏的位置。
“我们来到这里，带着比敌人更强的勇气与决心而来。我们背负着亲人的期望，如果我们输了，他们就会沦为奴隶。所以我们会赢的，我们一定可以打败所有敌人。再强大的武力也永远无法征服一颗坚强的心。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伯瓦尔……并且记住今天将要发生的事。当你也到了我这个年纪，对你的后代讲述我们的故事时，请一定告诉他们，在你眼中的‘强大’究竟是什么。”
“我明白了。”伯瓦尔用力点头，“我会的，我会将你的话讲给每一个我遇到的人听。”
“很好。”洛萨赞许地点头，“现在，所有还存有疑虑的人，全部抬起头来，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面对我！今天死去的人，他们的灵魂会附着在活下来的人身上，继续守护这个世界。我在此宣布，铁马兄弟会正式解散，每一个曾经的成员都将背负起新的责任！我们爱我们的祖国、我们的人民、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所以，我们愿意为保护每一寸土地而播洒热血，愿意为正义与公理而奉献自己的生命！向前，向前！真正的骑士会把所有的忧虑都扔在冲锋的道路上，当他面对敌人时，只会留下坚不可摧的勇气！”
“向前……向前……”
伯瓦尔喃喃地念叨着洛萨曾高喊着的口号。方才看到的一切如烟雾般散去，呈现在眼前的是残酷而绝望的战场。
“洛萨爵士……我记得……我清楚地记得你说过的每一个字……”
他终于忍不住了，悄悄抽泣起来。存于心中的悔恨、愧疚、以及对当初那番教诲的感激，在此刻如激烈的海涛，反复冲刷着这个男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