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第三章 苦痛

“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劲。”
 
俯瞰港湾的那艘怪船时,阿莱克斯塔萨忽然咕哝道。
 
飞在她前面的诺兹多姆回头看了一眼:“哪里不对劲?”
 
“你看船舷,吃水线的位置。”红龙女王答道,“卡利姆多东海岸的海水有很强的浮力,但这艘船看上去却像是随时都要沉没一样。它里面一定装了十分沉重的东西,而且比来往两个大陆之间的其它船只都要重许多。诺兹多姆,你觉得死亡天使会乘坐这样一艘和轻快完全不挂钩的船靠近我们的哨兵吗?笨重而且形迹可疑,简直就像是故意摆出来给我们看的一样。”
 
诺兹多姆的脸色顿时变得阴郁起来。“但是……”他试图辩解,“这是偶们迄今为止得到的最有价值的线索,而且哨兵也得到了确凿证据。若不加以重视,说不定就错过了先发制人的机会。”
 
“我不是说不重视。”红龙女王摇头,“我只是觉得,我们是不是紧张得有点神经质了。几乎所有可动用的哨兵都聚集到了这附近,警戒线还能维持之前的严密么?”
 
她这番话给了诺兹多姆当头一棒——青铜龙王这才发现,面对痛恨的死亡之翼,自己现在的行事方式可谓十分鲁莽。明明已经维持了那么长时间的高度戒备,却因为这个诱人的消息而亲自下令所有哨兵集中到防线上的一个点上,其它关键区域一下子出现了漏洞。万一……
 
“不能多想了。”他连忙摇头,“事已至此,唯有先下手为强。”
 
诺兹多姆振奋起精神,带着自己的子嗣们俯冲直下。这些金色的巨兽眨眼间就穿过了厚厚的云层,在夕阳残光的掩护下扑向港口边缘的船。
 
“就算误伤那些地精也不要紧,切记不能给敌人逃跑机会。”
 
龙王的命令得到了准确有效的执行。青铜龙的口中吐出一团又一团蓝色的火焰,接二连三地击中货船的每一个部位。在刺耳的爆鸣声和地精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时,这艘船已然四分五裂,藏在里面的东西也露了出来。
 
——并未如之前想象中那样“逃跑”,而是一言不发地和船一起沉入了海底。除了被瞬间烧成灰的几个地精船员之外,船上装的就只剩下无数黄灿灿的金子。
 
如果是守财奴看到这情景,肯定会高兴得立刻慷慨花钱去雇佣地精潜水员为他打捞宝物。但这绝不是在天上的巨龙们愿意看到的。
 
“上当了……”诺兹多姆的脸扭成了极为难看的形状。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觉,因为自出生以来度过如此漫长的岁月,他还是第一次被死亡天使这样的晚辈玩弄于鼓掌间。这突如其来的屈辱令他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愣在了原地。
 
而另一边,阿莱克斯塔萨已经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新的命令:
 
“快点!都立刻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重新搭起警戒线!从现在开始,就算一粒沙子也不要放过,敌人很可能会利用这个时间差来突围!”
 
 
 
在货船被烧毁的同时,另一艘小商船在海岸线南方的热砂港悄悄靠岸。依照事先商量好的暗号,在码头等待已久的地精开始装出从船上搬运货物的样子。而趁着这一刻的喧闹,几个不起眼的“商人”悄悄穿过人群,没入暮色之中。
 
在告别这个小小的港口城市之前,爱尔兰德回头望了一眼商船。虽说这只是个普通的交通工具而已,但毕竟在上面待了一个月,分别时还是稍微有些舍不得。
 
“在上面待太久了,反而不想离开那儿了么?”萨博迈恩男爵用调侃的口吻问道。
 
爱尔兰德瞪了他一眼:“胡扯。”
 
“那为什么一脸依依不舍的样子?”
 
“你是不是少说几句话就会死?”爱尔兰德有些恼怒,口气也变得严厉许多。“我就直说吧,我只是担心那个德鲁伊会把港口闹翻了天,引起敌人的注意。也许我应该把你留下来监视她,这样我身边也少个拖后腿的。”
 
“说我是拖后腿的,这话还真是难入耳。如果害怕她留在那里闹腾,那带上她一起走或者干脆杀掉不就好了?”
 
爱尔兰德摇头,但没说话。她不愿告诉男爵,自己实际上只希望离那个女人越远越好。
 
 
 
以自己都觉得恶心的手段凌辱了艾鲁拉之后,爱尔兰德却始终无法高兴起来,心里反而多了些积郁。艾鲁拉精神崩溃时的可怜模样令她难以释怀,仿佛很多年前那个软弱的自己就躺在面前,故意摆出那副样子给她看,深深地刺痛她的心。
 
那件事发生之后第二天,她吩咐地精拆掉了监狱的栅栏,将自己房间的位置托他们之口转告给女德鲁伊。她期盼对方来找她算账,最好是怀着强烈的仇恨而来,那样会让她觉得好受一些。但等了一天,艾鲁拉也没来。她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完全崩溃,成为废人了,于是跑过去看,却目睹了令她难以置信的一幕。
 
艾鲁拉光着身子坐在床上,一边哼着歌,一边缝补自己的衣服。看到爱尔兰德进来,她甚至像是根本就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笑着和她打起招呼来。面对这样的光景,谁会想到在这个女德鲁伊身上刚刚发生过那样悲惨的事,而且施害者就是她笑着面对的这个人呢?
 
那时候,爱尔兰德终于发现,自己即使已经把她绑架了一个多月,即使已经用最残忍的手段夺走了她的贞操,却依然一点都不了解她。
 
 
 
行走在渐渐变冷的沙漠中,望着满天星光,爱尔兰德气恼地叹息起来。
 
“我讨厌德鲁伊。”她小声嘀咕道。
 
“啊啦,这句话很失礼呢。”
 
“哪里失礼了……啊?!”
 
爱尔兰德反射性地朝后退了一步,黑镰刀在下一秒就已经握在手中。她这样敏锐的反应引来了一阵掌声。
 
“哇哦,好快!”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阴沉着脸问道。
 
不仅是她,就连男爵也大吃一惊。两人摆出了戒备的架势,但这位不速之客却依然一脸阳光灿烂。
 
“你们也真是的,不打招呼拔腿就跑。”艾鲁拉双手叉腰,做出一副说教的模样。“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急着要做什么,但是至少也先和我打声招呼啦!结果弄得我慌慌忙忙的,衣服还没补好就追了上来。你看,裙子这里现在还是开衩的呢!”
 
她好像是真的生气了,竟然撩起了裙子给这两个人看。
 
“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你以为我是你的朋友吗?!”
 
爱尔兰德终于忍不住了。本来以为已经摆脱了这女人,好不容易可以松口气了,对方却干脆使出了死缠烂打的伎俩。这家伙真不怕自己一刀劈了她么?
 
“啊啦,要说‘朋友’的话……呐,呐,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这女人竟然两眼放光,她到底在高兴什么?精神失常了吗?!
 
“谁是你的朋友了?!我们是敌人!”她大声嚷嚷起来。
 
“吓!啊呜……”
 
“别装出那种可怜的模样!你要是要找茬或者要报仇,直说就是!虽然我急着赶路,但就算和你决斗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的!”
 
爱尔兰德觉得自己脑子里已经乱作一团,没来由的怒气到处乱窜,弄得全身都不自在。她开始思考,是不是真的应该一刀砍过去,彻底让这女人闭嘴。再这么搞下去,弄不好先疯的是自己。
 
“决斗啊?”艾鲁拉用手指戳自己下巴,看上去像是在思考。“这个提议挺好……啊,但是不能伤到对方哦。在船上闷了这么久,的确应该好好活动活动,舒展一下筋骨呢。”
 
这是可以令爱尔兰德解脱的答案,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顺便挥手示意男爵离远点。
 
“那就开始吧!”
 
比她说话还快,刀尖眨眼就伸到了艾鲁拉面前。如果是两天以前,艾鲁拉的衣服就又要报废一次了,但这一次女德鲁伊却像脚上装了弹簧一样,突然向后一跃,瞬间就和她拉开了好几米的距离。
 
“唔……还是在宽广的地方运动起来才舒服……在船上要这样动的话就会撞到墙了吧?”
 
艾鲁拉笑眯眯的,一副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爱尔兰德则气得脸色发白。她决定玩真的了,而且绝不会像对方说的那样点到即止。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想杀了这个人,即使她不知道究竟为何会突然产生这样偏执的想法。
 
黑色的烟雾从爱尔兰德的衣服里面渗出来,渐渐笼罩她的全身。她的皮肤像墨染一般飞快地变黑,瞳孔则开始变红。一眨眼的工夫,她的外貌已经完全变了个样。
 
“只有死人才是最安静的,所以……”
 
以肉眼几乎看不到的高速,镰刀斜着对准艾鲁拉的脖子切下来。而女德鲁伊却做出了一个令人费解的动作——她伸出之前被爱尔兰德砍伤的那只手,掌心向外张开,看那架势是要硬挡。然而照这样下去的话,手和脑袋一起被切掉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去死吧!”爱尔兰德早已迫不及待。
 
但是,就在刀锋离艾鲁拉的手掌只有半寸时,却突然像是撞到了什么奇怪的魔法,突然间缺了一大块。爱尔兰德的镰刀是魔法制造的武器,而对方的手掌上似乎装了某种反魔法的物质,镰刀一碰上就融化掉了——或者说,是构筑镰刀实体的魔法被抵消了。这一刀直接挥了个空,收回来时,手中已经只剩半截柄。
 
……等一下。那个女德鲁伊的手有这么难看吗?爪子如此锋利,长满了倒刺一样的毛……这根本就是野兽的爪子啊。
 
视线移回艾鲁拉身上时,爱尔兰德才发现之前那个德鲁伊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站在那儿的是一头长着满身灰黑色毛发的狼人。双方的视线撞在一起时,爱尔兰德不禁打了个哆嗦——对方的眼神凶恶得可怕。如果用眼神就能咬死人的话,她恐怕在那一瞬间已经被这怪物撕碎了无数次。
 
“唏……唏……”
 
狼人低声喘息着,尖锐的獠牙在月光照耀下闪着冰冷的白光。她向前走了两步,然后身子突然伏低,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爱尔兰德还在发愣,有些猝不及防,胸口被撞了一下。她发出一声惊叫,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朝后飞出去很远,落到了沙丘的另一端。
 
“爱尔兰德!”男爵此刻难以掩饰内心的惊慌,“这个家伙不对劲,我来帮你……”
 
“呸!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爱尔兰德跳了起来,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她的皮肤已经变成了深黑色,有些地方甚至裂开了,冒着黑烟的血不停地从裂口朝外流,止都止不住。她的眼睛就像着了火一样,红得吓人,就算无知的孩童也能轻易地从这双眼睛里读出强烈的杀意来。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狼人却没兴趣和她对着嚷嚷。一眨眼的工夫,这怪物就又一次逼到了她面前来。一只爪子狠狠拍在她脸上,把牙齿都打掉了两颗。但这次她没有再被打飞,而是牢牢站定,咬紧牙关一拳回敬过去。由于她个子矮许多,这一拳正好打在狼人的心窝。这野兽痛得大叫起来,声音凄厉得吓人,令她怀疑自己耳膜会不会被震破。很快,她另一边脸上传来了火辣辣的痛感——是狼人的另一只爪子。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拳我一拳地对殴起来。狼人越打越起劲,爱尔兰德大概是气极的缘故,也丝毫不肯落下风。她的肋骨被打断了好几根,但情绪反而更加高亢。拳头无法再举起来之后,她干脆整个人扑上去,狠狠咬住怪兽的一只手,任对方拳打脚踢也不肯松手。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纠缠着从沙丘顶上一直滚下去,弄得灰头土脸。
 
“你是艾鲁拉对吧?!”爱尔兰德连说一句话都会带动全身的伤口跟着痛起来,“你是看不起我?!既然能变成这样子,为什么那时候甘愿被我侮辱,却一点都不反抗?!你不是很强吗?!”
 
狼人没有回话,而是趁机抓住她的脖子,把她狠狠扔出去。她一头扎进了沙堆里,弄得晕头转向。
 
在肉搏战中拥有如此压倒性的力量,却放任敌人的恶行,甘心受辱——在目睹真相之后,爱尔兰德并未因此而感到悔恨,反而更加愤怒。在她看来,真正被侮辱的是自己才对。因此她才更加不甘心。她要用拳头解决对方,把那个见鬼的女德鲁伊一拳一拳打死为止,否则她的怒火无论如何恐怕都无法消除。
 
可是,就在她的气愤达到顶点时,却发现艾鲁拉又变回了人形。这女人似乎不打算再打了,就那么毫无防备地站着,用最令人讨厌的那种温和的目光看着她。
 
“我觉得你很可怜……不对,应该说是可悲。”
 
直截了当、直指要害的一句话。与往常那个艾鲁拉的口气完全不同。
 
“你……你说什么?!”
 
被突然这样指摘,爱尔兰德呆在了原地。她万万想不到这个被自己羞辱得如此之惨的人会说出这番话来。
 
“没听见吗?那我再说一遍。”艾鲁拉冷冷地说道,“爱尔兰德是个可悲的人。”
 
“你凭什么这样说?!”
 
在片刻的呆滞之后,愤怒再次掩盖了一切。
 
“你凭什么认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不幸?”
 
“……”
 
无法回答。完全无法回答的质问。
 
“你已经看到了,我也是被诅咒的人。我的身体被自己的亲生姐姐下了恶毒的诅咒,被异世界来的狼人附身。最开始发现自己有异常时,我恨不得死了好,暗夜精灵的尊严不容许我拥有狼人的血。但后来我改变了看法,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人。她比我更不幸,除了生命之外的全部都失去了。但她依然坚强地活着,笑着应对周围敌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我看到了每一个所谓不幸的人都应该主动获取的品德。不要怨天尤人,而应奋力抗争。”
 
“别说得那么好听!”爱尔兰德咆哮着。
 
“我就是要说得好听。怎么了?觉得不爽的话就和那天一样继续羞辱我啊!或者干脆杀了我啊!然后呢?你是不是就会解脱了,再也不感到痛苦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倒不介意被你杀掉。但你不行,你只会一位认定自己的不幸,然后迁怒于人。我不知道我的祖先让你恨到什么程度,我只知道你把仇恨延续了下来,施加在我身上。然后呢?你是不是希望我也记住仇恨,然后在你的后代身上寻求报复的机会?若你回答‘是’的话,我得问你,这样的仇恨要延续到什么时候才会休止?到那时候被戕害的人们真的应该为你最初受到的侮辱负责吗?若你回答‘不是’,那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现在的态度感到不满?”
 
“我……”
 
“爱尔兰德,你觉得一辈子带着心理阴影活着,是很快乐的事吗?”艾鲁拉歪着头看她的脸,“在我眼里,快乐地活着比痛苦地活着要好出无数倍。快乐会让你乐于与人交往,别人也会乐于与你来往;痛苦令你抗拒朋友、抗拒压力、抗拒一切,然后这个世界也会抗拒你。我不是傻子,你对我做了那种事,我当然恨你恨得不行。但是,就算再恨你,我失去的东西可以拿回来吗?不行。如果继续恨下去,你对夜吻家族的仇恨就会变成我对爱尔兰德以及她的同伴甚至她的后代的恨。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所以我决定忘记对你的恨,因为错误必须终止在我这里,不能害更多的人。”
 
“你以为自己是可以对一切痛苦都逆来顺受的神明吗?!”爱尔兰德恶狠狠地顶了她一句。
 
“当然不是。”艾鲁拉温和地一笑,“我只是希望有那么一天,这世上每一个人的心中都不再有阴霾。大家可以互相微笑着打招呼,就算曾经的敌人也能彼此放下仇恨——我只是向往这样的世界而已。”
 
“别振振有词地说笑话了……”
 
爱尔兰德的声音渐渐变低了,她心中似乎出现了一丝动摇。但很快她又恢复了之前那样凶狠的神情,目光重新变得咄咄逼人。
 
“你对这个世界的残酷程度认识不足,而藏在世界历史背后的阴暗面恐怕就更不是你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可以接受的了。”她冷笑着盘腿坐下,“我真的比之前更想杀了你。不过在这之前,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我为什么对你的祖先有那样深的仇恨。不对,夜吻家族什么的其实无所谓,我恨的是整个世界,非常痛恨。”
 
她招了招手,示意艾鲁拉过来坐在自己旁边。
 
“我慢慢和你说吧,关于红月家族与夜吻家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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