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篇 红月(上)

维斯潘尼斯·夜吻对自己制订的计划胸有成竹。当他带领着三千轻骑兵,穿过无人防守的城门,进入艾萨琳的时候,他确信自己已经获得了成功。
 
胡苏·永夜,统治了暗夜精灵王朝长达五千年的帝王,现在已经生命垂危。虽然关于他的健康的消息一直被宫廷里的贵族们封锁着,但他已经快二十年没有正式出现在民众面前,这二十年间进出帝王寝宫的医生也越来越多。直到前不久,这些医生突然全部失踪,于是维斯潘尼斯断定胡苏王已经归天了。
 
帝王没有为他的国家留下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也许是月神艾露恩对他后期残暴统治的惩罚,几乎所有的亲生儿女都先于他死去。唯一拥有永夜家族血脉的只剩下最幼小的两位外孙女——艾萨拉·金眼,由帝王的第二十五个女儿哈弗琳·永夜与帝国最强大的魔法师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奥雷玛·金眼所生的女儿;还有爱尔兰德·红月,帝王第十二个女儿弗兰扎斯·永夜与炼金师隆·红月所生之女。这两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幼女被称作帝国的两颗明珠,帝王晚年也对她们格外厚爱。不出意外,帝王死后,这两人之中的一位将成为新的统治者,暗夜精灵历史上第一位女王。
 
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爱尔兰德是王位毫无疑问的第一人选。她的诞生过程有如一部生动的传说,因为那时正值大贵族费加罗·哀风领导的叛军进攻艾萨琳,王朝摇摇欲坠的生死关头。爱尔兰德诞生时,静谧的永恒之井突然开始躁动,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波澜。在弗兰扎斯公主的寝宫里,这位幼女带着遍身的黑雾降临世间。对喜欢夜晚的精灵们而言,黑色象征着崇高的力量。而爱尔兰德似乎刚一出生就要证明自己能成为王,因为当天艾萨琳的危机就解除了——费加罗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黑色闪电劈个正中,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体。看到首领遭到天罚,剩下的叛军纷纷扔掉武器,逃的逃,投降的投降。
 
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爱尔兰德身上的黑雾迟迟无法消除,而她本身令人吃惊地与永恒之井建立了魔法连接。宫廷里的魔法师们发现每天都有大量的魔能从湖水里分离出来,有序地涌入她的体内,接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似乎变成了一个吞噬魔法的容器,而且完全看不出何时才会休止。
 
在众人惊奇的目光关注下,爱尔兰德慢慢地长大。她比同龄的艾萨拉发育得缓慢很多,甚至当对方已经拥有成熟的外表时,她看上去还是一个幼女。但时光流逝也带来了变化,萦绕于身边的黑雾渐渐消失,与永恒之井的联系也开始减弱。终于在她年满一百岁时,完全恢复成了正常的模样。
 
“暗影公主”——这是魔导师们为她取的外号。她出生时带来的那种可以吞噬一切能量的特殊魔能,被称作暗影之能。无可置疑的,即使艾萨拉从小接受父亲严格训练,在魔法上的造诣几乎已经登峰造极,但依然比不上这个活着的传说。爱尔兰德没有学习任何魔法,但她已拥有族人之中无可比拟的强大力量。
 
所以,身为王国边境最高守备官,德高望重的维斯潘尼斯坚信,接近爱尔兰德,帮助她登上王位,是绝对正确的选择。
 
——即便这个选择会让自己与全国的魔导师为敌。爱尔兰德登基的唯一障碍,就是她那强大得令人害怕的暗影之能,遭到了所有法师的嫉恨与抵制。他们害怕有一天这孩子学会了如何使用魔法,会立刻把他们体内的能量全部抽干。
 
大概也是因为这些魔导师的谗言,帝王最终还是没有亲自指定他的接班人。他把艾萨拉与爱尔兰德分开,让她们回到各自父亲那里。而随着他自己渐渐老去,宫廷里的明争暗斗也变得频繁起来。不论是支持艾萨拉的,还是支持爱尔兰德的,都认定了这样一个道理——只有一个人能登上那个宝座,而失败者将永远抬不起头。
 
维斯潘尼斯讨厌那些养尊处优的宫廷贵族,所以他把所有的赌注押在了爱尔兰德身上。
 
在帝王已肯定驾崩的这个晚上,他带着自己的嫡系部队从边境赶回来,拥簇爱尔兰德进入了王城。魔导师们肯定已经知晓了深宫里的情况,如果自己不抓紧时间的话,就会被对方先发制人了。为防万一,维斯潘尼斯在几年前就派了间谍潜伏在艾萨拉的住处,随时从那边得知这个大威胁的近况。在接到爱尔兰德之后,他得到的消息相当振奋人心——艾萨拉还在家里,不但没人来接,她甚至还不知道帝王已死。
 
赢了——维斯潘尼斯兴奋无比。所有人将在明天日出时臣服在自己脚下。
 
对,不是臣服于爱尔兰德,而是维斯潘尼斯。
 
想到这里时,他回头看了一样坐在身后马车上的那位少女。柔美的外貌、充满善意的双眼,还有……病恹恹的身躯。是的,没多少人知道,自从与永恒之井的联系切断之后,爱尔兰德的身体状况就一天不如一天。她似乎被体内的魔能折磨得很惨,经常陷入全身痉挛,甚至还吐过血。不管怎么看,她都撑不了太久了。维斯潘尼斯所希望的最佳结果也正是依照着这个推断来的——爱尔兰德在自己扶持之下登基,将所有大权交给自己。不久之后这小姑娘就会病逝,自己“勉为其难”地接受重任,成为新的王。
 
完美无瑕,无懈可击,普通人完全无法理解这个计谋是如何想出来的。
 
 
 
穿过外城的街道,没有遇到丝毫阻碍,夜吻将军的部队来到了内城正门。胡苏王的雕像伫立在门外,而往日不是半闭着就是完全紧闭的城门,现在却完全向他们敞开着。
 
“有点奇怪……”维斯潘尼斯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夜吻将军。”坐在马车上的爱尔兰德不安地问道。
 
“现在是深夜,但内城的大门却是开着的。”维斯潘尼斯回答道,“我有点担心,那些魔导师是不是提前探听到了什么消息,于是设下埋伏,引诱我们钻进去。”
 
谁知他的话音刚落,爱尔兰德就深深地叹了口气。
 
“夜吻将军,虽然我知道你这么做是忠于我,但是……我真的不是很在意这个王位。如果艾萨拉想当国王,就让她当吧,我会祝贺她的。如果为了争夺这位置,导致无辜的人死去,我就算当上了女王也会觉得心中有愧。”
 
“话不能这么说。”维斯潘尼斯摇头,“如果艾萨拉登基了,你认为那些魔导师会放过你吗?一个王国从来就不需要两个可以当王的人。”
 
“那样的话,我身死也无所谓。”爱尔兰德轻轻一笑,“只要她宽待臣民,不要和外公一样暴敛,那以我的死换取整个王国的兴盛,岂不是很好吗?”
 
“请不要开这种玩笑,我的公主。”
 
维斯潘尼斯真想狠狠给这不懂事的小姑娘一耳光。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却说出这种话,完全等于是无情地否定了他这么多年来精心布置的一切。自从决定扶持暗影公主登基以来,他几乎掏空了自己的家底,到处安插亲信和内应,而在表面上公开向魔导师低头,发誓像效忠皇帝一样效忠宫廷贵族们。他忍辱负重,全都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现在怎么可以因为一句随心所欲的“身死也无所谓”就放弃呢?
 
“不管那么多了。只要到了胡苏王的身边,控制了内廷,我们就是胜利者。留五百人在外面,其他人进内城。如果内城的门关了,外面的人就立刻出城,到大本营报信。”
 
他伸出手,向前一挥。骑兵们立刻分成两路,绕过胡苏王的雕像,从内城正门鱼贯而入。
 
“我们走吧,公主殿下……不,现在该称呼您为女王陛下了。”在前行之前,维斯潘尼斯向爱尔兰德投以严肃的目光。“到您应该坐的那个位置上去。”
 
 
 
气氛越来越不对。进到内城之后,志得意满的骑兵们吃惊地发现,明明已经离帝王的寝宫这么近,却还是见不到一个人影。这已不是用“奇怪”可以形容的了,简直就是恐怖。整个艾萨琳,暗夜精灵帝国的首都,这个世界上最繁华最伟大的城市,此刻竟然连个人影都没有,灯光也全部熄灭,活脱脱一座鬼城。如此的寂静不但无法使维斯潘尼斯的部下们安心,反而让他们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管那么多了,直接进寝宫。”维斯潘尼斯毫不犹豫地下令。
 
可是,另一个声音却在同时响了起来,轻而易举地压过了他的喊声:
 
“把叛军围起来,一个都不要放走!”
 
维斯潘尼斯大吃一惊,差点从夜刃豹背上摔下来。这声音他认得,是大魔导师达斯雷玛·逐日者。一个魔导师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喊出这样的话,对一心要扶持爱尔兰德登基的夜吻将军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噩梦马上就降临了。四周的城墙上,火把一束接一束燃起来,霎时把内城照耀得如同白昼。在城墙上竟然全是弓箭手,他们手中的箭矢已经对准了每一个骑兵的脑袋。而持盾的皇室禁卫军也出现了,他们从每一个角落里涌出来,瞬间就把骑兵们的去路全部堵死。这整齐划一而且迅捷无比的举动,绝对不是靠临时指挥就能达成的,明显事先就演练过。
 
“糟糕!我们被围了,女王陛下……”维斯潘尼斯惊慌地朝爱尔兰德喊道。
 
“女王陛下在这里!”
 
他这次听出来了,达斯雷玛的声音来自于正前方的露台上。视线转过去时,夜吻将军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记得住名字的所有敌人几乎都站在那儿,其中有些人的住地甚至比他的大本营离王城还远。这些家伙若不是早就接到了赶来这里的命令,是绝不会比他先到的。
 
不过,当她看到站在人群最中间的,达斯雷玛身边的那个人时,所有疑问都迎刃而解了。
 
艾萨拉戴着皇冠,以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目光盯着他。这是比之前最坏的预测都还要坏的结果。很显然,魔导师们也得知了胡苏王驾崩的消息,而且手脚更快,立刻把艾萨拉接到王城来,拥戴她登基。
 
——不对。间谍不是在密报里说,艾萨拉还在她家里老老实实地待着么?
 
达斯雷玛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恶心。
 
“夜吻将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女王陛下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不是作为一个公主待在家里呢?这很简单啊,那就是——你收到的不过是假情报而已。就连先王去世的消息,也是我们愿意让你得知时,才托人告诉你的。”
 
“你……”维斯潘尼斯紧紧地抓住缰绳,否则恐怕已经无法坐稳了。“你说什么?”
 
另一个人从达斯雷玛背后走了出来。看到这个人的脸,维斯潘尼斯的心就像玻璃一样被击了个粉碎。
 
“拉文凯斯,你——!”他伸手指着那个本来由自己亲自派遣到艾萨拉身边的间谍,身子不停地发抖。
 
“夜吻将军,我来到您的军营里服役,就是女王陛下亲自下达的命令。”拉文凯斯倒是神情自若,对他来说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完全顺理成章的。“当然,渐渐得到您的信任,以至于最后委派给我这样光荣的任务,作为您曾经的部下,我还是应该致以谢意的。女王陛下已将您的城堡赏赐给我,我为它命名为黑鸦堡。若您能理解我的想法,甘愿服从女王陛下的话,我会允许您在黑鸦堡里供职。”
 
“你们……你们这些家伙!叛徒!无耻小人!渣滓!”
 
维斯潘尼斯气得要发疯。短短一瞬,他的前途、荣誉、尊严,就毁得一干二净。不要说对这些恨之入骨的敌人怎么样了,现在自己能不能保住性命都还是个问题。虽然留了五百人在外面,随时准备通风报信,但局势已成这样,那些部下会是什么下场,不用想也知道。
 
太弱小了——他现在才发现,和统治这个国家上流社会近万年的魔导师们相比,只是一个戍边将军的自己实在是太弱小了。
 
“夜吻将军,不要太难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爱尔兰德突然开口了,以十分温和的口吻。维斯潘尼斯回过头,发现她已经强撑着病体,站起身来,昂着头直视露台上的姐妹,如今的女王艾萨拉。
 
“哎呀,这不是小爱尔兰德吗?”艾萨拉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艾萨拉,先王……我们的外公,其实二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吧?”
 
艾萨拉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不仅是她,周围的那些魔导师顿时全部愣住了,仅仅因为爱尔兰德这一句平淡无奇的问话。
 
“你……你别胡说!你知道自己现在面对的是谁吗?!”达斯雷玛第一个回过神来,连忙大声斥责道。
 
“我当然知道。你们这些寄生虫,给我闭嘴。”
 
依然是平淡无奇的口气,但却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达斯雷玛就像嘴上被贴了封条一样,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艾萨拉终于无奈地苦笑起来。
 
“爱尔兰德,你怎么知道的?”
 
“外公是个非常好强的人。如果他不能时刻看到自己统治的臣民,那会比杀了他还难受。就算病得再重,他也会强撑着出行的。二十年不是他能忍受得了的时间,而他却始终没有出来,那就说明他其实已经不可能出来了。宫廷魔导师肯定是最先得知消息的,他们也会为了你而封锁消息,做足表面工夫,比如说按时送食、按时通知医生、按时让女人侍寝。外公的遗体,现在还停留在他的房间里吧?即使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
 
“你啊……就是太聪明了。”艾萨拉叹了口气,“聪明得让我害怕。”
 
“我只是不像你操纵的走狗们认为的那样傻而已。”
 
“……说吧,你有什么要求。王位我是不会让给你的。”
 
爱尔兰德微微一笑:“那么,可以让我和夜吻将军带着那些愿意拥护我们的人,永远离开你统治的地方吗?我以自己的名誉担保,有生之年绝不会回来。”
 
“以往的叛军乞降时也这么说。”艾萨拉冷冷地回答道。
 
“我们不是叛军,至少在你眼里不是。”爱尔兰德的脸上似乎充满了自信,“而且,你一定会答应我这个条件的。这二十年来,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除掉我,但你没有这么做。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放过我的。”
 
艾萨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姊妹,仿佛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那个活着的传说,那个威胁她王位的暗影公主。
 
半晌,她终于点了点头。
 
“我也不想被臣民指摘,说我杀害自己的亲人。好吧,我答应你的条件,但是我也希望你不要再让我每个晚上都睡不好觉了。”
 
说完之后,这位暗夜精灵的新女王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然后转过身,面对那些唯唯诺诺的贵族。她做出这个决定时,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达斯雷玛的表情——这个怂恿她秘密登基的主使面如死灰,十分不高兴。从他眼里,她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忠诚,只有对权力无穷无尽的欲望。
 
“滚吧,爱尔兰德·红月!快点从我眼前消失!”
 
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然后穿过人群,朝胡苏王的寝宫走去。爱尔兰德的本意她已经知道了——寄生虫,这是自己的姊妹形容那些待在自己身边的贵族时所用的词。爱尔兰德不认为达斯雷玛一行人是狗,而是寄生虫,因为狗会一直跟随它的主人,而寄生虫发现谁能给它更多的好处,就会贴上谁。当吸干宿主的营养之后,它们就会抛弃宿主,寻找下一个目标。
 
你是对的,爱尔兰德。我必须感谢你的提醒,这些贵族不值得信任。所以我赶走你,然后以自己的力量来统治这个帝国。我要寻找让自己变得更强,强到可以让那些贵族再无用处。
 
即使在走向强大的道路上,千万人会因我而死去,也休想让我停下脚步。
 
——在正式登上王位的前一个夜晚,艾萨拉悄悄为自己立下了誓言。
 
 
 
“好了,已经没事了。”
 
爱尔兰德摸出一块手绢,小心地拭去维斯潘尼斯额头上的汗珠。从刚才开始,这个一度自信满满的将军就呆立在那儿,如同一尊蜡像。
 
“公主殿下……”他总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来。
 
“嗯。”爱尔兰德笑着回应道,“夜吻将军,我们离开帝国,然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没关系的,就算一切从头开始,总有一天你还是能当上王。”
 
“我……”维斯潘尼斯一下子被吓得不轻,“公主殿下!我……我怎么能当王?!”
 
“好啦,不要对不起自己的心。”爱尔兰德用微笑打消了他的恐惧,“我觉得想成为领袖并不是什么可耻的愿望。我大概活不过两百岁吧,所以就算当上了什么帝王,也没有意义。所以我愿意让艾萨拉登基,因为她更健康,更有活力,能治理好这个国家。你也一样。”
 
维斯潘尼斯没有回话。现在他不敢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原来自己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被看透了的——摆在眼前的这个现实,可怕的程度不亚于刚才发生的变故。
 
爱尔兰德依然亲切地笑着,仿佛没有烦恼一样。但是,对这个少女的另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看法,已经悄悄在那个发誓效忠于她的人脑海里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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