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第十章 巨龙的黄昏(下)

被过度的疼痛折磨得昏过去,又因更剧烈的痛苦而醒来。仅仅是片刻的工夫,维恩已经连续数次体会到了比死还要糟糕的滋味。痛苦的恶魔如此集中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侵略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即使对于他这样在尸山血海中度过了大半生的怪物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他甚至想到了放弃,脱离痛苦,干脆地闭上眼睛离开这个混乱的世界。但他无法这么做,因为这条命并不属于他一个人,还属于那个始终在他身边的伙伴。如果他死了,那个人也会跟着死去——至少在现在,他还无法坦然地接受这样的结局。
 
正因为这样,当红龙女王在他身边吟唱起咒语时,他的嘴角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阿莱克斯塔萨制造了一个嫩绿的魔法球体,用手掌将它缓缓压入维恩的体内。他很快就听见自己的骨骼发出的异响,身上的肌肉被什么东西牵扯着,像被割开一样疼。红龙女王似乎在自己身上种下了一颗种子,现在它正在飞快地生根发芽,生出的蔓藤强制性地把已经损毁的器官和血肉重新接驳在一起。尽管这滋味实在不好受,但效果也很明显,他很快就发现呼吸重新恢复正常了,手脚的气力也在缓慢地恢复。
 
“感激不尽……”他喘着气,郑重地凝望着红龙女王那张并未显露出丝毫愉快的脸。
 
“我并不是为了救你。”阿莱克斯塔萨摇了摇头,“只是万一你死了,克罗诺木也会跟着死去,事态就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维恩已经用手支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红龙女王准备伸出爪子扶他一下,但被他摇手拒绝了。
 
“正因为这样,我才要感谢你。”他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克罗诺木的伤势怎样了?”
 
其实不用问,他也对情况略知一二。躺在一旁的克罗诺木正被红龙女王制造的治愈魔法笼罩着,但却一动不动,在如此近的距离甚至无法感觉到她的呼吸。
 
“她直到最后一刻还想着阻止他的兄长……”阿莱克斯塔萨以有些沉痛的口吻说道,“这个傻瓜,我行我素的个性这么多年了就没变过。我会尽力医治她的伤,但是……”
 
她举起一只爪子,放在自己胸口上。
 
“这孩子心中的伤,恐怕我是无能为力了。”
 
维恩知道红龙女王为何要当着自己的面这么说。背负了太多的压力和责任,又亲眼目睹了兄长的堕落,克罗诺木的心智是否还会如以前那般完整,连他也不敢打包票。此刻正在发生的一切与她的愿望都是背道而驰的,她那已经步履维艰的身子真的还撑得住吗?
 
“阿莱克斯塔萨,我们……”他试图寻找一点合理的措辞。
 
然而就在这时,背后的天空中又一次掀起了强烈的风暴。正关注着克罗诺木的他们被隆隆的雷声吸引,转过头望去,发现好几道闪电划破了天空,重重地劈在苍凉的大地上。空气在无序地流动,混乱的奥术能量和暗影能量猛烈地对撞着,把战场的中央撕扯得四分五裂。
 
阿莱克斯塔萨突然瞪直了双眼——她看到了应当只会出现于噩梦中的景象。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刚才的冲击弄得眼花了,使劲甩了甩脑袋,但映入眼帘的东西并未因此而变化。
 
“不……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她喃喃自语道。
 
维恩的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尽管他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但红龙女王的竟然会被吓得全身发抖,足以暗示他,在混乱的风暴中央正发生着多么可怕的事。
 
 
 
在黑暗中遭受着反复的痛苦折磨,诺兹多姆已经接近崩溃的神智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双目失明了,而在那之前最后看到的东西并不是成功施放了传送法术之后的静止空间,而是从暮光龙群的夹缝中,死亡之翼的翅膀下面探出的一柄黑色镰刀。那个握着镰刀的小不点抓住了他防备的空隙,一刀就毁掉了他的眼睛。
 
——但这是不应该发生的!虽然自己确实忽视了死亡之翼身边那个契约者,死亡天使的存在,但按理说在那一刻自己已经安全地逃脱了才对!而现在事实就摆在面前,传送法术失效了,完完全全地失效了!这是为什么?!
 
“啊哈,你看上去好像很惊慌的样子,我的老朋友。”
 
死亡之翼就在不远处,该死的狞笑声弄得诺兹多姆头脑发胀。
 
“这是什么鬼把戏?!”他的质问声中已经显露出一丝动摇。
 
回答他的是来自脊背的剧痛。某个锋利的东西深深刺进了他脖子后面,然后顺着脊梁一路划下。大量的暗影之力涌入体内,把伤口进一步撕开,伴随而来的痛就像是已经把他分成两块一样。他痛得惨叫一声,从口中吐出大股的魔能,但似乎什么都没烧到。
 
“很多年以前,我让塞伯利安吞下了一个魔具,我为其命名为大地之锁。”死亡之翼以缓慢地,但充满了得意之情的口吻说道。“我切下了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血肉,将大量的魔力注入其中,因此这个魔具本身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塞伯利安吞下它之后,与之融合,完成同化。而现在,你成了第二个融合对象。塞伯利安的血浸入了你的身体,大地之锁也一样。你知道,作为大地守卫,我的血具有相当强的传染性,如同瘟疫。而现在,这瘟疫已经深入你体内,强迫你的每一处血肉都交出支配权。你刚才想把自己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那还真是抱歉了,你的意志希望这样,不等于你现在的身体也希望这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死亡之翼!”
 
诺兹多姆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但他自己是知道的,这只是为了掩饰心中巨大的恐惧。
 
“简而言之,大地之锁就是以血肉为媒介,将我的魔能强制介入肉体控制权的魔具。”死亡之翼冷笑着说道,“你的灵魂十分强大,时间之王。但是你的身体却不一定,它会生病、会疲劳、会抗拒你的指挥。我从刚才开始所做的只是叫它留下来而已。”
 
“你这个……你这个卑劣的小人!”
 
“我会把这当作是对我的称赞。”
 
死亡之翼笑着挥了一下翅膀。已经快要等不及的暮光龙群再一次扑上去,肆意地蹂躏着越来越虚弱的诺兹多姆。而时间之王现在却连一点对策都想不出来了。传送魔法被封死,身体也不听使唤,拼命发动的魔法爆炸对这群怪物根本没有作用……
 
——自己会死。片刻的犹豫之后,他开始意识到,这个以前想都没去想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别开玩笑了!”诺兹多姆的理智开始接近崩溃,喊叫声都开始扭曲。“我是时间之王,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存在!我怎么会输给你们这些小虫子!”
 
他鼓足力气,再次施放起魔法。天空中发生了一次又一次的爆炸,但每次都只能让敌人的攻击稍微延缓一下,爆炸结束后,他很快就又被包围起来。
 
来自身上的痛觉也渐渐消失了。正如死亡之翼所说的那样,他的灵魂与身躯似乎完全脱离了联系。这似乎暂时让他觉得轻松了些,但他不是傻瓜,不会不明白肉体完全死亡之后,灵魂的归宿是什么地方。
 
快动啊——他焦急地命令自己的身子。快点动起来啊,听命令啊!难道你就甘愿死在这里吗?!
 
但是身体始终没能再动一下。什么都看不到的他,体会到的绝望更是成倍地增长着。在短短一瞬间,他已不知多少次想到了“死”这个字眼,甚至想到了自己死后会何去何从。面临这样的境地,尽管不久之前还高傲得不肯低头,但现在已有了放弃一切的打算。
 
——直到听见那个响亮的、熟悉的声音:
 
“父亲!”
 
 
 
 
 
 
 
 
 
阿纳克洛斯竭尽全力地飞行着,朝着他的父亲,陷于危难之中的时间之王。
 
作为刚才那场大爆炸的受害者之一,父亲的狂怒在他身上留下了巨大的创伤。他失去了一只前臂,满身的鳞片都被烧得一干二净,往日高贵的青铜色再也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作呕的死灰色。
 
但就算这样,他依然在飞行,不肯收起伤痕累累的翅膀。
 
他要帮助自己的父亲。诺兹多姆做了什么,论他那迷失的心智是否还记得这个儿子——这些都不重要。阿纳克洛斯不会忘记从遥远的过去开始,直至现在,父亲始终不忘给予自己的慈爱。在这位长子身上,诺兹多姆花费了太多的心血,亦换来了最高的尊重。在这等份量的尊重面前,仇恨与疑虑都微不足道。
 
——就算别人认为诺兹多姆已经无可救药了,他也不会放弃。
 
“父亲!不要放弃!”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径直扑向密密麻麻的暮光龙群。尽管身受重伤,但他依然能使出青铜龙的看家本领来。面对重重包围,他灵活地左躲右闪,不停地施展传送法术。
 
诺兹多姆听到了他的声音。对于被各种各样的苦痛折磨着的时间之王来说,来自长子的呼唤如同是黑暗中的一线曙光。
 
“阿纳克洛斯,是你吗?你……你在哪儿?”
 
他的脖子被一只暮光龙咬着,只能以含糊的声音回应孩子。
 
“我马上就来,父亲!”
 
诺兹多姆多么希望自己现在还能看见东西,这样他就可以知道这孩子在哪里,正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中。他拼命地扭转脖子,面朝着阿纳克洛斯的叫喊声发出的方向。他开始祈求,向心中的神祗诉求着,如果能让他拥有片刻的光明,他愿意用任何东西去交换。
 
他听见毛骨悚然的撕咬声,暮光龙尖利的嚎叫声,还有阿纳克洛斯的咆哮。这些声音在渐渐接近,仿佛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但还不够,因为他的身体感觉不到,无法触碰到自己的儿子。
 
“父亲!你被死亡之翼骗了!克罗诺木,还有大家……都没有背叛你!”
 
奋战中的阿纳克洛斯,道出了惊人的事实。这并非难以理解或是不能接受的道理,但听到儿子亲口说出来时,诺兹多姆还是像被雷劈了一样,顿时呆住了。
 
心中燃烧的怒火,仅仅因为这一句话就平息了下来。萦绕在脑子里的痛苦与疯狂也一下子减少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如同刚刚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喘了好几下粗气才算镇定下来。
 
 
 
——以众神之父的名义!我……我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通呢?只因死亡之翼的一句话,我竟然做出了那样的事?
 
——我犯下了多么大的错误啊!阿纳克洛斯,我最爱的孩子。被死亡之翼的语言蒙蔽了心智的我,竟然怀疑你会背叛。这是我的罪孽啊!
 
——原谅我吧。阿纳克洛斯,原谅我。不但是你,我还要乞求更多同伴的原谅。
 
 
 
“阿纳克洛斯!你在哪里?!”他再也忍不住了,焦急地叫起来。“到我身边来!快,到这里来……”
 
“真碍事。”
 
有个人在不远处掷出了冰冷的话语,一下子冻住了他全部的热情。他在时间之河里听过这声音——是死亡之翼身边那个凡人少女,爱尔兰德。
 
咬着他脖子的暮光龙突然松口了,刺耳的尖叫声回荡在空中,渐渐远去。而另一只冰冷的爪子伸了过来,放在了他僵硬的前臂上。尽管身子缺乏实实在在的触感,但他知道,伸过来的爪子没有恶意。
 
“父亲……”阿纳克洛斯疲惫地呼唤着他。
 
“我的孩子!”
 
所有的痛苦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阿纳克洛斯,这个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孩子,终究没有辜负一直以来的期待。
 
然而,就在这时,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某种利器撕裂血肉的声音。很利落,也短促,制造这个声音的家伙应该没有花费太大的力气。
 
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洒在了他身上,和不久之前塞伯利安的血洒在身上时感觉十分相似,但又有一点不同。然后,那只冰冷的爪子顺着自己的前臂滑落,而刚刚明明已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迎面吹来的风,此时风却又刮到了身上。这奇怪液体的气味,被风吹进了鼻子里,让他的心骤然一紧。
 
“阿纳克洛斯?”他轻声叫着儿子的名字。
 
没有回音。仿佛刚才那个拼命来救他的青铜龙从来就未存在过一样。
 
“你在叫你的儿子吗?”
 
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仿佛置身事外的死亡之翼,此时突然以平静得可怕的口吻说道。
 
“真是个愚蠢的儿子啊。你叫他来你身边,他还真的什么都不管就冲了过来。作为晚辈,对我这个长辈连个招呼都不打,实在没礼貌。唉,诺兹多姆,你知道的,我讨厌没教养的小孩子。所以我惩罚了他一下,让我的天使把他脑袋砍下来了。”
 
这段话不算长,但对诺兹多姆来说,听到每一个字,都仿佛要耗费自己无数年的寿命。
 
“死亡之翼……你……”
 
他已经连气愤都做不到了。此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心中应该是怎样的情感。伤心吗?愤怒吗?抑或是与之前一样的疯狂?在他不仅不愿,而且不敢面对的事实摆在面前时,这些情感都显得无足轻重。
 
 
 
——诺兹多姆,时间之王。这就是你向神祗祈求所得到的回应。
 
——你的神,阿曼瑟尔,为你做的是这样的事。你又能为你的神做些什么呢?
 
——当你守护的一切都崩溃时……你能做些什么?
 
 
 
诺兹多姆陷入了迷茫。他不再说话,只是在心中不停地拷问自己,怀疑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是谁错了?我?
 
——不对,我明明就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职责,从来没有。
 
——错不在我,绝不在我。
 
 
 
在理智与疯狂之间存在的最后分界线,渐渐消失了。从噩梦中醒来,却立刻陷入另一个噩梦的他,终于感觉心头一亮。
 
 
 
——我发现了。我知道了。
 
——错的是这个世界。除我之外,世间万物的存在都是错的。
 
 
 
“不好!孩子们,快点躲进你们的庇护所!”
 
死亡之翼惊慌地叫起来。在他眼前,一个超出了他理解范围的恐怖现象正在发生。
 
——诺兹多姆的身躯分裂了。肆意喷涌的奥术洪流在眨眼间就把这只青铜龙的血肉烧得一干二净。
 
然而他却没有消失。当旧的躯体带着大地之锁一同消失的同时,时间之王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他现在就像是一个用黑色花岗岩雕琢而成的石像。随后,天上的云层开始不安分起来,发出隆隆的巨响。当暮光龙群散开时,好几道夺目的闪电同时劈下,正中诺兹多姆的身躯。每一道闪电消失之后,他身上都会多出一道不规则的白色烙印。他身边的奥术能量被这些烙印吸收,飞快地涌入体内。
 
“这……这是什么东西……”死亡之翼使劲眨了几下眼睛。他自出生以来,还未见过如此违背自然定律的怪事。
 
终于,当所有的奥术能量都被吸收一空时,这个石像动了起来。重新睁开的双眼里充满了纯粹的邪恶,从中丝毫感觉不到与时间之王有任何相似之处。
 
石像缓缓张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
 
“我诅咒你们!”他说话了,发出的声音像是同时来自好几个地方,然后交织在一起。“我诅咒这个世界!我要回到时间之河,到遥远的过去,把初生的你们扼杀!我还要到遥远的未来,斩断你们最后的血脉!我才是唯一的真理,我,代表无限!”
 
怪物展开双翼,身上各个关节处的岩石如铁锈的粉末一般纷纷落下,而身躯被翅膀带动着缓缓上升。在他正上方,翻覆的乌云汇成了一个漩涡,他的身形渐渐没入其中,而亲眼目睹这一切的死亡之翼,此时却发现自己竟然连攻击他的欲望都莫名地失去了。
 
最后,怪物完全地从这个世界消失,如同他的出现一样突兀。但天空却没有因此而安静下来。雷暴开始撕裂天空,大地也跟着动摇起来。而对于苟延残喘的龙族,对于目睹了这一切的阿莱克斯塔萨,那个从诺兹多姆崩毁的血肉中诞生的怪物,无疑往他们已然空洞的内心深处,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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