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第十一章 悲夜（上）
雷暴和地震无休止地持续着，直到夜幕落下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征兆。已经疮痍满目的大地，不知还要继续承受多久的痛苦。
耐萨里奥变回了凡人的形态，站在一块碎裂的巨岩上向远处眺望。不久之前他刚刚取得了梦寐已久的胜利——时间之王诺兹多姆，他最畏惧的敌人，已经被他亲手送上绝路。然而此时在他脸上却看不到哪怕一点点的喜悦或是轻松。
背后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不需要回头，他也知道来的是谁。
“爱尔兰德。”他叹了口气，用有些痛苦的口吻说起来。“我是不是太冷血了？”
爱尔兰德很微妙地沉默了几秒钟，这等于是告诉了他答案。
“……为什么这样说自己呢？”她把问题又推了回来。
“我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子。”耐萨里奥苦笑一声，“在诺兹多姆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我能理解的范围。我只知道他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行径导致的。我杀死了他最爱的孩子，把他逼上绝路。但他最终没有如我所愿地死去……不对，我认识的那个诺兹多姆已经死了，我们最后看到的那个怪物也许是他的怨恨凝聚在一起形成的实体……可是……”
他有些语无伦次。像这样在言语上的失态，对于黑龙之王来说是极少见的情况。
“我策划了一万多年，毫无感情地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推上绝路，当他们死的时候我甚至感觉不到遗憾，心中反而充满了欣喜，因为那意味着我离成功又近了一步。但我终究还是没有成功……我没有输给诺兹多姆，更没有输给阿纳克洛斯，而是输给了这对父子之间的情感。我忘了啊，这么长时间的无情，使我已经忘记了太多事。除了我之外，又有哪个父亲在他的孩子死于非命时，不会伤心欲绝，不会做出点反常的事情来呢？”
耐萨里奥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并非坚强如钢。他发自内心地痛恨自己，却又悄悄地希望身边的同伴能给予他一点安慰。然而爱尔兰德久久地没有说话。她只是走到他身边来，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让十指交错在一起。这对不被世人认同的契约者，此时选择了一同无声地面对风沙的责难。
“你的手很冷。”
不知过了多久，在耐萨里奥耳畔，那个温和无垢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听到之后笑了笑，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想告诉爱尔兰德，其实她的手心更冷，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因为当他眼角的余光扫过这位少女身上时，发现她眼神并不像以前那样坚定。这也难怪，刚刚经历了一个疯狂而血腥的黄昏，也许爱尔兰德的心绪比自己更加摇摆不定。
他立刻清醒过来——自己曾许下誓言，要把一个没有悲伤的世界带给她的。在实现他们共同的理想之前，自己不应该表露出任何的怯懦或是犹豫。
“没关系的，爱尔兰德。”他轻声说道，“不管怎样，我还是不会改变初衷。即使在我们面前是一条鲜血淋漓的道路，但只要路的尽头是纯净的世界，我就会带着你走下去的……”
“耐萨里奥。”
爱尔兰德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这位少女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
“仇恨……不会一直延续下去吧……是这样的吗？”
“嗯。”耐萨里奥点头，“不会的。”
一阵强风迎面吹来，卷起漫天的沙尘。他拉着爱尔兰德的手，把她搂进自己怀里，用宽大的斗篷挡住风沙。
——不会的，一定不会。仇恨就像这风暴，就算来势再猛，也终会有消散的一天。
——如果它延续下去，那我也会像现在这样，保护着你，独自面对它的。
耐萨里奥在心中立下了新的誓言，一个不会对怀中的同伴说出来的誓言。
阿莱克斯塔萨用魔法制造了一个宽敞的独立空间，把恶劣的天气隔绝在外。尽管这个魔法产生的光芒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见，但从黄昏之后死亡之翼以及暮光龙群的动作来看，他们显然也打算暂时收敛锋芒，不会趁着夜晚来进攻。于是她维持了最低限度的戒备，把更多的精力用来救治伤员。
还能依靠自己力量行动的巨龙剩下不到三十只，其中又只有少半还具有一定的战斗力。看着曾统治艾泽拉斯世界几十万年、一度繁荣昌盛的龙族如今却沦落这种地步，红龙女王不由得一阵阵心酸。
“我们让出了天空，只是为了让更多的生灵能够飞翔……”她喃喃自语道，“但我却忘记了，天空就是我们的生命，无法振翅飞翔的我们与地上的爬虫又有何区别？什么生命之母，我真是一点都配不上这个头衔啊。”
“汝要那样说的话，咱便更配不上自己的名号呐。”
伊瑟拉钻进了独立空间里。她看上去并未受什么伤，但眉头紧锁着，一脸不快。
“咱被称作梦境的女王，但最近天天都在做噩梦呐。”
她变回暗夜精灵的模样，在受伤的龙群里来回走着。
“克罗诺木怎样了？”
阿莱克斯塔萨叹息着摇了摇头。“还在昏迷中。”她以异常沉重的口吻回答道，“很奇怪，她已经变成了凡人的外表，但却无法醒来。似乎她的潜意识在抗拒苏醒。”
伊瑟拉的眉毛向下一撇：“难道她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不好说。克罗诺木的感知能力一向很强。”
至于感知到了什么，阿莱克斯塔萨并没说出来。
“接下来怎么办？”
最后的两位守护巨龙同时脱口而出，然后就这么尴尬地对视起来。她们明白了，彼此之间现在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办法。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还是阿莱克斯塔萨先开了口。
“我们暂时把诺兹多姆的事情放在一边，现在要应对的最大敌人依然是耐萨……死亡之翼。但是……”
她踌躇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为难的样子。
“那些被死亡之翼称作暮光龙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们竟然对我的火焰与魔法完全免疫。我倒是还能用牙和爪子收拾他们，但其他的巨龙恐怕现在就力不从心了。在可用的战力方面，死亡之翼对我们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嗯。”伊瑟拉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点头。“咱们的王牌，那对契约者，现在也废掉一大半了呐。”
她的这番话提醒了阿莱克斯塔萨。在迷茫了许久之后，红龙女王突然像是找到了珍宝一样激动起来。
“对！我都忘记还有龙血契约了！只有这张王牌……克莱奥斯特拉兹！我马上让他从达拉然赶过来！我和他缔结契约的话，还有获胜的可能……”
伊瑟拉的神情此时却突然变得冰冷起来。她以一种耐人寻味的奇怪眼神看着自己的姊妹。
“克莱奥斯特拉兹从达拉然飞到这里，要几天？”
“……”
“咱们的时间恐怕只剩一天不到。”伊瑟拉冷冷地说道，“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我和你……”
“太冒险呐。”伊瑟拉还是摇头予以否认，“死亡之翼不是傻子。如果咱们缔结了契约，死亡之翼一眼就能看出来。咱们两个，死一个还好，被一网打尽的话就亏大呐。契约者的坏处不就是一死死一双……呐？”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阿莱克斯塔萨有些不高兴。
“但咱说的可是事实呐。不管怎样，要是守护巨龙全葬送在这里，克罗诺木的猜测不幸说中，就大事不好了呐。”伊瑟拉挠了挠头，“咱倒是有个很好的主意。汝暂且不要去战场了，在后面负责维持一下全局。由咱自己来找对象缔结契约吧，这样一来增强了战力，而来也免去后顾之忧呐。”
“你要和谁缔结契约？”阿莱克斯塔萨不解地看着她，“难道说……”
“是个凡人呐，而且正在往这里赶。虽然那家伙总是糊里糊涂的，但总的来说还算个靠得住的家伙。”伊瑟拉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自从上次她摔坏咱的宝物然后逃出翡翠梦境之后，咱就没再和她好好说过话了。现在虽然很想抽她，但现在看来得和平共处一阵子了呐。”
深夜的沙漠冷得像冰，但残留于高空的奥术能量却是滚烫的。骑着角鹰兽进入希利苏斯的暗夜精灵们体验了一把超级温度落差，他们中不少人觉得自己就像是锻造场里的铁块，刚被人从火炉里抓出来，就立刻扔进冰水中，那滋味真不是一般难受。
终于抵达龙族的临时基地之后，珊蒂斯第一个从角鹰兽背上跳下来，掏出一壶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
“罗达里奥和大部队可能刚进入环形山，离这里太远……”她在盘算了一会儿之后自言自语道，“现在这点人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啊……喂，艾鲁拉，变成树人，快点！”
她知道这个德鲁伊就在自己背后，但对方显然根本就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艾鲁拉，听到没有？”
“我是塞纳里奥议会的德鲁伊，不听从哨兵部队的命令。”艾鲁拉没声好气地回答道。
“我没空和你斗嘴，艾鲁拉。”珊蒂斯转过头瞪着她，口气顿时变得严厉起来。“我知道你对我有偏见，我也不喜欢你。不过这些事情等战争结束之后再说。角鹰兽是我提供给你的，你好歹也听从一下我的安排吧。”
“……”
艾鲁拉鼓着腮帮，显得十分不愉快，但她最后还是同意了对方的意见，变成了一个树人。然而她刚刚完成变身，珊蒂斯就二话不说，从树人枝桠上扯下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呸呸！这是什么东西？连一点水分都没有！你只会变成枯树吗？！月神殿后花园的芭蕉树都比你有存在价值啊！”
“哈？你叫我变身就是为了这个？！”艾鲁拉也火了，立刻变成了巨熊的模样。“我可以狠狠给你一巴掌吗？！”
“好啊，你来……”珊蒂斯二话不说就把手放在了弓弦上。两个人各向后退开两步，摆好架势，做出一副要斗个你死我活的样子。
“你们两个，像小孩子一样闹架很有意思么？”
从结界里走出一个墨绿色头发的暗夜精灵，刚现身就用毫不留情的口气叫住了两人。看到她之后，珊蒂斯立刻放下了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艾鲁拉则还有点不服气，不肯变回本来的形态，还冲着自己的老冤家继续挥舞着爪子。
“珊蒂斯·羽月，阿莱克斯塔萨要与汝见面呐。”这个暗夜精灵叹了口气，说道。“艾鲁拉，跟着咱来。咱有些事与汝说。”
艾鲁拉一脸茫然地跟在这个暗夜精灵女性身后。她发现这个人并未把自己带进阿莱克斯塔萨的庇护所里，反而朝相反的方向走，绕到了山峰的另一侧。
终于，她们在一个不知何时画好的魔法阵前面停下了脚步。这个暗夜精灵低下头，仔细查看了一下法阵的脉络是否清晰，好半天才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
“汝和珊蒂斯的关系还是这么差呐。”
艾鲁拉没有开口回话，只是笑着挠了挠头。
“咱知道，汝一直对她杀死了汝的姐姐那件事心存芥蒂。但汝也应该明白，她当时那么做并没有错。算了，咱不喜欢做劝告工作，汝有什么心结就自己解决去吧。从现在开始，照着咱吩咐的去做，别问原因。”
说完之后，这个人突然拉着她的手，把她拽进了魔法阵中央，然后又出其不意地绕到她身后，细细的双手潇洒地一甩。艾鲁拉的辫子松开了，长发飘舞着搭在肩上。
“如此就和咱的外表一样呐，汝这样显得更好看些。”
这怪家伙完全就不顾及自己的感受——艾鲁拉十分无奈。然而自己又没法逃走，因为对方的手真可谓握力惊人，丝毫无法挣脱。
“以阿莱克斯塔萨之名义，以梦境为媒，吾与汝订下契约。吾将为汝之双翼，汝将为吾之獠牙。于契约之处，呼唤吾之名。”
“……大婶你谁？”
“……”
下一秒钟，艾鲁拉头上挨了重重一记手刀。她被打得晕头转向，天和地的位置仿佛都倒转了。而对方趁机拎住她的衣领，用大灰狼看到羊那样的目光瞪着她。
“装傻充愣很好玩？艾鲁拉，给咱认真一点！汝知不知道现在局势已经恶化到什么程度了呐？汝在全世界所有会动的东西面前都可以装出呆呆的样子，但这一套对咱可是行不通呐。咱最清楚汝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也大概能猜到汝顾忌着什么呐！”
她这番话起了明显的作用，艾鲁拉脸上的变化告诉了她这一点。
“饶了我吧，梦境女王。”这个年轻的女德鲁伊苦笑着耸了耸肩，“我可没有维恩和爱尔兰德那样的能力，成不了合格的契约者。”
“汝是害怕承担责任？”
“啊，确实很害怕。”艾鲁拉点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姐姐之外，你是最了解我的，所以我实在不想和你有太多来往，因为我这人其实一点都不大度，反而小气得很。你说我装傻，我不否认。但如果不强迫自己适应这样的角色，我可能就会彻底失去自我啊。你知道，我姐姐临死前在我脑中埋下的诅咒，还有藏在我身体里的那个怪物。我不能让自己被愤怒支配，绝对不能，因为那样的话我就无法控制自己了，最后退化成一个没有人性的恶鬼。”
“汝想表达什么？”
“唉，成了契约者之后，我要承担的责任，还有我要面对的东西就更多啦。”艾鲁拉叹了一声，“到那时候，我就不能按着自己的意愿去做一些事了。压在身上的担子可能会让我的本性渐渐显露出来，但我一点都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的真实面目。我宁愿当一个满口大话的伪善者，也不想成为维恩那样一边拥有力量一边承受痛苦的人。”
“说完了？”
“说完了。”
“好，咱们继续。”
伊瑟拉的回应来得十分干脆。她不由分说又拉起了艾鲁拉的手，准备再次念起咒语。
“你干什么……”艾鲁拉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期待汝当乖孩子，汝也当不了乖孩子呐。”伊瑟拉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本性？能直率地表现出自己本性，不是很不错吗？艾鲁拉就是艾鲁拉，如果连自己都排斥自己的本性，汝就永远无法战胜内心的那头凶兽呐。汝在那件事之后又和海鲁西见过面吧？在看到他时，汝真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艾鲁拉低下了头。伊瑟拉的话令她无言以对。
“但是……我不想让那个人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她的声音小得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约西亚才不会在乎这种事呐。”伊瑟拉白了她一眼，“啊，对了。说起这个约西亚……咱曾经窥视过汝的梦境，呼呼，野兽呐……汝在梦中还真是……”
“啊！别说那个！”艾鲁拉一下子慌了神，连忙伸手想捂住伊瑟拉的嘴。
“咱的话也说完呐。”伊瑟拉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住，笑眯眯地把身子迎了上来，头搭在了她肩上。“不管欢笑还是悲伤，都应该是被正视的东西呐。”
两个人贴在一起，艾鲁拉发现对方的心跳正起伏不定。
“助咱一臂之力吧，艾鲁拉。”伊瑟拉轻声说道，“咱们必须活下去，获得胜利。咱……一点都不想成为第二个诺兹多姆。”
“时间之王怎么了？”艾鲁拉疑惑地问道。
伊瑟拉没有回答她。梦境女王此时显得十分柔弱，就像是倚在她身上，想要寻求她保护的孩子。对于这样低声下气的恳求，她是无法拒绝的。
“……我们缔约吧。”
她不再抗拒，直白地给出了自己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