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第十三章 那个不再被忆起的黎明（上）
天空渐渐亮了起来，但持续了一夜的雷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狂风倒是渐渐平息了，但显得比以往清澈了许多的天空反而更映出大地的伤痕累累。这片古老的土地已几乎不可挽救，被封印在地底深处的魔物则开始蠢蠢欲动，等待着时机到来。
从云层的夹缝中射下的阳光，安然地照在克罗米的脸庞上。她的心绪已经平静下来，正闭着眼睛，鼻尖发出轻微的呼吸声。看她现在这样子，应该没有像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一样，被可怕的梦魇侵扰着吧。
维恩却睡不着。他把克罗米搂在怀中，看着她的侧脸，她熟睡的样子，有些入了神。长长的睫毛、脸颊上淡淡的红晕、如同水晶雕琢而成的嘴唇——这是足以令很多人为之怦然心动的美貌。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看到这张脸，习惯了这个披着伪装的巨龙待在自己身边，以至于直到现在才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去观察对方的面容。
尽管她的另一半脸被毁了，尽管现在这个娇弱的她只是魔法伪装，但她依然是那个自己认识的克罗米。从当初在图书馆的邂逅开始，到后来一同度过的美好日子、突然的变故、订下契约、一同漂泊……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事，很多人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他已经习惯了她在自己身边，而她呢？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放在自己掌心的那只小手，冰冷得吓人。谁能想到几乎整个世界的重量都被这只手承载着呢？背负着如此重的负担，她真的会感受到快乐吗？
维恩久久地思索着。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克罗米已经睁开了眼睛，和他对视着。
“不多睡一会儿吗？离出发还有一点时间。”他轻声问道。
克罗米摇了摇头：“不用了，阳光很刺眼，我睡不着。”
她突然像是在意起了什么事一样，伸出手放在维恩身前，看样子是想把这个同伴推开。但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又慢慢把手放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我好像有一点失态了。”克罗米淡淡地说道，“竟然那样哭起来，让你看了笑话。”
“我倒没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笑话呢。”维恩冲着她微笑，“克罗米，我一直觉得你太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了。该笑的时候就大声地笑，该哭的时候就痛快地哭，这算不得是什么坏习惯。你能那样哭出来，好好发泄一下，我觉得自己也宽心了许多。”
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对克罗米有没有什么效果，因为对方听了之后，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不过，在他为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而发愁时，克罗米却做出了表示——她挪了挪身子，头轻轻靠在了维恩的胸前。
“没关系，不要为我担心。”她的声音细如蚊蚋，“毕竟我们是契约者……”
——仅仅是契约关系这么简单吗？
维恩顿时觉得心里很复杂，甚至有点想发火。虽然克罗米所说的话都没错，但他就是不高兴。
“克罗米……”
他试图批驳她刚才说的话，但她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了，一头浓密的银发深深埋在了自己怀中。两人的身子贴得很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她是想表达什么呢？
维恩不知道答案。一股突如其来的悸动操纵了他，让他放任克罗米表现出这样软弱的样子来。克罗米的小手从他掌心移开了，而他顺势伸出手，沿着她的身体向上，隔着袍子放在了她微微凸起的胸脯上。随着手掌悄悄使力，克罗米的呼吸也明显地紊乱起来。
他用另一只手托起了克罗米的下巴，看着她。这张令人心疼的脸，正泛起鲜艳的红晕。
——就这样吻下去吗？
在他心里还犹豫着的时候，嘴巴已经越凑越近。
但就在两人的嘴唇几乎就要碰到的时候，克罗米突然把头向旁边一偏，让自己被毁的那半张脸面对着他。
“不要忘记法琳。”
以最平淡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克罗米用手按住了维恩的嘴巴。
阿莱克斯塔萨清点完可以出战的巨龙数目，然后乐观地估计了一下形势，结果还是忍不住叹起气来。不管从什么角度去看，死亡之翼和他的暮光龙群都几乎不可被战胜。
“我是不是正在把自己的子民送上绝路呢……”
茫然地望着天空，红龙女王喃喃自语道。
伊瑟拉看着自己姊妹忧伤的脸，心情也跟着变得沉重起来。“这种事情……”她的口气显得有些无奈，“咱们不可能不去管呐。”
“我知道。”阿莱克斯塔萨点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不管怎样，龙族自今天之后会让出天空，只要……这个世界允许我们生存下去就好了。只要这样就好了……”
在准备出发之前，她最后扫视了这些巨龙一眼，却发现他们的目光都不在自己身上。她顺着这些子民的视线望去，吃惊地发现克罗诺木正蹒跚着朝这边走来。其他的巨龙看着这位时间调整者时，眼中都露出了明显的厌恶——他们很明显地把昨天发生的灾难迁怒到了克罗诺木身上，但后者看上去并不在意。
但她想干什么呢？已经伤成这样子，难道还要上战场？
阿莱克斯塔萨一头雾水。而这时克罗诺木的身子突然失去了平衡，庞大的躯体硬生生摔倒在地，扬起大片沙尘。她痛苦地挣扎了几下，歪歪扭扭地重新站起。而旁边的巨龙们不但不上去帮她一把，反而露出十分满足的样子，仿佛摔倒的克罗诺木是他们的仇人一般。
“克罗诺木！”
阿莱克斯塔萨无法再忍耐了。她顾不得巨龙们的想法，奔上去用自己强壮的双翼护住了这个虚弱的朋友。
“你想干什么？去战场吗？！”她以严厉的口气大声质问对方，“你现在这副身躯只能拖后腿！给我回去好好休息！我立刻就叫萨里多尔米来，把你带回时光之穴……”
“不用了。”克罗诺木打断了她的话，“不要惊动萨里多尔米。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
“你难道打算就这样飞起来？！”
“暂时不行……不过马上就行了。”克罗诺木说话时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你们先出发……还有，如果可以的话，不要杀掉死亡之翼，把他带回来……”
“你都这样子了，就不能好好躺着吗？”阿莱克斯塔萨心急如焚。
克罗诺木十分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你就当成是最后一次听我的吧。”
“……好吧。”红龙女王终于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我会在战场上等你，还有你的契约者。我答应你的请求。”
龙群里传来有些刺耳的惊呼声——巨龙们必然不会对女王的这个决定表示绝对的拥护。阿莱克斯塔萨不想去责怪这些同伴，更不想责怪克罗诺木。现在的她只能站在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以自己的方法履行女王的职责，同时承担巨大的痛苦。
“珊蒂斯，带着你的角鹰射手跟在我们后面。”她开始下达命令，“听着，我们所有的龙和暗夜精灵，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为伊瑟拉和艾鲁拉打开一条通路。她们会对付死亡之翼和那个爱尔兰德的。不要让暮光龙干扰她们，我们就有成功的希望。”
“这个希望有多大？”从旁边传出一个怀疑的声音。
“……”
阿莱克斯塔萨深深地叹息着，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显得十分衰老。
“我也不知道。”
巨龙起飞时扬起的沙砾拂过伤口时的疼痛，令克罗诺木几乎要昏厥过去。她拼命咬牙忍受着疼痛，因为自尊心不允许她在这些同类面前表现出丝毫的软弱。
终于，他们飞走了，而自己也已经到了极限。她沉重地喘息起来，身上每一处伤口都痛得要令她发疯。
“维恩……”她开始和同伴进行心灵沟通——只有对这个人，她才能毫无保留地显露自己的脆弱。“你找到没有？水晶。”
“希利苏斯满地都是。”维恩回答道，“但是你确定要用这些可能与上古之神有联系的水晶吗？我觉得它们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关系，切几块最大的，带到我这里来。”
“你打算做什么？”维恩的口气听上去有点担心。
“这种水晶和魔法有微妙的共鸣。”克罗诺木答道，“要对付死亡之翼，我得模仿一下他在很久以前做过的事。”
维恩从附近的沙漠里搬来了几块棕色的水晶，按照克罗诺木的吩咐把它们切成和成年龙的鳞片差不多大小的片状。克罗诺木细致地挑选出其中比较完美的切片，把它们堆放在自己面前。然后她深深吸了口气，吐出一团青色的烈焰。在高温的炙烤下，这些水晶片开始发生变化，上面的色彩很快褪去，成了透明的状态。
克罗诺木用爪子挑起一块水晶片，用力捏了一下。它们现在的硬度比预想中还要令她满意，而且富有韧性，应该不会在遭受撞击时脆化。
她又喷出一团火焰，让水晶不至冷却下来。然后她颤巍巍地伸出被烧焦的那只爪子，在身前的半空中勾勒了一个圆形的魔法图案。滚烫、透明的水晶片飘浮起来，接连穿过这个魔法阵，然后它们之中的每一块都被烙上了清晰的奥术印记。完成这些工序之后，克罗诺木咬紧牙关，默念了一段咒语。
水晶片像雨点一样击打在她受伤的那半边身子上，嵌入身躯，发出难听的响声，血肉被烧焦的臭味在空气中肆意弥漫，而那种传遍全身的痛楚，已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
“克罗诺木，你……”维恩担心地看着她。
“没关系，马上就好。”
克罗诺木强忍着不让自己失去意识，突出的獠牙甚至把下颚咬出了一道深深的沟。痛觉正逐渐消失，但她知道这只是因为神经已经麻痹了。
“魔具是很好的替代品，对魔法的感应度甚至比我们原本的肉体更敏锐，所以只要等水晶冷却下来就可以飞了。”
她无力地趴在地上，如释重负般地说道。
“傻瓜……”
维恩丧气地责怪着她。他的手放在一块已经深深嵌入克罗诺木身体的水晶上，掌心已经被烫得冒烟，却一点都没察觉到。
“怎么了？爱尔兰德，你看上去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回到耐萨里奥的身边之后，迎面而来的是和以往一样温和的询问。
如果是以前，爱尔兰德肯定会立刻告诉他，自己刚刚见到了萨兰利安。但是现在她却犹豫了，因“要不要把实话说出来”而为难。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面对那个人露出自己认为还算真诚的笑容。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累。”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耐萨里奥这次似乎对她的状况十分在意。他皱起眉头，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径直把她揽入怀中。
“耐萨里奥……”她吃惊地喊着对方的名字。
“不可有所动摇，我亲爱的爱尔兰德。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们绝不能动摇。”
十分严肃，以至于显得有些严厉的话。耐萨里奥很少用这样的口气来对待她。
“就算再累，我们现在也要咬牙坚持过去。新世界的大门就要敞开了，我不希望自己跌倒在门槛上，更不希望你这样。”他继续认真地说道，“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承诺？从现在开始，绝不使自己内心动摇，一直坚持我们共同的理想。消灭敌人，不为他们的美妙言语所蛊惑。成为我的利刃吧，天使。”
“我会的。”爱尔兰德点了点头，“我一直都在这么做。”
“嗯，这样就好。”
耐萨里奥终于露出笑容。他抱着爱尔兰德，用手轻轻抚摩她的长发。
“只要你还是当初那个向我求助的小女孩，我就会把纯洁的未来交到你手上。”
——但纯洁的未来，一定要用鲜血才可以换取吗？
爱尔兰德再次陷入了疑惑之中，而这一次直到最后她也没对耐萨里奥道出自己的心声。她无言地抬起头，却发现暮光龙群的黑影已经遮住了阳光。在越来越凶猛的雷暴中，这些野兽和它们的主人再次张开了双翼，准备开始最后的决战。
她突然瞪大了眼睛——透过密密麻麻的龙群，在更高的天上，正对着阳光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最初那只是一颗不起眼的黑点，但在短短一瞬间就急速扩大。当爱尔兰德终于确信自己没产生幻视的时候，这个突然的访客已经把清晰的身形轮廓展现在她面前。
她突然想起了萨兰利安说过的话——“之前被你放过的那个女德鲁伊已经与绿龙女王伊瑟拉订下了契约”。因为那个俯冲下来的身影，只需看一眼就能认出是谁。这个世上论体型能与耐萨里奥相比的绿龙，只有一只。
“上面！傻瓜，抬头看上面！”
爱尔兰德惊慌地叫了起来。但她的呼喊换来的却仅仅是一具从天上掉下来，被撕成了两半的暮光龙尸体。梦境女王来得如此悄无声息，这些耐萨里奥精心培育起来的战斗专家甚至完全没察觉到危险的逼近。
伊瑟拉径直冲进了暮光龙群的中央，在这只巨龙背上还有一个暗夜精灵，正好朝这边看过来。爱尔兰德的视线正好和她对上。虽然两人距离还很远，但那个人脸上挂着的，与其以往表现出来的样子判若两人的狞笑，还是令爱尔兰德有点不寒而栗。
从自己看到那个黑点，到这一刻，仅仅过去了几秒钟而已。但她身边的温度却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
“我真该在那时候杀了你……”她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不过现在也不迟！”
“孩子们，快点散开！”
这次喊出声来的是耐萨里奥。爱尔兰德被吓了一跳，转过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正望向东边的地平线。
然后，从那里飞出无数颗燃烧着的魔法球。在暮光龙群被伊瑟拉的突袭搞得方寸大乱的瞬间，这致命的魔法已经像罩子一样，笼在了它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