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第十四章 那个不再被忆起的黎明（下）
不要让兽性吞噬你的理智！战胜它！战胜你心中的恶魔！
——骑在伊瑟拉背上，身处战争漩涡的中央，艾鲁拉不停地对自己暗示着。成为梦境女王的契约者之后，她潜在的力量被充分地发掘出来，但以往被压制住的一些东西也随之变得活跃，开始侵蚀她的内心。她感觉自己仿佛沉入了冰冷的海水中，又像是被扔进了火炉里。这糟糕的感觉使身体变得躁动不安，总想……总想破坏点什么东西。
而且，这些暮光龙的血，味道还挺好闻的。真是奇怪，自己明明很讨厌血的气味，现在为何却有点沉醉于其中呢？
想要，想要更多的血……好想要啊……
她发现自己的牙齿正在伸长，纤细的手臂上开始长出毛发，以及棱角分明的肌肉，指甲也变得坚硬而锋利。这个变化虽然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但在这时突然发生，还是使她惊恐不已，一下子有些慌了神，直到伊瑟拉的咆哮传进耳里：
“汝若是无法战胜自己，咱俩就都得死在这里呐！”
这时一只暮光龙从旁边撞了过来，脑袋硬生生顶到梦境女王的肚子上。虽然这个倒霉蛋被这一撞弄断了脖子，但高速飞行中的伊瑟拉也被狠狠震了一下。女德鲁伊发出一声惊呼，身子失去平衡，从她背上摔了下来。
“不好！”伊瑟拉连忙张开一边的翅膀，想接住艾鲁拉，但只捞到了空气。而这时她背上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似乎有谁从背后袭击了自己。她连忙尽最大努力扭过脖子，发现女德鲁伊原来并没完全掉下去，而是用已经变成狼爪子一样的双手死死抓住了她背上鳞片的缝隙。
“汝弄疼咱了！”伊瑟拉既感到安心，又很是生气。“咱先记着，回去之后再好好教训汝一顿！”
被她第一次突击打乱阵脚的暮光龙已经围了上来。这些怪物一拥而上，完全不讲什么阵型或是战术之类的东西。在所有退路被它们堵死之前，伊瑟拉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东边天空中亮起的一点红光。那是阿莱克斯塔萨的信号。
“抓紧呐！”她高呼一声，把翅膀和尾巴飞快地收起，身体在空中蜷成了一个球，径直朝下落去。好几只暮光龙都几乎要抓到她，但都被她灵巧地躲过。梦境女王硬是在密密麻麻的敌群中找到了一个缝隙，从中溜了出去，就像从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落下的果子。
在脱离出去之后，伊瑟拉望着在空中聚作一团的暮光龙们，咧开大嘴笑了起来。死亡之翼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目的，正在大声地叫这群野兽散开，但已经来不及了。魔法制成的火球像雨点一样劈头盖脸地浇下来，那场面活像是世界末日。即使是对魔法的抵抗力极高的暮光龙，在这样猛烈的轰炸面前也只有乖乖认命的份。
雷鸣般的爆炸声充斥着天空，到处都是硝烟、飞溅的血、难以辨认的肢体碎片。被炸死的暮光龙纷纷从天上落下，而侥幸逃脱的也难掩惊慌，怪叫着四散逃开。
伊瑟拉一直落到接近地面才重新张开翅膀，然后贴着正在升温的沙漠向前滑翔了一大段距离，这样就算还有暮光龙追上来，也会被她提前发觉并且再次甩远。但当她回头观察形势时，却发现没有敌人追上来。那些被打乱阵脚的暮光龙很快恢复了清醒，正以惊人的速度重新聚集。组成阵型。刚才的攻击似乎只干掉了不到五分之一。
“哎呀，似乎没想象中有效啊，还剩这么多……”伊瑟拉失望地摇了摇头，“呐，艾鲁拉，咱们该怎么办？”
“杀光它们不就好了？”
伊瑟拉愣了一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这样的回答按理说不应该出自那个喜欢装傻的德鲁伊之口。
“你说什么？”
“我说杀光它们就好了。死掉的敌人是最乖的！”
这样歇斯底里的口气，只有一种可能了——伊瑟拉转过头，看见自己背上的那个家伙已然变成了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狼人的野性胜过了理智，艾鲁拉还是没能如她所希望的那样战胜自己。
“真是个爱拖后腿的家伙呐……”伊瑟拉无奈地摇头，“算咱倒霉，不过还是先想办法拉着你活下去罢。”
身下的大地突然变得漆黑，如墨染一般。伊瑟拉的鼻子很快就嗅到了从黑色的深处传来的，原始的腐败气味。她低下头，发现自己身后不远处，深黑的地上隐藏着一个更加深邃的影子，如同是她的影子一般，飞快地追了上来。随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这个影子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她渐渐已经能看见那对燃烧着的眼睛，还有布满獠牙的血盆大口。
“抓紧了！”她朝艾鲁拉大喊一声，翅膀用力地拍打，身体挣脱引力的束缚直冲高空。而一个庞大的黑影也从黑色的土地里钻了出来，以更快的速度跟在了她后面。这个黑色的怪物，比她记忆中的那个疯子还要强壮，还要机敏。
“伊瑟拉，想好你的墓志铭了吗？！”
死亡之翼充满威胁意味的吼叫震得她耳鸣，黑色的巨爪同时从背后伸了出来，拽住了她的尾巴。以最快速度向上飞行的伊瑟拉被这么硬生生地拉了一下，只觉得身上好几处肌肉顿时被撕裂了，痛得她呲牙咧嘴。而死亡之翼并不打算放手，反而以更大的力气把她整个身子都拉到自己身前来，另一只巨爪卡住她的脖子，然后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疯子想直接喷火把她的脑袋烧掉——虽然被弄得晕头转向，但她还是很快意识到了危机的到来。死亡之翼的鼻孔和嘴角都开始喷出火星，如果被正面烧到的话，自己不可能活命。她来不及多想，立刻默念了一段咒语。一团绿色的烟雾瞬间包围了自己，而只顾着深呼吸的死亡之翼也一下子吸进了不少烟雾。他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因为在嗅到烟雾气味的同时鼻子就失去知觉了，大脑也受到了影响，强烈的睡意开始摧残体内的每一根神经。等他察觉到这些烟雾有毒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刚刚积蓄起来的力气无可避免地流失了大半，而伊瑟拉趁机用力挣脱了他的控制，倒转着身子继续向高空攀爬。
离大地越远，死亡之翼的力量就越弱。而脱离了大地的束缚，梦境的魔力却能得到更大的发挥余地。伊瑟拉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她要激怒这个敌人，逼迫他和自己在高空进行较量。
不过，想要取胜的话，还不能忽视另一个威胁……
“爱尔兰德，解放你的力量！”死亡之翼又一次高喊起来。
——就是这个家伙。
一道黑色的弧线划破天空，从死亡之翼背上径直延伸到了伊瑟拉眼前。不等伊瑟拉做出反应，爱尔兰德的身形已经在这道弧线的末端显现出来。她背上出现了一对暗影魔法制造出来的翅膀，载着她在空中自如地飞行。现在她举着黑色镰刀，毫无惧色地从正面冲向伊瑟拉，看这架势像是要来硬碰硬。
这样鲁莽的横冲直撞也未免太看不起梦境女王了。伊瑟拉瞪了她一眼，开始默念咒语，准备用魔法给她一个大大的教训。
然而就在短短的魔法吟唱刚脱口而出的时候，伊瑟拉突然察觉到了一个可能性的存在。几乎同时，爱尔兰德伸出一只手，掌心正对着她的嘴。
“暗言术·静默。”
伊瑟拉觉得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自己的喉咙管里，声带竟然被麻痹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立刻试图默念，但脑子也似乎遭到了侵害，竟然一下子无法想起这段魔法咒语的具体内容。爱尔兰德当然不会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想——镰刀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刀锋斜着从梦境女王的额头砍下去。尽管伊瑟拉在将要被切开脑袋之前机敏地向后闪了一下，但这一刀还是划得不浅。
“好痛！”
恢复说话能力之后，她忍不住叫唤起来。
爱尔兰德没打算就这么罢手。这讨厌的小东西像只苍蝇一样在她身边绕来绕去，仔细寻找她防备的疏漏之处，而且砍一刀就飞走。伊瑟拉虽然很敏锐，但身躯实在太大，对这个敌人有心无力。她也不敢随便吟唱法术，在强大的暗影之力面前，施放任何法术都具有极高的风险。而更糟糕的是，死亡之翼已经渐渐从刚才的中毒状态脱离出来，再这么持续几秒钟的话，自己就会面临被夹攻的态势。
“艾鲁拉，汝倒是做点啥呀？！”伊瑟拉气急败坏地吼道。
回应她的是一阵难听的咆哮。变成狼人的艾鲁拉松开了手，从她背上直落下去。
“喂，汝——！”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正被爱尔兰德折腾得够戗，这家伙却突然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到底想干嘛？逃跑么？
——不对，艾鲁拉难道是想……
趁她分心的时候，爱尔兰德钻到了背后，镰刀掀飞了她背梁上的几块鳞片。伊瑟拉连忙缩了一下身子，把半边翅膀当作苍蝇拍，朝自己背后就扇了过去。她的骨骼构造和其他龙族不同，脖子、翅膀、手脚都可以转到几乎180度的方向上去。爱尔兰德对此并没有做好充分准备，而这次看似万无一失的攻击突然遭到了反击，也让这个死亡天使颇为意外，连忙向一旁飞出大段的距离。
机会来了。伊瑟拉的两只前爪开始聚集一个魔法球，爱尔兰德主动拉开距离给了她极短的吟唱魔法时间，而她立刻把自己的一部分力量转移到了这个球体上。在敌人再次扑上来之前，她向下看了一眼，确认了艾鲁拉的位置，把球扔了出去。爱尔兰德的镰刀随即砍在了她的爪子上，但没能阻止她的动作。
“比起帮助那女人逃跑，还是好好担心自己的性命吧！”爱尔兰德恶狠狠地说道。
镰刀迅速收了回去，伊瑟拉的另一只爪子从旁边拍过来，贴着爱尔兰德的身子过去，差点把她拍个稀巴烂。她又不得不往后退出一段距离，而这时梦境女王做出了她没有预料到的事——当着爱尔兰德的面，伊瑟拉的身形迅速缩小，变成了暗夜精灵的外貌。
“逃跑？咱怎么会帮那家伙逃跑啊？咱可是伊瑟拉！”她冷笑着回应对方的质问，“咱是想让汝等死得更快点而已呐！”
——我恨你，艾鲁拉。
那个早就应该被忘却的声音，现在却在耳畔回响起来。然后她发现自己立刻就想起了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相同的话。原来自己还是忘不掉。
从那时候算起，已经过了多久呢？似乎并不算长，但有时又会觉得这些曾回响在自己耳边的话语距现在已十分遥远。
——从小到大，明明不管什么事我都做得比你好，不管在哪里受到的嘉奖我都比你多。但是为什么你就从来不想超过我呢？
——而且，这样的你，为什么却可以……
那个人当时还说了什么呢？记不得了。是那个时候就没听清？还是说自己忘记了？抑或说是根本就不愿想起来。
但最后的那句话，却是一直记得的。
——我诅咒你！厄运会永远萦绕在你身边，你的血永远不会纯净！我孤独地死去，你也必须孤独地活着！你没有资格去死！没有资格！
她接受了诅咒，放弃了与那个人一同死去的权利。而后她才发现，原来活着有时并不见得比死去好。以往的同伴们用猜疑的目光看着她；那些被她超过的人暗地里诋毁她，说她是因为被诅咒了才拥有强大的力量，大德鲁伊的称号她根本就配不上；就连一手把她培养起来的导师也摇头叹息，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只有一个人依然看着她，带着特别的眼光。但是她不能接受这个人的视线，不能面对他。
这个世界对我撒了一个谎——在她脑子里，这样一个观念开始根深蒂固。既然世界欺骗了自己，那么自己也干脆披上羊皮，去欺骗世界好了。
对着镜子，开始学习怎样用虚伪的笑容来消除别人的抵触，学习怎样用天真的表象欺骗所有人，学习用看似自然得体的举止掩盖越来越阴暗的内心。镜子里的那个人究竟还是不是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自己知道便好。
时光流逝，自己似乎也被镜子里的那个傻瓜麻醉了，以为艾鲁拉就应该是这样子的才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整个世界的万千生灵都在撒谎，我也一样。大家都一样，不是很好吗？
这样的认知，最后却破灭了。仅仅因为一个陌生人在某个冬日的黎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这粥真难喝。
这个人不认识自己，但她却没有对自己撒谎。想到什么说什么，是这个人的特点。不管是开心的事，还是悲伤的事，都如此直白地表露出来，没有丝毫隐瞒。
这只是一个开朗的人吧——她这么认为。于是在短暂的相处之后，她一边和对方道别，一边告诉自己，忘了这人。但世界又撒谎了，它鬼使神差地把自己和这人又拉到了一起。她发现对方还是那样子，而且……还是清楚地记得关于自己的一切。
很快，她知道了关于这个人的更多故事。她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算不上有多么不幸。这个人也在撒谎，但却从未忘记真相。谎言让这个人活了下来，但没有侵害其身心，反而造就了一个更加真实的自我。她惊讶地发现，谎言没有摧毁人，却让人变得更加坚强。
于是她意识到自己错了。每个人对于自己的过去都会有一点介怀，但不管那时候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都是属于一个人的，都是真实的自己。
——再多的悲痛与愧疚，一味地选择忘却是无济于事的。只要是自己经历过的事，都属于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记住它们，比记住那些快乐的事情更加认真地记住它们，然后学会继续前进。
艾鲁拉紧咬牙关，一只爪子狠狠戳进了自己腿里。清晰的痛觉让她渐渐恢复了理智，身上那些钢刺一样的毛发也缓缓褪去。
她发现自己正在下坠，而正下方不远处就是死亡之翼。这只怪物似乎有些精神恍惚，但正在恢复中。片刻之后，他已经张开翅膀，准备向上飞。但不知为何，他竟然没有注意到从上面直落下来的自己。艾鲁拉意识到自己如果就这样搞个突然袭击的话，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过，对方可是死亡之翼……
对，是死亡之翼。自己此刻在这儿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打败他吗？
光是想一想，血液就仿佛要沸腾起来。
“好了，你操纵我这么久，现在换我来操纵你。”
艾鲁拉暗暗地对心中的恶魔发出了警告，然后开始吟唱对她来说还十分陌生的黑暗咒语。她的身体重新开始向狼人的外貌改变着，无数的负面情绪也再次冲击她的神经。但现在她对这种程度的痛苦已完全不在意。
“汝要是还听得懂龙语，就给咱接着呐！”
伊瑟拉在尝试呼叫她。艾鲁拉转头向背后看了一眼，发现一个紫色的球体正接近自己，魔法的光波在其中闪耀着。
“给咱打穿那混蛋！”
死亡之翼终于察觉到了从正上方逼近的艾鲁拉。他本来以为对方不过是跟着伊瑟拉一起来的普通德鲁伊罢了，但在双方距离仅有咫尺之遥时，他才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对自己而言最危险不过的可能。
“你要挑战我？！”他咆哮着，把一只爪子横在了面前。
艾鲁拉的手触摸到了魔法球，这个玩意儿现在已经滚烫得不行，摸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爆炸。她在心里暗暗骂了伊瑟拉一句，努力用手维持球体的方向，把它用力推到身前。
“轰！”的一声巨响，魔法球撞在死亡之翼的前臂上，硬生生打出了一个洞。而那个被忽视了太久的小小身影从中穿了过去，锋利的双爪像钉子一样，准确无误地刺进他那暴露在外的巨大眼球里。
那个时候，黑龙的惨叫声连远在地平线另一端的阿莱克斯塔萨都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