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第十七章 他，耐萨里奥（下）

在独自前去阻止死亡之翼的路上，克罗诺木又遇到了她。那个披着盲女外皮的黑龙正不急不缓地在沙漠中走着，当克罗诺木从头上飞过时，她轻松地吹了个口哨。

 

“孤身去找我父亲算账？你原来有受虐的癖好么？”

 

这当然不算是一句友好的话。克罗诺木转身飞下来，落在她的身前。她觉得从正面骤然传来一阵强烈的杀气，但很快又平息了，看来这个青铜龙也正陷入某种矛盾之中。

 

“萨兰利安，你又把你的假身挖出来了？”克罗诺木皱着眉头问道。

 

“当然不可能。”萨兰利安冷笑着摇头，“在使用你为我做的那个假身期间，我研究了一下制作技术，试着弄了几个复制品。大概是手艺不够熟练吧，最后就剩下这一具可以用。”

 

“多此一举……”克罗诺木低声咕哝道。

 

“哈，被我偷学了技艺，所以感觉很不爽？”萨兰利安满不在乎，“行啦，这样的话万一哪天假身不能用了，我也不必跑来麻烦你，自己就能解决。”

 

虽然眼上罩着黑纱，但克罗诺木觉得她的眼睛似乎眨了两下。

 

“而且，我想用那具假身来纪念一下我那个尸骨无存的母亲。”

 

“这样也好。”克罗诺木点头。

 

萨兰利安刚板起不到几秒钟的脸上又露出了令人不舒服的笑容。“那么言归正传。”她说道，“克罗诺木，你如果现在就要去和我父亲拼命的话，恐怕是毫无胜算的。”

 

“我知道。”

 

“那你还去？”

 

“我不去的话，让谁去呢？”

 

这个很干脆的回答让萨兰利安略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挠了挠头，笑出声来。

 

“哈，你说不定比我父亲还疯。”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无奈，“既然你正好要去那边，不如这样吧……有个东西我忘了交给死亡天使，你帮我转交一下罢。”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发黑的石片，随意地扔在地上。

 

“这是什么？”克罗诺木问道。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关于爱尔兰德的往事么？维斯潘尼斯真可谓是凡人之中难得一见的杂碎，但大概是希望自己死得安宁点，他临终前倒是好好地进行了一番忏悔。由于这家伙的一生实在太好玩了，我便忍不住把他最后时刻的表演记录了下来，烙在这块石头里。你在她面前打碎石头，然后她就会和那个杂碎再次见面，聆听他最后的遗言，我想到时候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克罗诺木捡起了石片。在爪子碰触到这小东西的同时，一段往日的影像飞快地钻进了她的脑子里。这是烙在石头里的，真实发生过的事，但亲眼目睹之后，连她也不免有些惊诧。

 

“嘿，你也被吓到了吗？”萨兰利安以戏谑的口吻问道。

 

“你为什么不早些把这东西交给她？”克罗诺木皱起了眉头，“如果你这么做了，很多悲剧都可以避免。”

 

面对质问，萨兰利安只是轻轻笑了笑。

 

“如果什么事都不发生的话，这个世界岂不是很无聊？”她冲着克罗诺木摊开手掌，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而且你是不是活了太久，老糊涂了？别忘了我是谁。我是萨兰利安，灰色的噩梦，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黑龙后裔啊。”

 

“……你母亲比你善良太多了。”

 

克罗诺木是怀着厌恶说出这番话的，她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离经叛道的行为准则，尽管她自己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巨龙。

 

“唔，虽然听上去像是对我的指责，但也可以看成是对我母亲的赞美呢。”萨兰利安笑着点点头，“那么，谢谢你的称赞。”

 

——果然，看到现在这样子的她，还是忍不住同情起来。本该在母亲的襁褓中幸福生活的萨兰利安，到现在为止，没有真正以“龙”的身份体会到丝毫的幸福。这样一个孩子，又怎可能让她一点都不恨这个世界呢？

 

 

 

于是克罗诺木还是默许了萨兰利安的阴暗心理。在躲避死亡之翼和爱尔兰德的强攻时，她耐心地寻找着机会。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死亡之翼摆明了是要杀掉她，光是要躲开这个疯子的攻击就已经十分费力了，反击什么的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身上的伤口又痛起来。虽然她用水晶制成了一副坚硬的外壳，但受其保护的身躯并不会因此就康复了，被诺兹多姆的狂怒之火烧成重伤的事实依然存在。这种难以言状的剧痛令她的半个身子都变得迟钝起来，飞行的速度也顿时慢了许多。而当她忍住痛打算飞得更高一些的时候，一只黑色的爪子已经拽住了她的后腿。

 

克罗诺木的飞行戛然而止。接下来她发现自己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变成了死亡之翼手中的玩具。这只黑色怪物完全没用使用魔法，纯粹依靠原始的巨力抓住了她，然后拉着她的腿，把她朝地面上狠狠一扔。克罗诺木如陨石一样狠狠扎进了沙漠里扬起了漫天的尘土。

 

“太弱了！”死亡之翼大声吼道，“我面前这个对手真的是时间调整者克罗诺木吗？！”

 

他用前爪聚起了一团魔法烈焰，准备对着克罗诺木坠落的地方扔下去。但尘埃落定时，他突然发现对方的踪影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夸张的巨坑。

 

“哈！这种小把戏！”死亡之翼不屑地大笑，“爱尔兰德，把你的力量借给我！”

 

从他翅膀下面伸出了一柄大得惊人的黑色尖刀，刀刃看上去极为锋利，而刀的另一端和翅膀紧紧贴合，如同一体。他扬起翅膀，刀也跟着挥至最好处，然后对着正前方的天空猛地劈下。

 

一开始并没发生什么反应，但过了一小会儿，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裂缝。克罗诺木捂着胸口从缝隙背后钻了出来，脸上露出明显的痛苦。

 

“啧啧，不行不行，你真的不行。”死亡之翼叹息着摇头，“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亲爱的克罗诺木，你竟然无法掩盖自己的气息。如果老是这样下去，你制造再多的幻象又有什么用呢？你看，我现在就要杀你了，而且每一击都能准确地招呼到你身上。”

 

“能杀我的话就尽管来。”克罗诺木咬紧牙关，从牙齿缝里吐出一段细微得快要听不见的话。

 

她的目光转向死亡之翼背上的那个人，嘴角突然朝上一扬。

 

“不过杀了我的话，有些人可能会感到很遗憾……”

 

“你到底想说什么？！”

 

爱尔兰德突然叫了起来，连死亡之翼都被吓了一跳。没等他回过神，这个暗夜精灵已经举着镰刀冲向了克罗诺木，愤怒和焦虑在她脸上交织着，原本可爱的脸蛋也因此扭曲得十分难看。

 

奇怪的是，克罗诺木看上去根本不打算躲避。当爱尔兰德冲着她的脑袋举起镰刀时，她只是轻轻扬了下爪子，将一块黑色的石头扔了出去。

 

然后，最诡异的事情就在死亡之翼面前发生了——当镰刀轻而易举地粉碎石头时，爱尔兰德突然瞪直了双眼，像失去了主人的提线木偶一样定在了原地。她的翅膀还在扇动，但身子已经完全凝固了，就连镰刀从手中滑落都毫无察觉。

 

然后他看见了克罗诺木那似乎含有什么深意的笑容。这只青铜龙每次笑起来的时候，都肯定会发生不好的事。

 

“你对我的天使做了什么？！”死亡之翼气得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咆哮起来，张开双翼冲了上去。但这时突然从头顶传来一阵强烈的魔法气息，随之而来的血腥味令他差点呕吐。他连忙抬起头，同时调整好姿势——本能的意识在提醒他，有棘手的敌人找上门来了。

 

一个红色的传送阵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张开，伫立在魔法阵里的是一个全身没入漆黑之中的人。这个人他以前见过，而且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将其列为自己计划中最大的障碍之一。

 

“一百五十五只。”这人说话的声音显得没啥力气，“你养出来的那些暮光龙，是这个数没错吧？”

 

 

 

 

 

 

 

 

天与地的界线忽然消失了，目所及的一切顿时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之中。

 

“这是萨兰利安送给你的礼物。”克罗诺木的低语在耳畔回响着。

 

爱尔兰德紧张地四处张望，想找到脱离这片黑暗的方法。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意识似乎和身体脱离了，连自身的存在感都变得淡薄起来。感觉不到手脚的活动，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甚至连时间的观念都是模糊的——仿佛遁入黑暗只是短短一瞬，又像是已经过去了很久。

 

前面不远的地方，一簇微弱的光在闪动着，像是招呼她过去。

 

而后，当她走近那里的时候，看见了那个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和她一样，这个老人也正被深沉的黑暗所包围，他苍老的面孔与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比起来，不禁令人感慨岁月的无情。但是，再漫长的岁月也无法消去他在爱尔兰德的记忆中刻下的印记。

 

“维斯潘尼斯……”爱尔兰德喃喃地叫着这个老人的名字。

 

她知道对方不会回应，因为这不过是个幻影，即使它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她也确定这不是完全虚造出来的影像，而是那个好事的萨兰利安留给她的记录。这无法碰触的、缥缈的幻影，是在那个不为她所知的世界角落里真实存在的往事。

 

——维斯潘尼斯，这个为她所痛恨的禽兽，临终前的一刻。

 

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老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空洞的瞳孔一动不动地、茫然地望着前方。

 

“这是第几次做相同的梦了？”维斯潘尼斯以十分老迈的口吻叹息道，“每一次都会回到那个时候，见到你。每一次醒来，都让我痛不欲生。这真是莫大的罪孽啊。但如此反复的折磨终于要结束了……死亡，安宁的死亡。我没有想到我这样的人会以这么平静的方式死去。”

 

确如他所说，亲人都被要求出去，只留下他在这儿静静等候死神来敲门，临终前的一切都显得很安静。不管他这一生做过什么，此时都显得无足轻重。爱尔兰德眼前的仅仅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在平静地迎接死亡的到来。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刻你就在我身边，看着我。原来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忘却你的存在，无法抹去对你犯下的罪行。爱尔兰德，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远离人世的罪恶，远离我们肮脏的双手。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发现你是正确的呢？权力、地位、钱财、名声……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在人死后就一文不值。我追逐这些东西长达半生，直到我亲眼看到了艾萨拉王朝的覆灭，看到了贪欲对这个世界造成的伤害，我才终于懂得了你的想法。你真是位不可思议的女性。”

 

说到这里时，爱尔兰德发现老人的眼角闪着泪光。

 

“我不乞求你的宽恕，暗影公主。我对你犯下的恶行，就算让我死一万次也不算多。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你，甚至焦急地期盼你找到我，给我一个被你杀死的机会，好稍微偿还一点……然而最终我还是没能再看到你。如今我的生命即将结束，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的仇恨也能被我这腐朽的生命带走，不要再殃及其他的无辜者。我有很多孩子，他们都没有继承我的肮脏血统，因为他们都是战争的孤儿，被我收养，然后改成和我一样的姓氏。相信我，暗影公主，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无辜的。我没有勇气告诉他们曾经发生在我和你之间的那些事，如今只好求上天能把我的话传达给你。恨我吧，深深地恨我，不要恨更多的人。有罪的人都已经死了，我是最后一个。我恳求你，带着希望活下去，把你曾经教导我的那些理念紧紧抓着，用它教导更多的人……”

 

大概是这番自言自语说得太急促，维斯潘尼斯剧烈地咳嗽起来。

 

然后，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这模样看上去就像是因为太过疲惫而要好好睡一觉的样子。

 

“对不起……”他反复地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连嘴唇也不再动一下了。黑暗渐渐将他包围起来，直至最后一丝明光也消失不见。

 

在无尽的深黑之中，一个细弱的抽泣声悄悄地响了起来。

 

 

 

“你把我的孩子们杀光了？”

 

死亡之翼冷冷地看着维恩。暮光龙群的覆灭就像是早被预料到了一样，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因此受到哪怕一丁点的影响。相较之下，倒是爱尔兰德的状况更让他担心。

 

维恩耸了耸肩。“我哪有那么厉害。”他同样以冷漠的口吻回应，“你难不成认为那些杂鱼能伤害到守护巨龙？”

 

话音还没落，两个新的传送阵就在死亡之翼身旁不远处打开了。阿莱克斯塔萨和伊瑟拉分别从里面钻了出来，用愤怒的目光死死盯着这只巨大的黑龙。

 

“哎哟，被包围了。”死亡之翼竟然笑了起来，“怎么办才好呢？”

 

他把目光移到克罗诺木身上，看样子是想等待对方的宣告。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克罗诺木飞到了比他略高一点的地方，和另外两只巨龙一起把他逃走的方向堵了个严严实实。

 

“投降吧，死亡之翼。”

 

“哼……”

 

出人意料的，死亡之翼突然轻蔑地笑了起来。他又一次扫视四周，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高傲与不屑。

 

“你们装样子的本事令我佩服不已，但太装模作样往往代表了自身的弱小。”他不慌不忙地说道，“阿莱克斯塔萨和伊瑟拉，你们看到了巨龙们的结局之后，还会像现在这样冷静地先包围我，再逼迫我投降？别搞笑了。你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对付我了吧？！”

 

阿莱克斯塔萨的翅膀往内收缩了一下，但没逃过死亡之翼的眼睛。他已经看见了翅膀下面那深深的割伤。红龙女王现在只能以十分勉强的姿态飞行，根本不可能放开手脚战斗。而伊瑟拉的呼吸早就紊乱了，契约者巨大的体能消耗把她逼到了极限上，随时都可能会崩溃。至于克罗诺木——用水晶拼起半个身子的青铜龙，还有什么可怕的？

 

“敌人只有一个了啊，只有一个！”

 

他亢奋地大喊起来，身子突然改变了方向，如离弦之箭，对着正上方的维恩就冲了过去。虽然这家伙也已经半死不活，但直觉告诉死亡之翼，最大的威胁现在依然是他。果然，维恩也提前察觉到了危险，手中立刻出现了两柄红色的拳刃。在死亡之翼将要撞飞他的瞬间，他灵巧地向前一跃，正好落在黑龙的头顶上。

 

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在吱嘎作响，随时都有可能直接散架，但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维恩强忍住痛苦，举起拳头，准备打烂死亡之翼的脑袋。

 

“天真！”

 

死亡之翼这次的喊声竟然带着一丝喜悦，他身上的那些伤口突然扩大，滚沸的熔岩肆意向外喷涌，如同活跃的火山地带。维恩差点被一大团岩浆烧成灰，连忙朝一旁跳开，但也因此失去了平衡，从黑龙头上跌落下来。而熔岩不但没有因他的远离而停止喷发，反而更加激烈。死亡之翼毫无节制地释放着体内的能量，让熔岩变成了滚烫的火雨。三只受伤的巨龙来不及躲开，眨眼间就被砸得遍体鳞伤。

 

“死亡之翼！你想自杀吗？！”阿莱克斯塔萨愤怒地咆哮着。

 

“怎么可能？”死亡之翼自信满满地笑着，“你忘了我手中有什么东西吗？”

 

他不慌不忙地把一段木制的法杖举在手中。杖的一端闪耀着黑光，而杖身也有大半被浸染成了黑色。

 

“埃提耶什……这是凡人最伟大的发明，甚至超过了龙之灵魂！”他亢奋得难以自制，“你们这些守旧的废物，现在只配在我脚下哆嗦！我要用埃提耶什除掉你们，在旧世界的废墟上建立新的世界！”

 

他把法杖高高举起，大声吟唱起毁灭的咒语。火雨的规模越来越大，连沙漠都已经变成了火海，而三只巨龙的身形也被这漫天的火焰吞没，不可能再飞起来和他抗衡了。尽管火焰把他的身体也烧得面目全非，覆在背上的精金铠甲都已熔化，但这点痛苦比起胜利的喜悦简直是微不足道。

 

“看到没有？！你们这些杂碎看到没有？！除我之外，这世上没有其他的神！”

 

——对了，还要和一位朋友共同分享这喜悦。

 

“爱尔兰德，我的天使，你看到了没有？！我们赢了！新世界的大门已经敞开了！”

 

他很快就在火海中找到了爱尔兰德的身影。他的天使还和刚才一样，像是失了魂一样呆立着。他原本深深地为爱尔兰德的状况担忧，但现在不用了——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可以阻止他的敌人，而在新世界里，爱尔兰德的所有痛苦都会渐渐消去的。

 

把一个纯洁的未来交到她的手上，这是他的信念，也是使命。

 

“我的天使……”

 

他的笑容突然凝固了，因为一个不祥的东西出现在了视野里。

 

在火海中，一个个几乎看不清的红色魔法阵，像是有序地排列起来一样，正飞快地接近爱尔兰德。每一个魔法阵消失的瞬间，新的魔法阵就会出现在它前方，离死亡之翼的天使更近的地方。那个坚韧得如顽石一样的黑影，正借助着魔法阵的推动，奋力地向前。

 

——那个家伙，他的目标再明显不过了。

 

“爱尔兰德……爱尔兰德！”

 

死亡之翼惊惶地呼喊着，但爱尔兰德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在无边的火海之中，血红的巨剑已经高高举起。他觉得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更让他紧张了——紧张得整个身子都要撕裂。

 

“爱尔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