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第十八章 何谓正义？
只要杀掉爱尔兰德就赢了——始终把这个关键点记在心里的维恩，现在已然把别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在哀求他停下来，但他却在剧痛的折磨下把自己的速度提升到了顶峰。血肉在和碎裂的骨骼摩擦着，将要剥离；呼吸已经无法调整，每吐一口气都像是顺道释出了大量的生命力；至于手脚，早就没什么知觉了，握着剑也仅仅是出于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而已。这是第几次莽撞地以将死之躯来战斗了？他自己都记不清。
——只要杀掉她，死亡之翼也会跟着完蛋。虽然克罗诺木不希望死亡之翼死掉，但现在的局势可由不得她。不是敌人死，就是我们亡。
爱尔兰德仍然低着头，神情木然。她看上去被克罗诺木的魔法击溃了神志，以至于维恩的巨剑都已经要砍到头上了，依然毫无反应。
但是，最后这一寸的距离，维恩始终还是没能跨过去。一个闪亮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他的剑刃与爱尔兰德之间，来不及收住的剑直接砍在了这东西上面。这次碰撞仿佛开启了灾难的魔盒，狂暴的旋风猛然刮了起来，瞬间就把他的剑卷走，而当他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这阵风已经凛冽得如千万支刀子一样，开始蚕食他的手臂。紧接着袭来的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他嗅到奥术能量失控的臭味时，整个人已经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远远飞了出去。
强烈的冲击也让爱尔兰德猛地从幻觉中惊醒。她发现埃提耶什不知什么时候横在了自己面前，杖身被一层魔法结界保护着，但上面已经多出了一个明显的裂痕。
“爱尔兰德！你没事吧？！”
耐萨里奥在急切地呼唤她。她抬起头，很快就在苍茫的天空中捕捉到了那个已然有些扭曲的黑影。
“我没事。”
她用力甩了甩头。刚才呈现在她眼前的幻象搞得她脑子里一团乱。
“那就好。”耐萨里奥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来，我的天使，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他的目光并未朝向爱尔兰德，而是始终放在火海深处。埃提耶什被他扔出去之后，蔓延整个大地的火势也稍微减弱了些。在冲天的红色烈焰中，两只巨龙的轮廓正变得渐渐清晰起来。她们和自己一样已经筋疲力尽，伤痕累累，但亦与自己一样不肯放弃。
这是身为守护者的责任，还是身为龙族的尊严呢？抑或两者皆有？
耐萨里奥的脸上虽然挂着残忍的笑容，但心头却有些沉重。伊瑟拉、阿莱克斯塔萨、克罗诺木，还有在漫长的岁月里死在他手上的无数巨龙，他们都曾是自己的同伴，曾被他视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他最终还是走上了与他们对立的道路，只为了他一己的信念。
——要创造一个纯洁的未来。
“当你们在天上自由翱翔时，我却必须注视着大地……”耐萨里奥叹息道，“这片土地是如此肮脏，已到了无法得到救赎的地步。我所做的只是根除错误，让世界走向正轨罢了。”
从火海中传来了轻蔑的笑声——阿莱克斯塔萨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死亡之翼，你在这么做的时候，可曾顾及这世上万千生灵的感受？”
“没有。”耐萨里奥很干脆地回答道，“因为就算顾及到了也没有意义。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元素都在拒绝发展，拒绝进化。那些渺小的生灵与你一样，不会懂得体谅我，更别提拥护我。”
“因为你在毁灭他们。”
“毁灭是为了重生，而任凭他们愚昧的生存下去，到最后只会断送所有的希望。凡人在毁灭这个世界，他们掠夺不属于他们的资源、疯狂地钻研禁忌的魔法、甚至要征服天空和大地。我已不止一次听见这个世界深处传来的悲鸣声，你难道就没有听到过吗？我亲爱的阿莱克斯塔萨。”
“没有。”红龙女王冷冷地回应了他，“一次都没有。”
“……你真是个冷漠的家伙。”
“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
这是阿莱克斯塔萨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两只巨龙终于脱离了火海，艰难地飞起，与耐萨里奥在空中对峙着。她们身上到处都是灼伤，她们的双眼冰冷且无情，从中能感受到的唯有绝对的敌意。
“我真希望你能再叫我一次耐萨里奥。”他长长地叹息着，“但那大概是再也无法奢求的愿望吧。”
——所以真是可惜啊，阿莱克斯塔萨和伊瑟拉。我不得不杀了你们。
爱尔兰德把埃提耶什握在手中，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她还没搞清楚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清醒过来时，首先看到的是凶神恶煞的维恩。他的剑差点砍掉自己的脑袋，如果不是耐萨里奥情急之下把埃提耶什扔过来，恐怕自己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不对，应该是两具。作为契约者，自己的死亡同样会连累到耐萨里奥。这样的话，上万年的努力就会在顷刻间化为泡影。
怀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她朝高处望去。三只巨龙在天上形成了一个三角，他们的身躯各自被不同颜色的魔法护盾包围，正咆哮着飞近，扬起他们的翅膀与爪子。艾泽拉斯最古老的三位守护者，现在正要为他们秉持的信念而展开最后的搏杀。
然后她立刻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耐萨里奥身边现在并没有埃提耶什。已经到了极限的黑龙之王将被迫以自己的力量迎接两只守护巨龙的挑战，不论怎么看都是不可能有胜算的。
“这样不行，耐萨里奥！”
她惊叫起来，连忙张开魔法制成的翅膀，准备飞过去帮助自己的同伴。但这时一阵极其强烈的压迫感突然从背后传来，就像是有人用刀子刮着她的背梁一样。她发现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又出现了那个令她厌恶的魔法阵，青铜龙的巨爪从里面探出来，拽住了她的脚。
克罗诺木又一次出现在她料想不到的地方。而这一次看到对方那张脸的时候，她竟然禁不住全身发抖。在她印象里，克罗诺木始终是冷静而且温文尔雅的，不管发生多大的事，始终以淡然的姿态示人。但此刻眼前的这个克罗诺木与她记忆里的那个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只巨龙的神情狰狞得可怕，覆在脸上的水晶，夹缝里甚至渗出了发黑的血；巨龙的双眼也失去了以往的平静，现在连瞳孔都看不到了，整个眼珠子是鲜红的一片；她的嘴巴大张着，露出参差不齐的獠牙，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一口把这个小小的暗夜精灵给吃下去。
这模样不是装出来的，绝对不是。爱尔兰德这时候突然意识到，克罗诺木可能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善良，而只是习惯把自己的本性隐藏起来罢了。契约者的短板就是缔约双方之中相对实力较弱的那一方，只要将其打败，那么另一方也会遭到重创。克罗诺木当然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因为她自己也是契约者。
但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决定这么做？之前明明是有机会的。
克罗诺木的血盆大口已经到了面前。爱尔兰德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举起埃提耶什，把它竖在身前。杖的顶端正好杵在克罗诺木的牙床上，激起一片噼里啪啦的火花。青铜龙闷哼了一声，咬下的动作稍微迟缓了一点，仅仅撕下了爱尔兰德的衣角。她的力气如此之大，以至于埃提耶什一下子被咬作两段。
“糟糕……”
爱尔兰德想起了之前被法杖震飞的维恩，心里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断裂的埃提耶什又一次不受制约地释出了力量，而且比刚才还要凶猛，竟然在爱尔兰德面前直接形成了一阵龙卷风。就连克罗诺木这样体型巨大的巨龙也难以自制，大半个身子瞬间被卷进了风暴中央。她急忙启动传送魔法，勉强把自己重新拖进了独立空间里，随即失去了踪影。爱尔兰德则连忙朝一旁飞开，而当她想起埃提耶什不在手上时，已经无法在这黑色的风暴里寻觅到法杖的踪迹了。
巨龙的咆哮声又一次响起。在她正上方，耐萨里奥已经和阿莱克斯塔萨纠缠在了一起，而伊瑟拉趁机咬住了他的一边翅膀，用牙齿狠狠地撕扯起来。失去了埃提耶什的帮助，黑龙很快陷入了不利局面。
“该死……”爱尔兰德急得全身发冷，“耐萨里奥，我来……”
“你给我留下！”
伴随着充满恨意的怒吼声，一个黑影从火海里跳起来，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冲到爱尔兰德面前。她刚准备防御，脸上就重重挨了一拳。对方趁势摁住她的脑袋，把她往地面推下去。
狼人的身形，还有血迹斑斑的脸。是艾鲁拉。
“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狼人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你们杀死无辜者、焚烧大地、还以受害者的身份自居……你们该去死，该去死！”
爱尔兰德愣住了，她无法相信说出这番话的人竟然是那个声明要让仇恨终止的女德鲁伊。现在这个狼人，根本就是一个已经失去理智的疯子，不管怎么看都更像是把仇恨牢牢记住了，要找她索命。
“你们……你们到底还要杀死多少人才满足？！”
大概因为喊得太大声，喉咙里进了沙子，艾鲁拉猛地咳嗽起来。但她的手丝毫不肯松开，整个人压在爱尔兰德身上，带着对方一同朝火海撞过去。
维恩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焦黑的沙漠中央。四周全是火，肆意灼烧着一切可以被点燃的东西，连最弱小的动物也不放过。这片火海是一个与“生”完全无缘的世界，如果说真有地狱存在的话，那地狱大概就是这副模样了。
血灾不在身边，也没有化成血水回流到体内。维恩咬了咬牙，拼命用手撑着身子，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这时他留意到了自己的右臂——铠甲连同血肉都已经被蚕食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被熏黑的骨头，有如骷髅一般。
“混蛋……”他气恼地骂起来。
擦掉眼角的血污，视线变得稍微清楚了些。他举起还算完好的左臂，用心灵感应呼唤起同伴的名字。
“克罗诺木，你在哪儿？”
过了许久，一个魔法阵终于在他身边打开。青铜龙宽厚的爪子从里面伸了出来，然后是头和身躯。他发现这位朋友现在也是伤痕累累，气息微弱。
——但至少我们都还活着，这已经很不错了。
维恩想告诉克罗诺木，自己身体的再生能力已经失效，但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决定不说出来。如果克罗诺木知道了的话，一定会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帮助他的，那样就和他坚持的意见背道而驰了。现在绝不能给她增加更多的负担，绝对不能。
“你的手臂……”克罗诺木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没事。”维恩装作镇定的样子，“等会儿就会复原，别忘了我来自哪里。”
他的回答让克罗诺木稍微放心了些，于是这只青铜龙仰起头，向天空望去。三只守护巨龙之间的战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阿莱克斯塔萨的火焰、伊瑟拉的幻象、死亡之翼的暗影之力，这些震撼世界的强大力量相互冲击，撕裂天空、粉碎大地。巨龙发出的咆哮声如同是古老的悲歌，诉说着龙族曾经的辉煌，以及如今的苍凉境地。
而真正悲哀的是，明明知道这场战争最后只会以悲剧收场，却丝毫无法插手。没有谁能介入他们之间的争斗，因为这争斗本身已经脱离了“谁更强大”的范畴，而是更高一个层面上的东西。
克罗诺木突然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胸口。目睹此情此景，她无法克制内心的痛苦。
“世界……这个世界在哭泣啊……”
她听见了哭声。从火里传来、从风中传来、从每一个角落传来。无数细微的恸哭汇聚在一起，织成绝望的诗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很清楚。这般疯狂的战斗持续下去的话，世界会被毁掉的。但是，她能阻止守护者们吗？
而且，正在发生的这一切，不就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吗？
诺兹多姆消失了，玛里苟斯被变成了天灾军团的一员，而现在……
——秩序终荡然无存，凡人与守护者早已化为灰烬。我看见了最后一天的黄昏。
她想起了众神之父的预言。现在这个预言正在演变成事实，以无法遏制的趋势。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克罗诺木！喂，清醒一点！克罗诺木！”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维恩正用力拍着她的爪子。这个人也是被她的一己执念卷进来的，是她的搭档，是受害者。她这时突然意识到，虽然与他仅仅共度不到十年，在她漫长的生命里显得微不足道，但对于这个人来说却是半生的时间。这个有着一半恶魔血统的凡人，将自己的生命寄托在她手上，与她相互依靠着走到了今天。
为什么这时候才想起来这样的问题——他能在这个即将崩溃的世界里活下去吗？
“维恩，我……该怎么办才好……”
如此软弱的话，她还是说了出来。
“问我干什么？”维恩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冷漠，“你应该问你自己。”
克罗诺木愣住了，好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但她还是很快就听懂了维恩话中的意思。
“我们很难介入这样的争斗之中，大家都失去理智了。”她叹息道，“但是，也许机会尚存……与其说为了活捉死亡之翼而放任他危及阿莱克斯塔萨和伊瑟拉的性命，还不如……”
这是一个危险的决定。在已经失去了两只守护巨龙的前提下，再有守护巨龙失去，世界的平衡能不能维持住，是个很大的问题。
“但是，也有可能造成最后的颠覆。到时候，我就真的成为艾泽拉斯的罪人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维恩冷笑了一声，“克罗诺木，你不是孤独地战斗，我是你的契约者。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至死方休的，别忘了。”
——的确，我明白。
——这个人，不管我怎么做，都会站在我这一边吧。
——甚至选择和我一同背负罪恶。
“维恩。”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神态，“谢谢……”
“不用。”
耐萨里奥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现在连维持飞行都很困难，魔法的力量也越来越弱。但他还是继续飞着，继续咬着牙放出一个又一个法术。他懒得去想自己什么时候会败在阿莱克斯塔萨和伊瑟拉手上，也不想管那个随时可能从暗处偷袭过来的克罗诺木。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绝对不能死，绝对要获得胜利。
在那个光辉的时刻到来之前，不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阿莱克斯塔萨躲过了他的魔法，然后抓住他露出的空隙，猛地冲到了近身处。她巨大的双爪狠狠抠进了耐萨里奥的肩膀上，嘴巴则对准他的眼睛喷起火来。连金属都可以熔化的生命之火瞬间烧掉了黑龙头上的鳞片，也让他之前被艾鲁拉打伤的那只眼睛彻底失明了。但耐萨里奥全身上下肆意喷发的岩浆也因此洒在了红龙女王身上，痛得她尖叫起来，不得不松开了爪子。
接下来是伊瑟拉。她绕到背后发起了偷袭，但因为太过疲劳，动作显得笨拙了许多。在她用獠牙带走耐萨里奥半截尾巴的同时，她的翅膀上也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爪印。
“你们别想打败我！”耐萨里奥喘着粗气，大声吼道。“你们赢不了！”
怪物——在两只雌性巨龙眼里，现在这个敌人只能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了。从外表看，他的身形扭曲成那副样子，到处是伤，早就不可能活着了。但他确实还活着，不论怎么使力都无法打倒。
——到底要有多么坚定的信念，才能支撑他活到现在？
不论是阿莱克斯塔萨还是伊瑟拉，都思考着这个问题，但也都无法做出回答。
“我说过了，我和那个孩子约定……”
耐萨里奥突然吐出一口鲜血，随即连滚烫的岩浆竟然都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他的身体内部明显已经被堕落的熔岩烧毁殆尽了。
“我……要把一个纯洁的未来……交托给她……至于我自己，大概也是这个腐朽旧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只要她能活着，在新世界里幸福地活下去就好……”
“这个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伊瑟拉忍不住叫喊起来。
“哈……谁知道呢……”
就在这时，席卷希利苏斯的雷暴突然停了。而当巨龙们发现这个异状时，大地的震颤已变得剧烈无比。不仅地面，连天空仿佛都在抖动，云彩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拖拽着，拉伸成难看的细长形状。紧接着，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沙漠开始凹陷，地表以下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沙丘和山峦都以可怕的速度向下沉降。
目所能及的一切都崩塌了，陷入了毁灭的劫难中。什么都不再有，除了虚无的混乱。
巨龙们的双目此时已是一片死灰。不需要多么努力地思考，他们也清楚正在发生的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希利苏斯正在他们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领域，一个连创世者也会感到恐惧的领域。
被拉伸到了极限的云层像绷紧的线一样断开了，天空被撕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从那后面，一只巨大的，像章鱼触须一样的东西正缓缓地向缝隙外面伸展。而在它之前，数不尽的飞虫早已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带着吞尽一切的恐怖气势涌出来。
“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来得太早了，它们来得太早了！”
耐萨里奥的疾呼声，在一个更大，更深沉的声音响起时，已然显得微不足道。
“来吧，聆听这个世界最深处的声音。
我是最甜美的痛苦，我是最残酷的希望。
让一切回归本源吧，让创世主的谎言接受破灭的结局。
在一百万年的梦之后，我终于醒来。
而你们，此时必匍匐于我身下。
臣服我，臣服上古之神吧！
赞美我，赞美克苏恩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