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篇 第十五章 长夜
“拆掉两艘船，多搭几个火堆！快点把东西搬过来，天明之前必须搭建起防御工事！”
伯瓦尔站在一团篝火旁边大声发号施令，士兵们则忙着把物资从船上卸下来。沿着数公里之长的海岸线，两万多联盟士兵正在以最快速度登陆，并且建立前进营地。四周一片死寂，连野兽的嚎叫声都听不到，也没有多少树木，目所及的地方除了雪还是雪。这个无数巨龙安息的墓场里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受到了“死”的影响，给人们的心里带来巨大的空虚感。
约西亚站在船头上，对着快要冻僵的双手哈气。放眼望去，只看见在海岸线上延绵不绝的篝火，而更远的地方早已笼罩在诡异的浓雾之中。此时此刻，她暗暗感谢起发明了取火方法的先人，因为如果没有他们的话，也许这些勇敢的战士们早已被这片大陆上的黑暗所吞噬。
“愿这里早日得到圣光的庇佑……”
她低声祈祷了一会儿，用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然后转身向船舱里走去。
房间的门开着，在走廊上就能看见从里面透出的灯光。她刻意放慢了步子，慢慢地走近那儿。
谢天谢地，维恩在房间里，而克罗米不在。他正背对着自己，仔细清点着桌上的干粮和水，然后把这些东西放进背包。看到这个举动，旁人很容易就能察觉到他准备出行，而且是去很远的地方。
约西亚凝视着这个背影，看得有些入了神。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于是用手轻轻敲了一下门。当维恩转过头来之前，她已适时地让足够自然的微笑停留在了自己的脸上。
“怎么了？大小姐。”维恩看着她，以十分平淡的口吻问道。
“准备出发了？”约西亚亦努力让自己内心的起伏不过多地表现在话语中，“这次要去哪儿？”
“往北，风暴群山深处，世界最北方。据说一个重要的泰坦遗物在那里。”
并未如以往那样嬉皮笑脸打哈哈，维恩很干脆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这反常的平静却令约西亚感到更加难受，但又不知道该怎样把自己的抑郁表达出来，只好继续闷在心里。
“什么时候回来？”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她如此问道。
“我也不知道。”维恩笑着摇了摇头，“应该会很快吧。”
“真的？”
“我不好保证。”
约西亚忽然低下了头，牙齿紧咬着下嘴唇，似乎是被什么事情所困扰着。
“怎么了？”维恩见她不说话，于是疑惑地问起来。
约西亚没有回答，嘴唇似乎已经被咬出了血。
“大小姐？”
房门被轻轻合上。约西亚顺手转动了一下门把手，从里面把门反锁。
“维恩……”她轻轻地，但却很艰难地翕张嘴唇。“你和克罗米只剩下两个月的寿命了？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在明亮的油灯照耀下，她看到维恩的影子几乎难以察觉地抖动了一下。
“谁告诉你的？”
“旗舰上所有人都知道了，你是不是故意不想让我知道，才叫我去其它船上帮忙的？”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
“大小姐，你需要搞清楚一点。”维恩打断了她的话，“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些事情呢？大小姐，你向我告白，我很高兴。不对，把我换成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被你告白都一定会高兴得不行，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孩。但我却是无法接受的，这并不是说我对你没有好感，而是正因为有好感才没办法接受你的爱意。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我就想说了，大小姐，我和你走的并不是一条道。我是在黑暗中成长起来的刽子手，而你是在光明的祝福中长大的。我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只是偶然相遇，偶然认识罢了。我的一生将要结束，但你的生命还长。说得俗气一点，我对你来说只应是一个过客。如果你以后能忘记我，那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否则的话大概我们都不会开心……”
他突然停下了，没接着说下去，因为约西亚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变得惨白。她双手抱在胸前，纤细的身子竟然在剧烈地颤抖着，显得十分激动。
“你……你要我忘记你？”她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牙齿不停地打颤。
“……对。”
实际上维恩不想这么回答。如果能成为约西亚心中一直记着的人，那也算得上是一种幸福了，但在他看来也许让对方摆脱自己的阴影会更好。至少那样的话约西亚就不会想起很多年前施加在她身上的法术，还有她因此而遭受的苦难，能够像现在这样安稳地活着。
但他马上就知道了自己的回答是起不到作用的。约西亚双眼睁得大大的，以一种显得有些痛苦的眼神看着他。泪水夺眶而出，但她却想不起用手擦一擦。
“我怎么忘得了？连自己第一个爱上的人都忘记的话，我岂不是像个傻瓜一样？”
她的声音很低，但维恩知道她正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抱歉……但这是为你好。”
维恩觉得自己是个可憎的家伙，在这种时候宁愿看着约西亚当着自己的面崩溃，也不愿张开双臂拥抱她。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如果和她太亲近的话，可能就会铸成大错了。
“一点也不好。”约西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绝对，一点都不好。”
“我不值得你伤心太久，虽然我死掉的时候你若是哭了的话，我也许会感到很欣慰，但那终究是自私的想法。我还是那句话，大小姐，你的生命还长。仅仅度过了不到人生三分之一的岁月，你怎么知道往后不会有真正优秀的男人出现在你面前呢？”
“我不要听那些虚幻的未来设想，我只要现在。”
“你太固执了。”
他已不忍心面对对方的脸。但打算低头继续收拾行李时，却又发现自己现在压根没这个心思。约西亚和以往不同了，逐渐成长起来的她懂得了如何压制自己内心的动摇，但这明明就要崩溃却依然努力维持着虚假平静的模样却让维恩的心如刀绞一样痛苦。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约西亚抢先开口：
“维恩，你依然无法忘记法琳对吧？那为什么又要让我忘记你呢？”
“……”
“还是说，你现在眼里只有另一个人？克罗米……是她吗？”
“不要想太多。”
维恩觉得自己有种被逼到悬崖上的感觉，约西亚的问题让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狼狈地遮掩着。更糟糕的是，对方的双眼虽然还一直看着自己，但瞳孔却正在失去光泽，变得一片漆黑，似乎眼中的神采和她的魂魄都已飞散不见。这样的约西亚，完全就像是个机械性提问的木偶，难以想象她到底把自己的内心封闭得多深。
“但是她和我说了。”她现在的话音完全是木然的，仿佛一点感情都没有。“她说已经以凡人的身姿与你做过爱了，不允许我再亲近你。”
无言以对——维恩现在明白了，约西亚其实什么都知道，而她又是顶着多大的压力才来见自己的。真正的傻瓜从一开始就只是自己而已。
“所以我知道你的意思。什么寿命、人生、未来，那都是早被人们用烂了的借口。”
“抱歉……”
“没关系。”约西亚竟然还在努力让自己挤出笑容来，“真的没关系，这样的话我反而感到有些释然呢。哈哈，虽然一直都很嘴硬，但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胜算的。我怎么可能比得过她呢……”
虽然在笑着，但她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在灯下，她形单影只地站着，从来没有显得比现在更加纤弱。但她依然倔强地站着，一步也不肯动。
——这样下去的话，她会被自己的固执毁掉的。
——而我也会带着更多的愧疚死掉，这真是最差劲的结果。
——到头来，还是只能顺着那该死的想法来吗？
“抱歉……但以后我应该再也不会向你道歉了。”
走上前去，紧紧地，紧紧地，把她拥入怀中。
“我对你并未存有爱意，约西亚·米奈希尔。”他第一次直呼对方的名字，“但是看着你因为我的无能而变成这样，如果我还不能作出一点表示的话，那也太差劲了。虽然我这人基本上一无是处，但如果你不想忘记我的话，我也要好好和你说：谢谢你，约西亚。”
怀中的她还在呜咽着。维恩甚至没有想到这个坚强的少女原来这么瘦小，她究竟要多么努力才能扛起肩上的重担呢？
“维恩……”约西亚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就算是假的也好，说爱我……”
回应她的是沉默。
“拜托，让我任性一次。”
还是沉默。
约西亚似乎嘟嚷着什么，但身子已经不再颤抖了。良久，她终于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人的脸。而在维恩眼中，此刻的她似乎真正平静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不再那么僵硬了，虽然还是有一些勉强。
“本来想等你说了之后，再骂你一句‘骗子’的。”她微笑着说道，“但那样的话我就真的变成一个傻瓜了。”
她从维恩的怀里挣脱，向后退了一步，而后牵起了对方的双手。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嗯。”
在维恩点头时，约西亚突然产生了新的担忧。她不知为何开始觉得这弄不好就是他们彼此间最后的对话，但虽然不甘心以这么平淡的方式结束，却又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话语了。结果在着急了一会儿之后，她还是只能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
维恩拿起了行李，而她也让开了路。在门被打开又将要关上的时候，两人最后对视了一眼，但都没有看懂对方眼里想表达什么。
关上门之后，维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他这样告诉自己——不会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但是，就算努力说服自己，却依然无法熄灭在心胸之中燃烧的烈火。那是对自己的愤怒，对亲手犯下的罪行无法原谅、渴求接受制裁的强烈意愿。
但不管怎样，在那个卑鄙的拥抱之后，他已永远无法弥补自己对约西亚的亏欠了。
一只小手从旁边伸出，拉住了他的衣角。这时他才发现另一个人原来早就站在了门外，只是一直都没有让他察觉到自己的气息。在面对约西亚时，内心的挣扎竟让身为契约者的感应都变得迟钝起来，这不得不说是他的失败。
但不管怎样，现在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不再有顾虑，只需奋勇向前。
他重新露出笑容，拉起了这个人的手。与那个温暖得如同太阳化身的约西亚相比，掌心的这只小手冰冷得怕人，但这种触感对他来说却更加亲近，也更加真实。
“走吧，克罗米。”他的口气也不再如刚才那般犹豫，“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起飞了。”
在浓雾渐渐散去时，天空也亮了起来。清晨的阳光斜着照在雪原上，一眼望去唯有白茫茫的一片，寂静且苍凉。
“哎呀，阳光。我不太喜欢这东西。”
海鲁西打了个哈欠，然后骑上了克尔苏加德专门为他安排的死亡军马。在他前面，密密麻麻的天灾大军就像是黑色的洪流，只等他一声令下，就会淹没所有看得见的敌人。而向更远的地方望去，会看到在靠近海湾的地方已经竖起了好几面联盟的军旗。在阳光下，擦得铮亮的盾牌和长矛正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好戏即将开始，嗯？”海鲁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仆人们，把我们的‘战旗’拿出来。”
侍僧们扛着一个装饰得奇形怪状的大台子，从军阵后方走了上来。在这台上竖着一个由无数根人骨做成的大十字架，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罗达里奥就被钉在上面，无助地遭受着严寒的肆虐。
“亲爱的罗达里奥啊！”海鲁西大笑起来，抽出符文剑向前方用力一指。“反正你的希望都破灭无数次了，好歹看看别人的希望破灭的瞬间吧。我相信你一定会迷上这种毁坏快感的！”
罗达里奥根本听不见他说话，因为就在出征之前，他才刚刚被这个人残忍地用两颗钉子钉穿了耳朵。若不是迎面吹来的寒风唤醒了身体的些微触感，他还不一定能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海鲁西……混蛋……海鲁西……”
他含糊不清地骂道，但对眼前这个人来说只能算是无用的耳边风。
“既然醒了，我们就来打个赌吧。赌我们的敌人是会采取进攻还是防守。”他饶有兴致地说个不停，“用什么来作为赌注呢？干脆就用这些天灾勇士的性命吧！我赌他们会进攻。而且……”
“敌人来袭！是骑兵！”站在军阵前列的一个死亡骑士叫喊起来，“最前面的是那个乘着战车的女人！王的勇士们，拿起武器，准备战斗！”
“哈！我赢了！刚想说那个小妮子公主会打头阵呢！”
海鲁西兴奋得差点从战马上掉下来。到这个份上，他连战术都懒得去布置了，直接把符文剑举过头顶，向前猛地一挥。
“来！来！杀得天昏地暗，看谁先完蛋！”
成千上万的天灾战士狂叫着冲了上去，而对面的那辆金色战车也奔行得越来越快。而与之前不同的是，站在车上的那个少女手中似乎还缠着像是丝线一样细长的东西，迎着风飘动起来，在空中拉出了一条金色的丝带。
两边的距离越来越近，而肉眼已几乎跟不上这辆金色战车的速度。
最后，在金色的光辉扎入黑色洪流的瞬间，那突然迸发出的，如惊雷一般的爆炸声响遍了整个雪原。在金色丝带舞动起来的时候，成百上千的亡灵顷刻间就已灰飞烟灭。这惊人的气势不仅让天灾军团的前进步伐戛然而止，甚至令海鲁西都吃了一惊。
“来啊！”暴怒的咆哮声从战车上面远远传了出去，“你们难道怕了？来！全部一起上也没关系，看谁先死！”
“啊哦。”海鲁西做了个鬼脸，“不得了啦，罗达里奥，小姑娘貌似发疯了。”
“来！快点，反正都会被我杀掉，不如乖乖地站到我前面来受死！”
确如他所说的那样，约西亚的精神状态明显不正常。但是当这样一个不正常的人开动她的毁灭战车时，本来没有悬念的胜负却被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现在不仅是海鲁西，甚至连对面那些联盟将领，甚至处于暴怒之中的约西亚本人，也无法预料这场战役的走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