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篇 第三十二章 晨曦，晨曦（下）
“统御王冠……很多年前，欺诈者基尔加丹从一块飘浮在虚空中的魔铁上萃取精华，制成了它。只要戴上它，所有的亡灵都会臣服于你，任你驱使。巫妖王的存在就意味着力量，这固然无错，但你有认真思考过吗？阿尔萨斯。这样强大的控制力始终不是你的，而是属于它的。你认为自己已经无比强大了，然而没了霜之哀伤，没了统御王冠，没了那些为你尽忠的勇士，你还剩下什么呢？一副皮囊而已，就像现在这样子。”
阿努巴拉克失望地叹息着，目光在这个被摘下了王冠的“皮囊”身上游走。在王冠下面的这张脸宛若埋藏于坟墓中的古尸，苍白、瘦弱、满是褶皱；他的头发早就干枯了，在被取下王冠的同时几乎掉了个干净；在眼眶里燃烧的蓝色火焰也渐渐熄灭，那对眼珠子再也无法回归以往的清澈，怎么看都只不过是两颗颜色浑浊的球体而已。看到这样一个孱弱的家伙，任谁也无法想到他就是曾让龙族都感到恐惧的天灾军团之王。
“我竟然为你效忠那么长时间，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也变成一个笑话了。”
“你……你住嘴……”阿尔萨斯已只剩喘息的份，“我就是巫妖王，霜之哀伤……还有我的王冠……我的王国……这些都是我的一部分，和我紧紧联系在一起，不可分离……”
“梦该醒了。”阿努巴拉克摇着头说道。
“不，这不是梦，这是现实……”阿尔萨斯紧咬牙关，努力地辩解着。“包括你，终究也只是我的仆人而已……再怎么搞叛乱，这个身份你都是摆脱不了的……”
“不要把我想得和你一样卑微。太在意自己扮演什么角色，拥有什么身份，往往会因此受累一生。你终究只是凡人之躯，凡人之心，这个世界的广阔与深邃你不会懂。”
阿尔萨斯似乎还在呢喃着什么，但声音已经小得听不见了。从他的口型上，阿努巴拉克分辨出他一直在呼唤着一个人。“父亲”——在垂死之际，阿尔萨斯却把自己的心依托在那个死于自己剑下的亲人身上，这可真是一个软弱到不行的丑陋表演。
“你父亲会乐意见到你的，于是你便快点去罢。”
阿努巴拉克高高扬起巨大的前爪，随即猛地跺下。连坚硬的岩石都被这一脚踩出了裂隙，而那个渺小的身影更是再也看不到了，只有一缕污血顺着石缝缓缓流下，融入越来越厚的积雪之中。
再也不会听见这个人讨厌的声音了，蜘蛛国王也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他俯下身子，脑袋贴着地面，开始聆听来自这个世界最深处的声音。
“我们都只是芸芸众生的微小一员。我无法决定这个世界的走向，但可以决定你的生死。再见了，凡人小子。直到最后你也没有做真正的自己，而只是扮演着‘巫妖王的奴隶’这样一个小丑角色。可悲啊，你竟从未有所觉悟。”
费洛斯信步走上山顶，让迎面而来的狂风尽情地冲刷身上的每一处。投向地面的光芒正渐渐黯淡下去，越来越厚的乌云带来的是深沉的黑暗。他抬起头仰望天空，看到那个由云层汇聚起来形成的漩涡已经越来越大，中心也越来越黑暗。一个巨大的影子由这个漩涡之中慢慢地显现出来，远远望去似乎是一个眼球的轮廓。
“看来是时候了。”他笑着自言自语道，“真是激动不已。虽然知道这一刻迟早都会来的，但现在依然开心得不知该做什么好。”
在他脚下，大地已经被毁坏得完全认不出来了。所有的山峦都已倒下，而碎裂的雪原之中形成了新的高山。更多触手从地下伸出，肆意扫荡残余的生灵。这些触手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圆圈，而站在圈中央的他能感受到自己脚下的大地正在向上隆起，某个古老的声音也开始在脑海中鸣响。
——死亡。
——拒绝所有光明，由黑暗把世间万物带入死亡之渊。
——光明使你无法闭上眼睛，无法听到我的声音。
——拥抱黑暗吧，因为我在这里。
——我最初的诞生，来自于一个遥远的梦，许多人的梦。
——而我的存在，是为了讲述他们的梦，还有他们的故事。
——用我的口，把这黑色的梦告诉所有人，所有人。
——我是千喉之魔，我名为约格萨隆。
——来吧，聆听这个世界最深处的声音。
——我是最甜美的痛苦，我是最残酷的希望。
——让一切回归本源，让创世主的谎言接受破灭的结局。
——在一百万年的梦之后，我终于醒来。
——而你们，此时必匍匐于我身下。
——臣服我，臣服上古之神吧！
——赞美我，赞美克苏恩的力量吧！
“来啦！来啦来啦来啦！”
费洛斯高举双臂，兴奋地朝着天空大喊。一个巨大的眼球已经从漩涡里缓缓显露出来，伴随它一同到来的还有无数根恐怖的触须，和地面上这些东西几乎一模一样。
“克苏恩！约格萨隆！”他大声喊着两个上古之神的名字，“告诉全世界的人，谁是他们的王？”
——费洛斯，费洛斯，费洛斯。
——从黑暗世界走来，守护者之子。
——在这个人面前跪下，乞求他的恩泽。
——费洛斯，费洛斯，费洛斯。
“你休想这么做！”
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吼毁掉了费洛斯的美好时间。他本来已经闭上眼睛，享受着上古之神赠予他的礼物，但现在不得不重新睁眼面对这个不解风情的闯入者。一只红龙正朝这边飞过来，虽然身上已到处都是伤，但却卯足了气力，飞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快。
“哎呀呀，这不是克莱奥斯特拉兹吗？你想做什么呢？”
“不要装模作样！”红龙脸上充满了愤怒，“你杀死了阿莱克斯塔萨，杀死了玛里苟斯，现在还要让全世界的人都成为你的奴隶？！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哦，这样啊……”费洛斯笑着耸了耸肩，“换言之，只要杀了你，你就会允许了？”
“闭上你的嘴！”
克莱奥斯特拉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愤怒。得知自己的计划将凡人送上了绝路，而这一切竟然全在上古之神的掌握中时，他首先感到的是一阵难以言状的懊悔，仿佛心中的光明一下子全消失了。而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必须为此负起责任。阿莱克斯塔萨将所有的希望交托给了他，还有那些凡人。所以现在，即使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站出来。
于是，在抱持着必死之心的时候，他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发挥出了自己的全力。橙红的生命之火从鳞片缝隙里喷发出来，将他整个身体包围于火焰之中。他开始念起古老的龙族咒语，脖子随即向后一仰，深深地吸了口气。
愿竭我一生之力的火焰能为这个世界唤回些微光亮——在这一刻，他虔诚地向逝去的生命之母祈祷着。
“好慢，太慢了！你当这是玩象棋吗？！”
红龙双眼圆睁，竟连已经涌到喉咙口的火焰都忘记喷出。因为在他祈祷的这一刻，费洛斯竟然已经跳到了自己头顶上，左臂的巨爪像一把大钳子，狠狠卡住了他的嘴，使其一点都无法张开。
“火焰已经酝酿成型了吧？在肚子里憋着很难受吧？很想吐出来是吧？！”这个恶魔竟然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不行哟，现在还不能吐出来，让它把你的肚子烧穿吧！”
“呜——！”
克莱奥斯特拉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无法说出来。他的肚子涨得像个大皮球，肌肉和鳞片都完全裂开了，而脑袋因为充血而变成了暗红色，眼珠子几乎整个儿凸了出来，看上去十分可怕。
“我来倒数啦！三——二——一！”
一声闷响，红龙的肚子爆炸了，碎裂的血肉四处飞溅，但还没落地就被紧接着喷发出来的生命之火烧得精光。而他身上的血早就已经蒸发干净，转眼间脖子以下的部位就只剩下一小截烧得焦黑的骨头。费洛斯则狞笑起来，向后一跃，重新回到了自己刚才站着的地方，顺便把手中的龙头扔到了离自己最近的几根触手旁边。
“拿去吃吧，虽然这家伙实在太弱，血肉必然不会美味。”
这些触手闻到了龙血的味道，立刻兴奋起来。费洛斯话音未落，它们已经一拥而上，顷刻间就把食物大卸八块。而费洛斯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对他来说，登基之路始终被获胜的愉悦感笼罩着，之前是如此，接下来也应如此。
“真是惊喜不断啊，时隔这么多年，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被光明所眷顾的女人。”
用戏谑的口吻说着这番话，他抬起头重新望向天空。一个穿着银色铠甲和白礼服的少女在那儿，她背上有一对金色的翅膀，从中放出的光芒在这片越来越黑暗的天空中显得十分耀眼。
“等等，我想起你的名字了。”费洛斯拍了一下手掌，“约西亚·米奈希尔。上次遇见你的时候，你才刚刚拿到这身衣服呢。”
“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约西亚以平静的口气回应道。与巫妖王和克莱奥斯特拉兹都不同，她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有些无动于衷。
“你是来挑战我的？”费洛斯举起血灾指着她，“为了什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
约西亚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她手中出现了一把金色的长剑。
“只是好奇而已，你不回答也没关系。”费洛斯笑道，“巫妖王和红龙都不是凡人，而你不仅是凡人，还是女流之辈。是什么让你有勇气站在我面前，去打一场根本没希望获胜的仗？我感兴趣的就是这个。”
“不为什么。”约西亚轻轻摇头，“硬要说的话，是为了看到人们的笑脸。”
“那是什么意思？”
“在我的记忆中，哭声一直是多于笑声的，尽管我讨厌哭。”约西亚缓缓说道，“我们的世界有太多的悲伤存在了。战争、瘟疫、自然灾害、阴谋、内讧……当我们降生于世上，就无可避免地要被卷入其中，即使再努力地挣扎也无济于事。与漫漫历史相比，我们凡人的生命微不足道。然而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才更显得可贵。”
说到这儿，她轻轻叹了一声。
“可惜的是，我直到不久之前才明白这个道理。相对于哭，笑显得弥足珍贵。我爱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心仪对象，我更爱这个世界。我知道，若是让黑暗笼罩艾泽拉斯，人们再也见不到阳光的话，那样珍贵的笑容就再也见不到了。所以我必须尽我所能去守护它，守护每一个珍贵的笑颜。”
“有趣的言论。”费洛斯冷笑着点了点头，“然而你想守护的东西若只是笑容的话，未免显得浅薄。”
“凡人本来就不是多么深奥的存在。绝大多数人都只是平凡度过了自己的一生，而那些有所成就，为人铭记的人，往往被称作英雄。”约西亚摇头说道，“我不想成为英雄，我真正的愿望只是平凡的生活而已。和自己爱着的那个人一起，看四季变换，看花开花落。即使他离我而去，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也会成为对我来说最珍贵的记忆。费洛斯，在上古之神统治的世界，这种记忆是不存在的。我不想忘却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他的名字、他对我展露出的每一次笑容。”
“原来如此……”费洛斯闭上眼睛，神情有些凝重。“和刚刚被我收拾掉的那些家伙相比，你的这番发言真是要浅薄很多。但是，这样浅薄的话反而让我听得很舒服。约西亚，我有个提议——你现在就走吧，我会让你活下来。即使接下来这个世界变了样，你也可以保留自己的记忆。”
“我拒绝。我说过了，我要看到人们的笑颜。”
“……好吧，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费洛斯暗暗为这个少女的固执而感到吃惊，而且更令他吃惊的是自己的内心竟因为对方刚才的那番话而产生了一点动摇。很快，他就知道这动摇是怎么回事了。
——因为自己终于明白了维恩当初为何那么执着地要复仇。和这个少女一样，留在他弟弟心中的，那个女人的全部记忆，同样是不容许被他摧毁的。
凡人啊，真是一种令人讨厌的生物，因为他们永远只愿意守着自己的那一点点浅薄的念想，却从未关心过其他生灵的死活。从这种角度来说，他们和上古之神还有自己都是一样的。
他举起了剑，发誓再也不会对这顽劣的种族有丝毫怜悯。
“来吧！”
约西亚的翅膀飘舞起来，纤细的身姿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个战士。但当她义无反顾地冲上来时，费洛斯却感觉到了罕有的压力。
“你们总以为光明就代表了全部。无法正视黑暗，还和我提什么守护，笑死人了！”
费洛斯伸出爪子，抓住了对方的手臂，而后抡起血灾，对准约西亚的肩膀狠狠砍下去。他现在的力量和速度都已经远远超出了凡人所能理解的范围，这一剑约西亚根本无法躲开。然而她似乎也不打算躲，竟然只顾着逼近敌人，任由自己的身子被切开。金色的剑很快就刺到了费洛斯脖子前面，连皮肤都能感受到剑尖释放出来的灼热气焰。
费洛斯向后猛地一仰，身子夸张地来了个大倾斜，避开了对方的刺击。而血灾已经收回来，紧接着又挥了出去，把约西亚的腹部再次捅穿。这个少女毕竟是柔弱的，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剧痛，眼角立刻流出了泪水，而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快看吧，你愿意守护的光明在哪里？在哪里啊？！我怎么看不到呢？！”
狠狠的踢腿，让约西亚横着飞出，沿着山脊向下滚落。而费洛斯立刻不依不饶地跟了上去，对着她胸口又是一脚。她的铠甲被完全击碎了，鲜血淋漓的身子直着飞上了天空。
然而，握着剑的那只手依然没有松开。更令人吃惊的是，明明已经伤重如此，她竟然还拼命地把另一只手举了起来。朝着天空，这只手五指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
“晨曦……晨曦……让光明……还有温暖……”
突然伸长的爪子抓住了她的脚，把她用力地扔向山顶。重重坠落时，一块凸起的冰柱从背后刺穿了她的胸口。
她的手依然向上举着，掌心有一团金色的东西正慢慢聚集起来。与之相反，那对金色的翅膀已经消失，笼罩在身上的光晕也慢慢黯淡下来。
“你还想祈祷光明降临？别搞笑了！”
费洛斯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如此火冒三丈。这个敌人明明不堪一击，但他却第一次感到了疲累——并不是身体，而是心。他无法理解对方到底要干什么。即使已经听到了那一番“浅薄”的言论，心中也依旧一片茫然。
然而，登基之路不会因为这一点点的迷惑就停下来。于是他走上前，再次抓起对方。巨爪开始变大，瞬间就已经和巨龙的爪子几乎一样大小。被紧紧抓着的约西亚不论怎样也不可能逃脱了。
然后，他开始往爪子上面输送力量。缓缓地，缓缓地。
他要清楚地看到这个人死亡的全过程。
约西亚的双臂被掐断了。那个金色的光球在这之前已经脱离了她的身体，向阴霾的天空飘去。她抬起头，已经快要睁不开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这个不起眼的东西，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大家……请守护你们各自的希望……光……已经被我送出去了……晨曦……一定会再次来临的……一定……”
似乎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而直到现在，费洛斯才明白了这个人真正的用意。从萨兰利安那里，他已经得知了约西亚体内藏有一个叫做“晨曦”的强大兵器，那也被凡人认作是挽救世界命运的宝物。而今天她来这儿的目的也许根本就不是要和自己拼个你死我活。她已经知道败北是必然的，而在那之前，晨曦和其中蕴藏的希望必须被送出去。
“你……真够蠢的。”费洛斯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去死吧，连同你那些可笑的愿望一起。”
他开始用上全部力气。约西亚的身体很快就被挤压得不成样子，鲜血从爪子缝隙里不断流出来。然而她现在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点痛苦，反而满含着喜悦。
“维恩……真的……好喜欢你……”
——咔。
很低，很清脆的响声。一个圆圆的东西从山顶滚落，坠入黑色的深渊里。没有人看得清这是什么，因为那蓝色的缎带已经松开，在空中飘扬着的长发把主人甜美的微笑悄悄地、静静地掩饰了起来。
最后的一束光芒消失了。再也看不到白色的雪、深蓝的海浪、还有形形色色的生灵。世间万物都已被最深沉的黑暗所笼罩，残留下来的唯有深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