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篇 第三十八章 终结的彼方，雪色的你（下）
那金色的光芒，此刻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耀眼。
流动着的光，如慈祥的母亲，把破碎的艾泽拉斯放入自己的怀抱之中。毁坏渐渐平息下来，整个世界的时间仿佛在彻底崩溃的前一刻停滞了。万物的声音皆已消失，但在大地深处，在世界的根源之地，一个沉重的声音渐渐响起。很轻、很轻，宛如这金色母亲的心跳。
生命——光芒拥有着生命。风把她的心跳声带到了活着的人耳边。
于是人们也感受到了风。推动着光流转的，万物初始之风。
仰望星空，看到艾泽拉斯的奇景，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有艾鲁拉始终高举着双手，口中轻声唱着古老悠扬的歌谣。即使相隔如此之远，她依然能感觉到从那阵光芒中传来的温暖，能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于是，在歌唱着的时候，她反复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即使眼泪让视线变得模糊也不肯放下手。她无端地期望，如果自己这样呼唤下去，那个人的灵魂就一定能听到，能给她以回应。
“约西亚，我是艾鲁拉……”在歌唱的间歇，她闭上眼睛说着。“我在这里为你祈福，也为艾泽拉斯的所有人。我们无法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唯有虔心祈祷。艾露恩啊，若你听得见我们的声音，请守护我们的世界，不要让她毁灭。她是我们的母亲，即使我们伤害过她、忘却过她，但请相信……没有谁比她的孩子们更爱她。”
“咱发自内心赞同汝。”伊瑟拉从旁边走上来，冲着她点了下头。“虽然咱可能是最后的巨龙了，但请允许咱在这里代表这个世界曾经的主人，代表那些逝去的龙，为艾泽拉斯献上祝福。愿大地重焕生机，愿万物生生不息。”
说完这些话之后，梦境女王变成了暗夜精灵少女的模样。她走到艾鲁拉面前，拉起对方的双手，两人的手掌轻轻合在一起。她们的长发一同飘扬起来，像萤火虫一样的淡淡光点从她们的指尖放射出来，缓缓飘上高空。
祈祷吧——伊瑟拉的声音传入了每个人的脑海——虽然我们十分弱小，无法阻止艾泽拉斯遭受痛苦，但至少我们可以在这时候送上自己最诚挚的祝福。
听到这个声音，马克也点头表示了赞同。他牵起妻子的手，而乔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红晕，随即跟上了他。这对历尽艰险终于走到一起的情侣也和艾鲁拉一样举起了双手，把他们心底的呼唤送了出去。
不远处响起了马蹄声，还有狮鹫的嘶鸣，一群久违的面孔出现在这些人身边。他们之中每一个人都显得有些苍老，但面孔刚毅、精神矍铄。镶在他们旗帜上的那些印记，在默默地告诉所有看到的人，那些凡人建立起来的王国依然没有彻底消亡。
一个骑着白马的老圣骑士来到了马克面前。“马克·让·巴科斯塔。”他朗声说道，“我们受大德鲁伊的召唤来到这里，但没想到能和你再次相遇。也许是因为我们的世界正面临危难，所以圣光指引我们重新走到一起来。看到你真好，白银之手的旗帜依然没有倒下。”
“图拉扬将军！”马克惊讶地喊了起来。
“当初跨过黑暗之门时，我以为我们再也回不到故乡了，但艾泽拉斯却赐予了我们希望，让我们得以活着见证门的再次打开。而现在……是我们回报故乡的时候了。”
他从战马上跳下，跟着他一同来到这里的近千名战士也一同下马。这些人走到马克的身边来，一同向天空张开双臂。
“愿圣光永不熄灭！”图拉扬竭力高呼。
“愿圣光永不熄灭！”其他人也立刻跟着喊了起来。
看着这些老迈的战士们，马克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曾一度对前景感到绝望的他，现在终于确信了，不管遇到多少的困难，只要心中有信仰，圣光就永远不会离开自己。而只要光还存在，希望就不会完全灭绝。
——就像此时此刻的艾泽拉斯一样。那灿烂的金光，一定源自于逝者的遗志吧。
察觉到这些的他，紧紧地握住了乔的手。
——光，照亮这个世界，驱走一切黑暗吧。
——我们爱着光，爱着这个世界。
——尽管我们还不够成熟，往往会为了彼此的利益而互相伤害，无数次让我们的母亲蒙羞。但若有哪位神看着我们的话，请您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成长起来，成为不会让母亲蒙羞的儿女。
——没有人不爱自己的母亲。
——所以，请不要把她从我们身边带走。请让我们能够继续活在她的怀抱之中。
——我们爱她，发自内心，永远。
在镜中显现出来的光芒，已经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维恩好一会儿之后才让自己的双眼稍稍适应了一些，于是忍着强光带来的刺痛，仔细地观看着。这个被光芒所环绕的世界无疑是艾泽拉斯。虽然它已经伤痕累累、四分五裂，但金色的光芒却形成了一个有生命的纽带，把它的伤口重新连接起来，阻止了毁灭的发生。
是的，艾泽拉斯还活着。在混沌之母将要毁掉它的时候，光芒之中诞生了奇迹。
“这……这是……”
“这是我看不太懂的东西。”裴里叹了口气，有些懊恼地说道。“艾泽拉斯……这个世界明明建立在罪恶之上，但却被光芒所庇佑，以至于安洁丽塔的力量都不能一下子把它摧毁。光——这个东西，似乎很爱这世界。”
的确如他所言，光芒一直环绕着艾泽拉斯，就像有生命一样流转。而看到镜中的这一切，裴里却渐渐显露出了困惑，于是把脸别向一旁。
“这是光芒形成的实体，在近乎无限大的宇宙之中，罕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安洁丽塔缓缓说道，“它来自一位已经死去的凡人少女。在临死前的一刻，她把自己的意志托付给体内的光，将其送入云端。那时候虽然我还未彻底苏醒，但却清楚地听见了她的声音。真是个不可思议地凡人呢，她对于这个世界的爱可能不会输给你哟，裴里。”
“我爱的只是路耶，不是艾泽拉斯……”
裴里还想解释一下，但维恩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这个人走到镜子面前，眼睛瞪得直直的，口中也念叨了起来。
“约西亚……是她。是晨曦的力量！”
晨曦——听到这个名字，裴里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安洁丽塔则微笑着点了点头。
“光的实体存在于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我们不拒绝它，就会一直庇佑我们，永远不会迟到或是早退。”她缓缓说道，“它存在着，打破所有黑暗与绝望，如最高的神那样存在着。光的实体是什么？是我们心中的信仰、是勇士们手中的武器、是亲人温暖的祝福……是永远不会迟到的晨曦。”
说完这番话之后，她走到裴里面前，用认真的目光看着这个愣住的人。
“路耶的凡人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呢，但艾泽拉斯的凡人却说出来了。裴里，还记得很久以前我们在海边的那次交谈吗？现在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看重凡人的力量了吧？”
“我记得，但是……”
裴里有些痛苦地低下头，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他觉得心里在隐隐作痛。
“安洁丽塔，如果我承认他们，不就等于承认了这个世界吗？那样的话，我又该怎么面对那些被遗忘的名字，怎样让死去的四十亿同胞安息呢？而且，你不也回应了我们当初的诺言，毁灭了艾泽拉斯吗？”
“这个问题我不会回答你的，至少现在不会。”安洁丽塔显得有些不高兴，认真地看着他。“裴里，说出来。还有这边这个小子，维恩——你已经看到了坠饰里的记忆吧？如果你知道答案的话，也可以回答。”
“……”
“说呀。”
“自由的心。”
沉默了片刻之后，两人同时说出了一样的答案。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安洁丽塔脸上浮现出的笑容。
“自由的心让他们懂得了仇恨，但也懂得了爱。艾泽拉斯的凡人深深爱着他们生存的世界，他们的意志会在危难时刻凝聚起来，成为无法撼动的强大力量。裴里，你也许会觉得‘爱’这种东西很虚幻，很不实际，但那些被禁锢了心灵的路耶人所缺乏的不就是这个吗？如果不爱身边的人、不爱自己生活的家园、不爱这个世界，就不会拥有守护这些东西的意志。”
“再强大的意志，只要你愿意毁灭，不是依然可以毁灭吗？”
裴里咬着牙，有些愤恨地嘀咕着。而听到这番话之后，安洁丽塔立刻就走上前去，扬起了手。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不会毁灭那些值得尊重的人。即使他们的身体已经死去，他们的灵魂依然是不朽的。无数个这样的灵魂，才是让无数个世界生生不息的动力！诸神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宇宙是属于凡人的！我的子嗣那么强大， 为什么依然会退出历史舞台？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上古之神，而是因为凡人已经可以承担起重任，就像现在你所看到的这一幕！裴里，你不要再被过去的阴影束缚了，你没察觉到自己的心也没有获得自由吗？！”
她越说越激动，干脆一把抓起裴里的手，把他拉到镜子前面。
“这些光是什么？你知道吗？！它们正是艾泽拉斯世界无数逝去凡人的灵魂，就像阴暗的奥术是路耶人的灵魂一样！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和肮脏！对，它的确诞生于罪恶，但因为这样就必须否决世上的一切吗？这些灵魂已经告诉你答案了，你没有资格！甚至连我也没有！他们有着真正的尊严，他们爱这个世界，他们即使身死也依然会响应光芒的呼唤，前来守护他们的故土，甚至不惜与我对抗！心中有光？不！一颗自由的心就是光！”
“……”
裴里无言以对。面对安洁丽塔的愤怒，他感到一阵羞惭。而安洁丽塔在劈头盖脑教训了对方一通之后也渐渐平息了怒火。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这位对她来说无可替代之人的肩膀。
“当你独自一人对抗万神殿时，你就已经完成使命了。被痛苦折磨了一百万年，现在你终于可以把一切放下了吧？裴里，忘记路耶吧，我已经替你安葬了你的同胞，庭园世界也已经消失了。这个世界现在的名字叫艾泽拉斯。”
“我还是不明白，安洁丽塔。”裴里使劲摇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遵守了诺言，亲手毁灭艾泽拉斯？”
“唔，你刚才也这么问过，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安洁丽塔一边说一边向维恩招手，“呐，维恩，你也仔细听好。我当时的确准备毁掉这个世界，因为所有的生灵都死去了，上古之神和疯狂的路耶人灵魂占据了一切。这已不是艾泽拉斯，只是一个更肮脏、更堕落的路耶。但即使这样，克罗诺木却依然在最后一刻冲上来阻止我。我来不及停手，把她的身体粉碎了。”
听到这儿，维恩一下子呆住了，身子紧接着就颤抖起来。但安洁丽塔立刻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在她生命结束之前，我问她：为什么你直到这一刻还要守护这个世界呢？她没有回答，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察觉到了自己会死，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制造出了这个结界。我和裴里都不知道她想向我们传达什么信息，因为这个单凭她的意志制造出来的世界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是因为她彻底绝望了吗？”
“在你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和维恩说过。”裴里接上了她的话，“这个空间代表的就是克罗诺木的最后意识。在失去生命之前，她脑海里最后想到的东西，只是一片空白而已。”
“那样的话，未免太悲哀……”安洁丽塔叹息着摇了摇头，“因为就在她的身躯消失的同时，那个叫约西亚的凡人少女所送出的光芒，把所有逝去凡人的灵魂连接了起来，阻止了我。克罗诺木的牺牲由我而起，但是……太不值得。”
听着这两人的话，维恩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自己的身子正不听使唤地瘫软下去。他跪倒在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抱歉，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也许太难接受。”安洁丽塔心疼地看着他，“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这样的痛苦也许会让我永远内疚。所以我可以为你做一些补偿……比如说，你想活的话，我可以让你一直活下去。她在最后一刻让你进入了她制造的世界里，也许也是为了让你能带着和她在一起的记忆活着吧。”
“我不需要这样活着。”维恩摇头，“我啊，其实早就已经死了。在卡拉赞，我的人性就被剥夺一空，只剩躯壳；而那个重获光明的我，也在十年前的大火里随法琳一同死去了。那之后的我只是一个依凭克罗诺木的意志存活的幽灵而已。如果没有她，我就不应活着；没有她，我也不会再去爱这个世界。她告诉我，这世界虽然剥夺了我太多东西，但也赋予了我活着的权利。正因为活着，我才能认识新的朋友、拥有新的希望。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所以若她活着，我会永远当她身边的幽灵。而她死去的话……”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之前站着的时候他没有发现，而此时跪在地上，他终于察觉到了，自己身前有一小块雪的痕迹比周围要深一点点。似乎曾有谁在这片雪地上留下了印迹。于是他连忙向前望去，用双手顺着地上的雪一点一点摸索。果然，一串小小的足印从这里一直延伸出去，直到目所及的尽头。被不停落下的雪所掩埋，他差一点就永远错过这个发现。
“我知道了……她最后的意志。”
维恩突然站起身，然后顺着足印向前跑去，甚至没有看身边这两个人一眼。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越来越大的风雪之中。
“哎呀，他跑掉了。”安洁丽塔耸了耸肩，装作惋惜的样子。
裴里一直看着那个奔跑的背影，默不做声。直到维恩彻底不见之后，他才重新回过头来，把目光转到身边这位少女身上。
“安洁丽塔。”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低声叫起对方的名字。“让创造者把这个世界复原，可以吗？”
“嗯，那些大限未到的善良灵魂也有继续活下去的权利。不过呢……裴里，你真的想通了吗？”
“我也不知道。”
“呼呼，反正你的寿命还长，慢慢去想吧。”
在飞舞的雪中，安洁丽塔的笑容显得格外动人。
奔跑，奔跑。
脚下的积雪越来越深，而呈现在眼前的足印也越来越清晰。
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好累，好想倒下。
但依然执着地跨出每一步。奔跑，奔跑。
过往的记忆，在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来。和她的邂逅、和她们一同度过的那些日子、在痛苦中缔结的契约、一同走过的日子、误会、别离、重逢、发誓永不分离……不知不觉间，自己和这只巨龙之间已有太多太多的回忆。
是啊，每一个回忆都刻骨铭心。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了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可以不用言语就能知晓相互的意志了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已经这么重了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
太多了，这些问题多得自己根本没耐心去回答。
所以只要用自己的行动回答就够了——
一步也不停，迎着寒冷的风，向前奔跑。
终于，看到了她。
风雪停下来的地方，在白茫茫的世界中央，一个小木屋伫立在那儿。从屋子的窗户里面传出橙色的光，看上去那样温暖。而在门口挂着的那个木牌上，清晰地写着这屋子里三位主人的名字。
她就站在那里，在小屋的门口。她身上和头上积着厚厚的雪，小小的身躯几乎与这片雪原融为一体。一次又一次，她举起手，想敲一下门，但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又把手放下了。就这样持续地努力，她却始终没能往前迈出一步。
于是，维恩走了上去，轻轻拂去她头上的雪，然后拉起了她的小手。
“走吧。”他微笑着对她说道，“我们一起回去。”
敲下门的一瞬间，这扇门就打开了。从屋子里传出来的是家的气息——温暖、柔和、仿佛可以包容一切。
于是，两个人的手牵在一起，迈出了向前的步子。
——欢迎回家。维恩，克罗米。
金光渐渐散去，重新化作无数的金色丝线，朝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飞去。而后，一个白色的圆环把这个星球包围了起来。夺目的白光渐渐替代金色，笼罩着世界的全部。
蓝色的海洋、绿意盎然的陆地、透明的天空——在微风之中，这一切正在飞快地重塑。
继续飞舞吧，自由的灵魂——那个温柔的声音在天空中鸣响——让世界重获生机，因为你们就是万物初始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