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童子欢

李太后闻言皱眉,轻轻地打了他一嘴巴,呸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混账小子,这浑话也能乱说?”   
  四阉告退之后,李太后在侍女的扶持下站起身来,问道:“阿汝现在何处?”   
  常侍李浑赶紧出去,过了会儿才转回来禀报,“长公主殿下正随着经离先生在西海习武。”   
  李太后抬头看了看檐下的日影,皱眉道:“日正中天,阿汝居然还在习武?虽说西海那边绿树成荫,略凉快些,但习武也太过了。”   
  李浑见她有意前去探看,担心她的身体经不得暑气,忙道:“日头这么毒,殿下还在习武,想必是经离先生督导甚严。娘娘既然心疼殿下,不妨下道慈旨,宣殿下来驾前侍候,待日斜了,再让经离先生授业。” 
  
  李太后沉吟片刻,摇头,“经离先生在授业,我若胡乱召唤,恐怕会令她生娇弱之性。还是我去瞧瞧,也问问经离先生她现在的课业。”   
  李浑见她打定了主意,只得吩咐内侍准备肩舆,备好华盖、羽扇、拂尘、冰鉴等遮阳避暑之物。一行人沿着步廊往西海那边走去,一路穿月华门,过安仁殿,绕归真观,来到了淑景殿。只见殿前地势开阔,西海风光尽入眼底。 
  
  李太后一眼望过去,便看见海边绿树荫下,一个人影临海立马,纤腰如束,刀裁似的鬓角汗珠盈盈,正是瑞羽。   
  郑怀以前同时教导瑞羽和东应,对二人的督导向来都不是很严厉。现在他辞了东应的教席,住进西内外朝的弘文馆里,专心教授瑞羽一人。督导之恳切,课业之繁重,与往日大不相同。 
  
  瑞羽在西海边立马练武,郑怀没有站在瑞羽身边督促,而是坐在淑景殿前,阅览卷册。此时他听到众多的脚步声,抬头望见李太后驾临,便起身行礼,道:“娘娘来了。”   
  李太后人在肩舆上,只好略略侧身以示逊礼,并阻止他弯腰,“经离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她心中疼惜瑞羽,虽然郑怀实际上并不算是她招来的授课的夫子,但出于对已故端敬皇后的尊重,她不好直接让郑怀停课,于是下了肩舆在他身旁站定,问道:“经离先生,都道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以前虽然也教阿汝习武,用意却是替她培元固基,强身健体,而现在这样以武为重,文在其次,却是为何?一个女孩子学习武艺兵家,您觉得妥当吗?” 
  
  李太后与历代皇后都不相同,她本是教坊的舞伎,卑微的出身使她缺少手握大权、纵横开阖的气魄。她有些懦弱寡断,却比世家出身的皇后更懂得人情世故,更能体会民生疾苦,所以她尊重郑怀,而不是倚势相欺,强令他修改课程。 
  
  “娘娘,这天下没有什么比手握兵权、身怀武艺更直接的自保之法。若世道太平,或是殿下身边有能相托性命的男子,她自然不必吃苦习武。”   
  他的话直白无比,李太后愣了愣,喃喃道:“鸾卫令薛安之,统领黑齿珍都是忠心耿耿的老臣,难道不足以倚仗?”   
  郑怀轻叹,“娘娘,殿下尚未及笄,而他们却已年过不惑。他们能保护殿下的时间,长不过二三十载,短者不过十年,岂能倚仗一生?”   
  李太后沉默了一下,又问:“小五能为我和阿汝兵刃加身,想来他长大后必会尽力保护阿汝。”   
  提到东应,郑怀点点头,却又摇头,“娘娘收养昭王殿下,虽是长久之计,可大祸就在眼前,哪来许久的时间等他长大成人?当此时机,不是昭王殿下庇护长公主,而是长公主庇佑昭王殿下长大成材。” 
  
  李太后黯然,良久叹息一声,“是我误了她。”   
  若是她懂得怎样驾驭臣子,把持朝政,或者她有些胆识魄力,也不至于缩头缩脚地躲在西内。她的身边全是一些故人老臣,就连像瑞羽和东应这样能够长久驱使的人都没有几个,正如三四月间的麦子,青黄不接,当真是窘迫到了极致。 
                
  她心中自责,郑怀却反过来宽慰,“不过殿下无可依靠,也不见得是坏事。一则殿下会因此而自强自立,二则此后殿下的所有臣属都将由她自己选拔,到时不怕有人自恃身份,不听她的指挥。” 
  
  李太后仍旧满怀忧心,郑怀却不以为意,继续道:“殿下性情坚毅,心志稳定,无论她学什么都能有所成就,学武自不例外。昔日我教导她重文而轻武,她能凭一己之力学有所成,现在偏重于习武,日后她必有立于乱世的自保之力,她会一世平安的。” 
  
  郑怀不夸奖瑞羽聪明与否,却称赞她性情坚毅,心志稳定,其中自是别有一番意味:须知天下之大,天资聪颖者难计其数。可天资再高,如果没有坚忍不拔的性情,如果没有孜孜不倦的心志,都不可能成为出类拔萃的奇才。 
  
  李太后对瑞羽既怜惜又心疼,怅然低喃:“习武……习武……难道就真的让她变成武夫不成?”   
  用武夫一词来称呼正当妙龄的少女,委实不妥。郑怀忍不住一笑,宽慰道:“娘娘放心,殿下现在练习这能敌百人的勇武功夫,只是让她有朝一日亲自统率鸾卫时,不至于因为女儿身,而不识兵戈,树不起威信。我并不是真让她去做冲锋陷阵的武夫,她真正要学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能敌万人的谋略。” 
  
  李太后这才放心,缓和了紧绷的面皮道:“既然她现在学的武功只是小道,那岂不是不需要顶着这般毒辣的日头苦练?”   
  她绕来绕去,终归只是心疼瑞羽,舍不得金枝玉叶去吃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郑怀被她的用意弄得哭笑不得,好一会儿才道:“娘娘,时局紧张,今日让殿下多吃点苦,如果能换得他日殿下无论处于何等险境,都能全力脱身的平安,却也值得。” 
  
  这个道理李太后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亲眼看到瑞羽汗透重裳,想到往年天稍热些都有冰盘冰錾消暑的金枝玉叶,如今却顶着夏末毒辣的日头苦练,一时不忍,当她被郑怀驳回之后,才狠下心来不再说什么。问候了郑怀几句,她便坐上肩舆,转驾去承庆殿看望东应。 
  
  东应的伤口已经结痂。这次重伤使得他体质大损,气血有亏,他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虽然还需静养,但也能时常下床活动。   
  李太后来到承庆殿的时候,东应正在殿左的花厅里,令人摆了凉席,正躺着听一名女博士谢明经给他读秦史。东应虽然年龄不大,但开窍得早,又勤勉好学,加之郑怀的授业之法与别人不同——不要求学生死记硬背,却要求学生反复思考诸子百家的长处与不足,养成了他读史也反思历史兴衰的习惯。 
  
  谢明经的声音抑扬顿挫,起伏有致,刚读到始皇帝一统天下,“一法度衡石丈尺,二法车同轨,三法书同文。”东应便让她停了下来,道:“始皇帝除封建,立郡县,一法度衡,既可消除六国贵族纠集故国旧属造反的本源,又便利天下百姓交通,实为造福天下千秋万代的壮举,然而秦二世为何而亡?” 
  
  谢明经怔了怔才回答:“始皇暴虐,役使民力过甚。秦制苛刻,六国旧民难以接受。加之赵高把持朝政,倒行逆施,天下怨愤。”   
  “始皇役使民力虽重,但六国旧民所承役力未必就比七国连年混战时少。若论到暴虐二字,始皇比起楚霸王坑杀降兵二十万,屠襄城,屠城阳,屠咸阳这等手段来,却差了点。倒是赵高篡权,秦制苛刻……” 
  
  东应凝神细思良久,摇头道:“秦因严制而富民强兵,于关中雄踞天下,可秦制推行天下,却使秦二世身死国灭,真是奇哉!怪哉!”   
  谢明经沉默寡言,东应不主动向她请教,她就不出声,只让东应自己琢磨。李太后不让人通传,静静地站在窗下聆听里面的问答。东应此时毫无察觉,直到谢明经俯身行礼,他才转过头来,“太婆,您怎么来了?” 
  
  李太后怕他起身扯动伤口,远远地就喊住了他,“我的儿,你正养伤,快别乱动!”   
  李太后这些天联络端敬皇后和武皇帝时期的旧属老臣,周旋于宦官权臣之间,已经极费心力,再加上身体有病,所以很少来探望东应。此时她见东应躺在床上,精神虽然不差,但小脸却苍白没有血色,不禁心头怆然,于是就坐到他的榻边,细细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又埋怨道:“你这孩子,大夫既然让你定神静养,你就不该劳神读史,想什么秦亡的根由。” 
                 
  东应少年好动,哪能长久躺着养伤。闻言一撅嘴,嘀咕道:“太婆,我老躺着太烦了。要是不听听女史读书,想想事,我非闷死不可。”   
  李太后闻言皱眉,轻轻地打了他一嘴巴,呸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混账小子,这浑话也能乱说?”   
  东应这次重伤把她也吓得够呛,所以她对“死”字分外忌讳,也不容东应浑说。东应体会到她因疼爱自己,才会如此忌讳,所以东应嘴上挨了个巴掌,却并不恼,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岔开话题问:“太婆,姑姑说她要跟经离先生习武。要说经离先生知识渊博,精通诸子百家,我相信,可他那么文弱,还会武技,我却不大信。太婆,你信吗?” 
  
  “嗯。”李太后应了一声,见东应仍然一脸狐疑,便解释道,“经离先生出身颍川世家,自幼习文练武,精通儒学法术,文武双全,少年时名满两京,很是了不得。”   
  东应想不到现在已经头发花白的老师居然有过这样辉煌的过去,大感惊讶,“那老师为何没有入朝为官?东内那边的人曾在冬至节日找我闲聊的时候问过我和姑姑的老师是谁,我说了老师的名讳,那边的人还嫌老师籍籍无名,说要给我重新找名师呢。” 
  
  东应对唐阳景满腔恼怒,连在称呼上对唐阳景也不肯客气,用“东内那边的”几个字就代替了。李太后对唐阳景也甚是瞧不起,哼了一声,道:“你老师誉满两京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窝在什么地方偷鸡摸狗呢!破落子弟,难登金马玉堂,着了十二章冕服,也担不起日月星辰,山河乾坤。” 
  
  东应摸了摸身上的伤,心有余悸,跟着李太后一起鄙视那个唐阳景,“那人只贪眼前小利,全不计长远,经不得丝毫挫折。顺利的时候胆大包天,不利的时候胆小如鼠,整个就是一市井无赖。” 
  
  李太后摩挲着东应的头顶,想着刚才他思索秦兴秦灭时的表情,顿时觉得无比自豪,因为东应和瑞羽不用督促也懂得刻苦学习。想到这里,她竟忍不住微笑,“我听在东内侍候的宋平说,这位天子能耐得很,因为纳言卫辉屡次劝说他多读书,少游宴,他烦了,居然一拳把人家打得满脸是血,连鼻梁都断了。” 
  
  东西二内少通消息,而这个消息东应今天才听说,不禁愣住了。东应年纪虽小,却也知道纳言卫辉素有直名。虽然纳言一职因为皇权旁落而成了空衔,但纳言卫辉的为人却与一般的权臣不同,他是少见的视皇权至上的宽厚长者。 
  
  唐阳景登基四年,别人多少都对这傀儡天子大为怠慢,只有卫辉秉持纳言之职,对唐阳景真心礼待,并时常督促唐阳景勤勉为学。可唐阳景出身市井,未接受过帝资教育,加上迎立他的宦官权臣无不暗中教唆他斗鸡逐狗。卫辉的善言于他而言实是一种折磨,拘得他万分厌恶,以至卫辉进言时竟然被他痛殴。综合唐阳景的出身品行,这一事并不奇怪。只是想到唐阳景既有志重握天子权柄,却对朝廷里难得一见的忠直老臣饱以老拳,真不知该骂他昏庸无能,还是骂他志大才疏,全无识人之见。 
  
  李太后说起卫辉挨打,颇有幸灾乐祸之意,顿了顿,又笑,“市井之徒,生就微贱,若人家对他不好,他还巴结;可若谁对他太好,他却又不放在眼里,反而多生疑虑。卫辉愚不可及,根本不懂唐阳景这种小人得志的心理,居然还一片赤心去劝唐阳景就学,真是有眼无珠。” 
  
  李太后说的是一种人情世态,东应听在耳里,若有所思,转念想到唐阳景近年的所作所为,不禁叹气,“其实这九五之位金嵌玉镶,看似尊荣华贵,实际上却是刀山火海。东内那位以市井出身登上御座,洋洋得意,以为幸运,实则没有能力,竟敢轻举妄动,意欲收回天子之权,实为取死之道。” 
  
  东应这几天熟读史书,偶有所感,本想对李太后细说,却见她手捻佛珠,若有所思。李太后有些优柔寡断,做一个决定要想很久,这些年来养成了一个要捻着佛珠镇定心神,才能下决定的习惯。东应四岁就被她抱养,已熟知她这习惯,见此情形,东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李太后沉吟良久,终于轻声问:“小五,你觉得当皇帝好不好?”   
  东应正在可怜唐阳景,突然听到李太后的话,直觉地回答:“当皇帝有什么好?不被累死,就被骂死,要不然就被欺负死。”   
  李太后大感诧异,“此话怎讲?”   
  东应于是拿刚才的史事做引子,“秦始皇一统天下,他一天批阅的文书,要以车载;汉武帝北击匈奴,民怨沸腾,骂名千秋;还有像现在东内那样的,常被宦官权臣摆弄欺压,还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唯恐宦官作乱害了自己性命。” 
  
  李太后一时无言,东应又道:“世人都以为九五至尊金口玉言,生杀予夺,无所不能,人生最痛快的事莫过于此。我看呀,这御座就是座刀山!想做好皇帝,一个人就得担得起乾坤山河,不累死不算完;想做不管国计民生,只管享乐的皇帝吧,又怕百姓造反,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李太后想不到东应小小年纪居然就对皇位有这样深的感触,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好一会儿才摸摸他的头,笑道:“傻孩子,你没有当过皇帝,怎么知道当皇帝就没有快乐和好处?如果当皇帝真的这么辛苦,古往今来,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抢着当皇帝了。” 
  
  “也许吧。”东应满不在乎地应着,旋即又十分认真地说,“我最快乐的事就是能和姑姑、太婆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对我们不利的人都消失,我们讨厌的人都不用看,想去什么地方玩,就去什么地方玩,没有人阻拦猜忌。” 
  
  说话间他满面憧憬之色,李太后看得忍不住发笑,“对我们不利的人都消失,我们讨厌的人都不用看,想去什么地方玩,就去什么地方玩,你倒是想过神仙日子。”   
  东应快乐地一拍手,笑道:“对,就是神仙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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