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东京行
第二卷 鹏起
等到天下太平,人民丰足了,我们就一起出来,到各地走一走,到各处去看一看,看遍这大好河山的每一个角落,这才不枉我们付出的全部心血。
郑怀也知她所言有理,琢磨了一下,道:“殿下若是降低对谋友品性的要求,城北长芳里倒是有个人可堪大用。”
移师离开京都,东行齐地,并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办到的事。除去随行人马,所需的钱粮等物之外,还得顾及朝堂动向,以免为人所乘。瑞羽实在不耐烦这些繁琐事务,所幸有东应照应,东应小小年纪处理这些事务时,竟能不急不躁。
瑞羽见东应于此有意,索性将西内大迁移的庶务完全交给他,自己则请了李太后的懿旨,前往陪都东京,查看东京的水军现况。
北方除去有河水之外,缺少大型的湖海,水军没有多少用武之地,故此水军也并不常设。东京现在的一支水军,乃是她父皇武帝镇压据石头城称王的藩镇后,为防其地有人再恃长江天险和水军精锐作乱,便将当地最精锐的一支水军与东京驻防的水师混编,这才组成了现在的这支水军。
成立这支水军的用意,不在于真正用它,而在于将之困于浅滩,以防范其作乱,故此十几年来这支水军形同虚设。四阉将京都看得死死的,生怕西内或者朝臣从他们手里分出一丁点权力。瑞羽在京都招募新兵,他们不乐意,但瑞羽去看如同鸡肋般的东京水军,他们并不忌惮,甚至乐见其行。
水军这些年来一直被闲置,瑞羽对其军容也没有抱什么期望,故此在见到水军军纪松弛、战备破旧不堪后,并不意外。她绕着水军的营寨走访了两天,连已经废旧的船坞都细细查看了一番,然后才正式传令水师将军郭涛及掌书记伊化成觐见。
郭涛虽是水师将军,但在几朝天子更迭之下,靠着家族庇佑才走到今天。让他骑马打仗,他或许还能耍上两个回合的刀,让他上船作战,他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花架子,中看不中用。这些年来除去吃吃空饷,支使支使水军向周围几大水系里通航的商船抽头捞油水外,他没做过别的事,倒将自己养得肥腻壮实。
瑞羽是女儿身,却召人询问军事,若是靠着出生入死升上来的将领,脾气性格自然刚硬,恐怕会难以容忍她。反倒是郭涛这种靠着关系升上来的将领,惯于媚上求宠,反而对她没有反感之意,只是难免会揣测她此来的用意。见过礼后,郭涛就在下首恭恭敬敬地站着,等她发话。
瑞羽请他坐了,又令青碧上了茶,这才问他:“郭将军,水师近况如何?”
郭涛连忙叉手站好,他除去鄙俗之外,也并不完全是一个草包。他还记得东京水师成立的初衷,恭声回答:“陈胶、温征洛、李在田几人都安分守己,并无异常。水师船舶除了到内海操练外,平时不出水寨,一切安好。”
陈、温、李三人都是昔日降将,在水师里威望极高,他们如果安分守己,水师就不会出大乱子。但水师的船舶平日不出水寨,却是鬼话。因为水师不受重视,军饷多有克扣,军中那些脑子活络的将领暗里都在打主意,以船生财,自行贩货,给商家运货,载客过渡等种种行径不一而足,甚至于用军船扮强盗,打劫过往船只的事也一定会有。
瑞羽有备而来,自然知道郭涛的话半真半假,但她没有当面拆穿,等他述职完毕,又令掌书记伊化成述职。
伊化成掌管军需辎重,时刻想着的都是从各方追索钱粮补贴军需,所以他的话里十句足有九句在说军需不足。他口齿伶俐,条理分明,一出一入都说得清清楚楚。哭穷的时候,哄得连瑞羽也不自禁地生出一缕愧疚之意,仿佛那拖欠军饷的人就是她一样。
瑞羽耐心地听完伊化成的述职,微笑道:“卿家所言拖欠军饷之事,予定会加以查证,若是情况属实,自当补偿。不过此事关系重大,予一时不能擅自决定。这样吧,郭将军,明日你召集水师将士点卯,予会亲自带人前往水寨,清查历年积欠。”
郭涛和伊化成听她要求水师点卯,并亲自前往水寨清查积欠,顿时大惊,连忙开口阻止,“殿下,这不妥吧!”
瑞羽自然明白他们不愿让自己驾临水寨的原因,却不点破,只是面带不愉地道:“如今南荒大涝,又有白衣教匪起事,太娘娘和圣上对水师寄望甚高,临行前亲嘱我务必亲自前往水寨安抚三军。予奉旨而来,前往水寨有何不妥?”
郭涛连忙赔笑道:“殿下是金枝玉叶,尊贵无比,可水师将士却都是山野鄙夫,末将只恐他们不懂礼数,冲撞了鸾驾。”
瑞羽一笑,摆手道:“予既然奉了太娘娘和圣上的旨意前来,岂会对此一无所知?无妨。”
她态度坚定,郭涛和伊化成也不好再当面反对,只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们确实没有胆量请她驾临水寨。伊化成心思一转,上前道:“殿下,毕竟男女有别,将士粗鄙不知礼仪,不能奉迎鸾驾,还请殿下宽延两日,让臣等稍做准备,以免言官诟病。”
他还怕这理由说不动瑞羽,顿了顿又道,“臣等纵然不在乎自己,但殿下尊贵无比,若因为臣等的原因而令殿下清誉受损,臣等万死莫赎其罪!”
他故意夸大其词,瑞羽听在耳里,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伊化成说的理由她并不放在心上,但经过这两天的查访,她也知道水师的大部分将士和船只此时都不在水寨里,不知外出做什么勾当去了。她若坚持明日去巡查水寨,检阅水师,恐怕三军将士里不少人都赶不回来。
对朝廷来说水师不值一提,但对她来说,水师却是必不可缺的重要力量。虽然笼络水师之后,她必然会整肃军纪,去粗存精,但在完全笼络水师之前,她却无意过分紧逼,以致有些将士因为整军行动而索性叛逃不归。
郭涛和伊化成见她脸上的神态三分含笑、三分豁达、三分宽容,还有一分讥诮,不禁心头一跳,大感不安,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心虚。正以为她会出言反对,却听得她清脆的声音道:“也罢,那就过两天予再前往水寨检阅三军。”
二人喜出望外,连忙应诺。瑞羽温言加勉两句,便放了二人出去,转头询问郑怀:“老师觉得这两人怎样?”
郑怀沉吟片刻道:“再看看吧。”
若以水师的重要性而言,本来应该在鸾卫中精选忠诚的将官编入水师,奈何鸾卫出身北方,精通水性的人本来就不多,懂得弄船远航及水战的人就更是千里挑一。因此水师即使汰换旧人,也不可能真的尽数撤换原有的将官,只能从旧人中挑选合用者留下。
淘汰什么人,又留下什么人,关系重大,瑞羽慎之又慎,连郑怀也深感棘手。
连日无事,瑞羽便易服和郑怀游走于东京市井,寻访当地贤士能人。市井中的贤能之士论到才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世族门阀子弟,但此次离都东行,世族门阀子弟未必会愿意跟随,瑞羽也无意招揽世族门阀子弟为己效力。
华朝盛世时,为了削减世族的权势,朝廷曾在各大州郡设立县学,免费让有志就学的庶族子弟入学。后来因为皇朝由盛转衰,以及世族门阀对官员选拔的控制,县学传承百年来,民间精通百家六艺的庶族子弟却越来越少。
这些庶族子弟,拥有可以与世族子弟一较长短的才能,有些甚至拥有超过某些世族子弟的财富,但他们却没有得到相应的社会地位,因此他们往往有着比一般人更强烈的功利心,他们也比一般人更乐意为了光耀门楣而抛头颅洒热血。
瑞羽想找的正是这个群体里的有志之士,只是她选择人才也十分慎重,品格卑下的不要,迂腐呆板的不要,心胸狭窄的不要,狂放不羁的也不要。如此挑剔,虽然东京人文荟萃,有才能者众多,但她亲自点名延请的人,却只有寥寥数十人。
郑怀推荐了十来个少年时的故友,可惜岁月如梭,与他同龄的贤者已经不多,余者也垂垂老矣,不愿再外出奔波。瑞羽择选其后辈子弟中的贤能者,仍旧觉得人才不足。
郑怀见她愁眉不展,便安慰道:“殿下莫急,天下有能者众,慢慢寻找就是了。”
瑞羽叹气,“若是在中原腹地都没能招揽到足够的人才,东行之后地方偏芜,又遭天灾人祸,只怕到时更觉人手不足。”
郑怀也知她所言有理,琢磨了一下,道:“殿下若是降低对谋友品性的要求,城北长芳里倒是有个人可堪大用。”
郑怀评点东京的人才时,大多数时候都是说某人有何长处,可堪一用,但评说人才可堪大用,却是头一次,这让瑞羽一愕,问道:“那人是谁?有什么才能?品性有什么缺陷?”
“此人名叫林远志,五年前在京都曾名噪一时。我曾经仔细观察过他,此人行事不拘一格,于经济之道有独到见解,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堪称当世少有的鬼才。可惜其人薄情寡义,不值得深交,富贵则易妻、易友、易主,难托心腹。”
瑞羽一听这种品性,心里便十分不喜,摇头道:“这等不仁不义不忠的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能耐,我也不用他。草莽之中,自有英雄豪杰,反正待在东京的时间还长,我再细细查访就是了。”
“天下人才济济,奇才却少有。殿下为人主,需要有广阔的胸襟容人,只要驾驭得当,就是阴毒小人也能为你所用,并非一定要属下品性高洁才好。”
瑞羽何尝不知为人主者对人才应该兼收并蓄,不必太苛求对方品性,但她暂时不愿如此,摇头道:“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不善者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为人主用才,哪有用人才干,却不受其性格影响的?我身在皇家,自幼耳濡目染,品性已经不敢自称高洁了,若再与这种只为逐利不择手段的人相处,那还了得?”
她对郑怀全心信任,连自评也毫无顾忌。郑怀呆了一呆,久久无话。她转念间侧首望着郑怀,笑道:“何况我有老师在侧指点,并不是非他不可。”
患难之时感情倍增,她以前对郑怀敬畏有加,亲近不足,经历了这段时间,虽然郑怀对她依旧严厉,但她已经完全信任并且依赖他,所以在他面前她显得轻松自在,也多了几分仰慕亲昵。
郑怀一生漂泊,一直未娶。算来瑞羽是他用心最多、相处最久的小辈,心中自然对她有几分视如近亲的感情。虽然他谨守上下分界,为瑞羽在人前树立威信,但瑞羽偶尔也在他面前娇嗔置气,他也颇感老怀。
“殿下,我已经苍苍将老,近年体力大衰,恐怕能在你座前效力的时日无多。像这样的人才,应当早做准备呀。”
瑞羽体会得到他的拳拳爱护之心,沉默了一下,叹道:“或许过些年,我会变了心性,想招揽这样薄情寡义、行事不择手段的人,但在我心性不变的时候,就不用了吧!”
她为人固执,决定的事难以更改,郑怀见劝说无效,也就不再劝了。师生二人慢慢地在东京狭小的巷道里走着,前面一个拐角处,隐约听到阵阵喧嚣声,似乎有人正在打斗。
瑞羽久处深宫,何曾见过市井斗殴,听着那声响,既好奇又兴奋,想去看看又怕郑怀反对。她这边犹豫,郑怀那边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愿,道:“我们去看看吧……殿下日后离开京都,想必会有许多时候需要与市井打交道,理当熟悉一下市井风情。”
郑怀松了口,瑞羽大喜,禁不住快步前行,绕过墙角,选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看起热闹来。
郑怀见她一副竟似寻常少女摆脱了长辈约束,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娇俏模样,又好笑又怜惜,于是暗暗示意跟在她身后的亲卫,退开一点,让她更自在一些。
不过认真一看,人群里的打斗完全是一边倒,十几个家丁打扮的壮汉正对一个蜷缩成一团的灰衣汉子拳打脚踢,旁边一个被人架着的秀丽女子正一边哭诉,一边求饶道:“崔公子,你放了丁郎吧!我跟他说清楚了,他不会再来了!”
那崔公子满面戾气,揪住那女子的发髻,反手一掌甩在她的脸上,厉骂:“贱婢,你还敢多嘴!”
那女子被这一掌打得面颊红肿,口鼻出血,她见求情无用,便冲右侧的人群大喊:“你们不是丁郎的朋友吗?怎能见死不救……”
那崔公子见她这种时候竟还护着那灰衣汉子,便飞起一脚将她踹翻在地,接着又踢了几个窝心脚,直到踢得她再也叫不出声。
人群里站着的几个人,正是地上那被打得已经昏迷不醒的汉子的同伴。崔氏乃是本朝名门望族,他们委实不敢得罪,除了赔笑求情之外,他们并不敢出手阻拦。
瑞羽见那崔公子长相俊秀,身材高大,但他当街对一弱女子下手,竟无一丝犹豫,也没有半分忌惮。瑞羽不禁皱眉,“崔氏是本朝第一等高门,听说对子弟管束极严,少有不肖,怎么这个公子性情却如此暴躁顽劣,全没有半点修养气度。”
“崔氏枝繁叶茂,再怎么管束也难免会出现枯枝腐叶。何况人生百种,品性不一,有些人天性暴躁乖戾,不是一时就能纠正的。”
郑怀见惯了高阀子弟的飞扬跋扈,所以对崔公子当街行凶并不感觉惊讶。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被打汉子的脚下,忍不住皱眉,低声对瑞羽道:“殿下,被打的人,脚下的鞋子是西园士卒的。”
西园士卒正是瑞羽新组的亲卫队,这支新军放在京都训练太过惹眼,已经让四阉和朝臣很不悦。瑞羽来东京时索性将五千新兵尽数带了来,一是利用长途跋涉训练新兵,二是随行护驾,以免水师出什么乱子。
郑怀亲自整顿西园士卒的军纪,掌管后营辎重,一看就认出这几人虽然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裳,但穿的鞋却是西园士卒的式样。如果这几人是西园士卒,怎么会突然跑出来跟崔氏的子弟纠缠,以至于被人当街痛打。
瑞羽与郑怀有相同疑惑,挥手招来身后的刘春,吩咐他:“过去问问那几人的身份,是西园士卒便救下。若不是的话……就不要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