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立军心

瑞羽自知性别所限,自己无法像男人那样用推衣服之、推食吃之的办法让将士归心,因此只能严肃军纪。   
  刘春带了几个亲卫过去,问明那挨打的汉子确实是西园士卒,便客气地请那崔公子高抬贵手,放那士卒一马。可那崔公子满腔怒火,不把那汉子打死出了恶气又怎肯放手?刘春见他不肯,也不废话,直接领着几个亲卫,将家丁打倒在地,然后驱散围观的人群,将已经昏迷不醒的士卒救下。 
  
  瑞羽虽然站得离人群稍远,但她是一行人的首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崔公子火冒三丈,冲她怒吼:“你是何人,竟敢插手我的家事!”   
  若是按他的性子发作,即刻就要令人回府再调集人手,迎战刘春等人,但看到瑞羽容色殊绝,自有一番高华清贵,手下的身手也不凡,并非身边的姬妾一样可以任他凌辱欺压的人,于是他稍稍压抑心中的恶气。 
  
  瑞羽没听崔公子在说什么,只是问郑怀:“伤势如何?”   
  “断了两根肋骨,五脏受损,伤势不轻,性命倒是无碍。”   
  瑞羽秀长的眉梢一扬,转头看着犹自大声质问她身份的崔公子,徐徐道:“崔公子当街指使家丁痛殴我的属下,让他受此重伤,威风不小,胆子也很大。”   
  崔公子何曾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奚落过,不禁呆住了。另外几个西园士卒这才透过人群看清瑞羽的面容,大惊失色,连忙跑过来行礼叩见。   
  瑞羽对他们看着袍泽兄弟被崔公子痛殴,却不出手相助的行为十分厌恶,只是此时不是追究的时机,于是瞪了他们一眼,厉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几名士兵被她吓了一跳,连忙简略地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原来那挨打的士卒名叫姜济生,崔公子抓的那女子名叫罗云,是姜济生的未婚妻。罗云本是滑州人氏,因为其家土地被当地豪强觊觎,为了避祸才举家投奔崔氏。 
  
  罗云貌美善唱,因而被崔家的内知事选上,做了东京府的伎人。世族的大家闺秀为主公服役是分内之事,这不算什么,本来并不影响她的婚姻大事。因此姜济生一到了东京,就忍不住跑来找她商议婚事。 
  
  谁想婚事没议成,却招来崔公子一顿骂。崔公子要解除他们的婚约,姜济生气不过,拉了罗云就想走。崔公子暴怒之下招来家丁,对姜济生一顿狠揍。   
  瑞羽轻哼一声,问道:“你们可告诉了崔家人,你们是西园士卒?”   
  几名士卒脸色僵硬地摇了摇头。这次来东京练兵,按照规定将士不得出营,他们因是东京本地人,虽然没有家眷,却迷恋故乡的风情,于是就跟着姜济生偷偷出营,来寻热闹,不料遇上麻烦。他们又怎敢在闹出事情之后暴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且这几人贫苦人家出身,对世族大家有种天然的畏惧,他们并不认为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崔家的公子就会放过他们。 
  
  瑞羽虽不知他们的心思,但麾下的士兵被崔家人打成重伤,她不可能不管。不过她想罗云终究是崔家的伎人,她也不好直接把人抢过来,沉吟一下,前行两步,客气地对崔公子道:“崔公子,方才的混战双方都有过错,也就罢了。只是按照户婚律来看,这位罗娘子虽是崔家的伎人,但你也不能毁她的婚约。我愿为罗娘子付钱赎身,请崔公子说个数吧。” 
  
  崔公子连番被瑞羽轻视,愤恨之余,反而敛了戾气,暗自揣测瑞羽的身份,强笑道:“娘子有所不知,并非崔某要取消贵属和我这伎人的婚约,而是我这伎人自己不愿嫁与贵属,她已经另觅了良缘。新郎官不是别人,正是东京留守应国公家的十郎。” 
              
  罗云没有出声反驳,只是看了崔公子一眼,满眼绝望凄凉。   
  瑞羽沉下脸来,冷然道:“罗娘子和我这属下的婚约是父母所结,若要解除,也应该由双方父母向地方官递书,哪能由她说了算?至于那应十郎与罗娘子的婚约,可有媒聘婚书为证?” 
  
  崔公子正欲狡辩,一直昏迷不醒的姜济生在郑怀的救治下醒了过来,正好听到瑞羽的最后一句话,立即反驳道:“他说谎!他是要把云妹送给姓应的做奴婢!云妹虽然在崔家服役,可她未曾卖身,仍是良家女子,又怎能被姓崔的当成奴婢送来送去?” 
  
  姜济生口齿清楚的一句话,顿时让瑞羽的脸色沉了几分,她望着崔公子森然道:“崔公子,强迫良家子为婢,这可是大罪。你强拆他人良配,以良家子为奴婢送礼,是想与纲常法纪一较长短吗?” 
  
  她掌权日久,形之于外的威严也愈来愈重,沉声质问,自有一股久居上位断人生死的凛然气势。崔公子并非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小人,对上位者的气势变化认知极深,他见瑞羽颐指气使,不怒而威,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惊问:“你究竟是谁?” 
  
  崔公子问话的同时,姜济生也认出了给他急救的人是郑怀,帮他说话的是瑞羽,顿时感觉有了倚仗,不禁又惊又喜,只是看他们的打扮,明白他们是微服出访,于是不敢说破他们的身份,只是低声恳请,“先生……主上,你们一定要救救云妹,她不能去做应府的奴婢啊!” 
  
  郑怀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罗娘子毕竟是崔府的伎人,是否去做应府的奴婢,要问问她的意思。免得主上出手,反招埋怨。”   
  郑怀思虑周全,恐那罗云贪慕应府的荣华,甘愿身为奴婢,反倒使瑞羽平白得罪崔应。他这话直指罗云。   
  姜济生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心中大急,连忙挣扎坐起,大叫:“云妹,你说话呀!”   
  崔公子几次询问,却没有人告诉他瑞羽的身份,他心里的怒火和怨毒交织在一起,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只是心有顾忌,不敢当面撕破脸。他抓着罗云的手指暗暗用力,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她顿觉臂骨剧痛,几欲断裂。 
  
  罗云在崔家服役已久,深知崔氏的这位公子性情暴戾恣睢,若不顺着他的心意,日后他追究起来,自己恐怕会被凌虐至死。久在淫威之下,崔应暗里这一握顿时将她所有的胆量都抓走了,她泪如雨下,哽不成声地嗫嚅:“我……我……是自……自甘……” 
  
  姜济生又惊又怒又急又气,双眼瞪着崔公子几乎喷出血来,然后顿足大骂:“云妹,你好糊涂!这种时候竟还不敢说实话!”   
  崔公子却不管这些,略带得意地望着瑞羽,笑道:“这位好管闲事的小娘子,你听清楚了吧?并非我强迫良家子为婢,而是留守府富贵,罗云自甘前往!”   
  瑞羽看了他抓着罗云的手一眼,道:“放开她!”   
  崔公子终于按捺不住性子,怒斥:“小娘子,你休得放肆!”   
  瑞羽背着双手,道:“你不放,难道还等我亲自动手?”   
  刘春早在一侧候命,她一示意,刘春便和一名亲卫上前扭住崔公子的手臂,然后把罗云带到瑞羽面前。   
  崔公子哪里料到,瑞羽明知他是崔氏子弟,竟然说动手就动手。他被按倒在地后,呆了呆,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贱人,你敢对我无礼……”   
  刘春听他竟敢出言辱骂瑞羽,又惊又怒,一掌将他的下巴卸下,怒喝:“混账东西!再敢胡言乱语,我割了你的舌头!”   
  罗云从未见过崔公子这么狼狈,不禁目瞪口呆。瑞羽看着她,问:“你是自愿为婢,还是受他胁迫?”   
  罗云讷讷无语,瑞羽见她不成器,也熄了插手之念,转向姜济生道:“姜济生,这位罗氏娘子自甘为婢,并不在意婚姻之约,那便罢了。”   
  姜济生扑地跪下,急声道:“主上,云妹只是胆子小,不敢违抗姓崔的,并不是真的甘愿为婢!”   
  瑞羽见他急得脸都红了,嘴唇直打哆嗦,显然他对这个罗云情深切切,不禁叹了口气,“人贵自救,方能得他人之助。我平生最厌这种不知自救,一味哭泣求饶的人。”     
           
  只是事情已经插手了,姜济生毕竟是她的属下,如此切切地恳求,她若不予理会,不免太伤臣属的心。一旁的罗云看了看崔公子,又看了看把崔公子治得服服帖帖的刘春等人,再看了看对她使眼色的姜济生,仍旧无语。 
  
  瑞羽踱了两步,对她道:“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自甘为婢,还是受人胁迫?”   
  罗云嘴唇动了动,终于跪了下去,流泪道:“娘子明鉴,哪个良家女子放着明媒正娶的新娘不做,却自甘下贱,去做任人摆布的婢妾?这都是崔公子与应十郎的主意,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物件儿,毁了自身的良缘去做婢妾,那都是抬举了我!” 
  
  瑞羽再问:“你在崔家服役,可有卖身契?”   
  罗云忙道:“我家只是投奔崔氏,我被选来为崔家服役,并不曾卖身为婢,确实是良家女子。”   
  瑞羽看了眼崔家众人,轻“哦”一声,再问:“可愿随我们一起走?”   
  罗云犹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眼崔公子,低声道:“只恐家人受我牵连。”   
  她对家人友爱,虽然仍显得懦弱,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这让瑞羽长舒了口气,沉声道:“这倒无妨。刘春,你带几人执我名谒,往崔氏正门投递,面见崔公,将此事理顺。” 
  
  “诺!”   
  刘春领命而去,一行人再无二话,归营去了。   
  瑞羽自知性别所限,自己无法像男人那样用推衣服之、推食吃之的办法让将士归心,因此只能严肃军纪。姜济生等人私自离营,还被她撞见,这顿罚是免不了的。不过让她更愤怒的是:这群人一起出营,看到袍泽被崔氏的家丁打成重伤,竟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 
  
  这样没有袍泽之谊的士卒,如果上了战场,谁敢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他们?他们又怎么可能成为精锐之师?   
  在军营外,她还能强压着怒火。入了军营大帐,她召集了三军将领议事,再看到那几个畏畏缩缩的士卒,她的一腔怒火便再也控制不住,一鞭甩在帐内的案几上,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都震得跳了起来,她指着几人的鼻子厉叱:“看着袍泽被崔氏家丁打成重伤,你们竟然袖手旁观!不敢救助!你们算什么汉子?还当什么兵?滚回家去,永远不要出来算了!” 
  
  她长于深宫,教养极严,这些天亲自领军,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她才骂出这么粗鲁的话来。帐内的一干将领和亲卫吓了一跳的同时,倒觉得这金枝玉叶的尊贵公主跟他们亲近了许多,忍笑之余,又觉好奇,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让这位举止一向从容优雅的殿下如此暴怒。 
  
  柳望跟随瑞羽的时间久些,到底对瑞羽熟悉一些,见郑怀坐在一旁不说话,知道郑怀是故意让瑞羽立威,便赶紧上前行礼,“殿下息怒,不知这几个混账小子究竟犯了什么错?” 
  
  他过来询问,瑞羽也不能不给他几分面子,于是稍敛了怒气,指着他们道:“让他们自己说!”   
  几个士卒已经被瑞羽的暴怒和众将追问究竟的架势吓傻了,结巴了好半晌,才把一件事说清,听得众将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那几个士卒的直属统领才大着胆子讷讷地说情,“殿下,崔氏数百年是世族高门,这几个小子不敢得罪他家的公子,也是常理……” 
  
  袍泽被崔氏所伤,竟还畏惧崔氏势力,不敢出手,这种毫无胆量的士卒,他日遇到了强大的敌人,只怕还未作战就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还提什么扫荡不平,澄清玉宇?   
  那将领不求情还好,一求情便把瑞羽气得脸色铁青。瑞羽厉声斥问:“入伍从军,同伍兄弟就应相约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畏惧崔氏势力,对袍泽见死不救,这叫常理?这是什么地方的常理?” 
  
  那将领碰了一鼻子灰,本来还想说姜济生跟他的几个手下虽然一起跑出去了,却不是同伍,幸好他旁边站的将领暗里猛踢了他几脚,他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行军主簿魏岳山出列道:“殿下的指责是正理。一军将士,若遇到崔氏孺子这样的小小豪强,就弃袍泽于不顾,那还提什么生死与共?这等行径,理应责罚,只是新军初成,军纪还有疏漏,卑臣还请殿下今日定刑,以供日后援引应用。” 
               
  瑞羽眉头一拢,旋即决定下令击鼓召集三军,然后将几名士卒绑了押去校场,当众打了三十鞭,逐出军营。   
  打三十鞭不算重刑,但逐出军营,却让军中一位与几名士卒交情深厚的队正越队而出,伏地求情,“殿下,西园士卒尽是流民,全赖殿下收留在军中,才得衣食活命。殿下今日若将他们逐出军营,他们就将衣食无着,与死无异!求殿下开恩,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西园将士对这名队正的话心有戚戚,不自觉地脸上都露出了赞同之意。几名士卒也频频叩头求饶,就连魏岳山也忍不住劝说:“殿下,新军设立不过月余,士卒训练不足,犯些过错也在所难免。如果犯了错,不给他们一个改正的机会,这有失公允。” 
  
  瑞羽也不因他们的反对而恼怒,沉声道:“魏主簿,并非我刻薄,不能容人,而是有些错误不可原谅!一个小小的崔氏子弟就能吓得他们弃袍泽于不顾,如果遇上凶恶的敌人,他们还会有胆量迎战?谁敢将性命托付给他们?这样的人留在军中,又有何用? 
  
  “我招募士卒,是要组建一支遇到强敌敢挺身迎战,面临危难而不畏惧的勇武之师,而不是收纳一群连袍泽兄弟都可以轻易抛弃的酒囊饭袋!”   
  一干将士顿时无言。瑞羽长身玉立,目光从三军将士面上掠过,朗声道:“我虽是女子,但绝不会轻易地抛弃袍泽兄弟,你们在我麾下,也当牢记此训!同袍同食,生死与共,临敌背弃袍泽手足者,重刑处罚,绝不宽贷!” 
  
  流光溢彩的旌旗在她身后招展,她的身姿修长挺拔,站在点将台上,赫然有股君临天下的凛然气度,令人不敢轻视。   
  郑怀低头掩去脸上欣慰的笑容,传令兵将瑞羽的命令传遍三军之后,他俯身下拜,高声回答:“谨奉殿下钧令!此后无论何时何地,遭遇何等强敌,都与袍泽兄弟生死与共,绝不背弃!” 
  
  柳望愣了愣,也跟着行礼,随着将领的追随,三军将士齐声应诺:“谨奉殿下钧令!此后无论何时何地,遭遇何等强敌,都与袍泽兄弟生死与共,绝不背弃!”   
  这一日,瑞羽未曾重利施恩,也不曾重刑施威,但她亲手组建的西园军,日后更名为飞鹰卫的精锐之师,却开始有了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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