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欢 (123-132章)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一百二十三章 - 会东山
 
在这一刻,高达以为自己飞了起来。
 
他飞越了大东山山腰间的层层青林,林间的淡淡雾霭,飞越了那些疾射而高的弩箭,越来越高。
 
飞的越高,看的越远,在那一瞬间,高达看见山脚下的山门,看见长长石径上,那些素色石板上染着的血渍,林间闪耀的刀光,石径旁像毒蛇一般的剑影。
 
然后他落了下去,重重地摔了下去,不知道折断了多少根树枝,砰的一声砸在了林子里的湿地上,险些摔下了陡峭的山岸。
 
高达闷哼一声,凭借体内的真气强抗了这次冲击,整个人像装了弹簧一样地蹦了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长刀柄,抬步,准备再次向那条死亡的石径处冲过去。
 
然后一个动作,让他感觉到浑身的骨头同时碎了,一声闷哼从他的鼻子里传了出来,疼痛的难以忍受,同时间,两道血水也从他的鼻子里渗了出来。
 
高达双腿一软,下意识反手将长刀往身旁地下刺入,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不料刀尖一触泥地……噼噼啪啪在一瞬间内碎成了无数块金属片!
 
当当脆响中,高达狼狈不堪地摔倒在林间的泥地中,身边是刀的碎片,手中握着可怜的残余刀柄,眼中尽是惊骇与恐惧,说不出的可怜。
 
……
 
……
 
他是被一个人,一把剑直接斩飞。
 
身为范闲身旁亲卫,高达拥有八品上的实力,当初在北齐宫廷中一刀退敌,那是何等样的威风?即便在宫廷虎卫之中。也是数得出来的高手,却不料竟然被一把剑像拍蚊子一样地拍飞了!
 
高达眼神复杂地看着远方石径上的剑光,心头一阵黯然。
 
这次范闲带着他们七名虎卫远赴澹州,不料却被陛下带到了大东山来。接着便遇到了刺驾一事。身为虎卫,先天第一要务便是保护陛下的安危,高达虽然不清楚小范大人这个时候已经悄悄溜下了悬崖,但他还是率领着另外六名虎卫,加入了宫廷护卫的大队伍,开始在这条陡峭地石径上,进行最无情的绝杀。
 
百余名虎卫守护一条山径,依理来讲,天底下没有什么高手,可以突破上山。
 
然而世间。总是有那么几个不怎么依循道理而存在的存在,比如先前化为流云而过的庆国大宗师叶流云,比如此时手执一把剑。正在石径上遇神弑神,顾前不顾后,剑意凄厉绝艳已经到了顶点的那位。
 
高达咽下口中发甜的唾沫,强行平伏了一下呼吸,听着石径上的声音越来越小。知道自己的兄弟们只怕已经死在了那名大宗师的手中。
 
虎卫,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对陛下地忠心,明知道自己这些人面对的是人世间最巅峰的力量。可他们坚毅地挡在石径上,挡在陛下地身前,泼洒着碧血,剖开了胸腹,舍生忘死,不退一步!
 
所以高达……这时候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应该再冲过去,再拦在那个可怕大人物的面前,充当对方剑下的另一条游魂。
 
哪怕自己已经受了重伤。哪怕自己的刀已经碎成了小片!
 
然而高达在这一瞬间却犹豫了一下。
 
长长碧血石径上,不知道有多少虎卫试图七人合围,用日常训练中对付九品上高手地方法那对付那位大人物,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那把似乎自幽冥中来,携着一往无前气势地剑,只是那样轻轻地挥舞着,泛着重重的杀气,便将人们的刀斩断,手臂斩断,头颅斩断。
 
而高达之所以还能够活着,在飞越之后,依然活着,正是因为这两年和范闲在一起的日子之后,他受了范闲太多的影响,他厉杀的长刀中不自主地带上了几分范闲小手段的阴暗印记。
 
不再一味厉杀,不再一步不退,所以哪怕对上那位大人物,高达依然不是一合之敌,经脉被剑意侵袭欲裂,可他依然活了下来。
 
既然活下来了,还要去送死吗?
 
不!
 
高达眼瞳里闪过一抹异色,小范大人曾经无数次说过,什么事情,首先要把命保下来,才有机会挽回。大东山被围,自己再次冲过去,死在石径上也于事无补。
 
他用手捂着嘴唇,让鲜血从手指缝里流出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望着林下,林下叛军的防御圈,明显因为接连两位大人物的到来,而显得松懈了一下。
 
高达咬着牙,眼里满是坚毅之色,他决定要找机会突围出去。
 
从他做出这个决定开始,他就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皇家虎卫了。而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地这个抉择,在两年后,会给这天下带来多少的震惊。
 
******
 
嘀嗒嘀嗒,血滴缓缓坠下,很微小的声音,在这一刻却显那样刺耳,甚至让场间的人们感觉,滴血的声音,甚至比身后古旧庙宇的钟声更能荡涤人们的心灵。
 
因为……血滴是从一把剑的剑尖上滴落。
 
这把剑缓缓升起,越过最后一级石阶,出现在大东山山顶的众人眼中。
 
剑很普通,看不出什么异样,就连剑柄,也是随便用麻绳缚了一层,看上去有些破旧。
 
然而就是这样普通的一把剑,并不怎么反光的剑面,却耀着一丝令所有人感到畏惧的强势与寒意,尤其是剑身上的血水缓缓向剑尖聚集,再缓缓落下,似乎是让看到这把剑的人们,都感觉自己心尖的血,也在随着这个过程往体外流着。
 
所以他们的脸色都发白起来。
 
然后看见了握着这把剑的那只手,那个人。
 
那个戴着笠帽穿着麻衣,身材并不高大,反而显得有些矮小的人。
 
和叶流云的潇洒不沾尘形象完全是两个极端。这位大人物因为身体矮小,麻衣破烂,浑身满是衣物地裂口灰尘血水,手中提着一把沾血破旧之剑。而显得无比委琐。
 
然而没有人敢因为这个委琐的感觉发笑,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大人物杀起人来,绝情灭性,从恐怖的程度上讲,要比叶流云还要可怕。
 
……
 
……
 
洪老太监静静地看着拾阶而上的委琐剑者,微微一笑,然后缓缓收回释发出去地霸道气息,整个人的身体又拘偻了下来,回复了一个老年太监的模样。
 
庆帝满脸冷漠看着石阶处。看着叶流云与新来的那位,往前轻轻踱了一步,平静说道:“看来云睿这一次下的本钱不少……只是世叔。您也和她一起发疯?家国家国,为家族而叛国,实在是让朕意想不到。”
 
******
 
既然那位恐怖的大人物与叶流云站在一起,自然说明天底下最强悍的几个老怪物已经联手做了一个决定,不能让庆国开国以来最强悍的那位帝王继续生存下去。
 
叶流云温和一笑。不解释,不自辩。
 
自从那位拿着一把剑的恐怖大人物上崖以来,所有的人都安静了。生怕惊扰了那人。但庆国皇帝却是一点不惧,冷笑盯着那件满是破洞地麻衫,嘲讽说道:
 
“四顾剑,你不在草庐养老,在这大东山做什么?看你这狼狈样,杀光朕的虎卫,你以为就不用付出些代价?白痴就是白痴,我大庆朝治好你的痴病,你不思报恩也便罢了。非要执剑强杀上山,空耗自己真气……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你地脑袋也没有好使一些。”
 
是的,一个矮小的人,一把破烂的剑,一身狼狈的衣,就这样绝杀凌厉地杀上不尽石阶,杀尽百余虎卫,整个天下,也只有那个顾前不顾后,裹胁一往无前剑意,单剑护持东夷城及诸侯小国二十年地四顾剑。
 
没有人敢对四顾剑不敬,只有庆国皇帝敢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然而这番讥讽的话语,落在有心人耳中,却听出了几份色厉内茬的味道。
 
没有人敢不回庆帝地问话,然而四顾剑……却是看也懒得看庆帝一眼,只是怔怔地盯着皇帝身边的洪老太监,渐渐的,这位大宗师的眼神炽热起来,似乎要穿透笠帽下的阴影,融化掉洪老太监苍老的面容。
 
矮小的四顾剑开口了,他的声音却不像他的身体,亮若洪钟,声能裂松,却兴奋地颤抖着。
 
“刚才是你吧,好霸道地真气……四顾剑痴痴地看着洪老太监,“我知道范闲也是走这个路子,原来你是他的老师……如此说来,十几年前在京都皇宫里释势之人,便是你了,天下间的传言果然有道理。”
 
堂堂庆国皇帝,被这位大宗师视若无睹,皇帝陛下虽不动怒,眼神却渐渐冰冷下来,看着四顾剑说道:“阁下三次刺朕,却是连朕的脸都见不着便惨然而退……今次是否有些意外之喜?”
 
四顾剑似乎此时才听到庆国皇帝的说话,眼光微转,看着庆帝的脸,沉默半晌后忽然摇了摇头:“你比你儿子长的差远了,有什么好看的?”
 
皇帝微笑说道:“这自然说的是安之,难道你见过他?”
 
四顾剑偏了偏头,说道:“我有个女徒孙,叫吕思思……明明她的师姐是被范闲杀死的,可是在杭州远远见过范闲一面,这小丫头便忘了怨仇,变成了花痴,天天捧着什么半闲斋书话在看……如此说来,范闲那小白脸自然是生的不错。”
 
海风微拂,在山巅穿行,庆帝哈哈大笑道:“你们东夷城一脉,果然都有些痴气。”
 
四顾剑沉忖片刻后,认真说道:“我是白痴,我那小徒弟更白痴,我徒孙是花痴,这也很应该。”
 
然后这位看上去有几分傻气的大宗师忽然望着庆国皇帝说道:“治国,打仗这种事情,我不如你……天底下也没有几个比你更强大的。所以我必须尊敬你,刚才对你不礼貌,你不要介意。”
 
“先生客气了。”皇帝似乎有些陶醉,微揖一礼。
 
然后皇帝和四顾剑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就连越来越劲的海风也遮掩不住这笑声传播开去。四顾剑的笑声是自然挟着精纯至极的真气,自然破风无碍。而皇帝地笑声,却是他久为天下至尊所养成的豪气无碍。
 
笑声嘎然而止,场间一阵尴尬的沉默,似乎双方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将这场荒诞的戏剧演下去。
 
杀与被杀。这是一个问题,而不是一个需要彼此寒喧谈心,讲历史说故事地长篇戏剧。
 
而为什么庆帝和四顾剑二人先前却要拙劣地表演这一幕?
 
庆帝缓缓将双手负在身后,叹息了一声,不再看石阶处的两位大宗师,平静说道:“此局本是朕依着云睿之意,顺她布局之势,意图将世叔长留在此……不料云睿计划如此之疯狂,竟不顾国体安危,将东夷城与北齐也绑上了她的战车。”
 
他回头。没有丝毫畏怯,静静看着四顾剑笠帽下的阴影部分,说道:“大宗师久不现世。出世必令世间大震,今日二位来此,自然是事在必得,朕虽不畏死,却不愿死。所以不得不拖……朕实在不知。阁下为何却也要陪我拖这么久?”
 
四顾剑沉默半晌,手腕自然下垂,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怪笑说道:“为什么我对这位公公如此感兴趣?因为天底下这四个怪物,我们三个都算得上是神交的朋友,就只有这位公公喜欢躲在宫里……正因为我了解叶流云,所以我知道他的性情,如果可以,他会一个人动手,而不会等着我们这些外族人来干涉庆国的内政。”
 
四顾剑平静下来,对着洪老太监敬重说道:“即便公公在此,叶流云也会出手。”
 
他最后说了一句话。以作为对庆帝疑问的解释:“叶流云不出手,自然有他的原因,所以我也只好……看看他到底为什么没有马上出手。”
 
叶流云和缓一笑,侧身对四顾剑说道:“痴剑,你这时候还没有感觉到吗?”
 
四顾剑身体矮小,所以显得头顶的笠帽格外大,阴影一片,完全遮住了他地脸,但此时纵使阴影极重,山顶众人似乎也看到了这位大宗师唇角的一丝苦笑和脸上的些许异色。
 
众人心头一惊,心想是什么样地发现,会让一向视剑如痴,杀人如草的四顾剑,也安静了这样久。
 
四顾剑转身,很直接地对着众人身后,那间古旧庙宇的门口提剑一礼,沉默半晌后说道:“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些人世间的破事儿,你来凑什么热闹?”
 
被四顾剑眼光看到了那些官员祭祀们惊恐不已,赶紧避开,生怕被目光触及。如此一来,顺着四顾剑望过去的目光,人们分开了一条道路,露出了最后方古旧小庙地黑色木门。
 
以及门外穿着一身黑衣,似乎与这座庙宇已经融为一体的五竹。
 
四顾剑的目光像两把剑一样穿透空气,落在五竹那张干净地面庞和那抹似乎永不会沾染灰尘的黑布上。
 
然而五竹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反应。
 
四顾剑叹了一口气。
 
……
 
……
 
在这个时候,庆帝又笑了起来,只是此时的笑声却自如了起来:“阁下来得,老五为何来不得?”
 
皇帝敛了笑容,冷冷地看着四顾剑。
 
叶流云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四顾剑说道:“围山的时候,范闲在山上……他自然也来了。”
 
四顾剑一愣,这位大宗师哪里关心过围山时的具体过程,但愣了半晌后,他忽然破口大骂了起来,全然不顾一丝大宗师的气势与体面,一连串竟然是骂了足足数息时辰,将所有能想到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
 
“***……云之澜和燕小乙这两个蠢货!把那个小白脸围在山上干什么?”四顾剑气喘吁吁骂道:“这是要阴死老子?”
 
他忽然神情一凛,寒寒看着庆国皇帝,嘲笑说道:“带着范闲上山,便找着这么一个好帮手……难怪你一点不怕……看来先前说错了,治国行军我不如你,压榨自己的子女亲人,这种本事,我更不如你。”
 
庆帝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很明显,不论是四顾剑还是叶流云,对于忽然出现在大东山巅庆庙的五竹都感到了强大地震惊与警惕。
 
虽然他们是大宗师。但是过往的历史与这世间神妙地偶然发生,已经证明了许多事情,不然四顾剑也不会腆着脸把王十三郎送到范闲的身边,将那个心性执着最似自己。却格外温柔的关门弟子扔了出去。
 
不就是因为这个瞎子吗?
 
四顾剑忽然望着五竹静静说道:“你不要参合这件事情,下山吧,这皇帝不是什么好鸟……我们这些老家伙给你一个保证,范闲这辈子绝对会风风光光,就算不在南庆呆,去我东夷,我让他当城主。”
 
场间众人依然安静,但眼睛里却开始展现出震惊与惶恐的表情,他们不知道那个站在庙门地黑衣人是谁,竟能让两位大宗师在刺驾前的一瞬间停止了下来。竟然能够让四顾剑,那位一向狠辣的四顾剑,许出了这样大的承诺。
 
大宗师说的话,没有人会不相信。
 
所以人们更好奇,那位和小范大人息息相关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
 
……
 
皇帝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因为他发现五竹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
 
五竹思考了一会儿后,缓缓说道:“不好意思。范闲让我保住皇帝的性命。”
 
如同叶流云一样,四顾剑也张大了嘴,陷入了那种比看见五竹还要震惊的神情之中。半晌后才摇头说道:“三十年不见,想不到你竟然变得话多了……如果不是知道是你,只怕还以为你是被人冒充的。”
 
五竹摇了摇头,懒得回答这个无聊地问题。
 
四顾剑正了正头顶的笠帽,说道:“五竹,我们当年是有情份的……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想对你动手……你要知道,从牛栏山之后地这两年,我对范闲可是容忍了很久。”
 
众人再次心惊。暗想当年的情份是什么?
 
五竹微微一怔,想了半晌后轻声说道:“你那时候鼻涕都落到地上了……脏的没办法。”
 
四顾剑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现在也一样的脏,我现在还是那个十几岁还流鼻涕的白痴,如何?要不要还陪我去蹲蹲?”
 
五竹唇角渐翘,似乎想笑,却终究是没有笑出来,只是摇了摇头。
 
……
 
……
 
四顾剑沉默许久后,摇了摇头,将剑收回身旁地鞘中。叶流云一惊道:“干嘛?”
 
四顾剑指指洪老太监,指指五竹,又看看叶流云,没好气说道:“两个打两个,傻子才动手。”
 
叶流云苦着脸说道:“可你……难道不是傻子?”
 
“我是傻子。”四顾剑认真说道:“可我不是疯子。”
 
场间包括庆国官员和祭祀还有几名太监在内的众人,其实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传说中的人物,看见在人类心中有如天神一般地大宗师。在初始的敬畏害怕之后,此时再看了这几幕对话,心中却生出了无数荒谬感觉。这几个像小孩子一样斗嘴斗气的老头儿,难道就是暗中影响天下大势二十年的大宗师?
 
皇帝着这一幕,等待着大剧的落幕,心中一片宁静。
 
如果四顾剑和叶流云真的退走,这幕大剧,便成为了一场闹剧。而四顾剑也不是真的白痴,他当然知道,如果真的让庆帝活着回了京都,会带来多么恐怖的后果。
 
四顾剑扯着嗓子骂道:“反正二打二,老子是不干地,那贼货再不出来,老子立马下山。”
 
皇帝听着此言,瞳孔微缩,面色大寒。
 
有流云沉浮于山腰,有天剑刺破石径,有落叶随风而至。
 
风过光散,一须弥间,第三个戴着笠帽的人,就像一片落叶一样,很自然地飘到了山顶上。
 
苦荷终于来了。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一百二十四章 - 大行
 
“大宗师果然不愧是大宗师,就算是破口大骂,居然也能从空无一片中,骂出一个大宗师来。”
 
王启年躲在满脸惊恐的任少安身后,在心里习惯性地相声了一下,眼珠子便开始转了起来,然后趁着众人没注意,悄无声息地往后面挪着步子。他与宗追并称监察院双翼,论起逃命匿迹之类的功夫,实在是天下无三,此时大东山山顶上众人的注意全部集中在忽然出现的第三位戴笠帽人的身上,根本留意不到众人间消失了一位。
 
王启年暗想,这大概便是小角色的优势。和山腰间辛苦保住性命的高达一样,他们这些在范闲身边呆久了的人,都和世上大部分忠臣孝子的心思有了些许差别——活着是最重要的,哪怕陛下要蹬腿了,可自己还得活着亚。
 
王启年的消失,可以瞒过天底下所有人,却瞒不过山顶上的这几位大宗师,只是他们的看着彼此,看着对方,看着庆帝,却吝于分出一分心神去看一个干枯无名地老头子。
 
层层乌云无来由地拢聚。高悬于东山之顶的天空中,将炽烈的日光遮去大半,山顶重入阴郁海风之中。
 
一片安静。
 
礼部尚书是个精神矍烁的老者,他本应该出列严辞指责眼前这幕卑劣地谋杀。但他却说不出话来。太常寺正卿任少安年岁不大。他应该站在皇帝地身边。帮陛下挡住这些来自内部来自异国地强大杀气,可是……他不敢。
 
是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动,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所有人地心中都泛起无限复杂的情绪,或激动,或恐惧,或兴奋。或绝望,或敬畏,或悲伤。
 
是的。这片面积并不如何阔大的山顶上。今日发生了太多地事情。来了太多的大人物,以至于那些错落有致的古旧庙宇。也开始在海风中发抖。檐角地铜铃钉钉当当,在向这些大人物们表示礼拜。
 
……
 
……
 
叶流云。四顾剑。苦荷。天下三国民众顶礼膜拜地三位大宗师。三位大宗师各居天南地北。苦荷乃北齐国师。四顾剑一剑护东夷,叶流云却是飘泊海上难觅踪。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同时请动他们三位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这是身为人间巅峰地自觉。
 
今天他们却为了一个人来到了大东山。
 
因为对方是雄心从未消退的庆国皇帝。天下第一强国地皇帝,人世间权力最大地那个人!
 
……
 
……
 
而皇帝的身边站着洪公公,从不出京地洪公公。
 
四大宗师会东山!
 
刺庆帝!
 
人间武力地巅峰与权力地巅峰,齐聚于此。这样奇妙地场景,从来没有在这片大陆地历史上出现过。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或许也没有机会再次出现。这样地场景。往往只能存在于人们地幻想中,或者是北齐说书人的话本里。
 
然而这看似绝对不可能的场景,终于在这个夏末的大东山上。变为真实。
 
而且那位身为目标的庆帝。四位大宗师。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间古旧小庙地门口……还站着一位瞎子。眼睛上系着一块黑布地瞎子。
 
“见过陛下。”最后上山的那位大宗师,身上也穿着麻衣。脚却是赤裸着。麻裤直垂脚踝处,没有遮住未沾分尘的双脚。
 
皇帝微微躬身行礼:“一年半未见国师,国师精神愈发好了。”
 
苦荷缓缓取下头上戴着地笠帽。露出那个光头。额上地皱纹里透着一股宁和地气息。轻声说道:“陛下精神也不差。”
 
皇帝已经从先前地震惊中摆脱了出来,既然老五来得,四顾剑来得,苦荷自然也来得。他苦笑了一声,似乎是在赞叹自己刻意留下一条性命地妹妹,竟然会弄出如此大的手笔来。
 
“真不知道,云睿有什么能力能说动几位。”
 
不需片刻时光,庆国皇帝笑容里苦涩尽去,昂然说道:“君等不是凡人,朕乃天子,亦不是凡人,要杀朕……你们可有承担朕死后天下大乱地勇气?”
 
此言并无虚假,庆国皇帝一旦遇刺身死,不论长公主在京都如何扭转局势,可是庆国必然受到大创。皇帝遇刺,不啻是在庆国子民地心上撕开了道大大的伤口。一向稳定的庆国朝野受此重创,如果要保持内部地平衡,必定要在外部寻找一个怒气地发泄口。
 
庆国皇帝地平静,来自于他对时势的判断,自己若被刺于东山,还有异国的势力加入,不论朝中诸臣忠或不忠,在国君新丧的强大压力下,必然会被迫兴兵。
 
以庆国强大的军力,多年来培养出的民众血性,一旦打起为陛下复仇的大旗,杀气盈沸之下,北齐和东夷如何支撑得住?即便对方有大宗师……可是天下乱局必起!
 
“朕一死,天下会死千万人。”皇帝轻蔑笑着,看着那三位大宗师,“你们三人向来都喜欢自命为百姓守护者,苦荷你护北齐,四顾剑护东夷,然而却因为朕的死亡,导致你们子民的死亡、饥饿、受辱、流离失所、百年不得喘息……这个交易划算吗?”
 
苦荷微微一笑:“如果陛下不死。难道就不会出兵?天下大战便不会发生?”
 
皇帝缓缓说道:“这二十年间,天下并未有大地战事,你们最清楚是为什么。”
 
苦荷叹息道:“陛下用兵如神。庆国一日强盛过一日。陛下之所以怜惜万民。未生战衅,不外乎是世上还有我们这几个老头子活着,不然即便一统天下,却是个被我们折腾的随时分崩的天下,陛下自然不想要这个结果。”
 
“不错。朕便是在等你们老。等你们死。”皇帝眼帘微垂,淡淡说道:“朕比你们年轻,朕可以等……”
 
“我们不能等了。”苦荷再次叹息道:“不然我们死后,谁来维系这天下地太平?”
 
庆帝地两道剑眉渐蹙。眉心那道小小地皱纹夹着一丝冷漠与强横:“太平?这个天下的太平,只有朕能给予!就凭你们三个不识时务。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难道能给这天下万民个太平盛世?”
 
那位最后上山的北齐国师温和一笑。对庆国皇帝轻声说道:“千年之后。史书上再如何谈论今日东山之事,那不是我们这些凡人所能控制。每个苍生中一员。都无法对遥远的将来负责……我们所要看地,不过是这个清静世界中地当下。”
 
苦荷双掌微微合什。说道:“至少在我们三人死前。老去前,要对这个天下负些责任。”
 
“所以朕必须死?”庆帝微微一笑。转首望着叶流云说道:“世叔。您是庆国人。乘桴浮于海,何等潇洒,你要朕死,莫非是为了天下的太平?莫忘了,我大庆南征北战杀人无数,你叶家便要占其间的三成!”
 
不待叶流云回答。一言毕,庆帝又转向四顾剑。冷笑说道:“你呢?一个杀人如草的剑痴。竟然会心怀天下?莫非你当年杀了自己全家满门。也是为了东夷城地太平?”
 
庆帝最后不屑望着苦荷。说道:“天一道倒是好大的苦修名头。可你们这些修士不事生产,全由民众供养。又算得什么东西?不过一群蛀虫罢了。”
 
“战明月!”庆帝一声冷喝。说道:“不要以为剃了个光头,就可以把自己手上地血洗掉。”
 
“世叔。你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家族地存续……当然,朕本来起意在此地杀你。你要杀朕。朕毫无怨言。”
 
“四顾剑,你守护东夷城若干年,朕要灭东夷,你来刺朕,理所应当。”
 
“苦荷,你乃是北齐国师,朕要吞北齐,你行此狂举,利益所在,不须多言。”
 
“尔等三人,皆有杀朕地理由,也有杀朕地资格,但……”他看着这三位一身修为惊天动地的大宗师,鄙夷之意抑之不住:“诸君心中打着各自地小算盘,何必再折腾一个欺世地名目出来?”
 
“戴着三顶笠帽,穿着三件麻衣,以为就是百姓?错!你们本来就是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的怪物。”庆帝冷冷盯着三位大宗师,“为万民请命,你们配吗?”
 
庆帝轻轻拂袖,长声而笑,笑声里满是不屑与嘲讽,或嘲讽那三位高立于人间巅峰地大宗师,或是自嘲于算计终究不敌天意地宿命感。
 
“罢罢罢,这天道向来不公,三个匹夫,便要误朕大计,二十年来,朕常问这老天,为何千年前不生,百年前不生,偏在朕活着的时候,生出你们这些老怪物来……”
 
这位天下权力最大地中年男子忽然敛了笑容,冷漠说道:“如今人都已经到齐了,还等什么呢?”
 
……
 
……
 
自洪老公公敛去了自己地气息,庆国皇帝站到了他地身旁,昂首而立,于三大宗师包围之中,笑谈无忌,这是何等样的自信神采?若换成世间任何一位权贵,置于他此时的处境中,只怕纵使再如何心神清明,终究也会陷入某种难以承担的情绪之中。
 
只有庆帝依旧侃侃而谈,眉宇间,眼瞳里,没有一丝畏惧,有的只是一丝错愕后的坦然,以及坦然之后地那丝淡淡惆怅无奈。
 
他分别向着三位大宗师冷言质问,那种不可一世的气焰并未因为此时地危局而有丝毫减弱,长年天下第一权者地养气功夫,让他纵使在这些人类巅峰力量地包围之中,依然自然地透露着帝王地无上威严。
 
最后那段话表明地意思很清楚,以庆帝地手段魄力决心。在这二十年前就已经出现了一统天下的迹象。他有能力完成这件大事业。从而开创大魏之后,又一个万朝之国。
 
庆帝也会成为真正地天下共主。
 
而在二十年前,庆国统一天下地步伐却被迫放慢了下来。因为在庆国代替大魏,成为大陆上最强盛地国家过程中,人间地武道境界也忽然间有了一次飞越。三十年前开始。人世间逐渐出现了几位大宗师。人类地历史中,以往并没有出现过这种能够以一人之力对抗国家机器地怪物。
 
一旦出现这种恐怖地大宗师,即便心性强大如庆帝,依然不得不暂摄兵锋。在大陆上谋求一个暂时的平衡。
 
“还等什么呢?”庆帝再次用嘲讽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说道:“堂堂大宗师。也会怕朕?战明月你一直隐迹不出。是不是担心这大东山之局是朕与云睿联手设地?”
 
一语道破他人心思。庆国皇帝就是有这种能力。即便对方是深不可测地大宗师。
 
苦荷微微一笑,头顶映着乌云下地淡光。整个人似乎已经和这片山巅融为了一体。和声回道:“说到底,还是这些年北齐东夷两地被陛下和长公主殿下害惨了。”
 
是的。对于大东山这样好地一个机会。三位大宗师都会思考,长公主地忽然失势与太子的忽然被废。是不是庆国人玩地一件大阴谋。所以他们必须看到庆国内部真正的问题。
 
而眼下这一切。燕小乙地叛军,临阵换帅,已经证明了这一切。
 
……
 
……
 
海上有异象生,大东山巅上方的层层乌云范围越来越广阔,最后直接连到了海天交际地天边一线,整片天穹都被乌暗的云朵遮蔽着。天色越来越暗,云中的翻滚挤弄似乎清晰可见,似乎有些不知名的能量正在那些变形、挣扎地云层间蕴积。
 
呜呜……风声呼啸,云间隐有雷声隆动,似乎是天地在痛苦地呻吟,然后落下一滴雨水。
 
在层层乌云叠加最厚的那片天空下,大东山地山巅已经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境界。第一滴雨水落下时,恰巧打在了庆帝身上明黄龙袍上的金丝绘龙上。
 
雨水打在那条蟠龙地右眼中,明黄的衣料沾水色重,让那只龙眸显得黯淡了起来,悲伤了起来。
 
势。
 
异常强大的四道势,同时出现在乌云笼罩的大东山顶,互相干扰着,依偎着,冲突着,渐渐交汇,直欲冲天而起,与山顶上空的那些厚云隐雷天威做一番较量!
 
实。
 
四道势含着实体的力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晋入到一种玄妙地境界。在第一滴雨落下时,便掌控了大东山山顶的一切。所有的生命在这实势圆融的境界中,开始失去了自我心灵的掌控。
 
庆国的官员与庙宇的祭祀们并没有因为场间恐怖的气势压榨而倒向地面,他们仍然站立着,只是浑身上下僵硬,没有一丝动弹的可能。他们恐惧而眼瞳无法缩小,他们失禁而尿水无法打湿衣裤,他们想惊声尖叫却张不开嘴。
 
山顶四周的长长青草像一柄柄剑般倒下,刺向场地的正中间,就像是在膜拜人间的君主。庙宇檐上的铜铃轻轻摇荡,然而内里的响铁也随之和谐而动,发不出任何声音。地面上的黄土用一种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缓缓向着青石缝隙里退去,缩成一道线,一道瑟缩的线,躲避着这股磅礴的力量。
 
没有一丝声音,所有的声音都被封锁在实势恐成的坚厚屏障内,云层绞杀的雷声,雨滴润土的轻语,都变成了哑剧的字幕,能观其形,而无法闻其声。
 
实超九品,势突九品,人类一直在思考,这样的力量一旦全力施展出来,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而今日大东山上,整个人间最巅峰的五位同时出手,这股威力甚至隐隐超出了人类的范畴,而开始向着虚无缥渺的天道无限靠近。
 
大风起兮,无声无息。
 
大雨落下。听不到嘀嗒。
 
雨水击打在苦荷大师那张苍老地面容上。没有被他体内淳正地真气激起雨粉,而是十分温柔自然地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襟,他的麻衣。他的赤足。山巅地狂风。吹拂地他的衣裳向后飘动,然而他的人却像一座山一样,静静地伫立在山巅,迎接着风吹雨打,没有刻意抵抗,只是温柔自然地和风雨混在一处。
 
此乃借势,借山势,借风势,借雨势。平和着对面那记霸道到了极点的真气。
 
洪公公一手牵着庆帝,整个人的身体已经挺了起来。体内霸道的真气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他的须发皆张。刺破了头顶戴着的宦帽,他的衣裳也逆着风势而飞舞。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鬼神辟易地霸道气息,似乎直要将这山,这风,这雨……统统碾碎了去!
 
苦荷大师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妖异地光彩。一丝完全不合天一道中正平和之意的妖异,唇中念念有辞,却听不清他在念什么。然而让他地身体在风雨中无助摆动,却看不到一丝颓色。
 
……
 
……
 
在场间四势之中。唯有洪公公这处全力而发。气息冲天而去,震得他与皇帝四周的雨水变成一片粉雾。弥漫身周,模糊了其中地景象。
 
霸道终不可持,尤其是这种逆天动地的霸道。洪公公的眼中瞳子耀着异彩,整个人像是年轻了数十岁,难道他是在耗损着自己的生命真元拖住这三位大宗师一刹,从而给五竹救驾地机会?
 
然而五竹在雨中,任雨水打湿黑布,却是一动未动。
 
……
 
……
 
他不动,并不代表他永远不会动,所以四顾剑像一道变了方向的雨水,划过一道黑影,像鬼魅一样站在了五竹与庆帝的中间。
 
四顾剑也没有动,只是凝着自己地势,他低着头,笠帽遮着他的脸,漫天地雨水似乎要将这个穿着麻衣地矮子完全吞没。
 
但再大的风雨也无法吞没他手中倒提着地那把剑。
 
五竹隔着黑布“望”了四顾剑手中的剑一眼。
 
在风雨中依然耀着寒光血意的那柄剑忽然黯淡了一瞬间。
 
四顾剑依然未动,而他体内地强横真气却逼将了出来,顺着身上麻衣大大小小数百个口子向外渗了出来。
 
这几百条口子,是这位大宗师一剑杀尽百名虎卫的代价。
 
四顾剑的真气宛若实质,从他的麻衣裂口中激射而出,虽未发出声音,但从那些裂口处麻衣急速摇摆的形状,可以感受的异常清楚。而这些真气的碎片被逼出他的身体后,并未破空而去,却是绕着凄厉的弧线,在他的身周上下飞舞。
 
带动着那些雨水飞舞。
 
雨水变成了一把把锋片,无声地飞舞,透明一片,看上去神奇无比。
 
五竹缓缓低头,反手握住了腰间的那根铁钎,眉头皱了一下。
 
在这一瞬间,四顾剑身周的雨水锋片飞舞的愈发激烈起来,割断了身周的一切生机,让整个山巅都笼罩在一股绝望厉杀的氛围之中。
 
四顾剑还没有拔剑,因为他本身就是一柄痴愚而执着的剑。
 
……
 
……
 
叶流云也没有拔剑,因为他的剑已经刺入了山脚的悬崖石壁之中。场间五位大宗师级别的绝世强者,此时只有他一个人显得有些落寞。
 
他是庆国人。
 
他是叶家的守护神。
 
他被庆国陛下称为世叔。
 
他要杀死庆国的皇帝。
 
他那双断金斩玉。崩云捕风地手,依旧稳定而温柔地放在袖中。始终没有伸出来。
 
……
 
……
 
便在这一瞬间。苦荷大师最先动了,他动了一只脚。只是往洪老公公地身边走了一步,轻轻地踏了一步。
 
但洪公公却觉得似乎有一座山向着自己压了过来。眉毛一挑。左手中指微屈一出,如天雷崩去,纯以霸道真破对方圆融之势。
 
山破。
 
雨至。
 
苦荷合什,满天风雨在这一瞬间改变了方向,向着洪公公那张骤然间年轻了数十岁地脸颊上扑去。
 
雨水一触洪公公地脸颊。没有激出任何印迹,但洪公公光滑地脸上,却像是多了几条皱纹,整个人苍老了少许!
 
而那些雨水却是马上被蒸发干净。洪公公再掘食指。一指向着身前地空中敲了下去。虽则无声无息。却是激得雨水从中让路。让那青石板上寸裂而开。露出下方瑟缩黄土。便是黄土也承受不了这种暴戾地气息,无数颗粒翻滚着绞弄着。把湿润地水气挤压了出去!
 
……
 
……
 
苦荷如落叶般。不沾雨水飘退,他先前踏上地那一方青石板。忽然间消失。于暴雨中干燥,露出了龟裂地地皮。似黄沙。
 
苦荷地心中有悯意。知道这位隐在庆宫数十载地同行人。今日已有去念。不然不会选择如此强硬地方式。这是何等样霸道地真气。如此强悍的真气释出,即便是大宗师地身体。只怕也支撑不了片刻。
 
然而他再次飘前。依然如落叶。
 
握住了洪公公地左手。就像是落叶终于被雨水打湿,死死地贴附在庙宇斑驳地墙壁上。再也无法脱离。
 
洪公公地眉毛飘了起来。
 
苦荷地衣裳开始鼓动了起来。
 
二人间的空气开始不停地变形。让穿越其间地风雨。却骇地平静起来。
 
依旧没有一丝声音。
 
……
 
……
 
雨水顺着笠帽流下。形成一道水帘。遮住四顾剑地脸。他低着头,轻轻松开手掌,放开了剑柄,于风雨之中并二指疾出。各指天际。不知方向。
 
手指一划,身周风雨顿乱。剑意大作!
 
长剑从他地手中缓缓向下划落。却定在了半空之中。不再落下。于刹那间重获光彩。一道亮光从剑柄直穿剑尖。杀意直指大地。反指天空。一往无前。其势不可阻挡。
 
地面上无由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地黑洞。
 
五竹低着头,反手握紧了铁钎。拇指压在了食指之上。指节微微发白。
 
叶流云知道自己必须出手了。这最后地一击。必须由自己完成。这是协议中最关键地一部分。
 
他缓缓睁开双眼,眼神里已经是一片平静。于袖中伸出那双洁白如玉地手掌。
 
叶流云全力发动。场间实势地平衡顿时被打破。洪公公一身霸道气息,再也无法抵挡三位大宗师地合击,场间玄妙地境界顿时被撕开了一道小口子。
 
泡沫上地小口子。足以毁灭一切。
 
声音重临大地。
 
一声闷响在苦荷大师与洪公公身间响起。先前两道性质完全不同地真气相冲。声音却延迟至此时才响起,闷声如雷。如风云。
 
苦荷双臂上地麻衣全数震碎,露出满是血痕地苍老双臂,然而他地眼神依然一片平静宁和,双手轻柔地拂着洪太监地右手。落叶重被山风吹动。划着异常诡异,而又看上去十分自然地痕迹。飘了上去。
 
国师地右掌在轻轻抚在了洪公公地胸上。
 
洪公公地面容更加苍老三分。
 
然后洪公公地胸膛忽然暴烈地涨了起来!将苦荷国师那挟着天地之势温柔贴近的一掌震开!
 
苦荷脸色发白。再轻柔地摁上第二只手掌。
 
皇帝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一直握着洪公公地那只手。叹息声在安静许久地山巅响起,显得是那样地凄凉而平静。
 
……
 
……
 
“浪花只开一时。但比千年石。并无甚不同,流云亦如此,陛下……亦如此。”
 
叶流云面无表情地念完此偈,来到了庆帝地身前。此时苦荷与洪公公在一起,五竹与四顾剑在一起,世间再没有人有资格阻止他完成刺君的最后一击。
 
在这时,天空中地一道闪电终于传到了山巅,雨声也大了起来。
 
电光一闪即逝,只照亮了一刹那,真正的电光火石间。而就在这瞬间内,四顾剑看见对面地五竹松开了握着铁钎地手!
 
四顾剑咧嘴一笑,双手并着地两指屈了一指,指尖地雨水滴了下来,而他身旁那柄一直悬浮在空中地长剑,倏地一声飞了出去,绕着他地身体画了一个半圆,直刺庆帝地后背!
 
……
 
……
 
前有叶流云,后有四顾剑一往无前、凝集全身真气地一剑,就算是大宗师也无法应付,事情终于到了终局地这一刻。
 
庆帝此时已经松开了洪公公地手,他不愿意让这位老太监因为自己地缘故,而在宗师战中不得尽兴。他的右手颤抖着,面容却是无比平静,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地准备。
 
人总是要死地,雨水进入皇帝陛下的双唇,微有苦涩之意。他身上龙袍里地那只龙淋了雨水,在盘云中挣扎,显得格外不甘。
 
闪电之后,雷声终于降临山巅,咔嚓一声,轰隆连连。
 
庆国皇帝傲然站在山顶,等待着死亡。
 
此时那些庆国大臣与祭祀们已经跌坐在雨水中,看着这令人撕心裂肺地一幕,跪伏在地,哭喊着:“陛下……!”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京都的蝉鸣
 
……
 
……
 
庆历七年的夏末,比往常的年头要来得更热一些。第一场秋雨迟迟未至,层叠三月的暑气全数郁积在民宅街道之中,风吹不散,让京都城都像在炕头的棉被里。
 
京都的居民们晨起后,便会觉得身上全是浓度极高的汗液残留,略一梳洗,出门后又是一阵汗水涌出,一日之中,直让人觉得浑身上下无比粘稠,好不难受。
 
蝉儿们却高兴了,拼命地高声撕叫着,只是没有往年夏末秋初时节的声嘶力竭、生命最后的悲切,反而是一种留有余力,游刃有余的高亢。知了,知了的声音,在京都城内外的丛丛青树间此起彼伏。惊扰着人们地困意,嘲笑着人们的难堪。
 
一枝青竹竿忽然分开树叶,准确地刺中树干上的某一处。那位正在引吭高歌的蝉兄只觉得眼前一白,感觉满脸被糊了一层东西,再也无法张嘴。情急之下想用触肢去扒拉。不料却连触肢也被糊上,再也无法挣脱。它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想得意确实不能太早。
 
一位小太监得意地望着树上。回手将轻轻柔柔的竹竿收了回去,摘下被面筋缚住地蝉,扔进身边地大布袋里,正准备继续出手。余光里却瞥见了院墙旁边坐在竹椅上乘凉的那位,赶紧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凑在那位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像献功一样地扯开布袋给对方看。
 
躺竹椅上那位太监是洪竹。他斜乜着眼看了一下,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想了想后,皱着眉头,压低声音说道:“说了多少遍了?要你粘翅膀,非往那知了的头上粘……这半晌才粘了几个?呆会儿太后被吵醒了,你自己领板子去?”
 
那名小太监赶紧请罪。带着青树下发呆地十几个太监赶紧继续去粘知了。
 
洪竹半倚在竹椅上。眯眼看着那个小太监的身影,不知怎的。却想起了自己初进宫时的情况——皇宫里树木极多,蝉儿自然也多了起来。尤其是今年夏天太热。一直持续到今月,宫中地贵人们对这些知了的鸣叫已经烦不胜烦,也亏得洪竹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派了几拔小太监往各宫里去粘蝉。
 
难怪皇帝和皇后都喜欢他,如此细心体帖的奴才。真是少见。
 
洪竹苦笑了一下。心想这法子是小范大人教给自个儿的,小范大人如今应该在大东山。也不知道陛下祭天进行地如何了。
 
庆国皇帝离京祭天。没有依照祖例由太子监国,而是请出了皇太后垂帘,其中中所蕴含的政治气息十分明显。皇宫里地人们都小心翼翼地等待着陛下归京地那一天。人心慌慌,各种小道消息传了又传。太后垂帘,而东宫此时早已失势,整个后宫竟然没有一位贵人出来领头,宫墙之中的平静,无法自抑地呈现出一种慌乱。
 
而洪竹在这一片慌乱之中是个另类,他原意还是想留在东宫侍候皇后与太子殿下,但不知道为什么。太后将他调到了含光殿来。半年前东宫失火,整个皇宫的人都清楚,东宫与广信宫的太监宫女们全数离奇死亡,虽然众人不敢议论此事,但对于唯一活下来的洪竹,却是多了几分敬畏与疏离。
 
所有人都死了,小洪公公还活着。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恐怖。
 
洪竹站起身来。心里有些黯然。是地,他是一个奴才。但他是个有情有义地奴才,所以此时在宫中,他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看着东宫的颓凉,他竟有些伤感。
 
他往含光殿里走去,微佝着身子,年纪轻轻地,却开始有了洪老太监那种死人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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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城门司地官兵们在暑气中强打精神,细心地查验进京人们地关防文书。京都守备师的军队,在元台大营处提高了警戒,而守护皇宫的数千禁军更是站在高高地宫墙上,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脚下所有地一切。
 
整个京都地防卫力量,便控制在这三部分军队的手中,在当前这样一个安静诡异地时态,稍有不慎,只怕便会引出大乱。
 
三方都不敢有丝毫松懈,以大皇子为首,强力地压慑着所有人地异心与动。
 
京都的百姓,却没有官员和军队这般紧张,这般热的天气,富庶地庆国子民们不愿意呆在家中硬抗闷热,而是习惯躲进遮阴的茶楼里,喝着并不贵的凉茶,享用着内库出产的拉绳大叶扇,讲一讲最近朝廷里发生的事情,说一说邻居的家长里短。
 
对于京都百姓来说,皇宫和自己的邻居似乎也没有太大区别。
 
蝉儿在茶楼外的树中高声叫着,有几只甚至眼盲地停在了茶楼地青幡之上,把那个大大的茶字涂成了荼字。而这些嘶啦嘶啦的鸣叫,恰好掩住了茶楼里面好事者们的议论。
 
议论的当然是陛下此行祭天事宜,风声早已传了数月,天下人都知道陛下这一次是下定决心要废储了。只是太子这两年来表现的仁厚安稳,和往年地模样有了极大的区别。所以包括官员和百姓们地心中都在犯嘀咕,为什么陛下要废储?
 
没有几个人敢当面问这些,但总有人敢在背后议论些什么,总体而言,京都百姓们对于那位
 
子投予了足够地同情和安慰。或许是因为人们都有神需要,又或许是身为死老百姓。总是希望天下太平一些。不愿意因为废储而产生太多地风波。
 
当然。此时的京都百姓,包括朝中地文官。都没有想到,庆历七年夏秋之交地这场风波,竟以一种谁也没有料想到地方式。轰隆隆地如天雷卷过。卷进了所有地人,京都所有地土地。
 
……
 
……
 
忽的一声。大风毫无先兆地从京都宽阔的街道。密集地民宅间升起。穿过。掠过!风势来得太突然,将那些在街上摆着果摊、低头发困地摊贩凉帽吹掉。露出那双浑浑噩噩的眼睛,吹地满街地果皮乱滚。吹地茶楼外青幡上地蝉只再也附着不住。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荼字又变成了茶字。
 
坐在茶楼栏边的茶客们好奇地往外望去,心里呐闷。这已经闷了三月的天。难道终于要落下一场及时地秋雨了?
 
然后他们看见本是一片碧蓝地天,忽然间被从东南方向涌来和层层积雨云覆盖,整座京都地上方。宛若加了一个极大的盖子,阴凉笼罩着城郭与其间地子民。
 
云层不停地绞动翻滚。像无数巨龙正在排列着阵形。时有云丝扯出。看上去十分恐怖。如此浓厚地乌云,自然预兆着紧接而来地暴雨。看这云头,这场大雨只怕会异常凶猛。
 
而那些茶客们不惊反喜。心想老天爷终于肯让这人间清明些了。
 
咔嚓一声雷响。雨水终于哗啦啦地下了起来,街上的行人们纷纷走避,楼上地茶客们眯着眼,极为快活地欣赏着许久未见的雨水和宅落被打湿后沁出地些许别样美丽。
 
雨下地并不特别大,但却特别凉。不一时功夫,茶客们便开始感觉到了丝丝寒意,不免有些意外。心想往年地秋雨只是淅淅下着。总要有个三场,才能尽袪暑意,今年怎么这雨水却如此之凉。
 
以这个时代人们的知识,自然不知道。在十几天前,东海地海面上升腾起了今夏最大的一场飓风。这场风灾直冲大东山,在海畔五十余里的地面上空降无数雨水,然后势头未减。继续挟着海上蒸腾地水气与湿气,直入庆国腹地。
 
这场飓风很有趣,沿路之上并没有造成太大地灾害,却给酷热已久地庆国疆土带来了立竿见影地降温降雨。
 
茶客们搓着手,喝着热茶,暗骂这老天爷太怪,众人出门都未带着伞,更不可能带着单衣。只好在这楼中硬抗着丝丝凉意。
 
“出什么事了?”忽然有一个人望着城门地方向好奇说道。
 
听着这话,好热闹地人们都凑到了茶楼的栏边,往城门地方向看去,隔着远远层层地雨雾,看不清楚那方出了何事,只隐约感觉到了一阵噪动与那些军士们的慌乱。京都四方城门,都由十三城司地兵马把守。向来军禁森严。极少出现眼下这种局面。所有茶客们都有些好奇。
 
自然不会是有军队来攻城,首先不论这种想像本身足够荒谬。即便真的有军队攻到京都城下,外围的守备师也会率先迎敌,而城门司设在角楼里地了望卒,也会在第一时间内响起警讯。
 
得得马蹄声响,踏破长街雨水,声声急促。
 
茶客们定睛望去,只见城门处一匹骏马急速驶来,只有这一匹,众人明白肯定是哪方有急讯入城,纷纷放下心来。
 
但看着那匹骏马嘴边的白沫,马上骑士满脸尘土地憔悴模样,众人心头再紧,纷纷暗想,难道是边关出了问题?
 
雨水一直在下,疲惫到了极点的骏马奋起最后的气力,迎着风雨,拼命地奔驰着。马上衣衫破烂。神情严肃地骑士毫不爱惜自己坐骑地生死。狠狠地挥动着手中地马鞭。催促着身上骏马,保持着最快的速度,踏过茶楼下地长街,溅起一路雨水。向着皇宫的方向冲刺!
 
幸亏是大雨先至。将路上行人与摊贩赶至了街旁檐下。不然这位骑士不要命地狂奔,不知道要撞死多少人。
 
茶客们看着那一人一骑消失在雨水中。消失在长街地尽头。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气来。消化掉先前安静无比地紧张,面面相觑。不知道朝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系着白巾啊……”一位年纪有些大的茶客忽然颤抖着声音说道。
 
茶楼里更加安静起来,虽然晚出生地京都百姓没有经历过当年庆国扩边时地大战时节,但也曾经听说过。当年三次北伐里最惨地那次。庆国军队一役死伤万人,当年千里飞骑报讯的骑士……也是系地白巾!
 
“报讯的骑士是……”有人疑惑问道:“燕……大都督。不是才胜了吗?”
 
“是军中快马。”那位年纪大的茶客明显当年也是行伍中人。声音依然颤抖着。报讯者系上了白巾。一定是有大事发生!
 
茶楼里地议论声倏地一下停止,所有人。甚至包括店小二和掌柜地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众人安静地站在栏边。看着大雨中的街道。暗中祷告自己地国度不会出事。
 
……
 
……
 
“又来了!”
 
茶楼中,一位年轻人惶急而无助地喊叫了起来。此时城门处早已没躁动不安。有地只是一片肃杀与警惕。然而第二骑来地比第一骑更快,就像是一道烟一样,快速地从茶楼下飞驰而过。
 
这名骑士未着盔甲。只是一件深黑色地衣裳,单手持缰。双脚急踢。脸上全是雨水淋下的黑色水迹。
 
他持疆地左臂上也系着一块白巾。而右手却高举着一块令牌模样的事物,直接冲过了城门。踏过长街,同样朝着皇宫地方向疾驰而去。
 
茶楼中诸人带着企盼地目光。望着先前那位深知朝廷体例地茶客。希望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一些好消息。
 
那名老茶客满脸惨白,喃喃说道:“是……是监察院。”
 
……
 
……
 
又过了些许时刻,第三个千里传讯地快骑,再一次强行闯过
 
城门司把守地城门,踏上了茶楼下那条雨街。这名位一样。同样是狼狈不堪,看来千里迢迢,换马不换人,用最快的速度向京都报讯中,着实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然后马上骑士并不觉得辛苦,他只知道,如果不能将这个惊天的消息,最用快地速度报入宫中。庆国只怕……会出大问题。
 
雨水冲涮着骑士被太阳晒的干裂开来的脸,击入他已经变得血红地双眼,却阻不住他的速度,马匹驰过长街,往皇宫方向急奔。
 
他地左臂上依然有一道白巾。
 
此时楼内地茶客们已经被连番而来的震惊变得麻木了起来,纷纷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虽然不知道这第三骑代表着朝廷的哪一方。但他们知道。这三骑为京都带来的消息。肯定是同一个,得到了这三方的确认。那么……庆国一定有灾难发生。
 
茶楼里一片死一般的安静,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那名老年的茶客,满脸惨白,颤抖着坐了下来,却是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众人赶紧上前施救,谁也没有注意到,楼外面地雨势稍微小了一些。雨势虽小,凉意已至,那些先前片刻还在耀武扬威地蝉儿们,终于开始感觉到了天命的不可逆违,开始感受到生命之无常,开始感觉秋日之悲凉,开始燃烧自己的生命,于京都的大街小巷中,不停吟唱着最后的辞句。
 
“嘶啦……嘶啦……死啦……死啦……”
 
—————————————————————
 
整个京都开始陷入一种未知的恐惧与茫然之中,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在傍晚的时候,听见皇城角楼里的鸣钟,在雨后红暮色地背景中,缓慢而震人心魄的敲打了起来。
 
咚!咚!咚!
 
层层深宫中。那座阔大地太极殿里人很多。却是鸦雀无声。暂时主持国政地庆国皇太后,此时已经从那层珠帘里走了出来,一身凤袍严常威严。
 
太后冷漠地站在龙椅之前,右手被侯公公扶着,洪竹拿着笔墨侍候在旁,却看清了太后的手。在侯公公的手里不停颤抖。
 
殿下跪着三名精神已经透支到极点的报讯者,他们身上的雨水打湿了华贵的毛毯,然而他们依然低头跪着。不敢出声。生怕自己这个不吉利地乌鸦,会最终毁坏了这座傲立天下三十载地宫殿福泽。
 
太后冷冷看了这三人一眼。咬着牙。阴寒骂道:“哭什么哭?”
 
此言一出。殿里那些正在不停悲伤哭泣地妃嫔们强行止住了眼泪。但却抹不去脸上地惊怖与害怕。
 
太后在侯公公地搀扶下坐到了龙椅旁边地椅上。说道:“即时起闭宫,和亲王主持皇城守卫。违令者斩。”
 
“是。”
 
殿下一片应声,而眼中含着热泪地大皇子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祖母一眼。感觉到了身上地重担,只是他此时地心情异常激荡,根本没有办法去分清太后旨意里地所指。
 
太后继续说道:“宣胡苏二位大学士入宫。”
 
“是。”
 
“宣城门司统领张入宫。”
 
“是。”
 
“即时起,闭城门,非哀家旨意。不得擅开。”
 
“是。”
 
“定州军献俘拖后,令叶重两日内回程,边疆吃力。应以国事为重。”
 
“是。”
 
太后地眉头忽然皱了皱。老人家此时虽然一直平静。但终究还是感觉到脑子里开始嗡嗡地响了起来,她轻轻揉着太阳穴,思忖半晌后说道:“宣靖王,户部尚书范建。秦……恒,入宫。”
 
“是。”
 
太后最后冷漠说道:“让皇后和太子殿下搬到含光殿来……宁才人和宜贵嫔也过来,老三那孩子也带着。”
 
大皇子低着头。心头一紧,知道祖母依旧不放心自己。但在此时的悲怮情绪中。他根本不想计较这些事情。
 
天时已暮,外面地钟声已息,太极殿里烛火飘摇,看着是那样的惨淡不安。此时庆国实际上地控制者,已经垂垂老矣的皇太后忽然咳了两声,眼神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淡淡说道:“着内廷……请长公主殿下及晨郡主入宫暂住。范闲……那个怀着孩子的小妾也一并入宫。”
 
“是……”
 
皇太后久不视事。然而此时的每一道旨意,却是那样清楚地直指人心,她试图在最快地时间内,将整座京都与外界隔绝起来,将那些可能会引发动乱的人物,都控制在皇城之中。
 
忽然有一个无子息的嫔妃疯狂嘶喊道:“范闲刺驾!太后要抄他九族,怎么能让他家人入宫!”
 
此言一出,阖宫俱静。太后冷冷地看着那个嫔妃,就像看着一个死人,缓缓说道:“拖下去,埋了。”
 
几名侍卫和太监上前,将那名已经陷入癫狂状态地嫔妃拖了下去,不知道会把这个可怜人埋在宫中那株花树下地泥土里。
 
太后冷冷地扫视宫中众人,寒声说道:“管好自己地嘴和脑子。不要忘了……这宫里的空地还很多。”
 
殿内众人心生悲意。却不敢多说什么。她们心头的悲伤疑惑与这名嫔妃相同,只是她们没有疯。所以没有开口。
 
“陈萍萍呢?怎么没入宫?”皇太后寒着脸问道。
 
洪竹停下了手中的毛笔,迎着太后质询地目光,颤声说道:“陈院长中毒之后,回陈园由御医治疗,只怕……还不知道……”
 
皇太后眼光一寒,咬牙大怒说道:“传旨给这老狗,说他再不进京,娘儿母子都要死光了!”
 
……
 
……
 
人去宫静。强抑着心头悲伤惊怖,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最稳妥的安排后,庆国地皇太后忽然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浑身瘫软地靠在了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浊泪打湿了她眼角地皱纹。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一百二十六章 每个人的心上都有一层皮
 
芳宫的角落里隐隐传出哭泣的声音,双眼微红的宜贵面前的太监,很勉强地笑了笑,让太监离开殿内。沉默片刻后,她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那方手帕,声音有些嘶哑说道:“我不相信。”
 
此时皇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太后娘娘接连几道旨意疾出,不论是东宫皇后,还是宁才人,都要马上搬到含光殿居住。而养育了庆国皇帝最小皇子的宜贵嫔也没有例外。
 
当时在殿上,宜贵嫔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些旨意,当然明白所谓移至含光殿居住,只不过是为了方便监视宫中的这些人。
 
她的神思有些恍然,不知道自己与儿子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局面……皇上死了?皇上死了!她的鬓角发丝有些乱,用力地摇了摇头,似乎想将这个惊天的消息驱赶出自己的脑海。
 
“皇上怎么能死,怎么会死呢?”
 
她紧紧地咬着下嘴唇,红润的嘴唇上被咬出了青白的印迹。宫殿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蝉鸣亦歇,但那股沁心的寒意却在空气之中弥漫着,包裹住了她的身体,令她不住打了个寒噤。
 
皇帝陛下虽然对女色向来没有什么格外的偏好,后宫之中的妃嫔合共也不过二十余位,然而宜贵嫔却是这几年中最得宠的一位,如果要说她对皇帝没有一丝感情,自然虚假。然而此时她的悲伤,她的惶恐,她的不安却不仅仅是因为陛下驾崩的消息。
 
军方,监察院,州郡,千里传讯至京都,向京中的贵人们传递了那个天大的消息——陛下遇刺!
 
然而。军方与州郡方面的情报是,刺杀陛下地是监察院提司范闲!
 
小范大人勾结东夷城四顾剑,于大东山祭天之际,兴谋逆之心,暴起弑君!
 
监察院那方面的情报却只是证实了陛下的死讯,而在具体的过程描述上,显得格外含糊,反而证实了前面两条消息的真实性。
 
……
 
……
 
然而宜贵嫔不相信!
 
她不是不相信皇帝陛下已经驾崩。而是根本不相信这件事情是小范大人做的!这根本说不通,皇帝陛下祭天,是要废太子,范闲的地位在祭天之后,只会进一步稳固,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当口,突然选择如此荒唐的举动?
 
宜贵嫔真地很害怕。她感觉到了一张网已经套上了范闲,而且紧跟着套上了漱芳宫。她出身柳氏,与范府一荣俱荣,而且范闲更是陛下钦点的……三皇子师傅!
 
如果范闲真的成为谋逆首犯,范府自然是满门抄斩,柳家也难以幸免,宜贵嫔或许会被推入井中。而三皇子……
 
“母亲!母亲!”刚刚收到风声的三皇子,向殿内跑了进来,一路跑一路哭着。待他跑到宜贵嫔身前的时候,却怔怔地停住了脚步,用那双比同龄人更成熟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了母亲一眼。
 
宜贵嫔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
 
三皇子抿着小嘴,强行忍了一忍,却还是没有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扑到了宜贵嫔地怀里。
 
半晌之后,宜贵嫔咬了咬牙,狠命将儿子从自己的怀里拉了起来,恶狠狠地看着他的眼睛,用力说道:“不要哭,不准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你父皇是个顶天立地的国君。你不能哭。”
 
三皇子李承平抽泣着。却坚强地站在母亲的面前,重重地点了点头。长年的宫廷生活。跟随范闲在江南地一年岁月,这位九岁就敢开青楼的阴狠皇子心性早已得到了足够的磨炼,知道母亲这时候要交待的话极为重要。
 
“现在都在传,是你的师傅范大人刺驾。”宜贵嫔盯着儿子的眼睛。
 
三皇子的眼神稍一慌乱后,马上平静下来,恨声说道:“我不相信!师傅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他没理由。”
 
宜贵嫔勉强地笑了笑,拍了拍儿子地脑袋说道:“是啊,虽然有军方和州郡的报讯,但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你的师傅大人,会对陛下不利……要知道,他可是你父皇最器重的臣子。”
 
“不止我们不信。”宜贵嫔咬着牙说道:“太后娘娘也不信,不然这时候范府早已经被抄了,那个发疯的女人也不会被太后埋进土里。”
 
三皇子点了点头。
 
宜贵嫔压低声音说道:“可是太后娘娘也不会完全不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姨丈马上要进宫,晨姐姐和思思那个丫头也要进宫,如果太后真的相信大东山的事情是你师傅做地,只怕马上,范柳两家就会陷入绝境。”
 
“孩儿能做些什么?”三皇子握紧了拳头,知道自己地将来,已经完全压在了师傅范闲地身上,如果师傅真的被打成了弑君恶徒,自己便再也没有翻身之力。
 
“什么都不要做,只需要哭,伤心,陪着太后……”宜贵嫔忽然叹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可怜地神情,将三皇子重又搂进怀里,“大东山的事情一天没弄清楚,你师傅一天没有回到京都,太后便不会马上对范家动手。我们需要这些时间去影响太后,然后……等着你师傅回来。”
 
三皇子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他和母亲一样,对于范闲向来保有莫大的信心,在他们的心中,只要师傅回到京都,一定能够将整件事情解决掉。
 
太监在外面催了。
 
宜贵嫔有些六
 
地开始准备搬往含光殿。
 
三皇子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从桌下抽出一把范闲送给他地淬毒匕首,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可爱地小靴子里。
 
他并不认同母亲先前的话,含光殿里也不见得如何安全,那两位哥哥为了父皇留下来地那把椅子,什么样疯狂的事情做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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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李承乾缓缓整理着衣装。他地脸上没有一丝疯狂的喜悦,皇帝的死讯传至宫中,太子殿下就和所有地皇子大臣们一样。伏地大哭。悲色难掩。
 
只是他地面色在悲伤之余,多了一丝惨白。走到东宫的门口,对着遥远东方的暮色,他深深的鞠了一躬,眼里落下两串泪来。
 
许久之后。他才直起身子,将身板挺的笔直,在心里悲哀想着:“父亲,不是儿子不孝。只是你已经将我逼到没有退路了。”
 
洪竹领着侍卫在东宫地门口,等着请皇后与太子搬去含光殿。
 
太子往宫门外望了一眼,回身看了皇后一眼,微微皱眉。强行掩去眼中的无奈。扶住母亲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母后请节哀。”
 
一向眉容淑贵的皇后娘娘,这半年来都被困于东宫之中,早已不复当初盛彩。然则今日忽然听到陛下于大东山遇刺地消息。这位与皇帝青梅绣马的女子还是崩溃了,整个人像行尸走肉一般听着各宫里传来传来的消息,而自己却只会坐在榻上哭泣。
 
“你父皇死了……”皇后双眼无神地望着太子。
 
太子缓缓低头。说道:“孩儿知道,只是……每个人都是要死的。”
 
他地脸上依然是一片哀痛,而这句话说地却是极为淡然。
 
皇后似乎在一瞬间恢复了神智,听懂了这句话,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张大了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祭天,没有完成。”太子低声说道:“儿子会名正言顺地成为庆国的下一任皇帝,而您,则将是太后。”
 
皇后一时间心里不知涌起了多少复杂的情绪,嘴唇颤抖着,直到许久以后,才吃吃艾艾地说出话来:“是地。是地,是的……范闲那个天杀的,我……我早就说过,那是妖星……我们老李家……总是要毁在他们母子手上……呆会儿去含光殿,马上请太后娘娘下旨,将范家满门抄斩!不,将范柳两家全斩了。还要将陈萍萍那条老狗杀了!”
 
太子握着皇后地手骤然重了几分。皇后吃痛。住了嘴。
 
太子附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轻声说道:“不要说这些。记住,一句都不要说……如果您还想让我坐上那把龙椅,就什么都不要说。现如今没有人会相信范闲弑君,您要这么一说,就更没有人相信了……所以我们要在含光殿等着,再过四五天,人证物证都会回来了,到时候您不说,太后也知道会怎么做。”
 
皇后浑身发抖,似乎像是从来不认识自己这个儿子。
 
太子最后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秦恒呆会儿要进宫……老爷子那边,您说说话,太后那边才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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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皇宫并不遥远的二皇子府邸之中,二皇子正与他的兄弟一样,一面整理着衣装,一面模拟着悲伤,身为天子家人,最擅长的便是演戏,所以当他地心里想着许多事情时,脸上的表情依然是那样的到位。
 
王妃叶灵儿冷漠地在一旁看着他,并没有上前帮手,片刻轻声问道:“你相信吗?”
 
二皇子的手顿了顿,平静回答道:“我不相信,我欣赏范闲,他没理由做这件事情。”
 
叶灵儿皱了皱好看的眉头,问道:“那为什么……流言都这么在说?”
 
“流言只是流言,止于智者。”二皇子微微低头,卷起雪白的袖子,他今天穿着一身淡色的单衣,看上去显得格外低调沉默,“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会相信范闲会如此胆大妄为。”
 
叶灵儿心里软了一下,轻声说道:“进宫要小心些。”
 
二皇子勉强地笑了笑,拍了拍妻子的脸蛋儿,说道:“有什么要小心地呢?父皇大行,只不过现在秘不发丧,等东山的事情清楚后,定是全国举哀,然后太子登基,我依旧还是那个不起眼的二皇子。”
 
“你甘心?”叶灵儿吃惊地看着他。
 
二皇子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说道:“我不瞒你,我怀疑东山的事情是太子做的……”
 
叶灵儿大吃一惊,死死地捂住了嘴。
 
二皇子苦笑了一声。说道:“只是猜测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着府门外走去,在角落里唤来自己的亲随。轻声吩咐道:“通知岳父。时刻准备进京。”
 
是地,父皇死了,二皇子站在府邸的门口,忽然觉得自己头顶上地天空已然开始湛放碧蓝地美丽光芒,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挡在自己地头顶上。他对大东山地事情看的很清楚。因为长公主殿下从来没有瞒过他。
 
太子登基便登基吧,可是不论范闲是死是活,站在范闲身后地那几个老家伙,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二皇子的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自己会帮太子地,那把椅子暂时让他坐去,让他去面对监察院、范家的强力反噬吧,自己只需要冷漠
 
.时,看他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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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悲伤。
 
所有知道皇帝陛下遇刺消息的人们都来不及悲伤,在刹那震惊之后,便开始平静地以至有些冷漠地开始安排后续的事情,有资格坐那把椅子的人,开始做着准备。有资格决定那把椅子归属的人,开始暗底下通气。
 
虽然太后在第一时间内,要求相关人员入宫,可是依然给那些人足够多的交流时间。
 
所有地人似乎都忘了,死去的是庆国开国以来最强大的一位君王,是统治这片国土二十余年的至尊,是所有庆国人的精神象征。
 
他们被眼前的红利,鼻端的香味扰地心神不定。只来得及兴奋惶恐,伪装悲伤,心中却来不及真正悲伤。
 
只有一个人除外。
 
……
 
……
 
长公主缓缓推开名义上已经关闭数月的皇室别院大门,平静地站在石阶上,看着下方来迎接自己入宫的马车和太监,美丽精致的五官没有一丝颤动。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俏极。素极。悲伤到了极点。
 
她没有回头去看别院一眼。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天上云雨散后的那抹碧空。脸上的悲伤之意愈来愈重,愈来愈浓,浓到极致便是淡,淡到一丝情绪都没有,如玉般的肌肤仿似要透明了起来,让所有地世人,看到她内心真正的情感。
 
那抹痛与平静。
 
李云睿微微一笑,清光四散,在心里对那远方山头上的某缕帝魂轻声说道:“哥哥,走好。”
 
然后她坐上了马车,往那座即将决定庆国归属的皇宫驶去。
 
和太子与二皇子不一样,她根本不屑于防范监察院和范府。因为她站的更高,看的更远。整件事情的关键,已经随着那三匹千里迢迢归京地疲马,而得到了确认,后面地事情,都只是很简单地水到渠成。
 
只要陛下死了,整件事情就结束了。
 
不论太后是否会相信范闲弑君,可她毕竟是庆国的太后,她必须相信,而且长公主也有办法让她相信。
 
至于究竟是太子还是二皇子继位,长公主李云睿并不怎么关心,她所关心地,只是那个人的死亡。
 
我能帮助你,当你遗弃我时,我能毁灭你。
 
马车中的女子笑了起来,然后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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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缓缓地从城门处的树枝上滴下来,距离三骑入京报讯已经过去了好些天。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宫城与城门司的异动,京都府衙役尽出维护治安,监察院的异常沉默,让京都的百姓隐隐猜到了事实的真相。
 
那个他们不敢相信的真相。
 
黎民们的反应永远和权贵不相同,他们看待事情更加直接,有时候也更加准确,他们只知道庆国陛下是个好皇帝,至少从庆国百姓的生活来看,庆帝是难得一见的好皇帝。
 
所以百姓们悲伤难过哭泣惘然,不知道这个国度的将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们的心中也有疑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小范大人会是……那个该杀千刀的逆贼!
 
官员们最开始的时候也不相信,然而范闲亲属的五百黑骑至今不见回报,那艘停在澹州的官船消失无踪。大东山幸存“活口”的证词直指范闲,无数的证据开始向皇宫中汇集,虽不足以证实什么,但可以说服一些愿意被说服的人。
 
范府已经被控制住了。
 
国公府也被控制住了。
 
或许马上要到来的便是腥风血雨。
 
听说宫里开始准备太子继位。
 
马上要被废的太子继位……历史与现实总是这样荒谬。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卖豆油的商人,戴着笠帽,用宫坊司的文书,千辛万苦地进入由全封闭转为半封闭的东城门,走到了南城一个转角处,住进了客栈。
 
透过客栈的窗户,隐约可以看见被重兵包围的范府前后两宅。那名商人取下笠帽,看着远处的府邸,捂着胸口咳了两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
 
……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秋意初起
 
……
 
数场秋雨后,窗外秋意浓,错落有致的京都贵宅轻沐湿意之中。
 
范闲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两声,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重重地喘息了数声,然后缓缓地坐在床上。
 
这家客栈能够看到南城的美丽风光,自然非常有档次,这张床铺的褥子不厚,但手感极好。他下意识里用手掌在布料上滑动着,心里一阵叹息,经历了大东山处的绝杀,一路向北燕小乙的狙杀,无数次死里逃生,此刻再看着京都熟悉的街景,竟是不由生出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用重狙杀死燕小乙后,身受重伤的他,在那块草甸上足足养了两天伤,才蕴积了足够的力量与精神,向着群山环绕里的未知小路走去。
 
经历一些难以尽述的困难,穿过那条五竹叔告诉的小路,范闲进入了东夷城庇护下的宋国,在那个诸侯小国内,伤势未愈的他更不敢轻举妄动,只敢请店小二去店里抓了些药。
 
他本身是费介的学生,一身医术虽不是世间一流,但花在疗刀伤治毒方面的功夫极多,抓的药物对症,再加上他体内霸道真气为底,天一道自然气息流动自疗,便这样渐行渐走着,伤势竟是逐渐地好了起来。
 
但燕小乙的那一箭太厉害,虽然没有射中他的心脏,却也是震伤了他的心脉,伤势未尽,心脉受损,所以咳嗽声是怎样也压抑不下。
 
范闲对自己的身体状态很清楚。顶多有巅峰状态下的六成实力。
 
出了宋国,在燕京地南地掠过,纵使后来雇了辆马车入境。但终究是绕了个大***,等到范闲装成豆油商人进入京都时,已经比报信的人晚了好些天,而且千里奔波路途艰苦,渐好的伤也开始缠绵了起来。
 
……
 
……
 
一路上范闲很小心地没有与监察院地部属联络,可是这两年内撒在抱月楼里的银子终于得到了回报,进入庆国国境之后,京都方面发生的事情,最初始的一些反应。都得到了情报支持。
 
之所以一直没有与监察院的属下联系,是因为范闲的心中有些担心。如果京都里的贵人们真的把那顶黑锅戴在自己头上,就算自己是监察院提司,可是谁敢效忠一个弑君的逆贼呢?
 
范闲不愿意去考验人性,哪怕是监察院属下地人性。
 
当天下午。他出去了一趟,在京都的街巷中走了一圈,确认了很多事情,很小心地没有去药堂,而是直接进入三处一间隐蔽库房,取回了自己需要地药物。三处长年需要大量的药物。而且处中人员大多都是些只知埋首药中的古怪人。他身为监察院提司。对这些分布十分清楚,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相信不会让人查到什么线索。
 
回到客栈中,上好伤药,把双脚泡在冰凉的井水里,范闲低着头,一言不发。
 
白天他乔装之后,去了很多地方,但大多数要害所在,都已经被禁军和京都府控制了起来,尤其是家里地附近,他感觉到了很多高手的存在,不敢冒险与府中人取得联系。
 
他还去了监察院和枢密院的外围,监察院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他非常清楚,那间院子也时刻处在内廷的监视之中。至于枢密院,也是繁忙至极,对于军中的一应手续,他有很详尽地了解,用了半个时辰,他确认了,皇宫里那位老太后还在掌控着一切,并且十分睿智地选择了在当前这个危险关头,调动边军,开始向着四周施压。
 
毕竟他担任监察院提司已久,在京都有太多的眼线下属,而且有抱月楼和江湖上地触角,虽则不敢联络太多人,可是要搞清楚当前京都地状况,并不是一件很难地事情。
 
而此时他心中想的最多地事情,则是……范闲抬起了头,取了毛巾胡乱地擦了一下脚,躺在床上,看着上方的梁顶发呆——皇帝真的死了?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有些震惊,有些压抑,有些失望,有些古怪。如果陛下真的死了,自己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摸了摸怀里贴身藏好的陛下亲手书信和那一方玉玺,范闲闭上眼睛休息,为晚上的行动蓄养精神,却许久不能进入安静之中,接下来的局面实在太险,此时摆在他面前,有两个选择,而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其实都是一种赌博。
 
如果想要阻止太子登基,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进入皇宫,将陛下的亲笔书信和玉玺当面交到太后的手里。可是……范闲明白,如果皇帝真的死了,以皇太后的心理,
 
国的稳定,说不定那位老太后会直接将这封书信毁了
 
太子与自己都是太后的孙子,但太后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甚至因为叶轻眉的往事,而一直提防着自己。谁知道太后会怎样决定?如果她真的决定将陛下遇刺的真相隐瞒下去,那么范闲以及他身周的所有人,自然会成为太子登基道路上第一拔祭祀的猪狗。
 
还有一个选择。范闲可以联络自己在京都的所有助力,将大东山谋刺的真相全数揭开,双方亮明兵马,狠狠地正面打上一仗,最后谁胜了,谁自然就有定下史书走向的资格。
 
这个选择会死很多人,但看上去,对于范闲自身却要安全一些。但眼下的问题在于……范闲无法联络到父亲,也无法联络到陈萍萍,据说院长大人前些时候因为风寒的缘故,误服药物,中了毒,一直缠绵榻上。
 
范闲不知道陈萍萍是在伪装,还是如何,可是他在分理处偷看到的情报里说的清楚,下毒的人,是东夷城的那位大家——天下三位用毒大家,肖恩已死,费先生已走,最厉害的便是那人,如果真是那位大家出手,陈萍萍中毒,也不是十分难以想象的事情。
 
陛下遇刺后所有的动静,都隐隐指向一点——虽然宫中直至此时,依旧没有认定范闲是刺杀皇帝的真凶,也没有让朝廷发出海捕文书,可是暗底下已经将他当成了首要的目标,一旦范闲在京都现出身来,迎接他的,一定是无休无止的追捕。
 
而现在对于范闲最不利的是,燕小乙的失败,自己活着的消息,应该也是在这两天内会传入京都。不论太后是否相信范闲,可一旦范闲活下来,她会想掌握住这个孙子,然后再一眼看着庆国的将来,一手决定范闲的生死。
 
婉儿和思思在宫里,父亲被软禁在府中。
 
 
平静躺在床上的范闲脑子里急速转动着,最终还是下了决定,晚上不回范府,直接进宫,即便说服不了太后,他相信自己依旧可以谋取某种利益,毕竟在皇宫里,他有许多帮手,而且许多人哪怕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十分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
 
至于范府这边,禁军由大皇子统领着,应该不会对父亲产生太大的威胁。
 
想完这一切后,京都的一天又已经结束了,淡淡的暮色渗入窗中,令客栈的房间泛着一抹暖暖的色彩,范闲霍地睁开双眼,眼中充斥着强大的信心与执着——只要洗去了在自己身上的谋逆罪名,有监察院在自己的手中,有大皇子的禁军,宫外有父亲国公府的能量,宫中有宜贵嫔宁才人相助,还有那位据说一直跟在太后身边的洪竹小太监。
 
只要叶秦二家军队无法入京,这整座京都,谁能比自己更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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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已入征西军营中,献俘的五千军士已经拔营回西,大约十日之后,便会开始发起战势。”皇宫之中,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将军坐在了一个软凳之上,恭敬地对太后说道:“南诏国主尚小,应该起不了太大的乱子。至于东北两个方向,征北军挟新胜之势,燕大都督应该能压住上杉虎,燕京西大营与宋国接壤,直刺入境不需三日,东夷城不敢有异动。”
 
太后缓缓地点了点头,皇帝的死讯已经传遍京都,只不过一直勉强压制着,可是这个消息终究是要传遍天下。谁也不知道,天底下那些势力,会不会趁着狮群领袖死亡,新的狮王未出之际,贪婪地寻求一些什么好处——所以在处理国祚事宜之初,庆国臣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以强大的军力,震慑住那些人的野心。
 
“不够。”太后冷漠地看了老将一眼,说道:“传哀家旨意,令枢密院拟个作战方略出来,半个月内,三路大军必须向外突击,以一百里地为限,多的土地,咱们不要,但如果打的少了一里地,让叶重燕小乙王志昆这三个家伙自己把脑袋割了。”
 
“太后英明。”秦老爷子叹了口气,他身为军方第一重臣,自然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庆国反而要对外大举用兵,但依旧疑虑说道:“只是骤然发兵,怕的是粮草跟不上。”
 
“打了就回,北齐东夷里面又不是大漠一片,要抢什么抢不到?只不过半月的攻势,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太后冷漠说道:“在这个时候,我大庆朝不能乱,所以……必须多杀些,抢些,让别的地方都乱起来。”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请借先生骨头一用
 
含光殿里安静了许久,太后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你有什么意见?”
 
秦老爷子低首恭敬禀道:“老臣不敢,只是一应依例而行罢了,祈太后凤心独裁。”
 
太后想了会儿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所谓依例而行,陛下既已宾天,那自然应该是太子继位。太后想到这两天里与太子进行的几次谈话,对这个孙子的满意程度越来越深,觉得这孩子比他母亲倒是要更清明多了。
 
太后是皇后的姑母,不论从哪个角度上讲,太子继位,都会是她第一个选择。此时又得到了军方重臣的隐讳表态,再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改变这一切。
 
“范府那边?”
 
“娘娘……应该不会忘记以前那个姓叶的女人。”
 
又一阵死寂一般的沉默之后,太后开口说道:“你先下去吧。”
 
“是。”秦老将军行了一礼,退出了含光殿,只是离这座宫殿没有多远的时候,这位庆国军方辈份最高的老者,下意识里回头望去,直觉着隐隐能听到殿内似乎有人正在哭泣。
 
老人的心间忽然抽搐了一下,想起了远方大东山上的那缕帝魂,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悸与惊惧一下子涌上心头,后背开始渗出冷汗,加快了出宫的脚步。
 
在最先前的那两天两夜之后,被太后旨意请入殿中的嫔妃们回到了各自的寝宫之中,除了宁才人宜贵嫔淑贵妃这三人。原因很简单,这三位嫔妃都育有皇子,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如果要让太子安全登基继位。太后必须把这三个女人捏在手里。
 
至于长公主。则是回到了她睽违已久的广信宫。
 
太后孤独地坐在榻上,几位老嬷嬷敛神静气地在后方服侍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暗黄的灯光,照耀在老太后的侧颊,明晰地分辩出无数条皱纹,让这位目前庆国最大地权力者,呈现出一种无可救药地老态龙钟。
 
“自己会不会选错了。”
 
太后心底的那个疑问。就像是一条毒蛇一样在不停吞噬着她的信心,临老之际,骤闻儿子死讯,对于所有老人来说。都是极难承担的打击。然而庆国太后,却是强悍地压抑住了悲伤。开始为庆国的将来,谋取一个最可靠与安全的途径。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怪哀家吧。”
 
太后缓缓闭上眼睛。想着已经离开这个人世的皇帝,心中一片悲伤。此行大东山祭天,陛下地目标便是废太子,然而陛下初始宾天,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却要重新扶太子登基,陛下的那抹魂魄,一定会非常的愤怒。
 
可是为了庆国。为了皇儿打下地万里江山能够存续下去。太后似乎别无选择。
 
哪怕是横亘在她心头的那个可怕猜想,也不会影响到她地选择。
 
太后猛地睁开眼睛。似乎是要在这宫殿里找到自己儿子的灵魂,她静静地看着夜宫,嘴唇微张。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地声音压抑说道:“我不管是谁害地你。也不管是不是我选择的那个人害的你,可你已经死了。你明白吗?你已经死了,那什么都不重要了!”
 
是的。太后不是愚蠢的村头老妇人,接连数日来入京地所谓证据,并不能让她完全相信,自己那个并不怎么亲热的宫外孙子,会是刺驾的幕后黑手。
 
她甚至在隐隐怀疑自己地女儿,自己其他几个孙子,在皇帝遇刺一事中所起地作用,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皇帝的死亡,让这些人拥有了最美好地果实。
 
可是怀疑无用,相信只是一种主观抉择,太后清楚,如果想让临终前的几年能够安心一些,她必须强迫自己相信,范闲就是真凶,太子必会成为明君。
 
“太后,长公主到了。”一位老嬷嬷压低声音禀报道。
 
太后无力地挥挥手,身着白色宫服的长公主李云睿缓缓走进了含光殿地正殿,对着太后款款一礼,怯弱不堪。
 
太后沉默了少许,又挥了挥手,整座宫中服侍地嬷嬷与宫女,赶紧退出正殿,将这片空旷冷清的殿宇,留给了这一对母女。
 
太后看着自己女儿眼角地那抹泪痕,微微失神,半晌后说道:“听说这几日你以泪洗面,何苦如此自伤,人已经去了,我们再在这里哭也没什么用处。”
 
长公主恬静一笑,用一种平素里在太后面前从来没有展现过的温和语气说道:“母亲教训地是。”
 
然后她坐到了太后的身边,就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那样,轻轻依偎着。
 
太后沉默了片刻,说道:“你那兄弟是个靠不住的家伙,陛下既然已经去了,得空的时候,你多来陪我说会儿话。”
 
“是,母亲。”
 
太后用眼角余光望着自己的女儿,忽然皱了皱眉头,说道:“试着说服一下哀家,关于安之的事情。”
 
长公主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母亲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沉默半晌后说道:“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太后的眼光渐渐寒冷了起来,迅疾却又淡了下去,和声说道:“我只是需要一些能够说服自己的事情。”
 
长公主低下头去,片刻后说道:“范闲有理由做这件事情。”
 
“为什么?”
 
“因为他的母亲是叶轻眉。”长公主抬起脸来,带着一丝淡淡的萧索,看着自己的母亲,“而且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姓李。”
 
太后没有动怒,平静说道:“继续。”
 
“他在江南和北齐人勾结,具体的东西,待日后查查自然清楚。”长公主平静说道:“另外……范闲与东夷城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最近这些日子,跟在他身边的那位年轻九品高手。应该就是四顾剑的关门弟子。”
 
“你是说那个王十三郎。”太后说道。
 
长公主地眉角微微皱了皱,似乎是没有想到母亲原来对这些事情也是如此清楚。低头应道:“是的。”
 
“数月前,承乾赴南诏,一路上多承那个王十三郎照看。”太后地眼神宁静了下来,“如果他是范闲的人,那我看……安之这个孩子不错。”
 
太后继续缓缓说道:“太子将王十三郎的事情已经告诉了哀家。”这位老人家叹了口气:“几日来,太子一直大力为范闲分辩,仅就此点看来,承乾这个孩子也不错。”
 
长公主点了点头:“女儿也是这么认为。”
 
太后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陛下这几个儿子各有各的好处。哀家很是欣慰,所以……哀家不希望看着这几个晚辈被你继续折腾。”
 
“女儿明白您的意思。”长公主平静应道:“从今往后,女儿一定安分守己。”
 
“这几年来。陛下虽然有些执拧糊涂。但他毕竟是你哥哥。”太后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浓郁的悲哀与无奈,看着自己地女儿。许久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微微侧身,将自己美丽的脸颊。露在微暗的灯光之下。
 
太后举起手掌,重重地一记耳光打在了长公主地脸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长公主闷哼一声,被打倒在地,唇角流出一丝鲜血。
 
太后地胸膛急速地起伏着。许久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不清楚范闲是否已经对宫中的局势有了一个最接近真相地判断,如果他清楚这一点。那么一定不会选择进入皇宫。当面对太后陈述大东山的真相,并且交出陛下地亲笔书信。还有那枚玉玺。
 
在这件震惊天下的大事当中,范闲必须承认。自己那位岳母娘所做的选择,是非常简单明了而又有效果的规划。只要陛下死了,那么不论是朝臣还是太后,都会将那位越来越像国君的太子,做为第一选择。
 
从名份出发,从稳定出发,都没有比太子更好地选择。
 
而太子一旦登基,尘埃落定之后,范闲便只有想办法去北齐吃软饭了。但眼下的问题是,范府处于皇宫的控制之中,他地妻妾二人听闻都已经被接入了宫中,他便是想去吃软饭,可也不可能把干饭丢了。
 
老李家地女人们,果然是一个比一个恶毒。
 
范闲一面在心里复述着老婊子这三个极有历史传承意味的字,一面借着黑夜地掩护,翻过一面高墙,轻轻地落在了青青的园中。
 
这是一座大臣地府邸,虽然没有什么高手护卫,但是府中下人众多,来往官员不少,从院墙脚一直走到书房,重伤未愈的范闲,觉得一阵心血激荡,险些露了行藏。
 
在书房外静静听了会儿里面地动静,范闲用匕首撬开窗户,闪身而入,触目处一片雪一般的白色布置,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一反身,扼住那位欲惊呼出声的大臣咽喉,凑到对方耳朵边,轻声说道:“别叫,是我。”
 
那位被他制住的大臣听到了他的声音,身子如遭雷击一震,渐渐地却放松了下来。
 
范闲警惕地看着他的双眼,将自己铁一般的手掌拉离对方的咽喉,如果对方真的不顾性命喊人来捉自己,以他眼下的状态,只怕真的很难活着逃出京都。
 
这是一次赌博,不过范闲的人生就是一次大赌博,他的运气向来够好。
 
那位大臣没有唤人救命,反而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范闲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意外的喜悦。
 
……
 
……
 
“舒老头儿,别这样望着我。”范闲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正确,收回了匕首,坐到了舒芜的对面。
 
是的,这时候他是在舒府的书房内,几番盘算下来,范闲还是决定先找这位位极人臣的大学士,因为满朝文武之中,他总觉得只有庄墨韩的这位学生,在人品道德上。最值得人信任。
 
舒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三个问题。”
 
“请讲。”范闲正色应道。
 
“陛下是不是死了?”舒芜地声音有些颤抖。
 
范闲沉默片刻:“我离开大东山地时候。还没有死,不过……”他想到了那个驾舟而来地人影,想到了隐匿在旁地四顾剑。想到了极有可能出手地大光头。皱眉说道:“应该是死了。”
 
舒芜叹了一口气。久久没有说什么。
 
“谁是主谋?”舒芜看着他的眼睛。
 
范闲指着自己地鼻子,说道:“据军方和监察院地情报。应该是我。”
 
“如果是你。你为什么还要回京都?”舒芜摇摇头:“如此丧心病狂。根本不符君之心性。”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范闲忽然开口说道:“我既然来找阁下。自然是有事要拜托阁下。”
 
“何事?”
 
“不能让太子登基。”范闲盯着他地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舒芜地眉头皱后复松。压低声音说道:“为什么?”
 
范闲地唇角浮起一丝淡淡地自嘲:“因为……我相信舒大学士不愿意看着一位弑父弑君地败类。坐上庆国地龙椅。”
 
满室俱静,范闲站起身来。取出怀中贴身藏好地那封书信,轻声说道:“舒芜接旨。”
 
舒芜心中一惊,跪于地上。双手颤抖接过那封书信,心中涌起大疑惑。心想陛下如果已经归天。这旨意又是谁拟地?但他在朝中多年,久执书阁之事。对于陛下地笔迹语气无比熟悉。只看了封皮和封后地交待一眼。便知道是陛下亲笔。不由得激动起来,双眼里开始泛着湿意。
 
范闲拆开信封,将信纸递给了舒芜。
 
舒芜越看越惊。越看越怒。最后忍不住一拍身旁书桌。大骂道:“狼子也!狼子也!”
 
范闲轻轻柔柔地扶住了他地手,没有让舒大学士那一掌击在书桌之上。缓缓说道:“这是陛下让我回京都前那夜亲笔所修。”
 
“我马上入宫。”舒芜站起身来。一脸怒容掩之不住,“我要面见太后。”
 
范闲摇了摇头。
 
舒芜皱眉说道:“虽然没有发丧。但是宫内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太子登基地事宜。事不宜迟。如果晚了。只怕什么都来不及了。”
 
范闲低头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封御书。本是……写给太后看的。”
 
舒芜一惊。心想对啊。以范闲在京都地隐藏势力和他自身地超强实力。就算宫城此时封锁极严。可是他一定也有办法进入皇宫,面见太后。有这封书信和先前看过地那枚行玺在身。太后一定会相信范闲地话。
 
“啊……”舒芜地脸色一下子变了,怔怔望着范闲,“不可能!”
 
“世上从来没有不可能的事情。”范闲地双眼里像是有鬼火在跳动,“您是文臣。我则假假是皇族里地一分子。对于宫里那些贵人们地心思。我要看地更清楚一些,如果不是忌惮太后。我何至于今夜会冒险前来?”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李氏皇朝,本身就是个有生命力的东西,它会自然地纠正身体的变形。从而保证整个皇族。占据着天下地控制权。保证自己地存续……在这个大前提下,什么都不重要。”
 
范闲看着舒大学士平静说道:“事情已经做透了。大学士您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正当。您可以当作我今天没有来过。”
 
舒芜也陷入了长时间地沉默之中,这位庆国大臣浑身上下在一瞬间变得苍老了起来,许久之后。他嘶哑着声音说道:“小范大人既然来过了,而且老夫也知道了,自然不能当作你没有来过。”
 
范闲微微动容。
 
“老夫只是很好奇。虽然范尚书此时被软禁于府,可是您在朝中还有不少友朋,为何却选择老夫,而没有去见别人,比如陈院长,比如大皇子?”舒芜地眼瞳里散发着一股让人很舒服地光彩,微笑问道。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武力永远只是解决事情地最后方法,这件事情到最后,根本还是要付诸武力,但在动手之前,庆国,需要讲讲道理。”
 
他平静说道:“之所以会选择您来替陛下讲道理,原因很简单,因为您是读书人。”
 
范闲最后说道:“我不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但我知道真正地读书人应该是什么模样,比如您地老师庄墨韩先生——读书人是有骨头地,我便是要借先生您地骨头一用。”
 
……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一百二十九章 悲声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马上离沪北上,整整七月,我无法保证很稳定的更新,并且我很怕保证不了质量,如过往某些时日,心存歉意,无法细述,便是一鞠躬谢谢大家。
 
这个月请大家投给那些更勤奋更用心的作者朋友吧,这不是矫情,实在是坐在电脑前发呆两个小时,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后的自责。)
 
……
 
……
 
满城俱素,一片缡白,如在九月天气里下了一场寒沁人骨的大雪,雪花纷纷扬扬散落在皇城四周,各处街巷民宅。不是真的雪,只是白色的布,白色的纸,白色的灯,白色的悬挂,白色的灯笼。
 
白茫茫一片真是干净,干净的人们将自己的悲伤与哭泣也都压制在肺叶之中,生怕惊扰了这庆国二十年来最悲伤的一天。
 
皇帝陛下驾崩的消息终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尤其是当传言愈来愈盛的时候,太后当机立断,稍等及派去大东山的军队接回陛下遗体,也等不及各项调查的继续,便将这件震动天下的闻发出。
 
京都的百姓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一旦得到了朝廷的证实,看见了皇城四方角楼里挂出的大白灯笼,依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人们往往如此,在一个人死后,才会想到他的好处——不论庆国的皇帝陛下是个什么样性情的人,但至少在他统治庆国地二十余年间,庆国子民的日子,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故而京都一夜尽悲声。
 
皇帝病死在大东山巅。这是庆国的权贵们想要告诉庆国子民地真相。而至于真正的真相是什么,或许要等几年以后,才会逐渐揭开,像洪水一样冲进庆国百姓的心里。那些权贵们会再次利用庆国子民的心怮,去寻求他们进一步地利益。
 
还不到举国发丧的那一天,京都已经变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然而礼部尚书与鸿胪寺正卿应该随着陛下丧生在遥远的大东山顶,所以一应体例执行起来。总显得有些不顺,就像一首呜咽的悲曲,在中间总是被迫打了几个顿儿。
 
也正是因为这些不顺,朝内宫中的大人物们在悲伤之余,更多的是陷入了某种惶恐不安之中。皇帝陛下这些年来,虽然没有什么太过惊人的举措,显得有些中庸安静,然而这位死去地人毕竟是庆帝。是整个庆国精神的核心!
 
所有的人在习惯悲伤之后,都开始感觉到荒谬,当年无比惊才绝艳的皇帝陛下,胸中怀着一统天下伟大志业的陛下,怎么可能就如此悄无声息的逝去?不是不能接受皇帝陛下的离去,只是所有人似乎都无法接受这种离去的方式。
 
这种离去地方式安静地过于诡异。
 
统治者悄无声息逝去,迎接庆国的……将是什么?
 
是动乱之后的崩溃?是平稳承袭之后的浴火重生?
 
因惶恐而寻求稳定,人心思定。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太极殿中地那把龙椅,迫切希望能有一位皇子赶紧将自己地臀部坐到那把椅子上,稳定庆国地朝政。
 
太子自然是第一个选择,不论从名份上。从与太后的关系上。从大臣们地观感上来说。理所言当应该由太子继承皇位。然而众所周知,皇帝陛下此行东山祭天。最大的目的就是废太子……
 
有些人想到了什么,想明白了什么,却什么也不敢说。那些入宫哭灵的大臣们,远远看着扶着衣棺痛哭的太子殿下,心头都生出了无比的寒意与敬畏,似乎又看到了一位年轻时的皇帝陛下,在痛哭与棺材旁边重生。
 
在官员之中流传着大东山之事的真相,似乎与小范大人有关,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但范闲失踪了,或许死在大东山上,或许畏罪潜逃,扔下自己的父亲妻子腹中的孩儿,跑到了遥远的异国。
 
大臣们清楚,小范大人如果没有翻天的本领,那么今后只能将姓名埋于黑暗之中,而大势……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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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坐在含光殿的门口,听着殿后传来的阵阵哭泣,眉头不易察地皱了皱,老年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悲痛。然而她知道,眼下还不是自己放肆悲伤的时节,她必须把庆国完完整整地交给下一代,才能真正的休息。
 
门外依着李氏皇族当年发迹之地的旧俗,摆着一只黄铜盆,盆中烧着些市井人家用的纸钱。黄色的纸钱渐渐烧成一片灰烬,就像在预示着人生的无常,再如何风光无限的一生,最后也只不过会化成一蓬烟,一地灰。
 
整座宫殿都在忙碌着,在压抑紧张中忙碌着,内层宫墙并不高,隐隐可以看见内廷采办的白幡的竿头,在墙上匆忙奔走,朝着前宫的方向去。在太极殿内,今天将发生一件决定庆国将来走向的事情,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里。
 
与之相较,含光殿此处反而有些冷清。太后将浑浊的目光从那些白幡竿头处收了回来,微沙着声音说道:“朝廷不能乱,所以今日宫中乱一些也无妨。”
 
然后她回头看了身旁的老大臣一眼,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道:“您是元老大臣,备受陛下信任,在这个当口,您应当为朝廷考虑。”
 
舒芜半佝着身子,老而恬静的眼神看着黄盆里渐渐熄灭的火焰,压抑着声音说道:“老臣明白,然而陛下遗诏在此,臣不敢不遵。”
 
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跳跃的火焰,片刻后马上熄灭,轻轻伸手,将手中那封没有开启的信扔进了铜盆中,铜盆中本来快要熄灭的纸钱顿时烧的更厉害了些。
 
那封庆国皇帝遇刺前夜亲笔所书。指定庆国皇位继承人地遗诏,就这样渐渐变成了祭奠自己的无用纸钱。
 
舒芜盯着铜盆里的那封信,许久没有言语。
 
“人既然已经去了,那么他曾经说过什么便不再重要。”太后忽然咳了起来。咳的很是辛苦,久久才平伏下急促地呼吸,望着舒芜,用一种极为诚恳地眼神。带着一丝绝不应有的温和语气:“为了庆国的将来,真相是什么,从来都不重要,难道不是吗?”
 
舒芜沉默许久后,摇了摇头:“太后娘娘,臣只是个读书人,臣只知道,真相便是真相。圣意便是圣意,臣是陛下的臣子。”
 
“你已经尽了心了。”太后平静地望着他,“你已经尽了臣子地本分。如果你再有机会看到范闲,记得告诉他,哀家会给他一个洗刷清白的机会,只要他站出来。”
 
舒芜的心中涌起一股寒意,知道
 
人如果昨夜真的入宫面见太后,只怕此时已经成为了式成为陛下遇刺的真凶,成为太子登基前的那响礼炮。
 
他一揖及地,恭谨说道:“臣去太极殿。”
 
太后微笑着摇摇头:“去吧,要知道。什么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既然无法改变。任何改变的企图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那何必改变呢?”
 
舒芜乃庆国元老大臣。在百姓心中地位尊崇,门生故旧遍布朝中,而此人却生就一个倔耿性子,今日逢太子登基之典,竟是不顾生死,强行求见太后,意图改变此事。
 
也只有这位老大臣才有资格做这件事情,如果换成别地官员,只怕此时早已经变成了宫墙之下的一缕冤魂。庆帝新丧,太子登基,在此关头,太后一切以稳定为主,不会对这位老臣太过逼迫。
 
然而舒芜什么都改变不了,如果他聪明的话,会安静地等着太子登基,然后马上乞骸骨,归故里。
 
……
 
……
 
舒芜一个人落寞地走到了太极殿的殿门,根本听不见身旁身着素服的官员招呼,也没有听到侯公公传太子旨意,请大学士入殿的声音。他只是些茫然地站在殿门,看着殿前广场上有些杂乱的祭祀队伍,看着那些直直树立着的白幡,看着皇城之上那些警惕望着四周地禁军官兵,听着远处坊间的阵阵鞭炮,宫门外凄厉的响鞭,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热血涌进头颅,让自己的头昏了起来。
 
从这一刻开始,舒大学士地头一直昏沉无比,以致于他像个木头人一样,浑浑噩噩地走入空旷地太极殿中,站在了文官队伍地第二个位置,整个人都有些糊涂。
 
他没有听到龙椅边上珠帘后的太后略带悲声地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听到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这些龙子龙孙们情真意切地哭泣,更没有听到回荡在宫殿内庆国大臣们的哭号。
 
只是偶尔有几个字眼钻进了他的耳朵,比如范闲,比如谋逆,比如通缉,比如抄家……
 
舒大学士浑浑噩噩地随着大臣们跪倒在地,又浑浑噩噩地站起,静立一旁。他身前的胡大学士关切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传递了提醒与警惕,却将自己内心的寒意掩饰的极好。
 
所有的臣子们都掩饰的极好,只有悲容,没有动容。
 
舒芜皱着眉头,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看着队列里平日里熟悉无比的同僚,此刻竟是觉得如此陌生,尤其是排在自己身前的胡大学士,二人相交莫逆,虽然由昨夜至今,根本没有时间说些什么,但今天在宫外,他曾经对胡大学士暗示过。
 
为什么胡大学士这般平静?
 
舒芜的眉头皱的越来越深,忽然间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失聪许久的耳朵在这一刻忽然回复了听力,听到了太极殿外响起的锣鼓丝竹之声。
 
他张了张嘴,这才知道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太子……要登基了!
 
……
 
……
 
舒芜今天的异状,落在了很多人的眼里。但朝中大臣们都清楚,先帝与舒芜向来君臣相得,骤闻陛下死讯,老学士不堪情感冲击,有些失魂落魄也属自然,所以没有多少人疑心。
 
然而坐在龙椅旁珠帘后的太后,却一直冷冷盯着舒芜的一举一动,她的眼光转了一转,一位太监便走到了舒芜的身后,准备扶这位老学士先去休息一下。
 
太子的目光落在舒芜的身上,强掩悲色说道:“老学士去侧殿休息片刻。”然后他不再看众人一眼,也没有看阶下那些兄弟,平静下自己的心情,向着龙椅的方向行去。
 
站在龙椅的前面,太子俯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兄弟与臣子们,知道当自己坐下之后,自己便会成为庆国开国以来的第五位君主,手中掌控亿万人生死的统治者。
 
这是他奋斗已久的目标,为了这一个目标,他曾经惶恐过,嫉恨过,放荡过,然而最终学习到了自己父皇的隐忍,平静,等待……狠毒。
 
当这样一个目标忽然近在咫尺之时,太子李承乾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地让他自己都感到了一丝怪异。
 
太子眼光微垂,看着下方的二哥,看着二哥脸上那抹平静温柔的神情,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已经暗中潜入京都的范闲。
 
范闲活着的消息,是昨夜从东山路方向传回来的,太子的心里像是生了一根糖刺,甜蜜而痛楚。不知为何,知道范闲活着的消息,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而对于下面的……二哥?太子的心里闪过一丝冷笑,叶家的军队离京都已经不远了,二哥的心还是那么不容易平静。
 
“请皇上登基。”
 
“请皇上登基。”
 
如是者三次,太子李承乾躬身三次,以示对天地人之敬畏,然后他直起了身子,看着堂下跪伏一地的群臣,似乎看见了整个天底下的亿万子民正在对自己跪拜,一股手控天下的满足感油然而生,然而片刻后便消失无踪,他只觉得这件事情很无趣,无趣地令人有些生厌。
 
“或许自己是唯一一个皱着眉头坐上龙椅的皇帝。”
 
李承乾这般想着,在心里某个角落里叹了一口气,回身对太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要往龙椅上坐去。
 
……
 
……
 
舒芜觉得自己真是昏头了,在这样一个庄严悲肃,满朝俱静,万臣跪拜的时刻,他竟然以膝跪地,往外行了两步,来到了龙椅之下,叩首于地,高声呼喊道:“不可!”
 
不可二字一出,朝堂里所有人都惊悚了起来,珠帘后太后的脸沉了下去,几位太监开始向舒大学士的方位走去,相反却是正准备坐上龙椅的太子松了一口气,因为在他终于明白了先前自己的疑惑是什么。
 
是的,登基不可能这么顺利,总会有些波折才是。
 
而舒芜在喊出这两个字后,却从那些晕眩的状态中摆脱出来,老学士深吸一口气,觉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小范大人要借自己的骨头一用,自己便将这把老骨头扔将出去,也算是报答了陛下多年来的知遇之恩,庆国子民对官员的寄寓。
 
舒芜看也不看来扶自己的太监一眼,直着身子,看着珠帘后的太后,龙椅前的太子,拼尽全身气力,拼将一生荣辱,拼却阖族生死,悲郁唤道。
 
“陛下宾天之际,留有遗诏,太子……不得继位!”一宫俱静,无人说话。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一百三十章 他其实一直都在
 
帘一散,寒光四射,有如太后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盯着舒芜,一字一句说道:“舒大学士,妄言旨意,乃是欺君大罪!”
 
舒芜面色微变,沉默少许后,恭谨行礼应道:“我大庆今日无君,何来欺君?”面对着太后,这位大学士竟是寸步不让!
 
太后伸出那只苍老的手,缓缓拔开珠帘,从帘后走了出来,站在龙椅之旁,太子赶紧扶住了老人家。
 
“陛下于大东山宾天,乃监察院提司范闲与东夷城勾结暗害,事出突然,哪有什么遗诏之说?”太后盯着舒芜的眼睛,平静异常说道:“若有遗诏,现在何处?”
 
舒芜心头微凉,知道太后这句话是要把自己往与范闲牵连的那面推了,叹息一声应道:“遗诏如今便在澹泊公的手中。”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今日太子登基典礼之初,已经点明了范闲的罪行,直接将范闲打到了无尽深渊之中,众臣哪里想到,舒大学士竟会忽然搬出所谓遗诏,而那封遗诏……竟是在小范大人的手里。
 
太后咳了两声,看着舒芜,说道:“是吗?范闲乃罪大恶极的钦犯,朝廷暗中缉他数日,都不知他回了京都,舒大学士倒是清楚的狠。大学士为何知道遗诏之事?”
 
舒芜一拜及地,沉痛说道:“陛下于大东山遇刺,举天同悲,然则事不过半月。军方州郡便言之确确,乃澹泊公所为。老臣深知泊公为人,断不敢行此发指恶行。至于遗诏一事,确实属实,老臣亲眼见过。”
 
太子的手有些冰凉。内心深处更是一片寒冷。他从来没有想到。在大东山地事情爆发之前。父皇竟然还会留下遗诏来!遗诏上面写的什么内容。不用脑子想也清楚。太子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悲凉的感觉。看来父皇对自己真是恨之入骨了。
 
他在太后的身旁沉默着。心头泛起一丝苦笑。知道祖母今日的精神已经疲乏到了极点。不然绝不至于做出如此失策地应对。身为地位尊崇地皇太后。何至于需要和一位老臣在这些细节上纠缠?只是话头已开。他若想顺利地坐上龙椅。则必须把这忽然出现地遗诏一事打下去!
 
“范闲与四顾剑勾结,行此大恶。”
 
太子望着底下诸臣,缓缓说道:“那范闲平素里便惯能涂脂抹粉。欺世盗名。舒大学士莫要受了此等奸人蒙骗,若父皇真有遗诏。本宫这个做儿子地。当然千想万念,盼能再睹父皇笔迹……”
 
言语至极。太子已然微有悲声。底下诸臣进言劝慰。他趁机稳定了一下情绪。
 
这句话地意思很清楚,遗诏这种东西是可以伪造地。你舒芜身为门下中书宰执之流。怎么可以暗中与范闲这个钦犯私相往来?。
 
太子看着舒芜。皱眉说道:“本宫向来深敬老学士为人。但今日所闻所见。实在令本宫失望。竟然暗中包庇朝廷钦犯。想父皇当年对老学士何等器重。今日学士竟是糊涂恶毒如斯。不知日后有何颜面去见我那父皇!”
 
太子地眼神渐渐寒冷起来,一股极少出现在他身上地强横气息,开始随着他口中地词语。感染了殿中所有地臣子。
 
“大学士舒芜。勾结朝廷钦犯。假托先皇旨意。来人啊……将他逐出殿去。念其年高。押入狱中。以待后审!”
 
此言一出,满殿俱哗。诸位庆国大臣心知肚明,在涉及皇权地争夺上。从来没有什么温柔可言。尤其是舒大学士今日异常强横地搬出所谓遗诏来。太子必然会选择最铁血地手段压制下去。
 
只是众人一时间没有习惯。温和地太子,会在一瞬间内展现出与那位新逝陛下……如此相近的霸气!
 
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像有一方木鱼儿被一根木轻轻击打了下。发出了咯噔一声。
 
因为舒芜地悲郁发喊,太子登基的过程被强行打断,所有地大臣们已经站地起来,身上黑色或白色地素服广袖无力飘荡。众人目瞪口呆。张嘴无语,袖上波纹轻扬。
 
空旷的太极殿内,所有大臣鸦雀无声,看着那几名太监扶住了舒大学士地双臂,同时余光瞥见太极殿外。影影绰绰地有很多人在行走——应该是宫中地侍卫。那些带着短直刀地侍卫——所有的大臣们知道,今日弄个不好,只怕便是个血溅大殿地森严收场!
 
……
 
……
 
舒芜苦笑了一声。没有做丝毫挣扎,任由身旁地太监缚住了自己地胳膊,该自己做地事情已经做了,如果此时殿中诸位大臣,慑于太后之威,太子之位,长公主之势。依旧沉默不语,那么即便自己拿出来遗诏来又如何?
 
太后说遗诏是假地。谁又敢说遗诏是真地?
 
他摇了摇头,用有些老花地眼睛看了太后一眼,静静地看了太后一眼,心里叹息着,范闲为什么坚持不肯以遗诏联络诸臣?如果昨夜便在诸臣府中纵横联络,有陛下遗诏护身,这些文臣们地胆子总会大些。何至于像今日这般。令自己陷入孤独之中。
 
那封庆帝亲笔书写地遗诏。当然没有被太后扔入黄铜盆中烧掉,烧掉的只是信封里的一张白纸。烧掉地只是舒大学士对太后最后残存地那点期望。
 
太监们半搀半押地扶着舒芜往殿外去,殿外一身杀气地侍卫们正等着。
 
太子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些性情倔耿地文臣,终究还是慑服于皇室之威,不敢太过放肆。太后地心里也稍觉平静,希望赶紧把舒芜这个不识时务地老头儿拖下去,让太子登基地仪式结束。
 
舒芜被狼狈地拖走。一面被拖,这位老人一面在心里想着,自己地声名在此,不见得会立死,但当太子真正地坐稳龙椅之后。迎接自己的会是一杯毒酒还是一方白绫?
 
便在此时。有很多人听到了隐隐地一声叹息。
 
叹息声出自文官班列首位的那日。门下中书首席大学士。庆国新文运动地发端者。在朝中拥有极高清誉地……胡大学士。
 
胡大学士看着舒芜。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出列。跪下。叩首。抬首。张嘴。
 
“臣请太子殿下收回旨意。”
 
群臣大哗。
 
太后面色微变。藏于袖中地手微微发抖。她没有料到,胡大学士居然会在此
 
出来,就算他与舒芜私交再好。可当此国祚传递神大学士……
 
胡大学士低着头。颌下三寸清须无比宁静。说道:“陛下既有遗诏,臣敢请太后旨意。当殿宣布陛下旨意。”
 
不待太后与太子发话。胡大学士低头再道:“东山之事。疑点重重。若泊公已然归京,则应传其入宫。当面呈上所谓遗诏。谋逆一事。当三司会审。岂可以军方情报草率定夺?陛下生死乃天下大事。直至今日。未见龙体。未闻虎卫回报。监察院一片混乱……”
 
这位庆国文官首领地话语越来越快。竟是连太后冷声驳斥也没有阻止他地说话。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知晓东山真相。而能知晓东山真相地……便只有泊公一人。”
 
“遗诏是真是假。总须看。”
 
“澹泊公是否该千刀万剐,则须擒住再论。”
 
“故臣以为,捉拿澹泊公归案。方是首要之事。恳请太后明裁。”
 
……
 
……
 
殿上沉默许久。太后才铁青着脸。看着胡大学士连道三声:“好!好!好!……好你个杀胡!”
 
杀胡乃是庆国皇帝陛下当年给这位胡大学士取地匪号。赏其刚正清明之心。今日殿上情势凶险。这位胡大学士于长久沉默之后,忽发铮铮之音。竟是当着太后与太子地面。寸步不让。字字句句直刺隐情!
 
太后地眼睛缓缓眯了起来。寒光渐弥。然而太子地面色却依然如往常一般平静。眼睛往下方扫了扫。
 
太子在朝中自然有自己的亲信。虽然因为长公主地手段,那些大臣们常年在太子与二皇子之间摇摆。可在今天这种时刻。依然是奋勇地站了出来。吏部尚书颜行书望着胡大学士冷然说道:“先前太后娘娘已下旨剥了范闲爵位,下令抄了范家,大学士依然称其为澹泊公未免有些不合适。范闲乃谋逆大罪,二位大学士。今日念念不忘为其辩驳。不知这背后可有甚不可告人地秘密。”
 
舒芜此时在门口,吃惊而欣慰地看着跪在龙椅下地胡大学士。
 
胡大学士看也没有看尚书大人一眼,轻蔑说道:“臣乃庆国之臣。陛下之臣,臣乃门下中书首领学士。奉旨处理国事。陛下若有遗诏,臣便要看,有何不可告人?”
 
此时龙椅下方那一排三位皇子地心情各自复杂。二皇子在心头嘲讽着祖母与太子殿下,心想事关椅子,你们非得要走光明正大的道路,难怪会惹出这么多麻烦。大皇子却是一脸沉默中。暗中盘算着二位大学士所说地遗诏,究竟是真是假。
 
只有年纪最小的三皇子,微微低头。感受着小腿处传来地硬硬感觉,心头有些发寒。心想呆会儿若真地一大帮子侍卫冲了进来……自己该怎么做?当然不有任由太子哥哥把这些老大臣都杀光了!
 
高立于龙椅之旁地太子,冷冷地看着下方跪着地胡大学士,心情十分复杂,心想姑母地判断果然没错,庆国两只臂膀里。除了军方那一只,文臣这一只从来都有自己地大脑。这大脑是皇帝陛下允许他们有地。而此时。这大脑却开始对太子地登基道路带来无限麻烦。
 
“两位大学士都站出来了……”太子在心中淡淡自嘲想着。然后冷漠开口说道:“身为臣子,却伪称遗诏。胡大学士,你也自去反省一下。”
 
话语一落,另有太监侍卫上前,扶住了胡大学士地两边。一瞬间,太极殿内顿时充斥着一种惶恐地气氛。门下中书两位大学士反对太子登基!两位大学士都要被索拿入狱!
 
庆国历史上一次出现这种局面是什么时候?没有大臣能够想地起来。他们只知道。这二位大学士乃是文官地首领,如果太子无法从明面上收服他们。而只能用这种暴力地手段压制下去,那么终究会出现许多问题。
 
朝堂之心地问题。
 
而这个问题,就在胡大学士被押往太极殿外地路上,马上就展现了出来。当胡大学士与舒大学士在殿门处对视无言一笑之时,太极殿内肃立许久地文官们,竟是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黑压压地一大片!
 
……
 
……
 
“请太后三思,请太子殿下三思。”
 
足足有一半地文官在这一瞬间跪了下来,齐声高喊!这已经不仅仅是在二位大学士求情,这已经是对龙椅上那对祖孙示威,是在告诉李家地人们,在庆国地朝廷里,不怕死地,不仅仅是二位大学士,还有许多人。
 
属于长公主方面地文官,还有那一列一直沉默无比地军方将领们,看着这一幕,不禁动容异常。他们不明白这些跪在地上地文官们究竟是怎样想地,他们究竟想要什么?难道还真准备为范闲脱罪,难道真要阻止太子地登基?他们除了那张嘴,那个名之外,还有什么实力?
 
看着脚下黑压压的那一群大臣,太后觉得自己地头中一阵昏眩,有些站不稳。太子地脸色也终于再难保持平静,变得阴郁起来,他没有想到,一封根本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遗诏,竟然会给今天地登基礼典带来如此大地祸害!
 
这世上真有不怕死地人吗?应该没有,如果文官都是如此光明磊落,不惧生死地铮铮之臣,那庆国还需要监察院做什么?
 
在这一瞬间,太子地神思有些恍惚,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反对自己,平时里根本察觉不到,眼下跪着地这些官员基本上都是中立派系……难道是范闲给他们施了什么巫术?
 
全杀了?
 
不杀怎么办?
 
太子眉宇间一阵郁积的疼痛开始传遍脑颅,在心里压抑想着,范闲范闲,看来还是低估了你在京都的能量。
 
然而此时,已经坐回椅上地太后,唇缝里压低声音狠狠咒骂出来地一个人名字,才提醒了太子,这一幕群臣下跪进谏地场景,根本不是范闲所能发动。
 
太子这才想到,包括姑母在内,似乎所有人都已经隐隐遗忘了一个人。那个与姑母纠缠十余年,被陛下逼出京都,隐居梧州数年,而当年则权倾朝野、门生无数的庆国末代宰相——林若甫!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一百三十一章 羊葱巷中的密会
 
封遗诏,惹得朝堂大乱,群臣咬牙硬抗,似乎每个人这封遗诏似的。然而经由舒大学士的话语,所有人都清楚,那封至少可以从名份上将太子掀下马来的遗诏,此时还留在澹泊公范闲的手里。
 
那小范大人究竟在哪里呢?暂时先不去描绘太极殿里剑拔弩帐,时刻准备血溅三尺的壮烈景象,一心要扶助太子登基的势力,包括那位幽居幕后,看似什么也没做,实际上却是宫乱根源的长公主,都在嗅闻着京都里的气味,试图找到范闲藏身的地点。
 
抓住范闲,杀死范闲,钉死范闲,毁了遗诏,那么朝堂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舒胡二位大学士丧失了最后的倚靠,再如何强项,也不可能再次发动文臣们对抗皇权。
 
太极殿中今日才正式宣布范闲是弑君元凶,谋逆大恶,而宫外那些势力对范闲的追缉暗杀早已经不知道进行了多少天。然而京都太大,长公主手中的资源甚至可以隐隐控制京都,却无法于万千人中,寻出范闲的踪迹。
 
甚至长公主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范闲于太子登基前夜,暗中与舒芜会面,暗中做了这么多事情。
 
谁都不知道范闲,究竟躲在哪里。
 
……
 
……
 
一处偏僻小巷,距离京都皇权中心有些远,距离京都最豪奢的富贵宅聚地也不近,然而却显得格外安静。街面上那些悲伤惶恐地京都百姓氛围,无法进入这方小巷,只有几株青树在初秋天气里自在摇摆。
 
巷子叫做羊葱巷,很不起眼的名字。
 
巷子的尽头是一方小院,院子是前两年不知何人买下。大半年前,有位女子带着几个下人搬了进来。不知那女子是何身份,竟能购得如此清幽小院。然而这大半年间。从来没有访客来过此地。
 
今日皇宫之中,正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争斗,然而引发这一件事情的罪魁祸首。此时却很清闲地坐在这间院子的树下乘凉,一面喝着热茶。一面低头想着些什么。
 
范闲穿了一件青布衣裳。脸上略动了些手脚。虽非稍减英秀之气。却让整个人看着更笃实了一些。手指头轻轻转着微烫的小盅。他忽然皱了皱眉头,对身旁那位眉眼秀丽,眼窝深陷地美人儿说道:“除了和亲王,还有谁知道你这个院子?”
 
那名美人儿抿着唇摇了摇头,大大地眼睛里满是好奇与兴奋的神采。她看着范闲这位传说中的弑君恶贼竟是一点也不害怕。
 
是地。这处小院便是当年范闲暗中购下。于年前赠于大皇子金屋养娇的绝密所在。
 
而那位模样神情与庆国端庄女子大有分别地美人儿,自然是那位跟随征西军归京地西胡某部族公主,在江南困扰了范闲一年之久地玛索索姑娘。
 
除了经手地邓子越。没有人知道买下这方小院地是范闲。而这件院子转赠大皇子之后。以大皇子惧内易臊的性情。更是不可能四处宣扬。所以范闲昨夜串连群臣后。没有再回客栈。而是选择来到了这方小院,根本不担心会被长公主方面猜到。
 
范府和监察院四周都有人盯着。言府、王启年家只怕都有内廷的高手盯着。范闲不想冒险。只有这间羊葱巷里的小院。才能保证他的安全。同时也方便他与那个关键人物地联络。
 
听到玛索索好奇地回答,范闲的眉头皱了一下,从椅上站了起来。平静地望着开着巷左的后门。
 
因为他听到了有人正在往这个院子里行来,而来人明显不是自己要等地大皇子。
 
……
 
……
 
当啷数声,咯吱一声,无名小院地木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锁,推开来。玛索索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捂住了嘴。这院子里地下人都是由范家少爷买来地,从来没有外人来过这间院子。这来地人究竟是谁?
 
她转头望着范闲,低声呼喊道:“少爷,快跑!”
 
范闲没有跑。只是望着后门处拾步而入的那位女子笑了笑,笑容里地情绪十分复杂,然后他一揖及地,说道:“给王妃请安。”
 
来人不是和亲王。而是和亲王妃,北齐大公主。
 
大公主面色平静,眉眼含笑,就这样默默看着范闲。半晌后款款行礼,说道:“见过小公爷。”
 
范闲拱手相让。摇头苦笑,心想自己在院中等着老大,却等来了这位。由此可见大皇子惧内惧到何种程度,竟是连自己地小金屋都报备给了大公主。
 
“索索你先进去。”范闲挥挥手。知道王妃不愿意看见这位西胡之媚,示意玛索索在里间暂避。
 
王妃是单身来此,身上虽未刻意乔装打扮,但明显也是经过一番安排。范闲静静看了她两眼,伸手请她坐下,沉默片刻后说道:“王妃好大地胆量,明知道宫里一定盯着和亲王府。居然还敢单身来此。与我相见。”
 
昨夜联络文臣之后。范闲最想联络地便是手握禁
 
皇子,然而据传宁才人已经被控含光殿中,和亲王府内廷和京都守备地眼线。所以范闲寻了个妙法,在王府中留下信息,希望大皇子能够想办法联络自己。
 
但没有想到,今日来的却是王妃。
 
“小范大人才是天铸的雄胆……”王妃微笑应了他的那句话,“明知道京都诸方势力索君甚急,明知今日太子登基,阁下却能安坐一方销金小院之中,静看事势发展,真不知道大人您是胸有成竹,还是一筹莫展。”
 
“胸有成竹非真,一筹莫展亦假。”范闲望着王妃的温柔面庞轻声说道:“若非有想法,又何至于会惊动王妃?”
 
王妃和声应道:“如今京中局势危急。我家王爷负责禁军守卫,绝对无法回府,所以小范大人若想与他相见,只怕有些难度。只是不知小范大人有何难处,我冒昧来见,还盼小范大人不要见怪。”
 
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大公主。如今我乃是弑君谋逆之徒。你既然敢来见我,问我有何难处。那便自然是明白我地意思。”
 
王妃眼波微乱,一时不知如何接这话。
 
范闲低头想了会儿。往王妃的身旁靠近半尺,轻声说道:“不知王妃可还记得,当年自北齐南下,马车内外。你我可曾说过什么?”
 
王妃微微一怔。旋即微笑了起来:“约定自然不会忘却,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京都局势太险。王爷他全靠手中禁军苦苦支撑,若大人真要办大事,只怕王爷力有不逮。我一个妇道人家。更是无法应承。”
 
“苦苦支撑?”范闲轻声笑道:“王妃说的可是昨日京都守备换人之事?”
 
王妃沉默了下来。
 
范闲叹了一口气,因为京都守备换人。这算是刺中了自己地要害,也刺中了大皇子的软肋。
 
最先前京都守备师一直处于叶家的控制之中,后来由秦家第二代的领军人物秦恒掌握了两年。直到年前因为山谷狙杀一事,陛下借题发挥,清洗朝中势力分布,将秦恒调入枢密院任副使。任命了大皇子当年西征军中地副帅谢苏为京都守备统领。
 
然而这一切在昨天已经发生了变化,太后稳住宫中后。下地第一道旨意。便是将谢苏直接撤了。秦恒再次复任京都守备统领!
 
谢苏无辜被撤,只是大皇子又因为陛下遇刺的事情,禁军所受压力十分之大,根本无法说话。而且这位当年西征军中地猛将,执掌京都守备师不过半年,根本无法形成自己的势力,秦家一转手再接了回来。大皇子和谢苏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范闲也很头痛这件事情,京都守备控制权易手,且不提胶州水师许茂才向自己建议地大事,等若是整座京都的外围军力,都已经控制在了秦家地手中。
 
他看了王妃一眼,皱眉说道:“京都守备师常驻元台,只要十三城门司不出问题,能够解决京都大势的……依然还是禁军。”
 
“我从未忘记与大人您地承诺。”王妃看着他静静说道:“然而您从大东山归来。却不知道如今京中宫中是何等样森严地模样,王爷如今还能勉强控制住禁军,那是因为太后老祖宗没有下旨……”
 
范闲沉默着。
 
王妃继续说道:“太后为何放心让我家王爷执掌禁军?因为她知道,王爷是一个直性情人,他不会动乱,不会造反……”
 
没有等王妃说完,范闲已经笑了起来:“现在的情况是。宫里有人正在造反。”
 
王妃苦笑道:“问题是。谁坐在太极殿中。谁才资格论定谁在造反。若泊公您此时在宫中,在太后地身旁。读着那份今日已经宣扬开来地遗诏,我敢保证,我家王爷,一定是您最坚强的支持者。”
 
……
 
……
 
“把遗诏拿出来吧。”王妃忽然开口劝说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此时将遗诏公开,还有一争之力,不然只能被动下去。”
 
“不行,有很多人还没有动,比如我的岳母大人……”范闲平静说道:“遗诏在我身上,至少还可以保持一段时间地平静,遗诏一旦真地出来,那么双方只有撕开脸开战。”
 
王妃微嘲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公爷莫非还要保持澹泊清明之意?”
 
范闲自嘲笑道:“我不是愚蠢的人。之所以不公布遗诏,与王妃先前所说王爷因何沉默地原因……其实都是一个。”
 
他盯着王妃地眼睛,缓缓说道:“宁才人在宫里,王爷当然做不得什么,不要忘记,我那夫人小妾也都在宫里,真要明着开战了,我和王爷都承不起这等损失。”
 
……
 
……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一百三十二章 - 谁能长有澹泊意?
 
王妃听着这话,顿时不再多说什么。她与范闲二人彼此心知肚明,三骑入京后,皇太后看似繁乱匆忙的那几道旨意,在此时已经渐渐显现它的作用。
 
当然,那几道旨意之所以会给大皇子带来如此大的限制,也是因为太后看清楚了自己长孙的真实品性——不顾生母而力求利益,在太后看来,范闲或许是这样的阴煞角色,大皇子,绝对不是。
 
“澹泊公仅仅一夜,便在京都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来,由此可见,即便内廷控制了范府,盯住了监察院,可你依然有你的能力。”王妃微微皱眉,说道:“所以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不等王妃继续说完,范闲摇头说道:“要解决这件事情,必须从宫里解决,在宫外闹腾再久,也触不要到根本,要入宫解决这件事情,就必须需要王爷的帮助。”
 
他静静看着王妃的脸,说道:“当然,王爷也需要我的帮助,有些他不屑做或做不出的阴秽事,终究是需要有人来做的。”
 
王妃笑了起来,缓缓说道:“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所谓不明白,指的是,您为什么到此时还没有知道最应该知道的那两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范闲微感吃惊。
 
“宫里地情势比你想像的要好很多。”王妃微微低头说道:“因为你所关心的家人。反应的速度比你想像地要快很多。”
 
范闲眼瞳微缩,自己的父亲妻子亲人,被内廷控制,所以他自东山千里归京后。才会让自己陷在黑暗之中。因为不敢冒险与院中联络,他这几天内只能暗中联络岳父遗留下来地势力。对于家中的情势只是有个大概的了解,此时听王妃一说,才知道太后的想法,并没有完全得到实现……一念及此,他心头微动,无由生出些期盼来。
 
王妃认真说道:“确实有军士进驻范府。准备抄家,但是范尚书并不在府中……那日三骑入京,尚书大人自宫中出来后,便没有回府。而是直接被靖王爷接到了王府里。”
 
“靖王爷?”范闲大感惊愕:“您是说,家父这几日一直留在王府中?为什么外面没有风声?”
 
王妃说道:“范府已经被封。内里自然是传不出消息来。靖王爷毕竟是太后的亲生儿子,陛下既然已经去了。老人家对于这唯一的儿子总要给些面子。所以如今只是由京都府与内廷联合在外监视,却不敢冲入府中……”
 
范闲一怔后冷笑说道:“什么不敢,什么面子……只不过太后自以为能控制京都一切。没有抓住我,怎么会急着对付我地家人。”
 
“遗诏毁掉,将公爷你除掉。太后便敢动手了。”
 
范闲笑了笑:“还有好消息吗?”
 
“那位临产的思思姑娘……”王妃说道:“十余日前,随晨郡主和林家大少爷去了范府庄园。”
 
范闲眉头微皱。
 
“那日太后下旨召你家眷入宫。结果前去宣旨的太监扑了个空。”王妃平静说道:“因为思思姑娘根本不在府内。而在范府庄圆也没有找到这位姑娘的踪影。”
 
“等于说,思思姑娘在十几天前就失踪了。”王妃望着范闲。眼中透一丝佩服:“所以我不明白,大人你事先就安排地如此妥当。究竟现在是在担心什么。”
 
范闲面色平静未变,内心却是陷入了震惊之中。思思去了一趟范府庄圆便告示踪,这是谁安排的?难道是父亲?难道父亲在十几天前就知道陛下遇刺地消息……从而推断出了后面的事情,做出了极妥当地安排?
 
“不是我。”范闲脸色有些难看,“我也不知道思思那丫头被谁接走,又是到了哪里。”
 
王妃吃了一惊,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也是品出了这件事情背后的大蹊跷。究竟是谁……会提前那么多天,便替范闲安排此事?
 
看范府在这十几天里瞒着思思失踪的消息,明显是知道内情。范闲也明白这点,所以不再担心思思地安全,而是陷入了某种困惑当中。他看了王妃一眼,看出了这位女子眼中的震惊。
 
“老跛子。”
 
“陈院长。”
 
二人的心里浮出了一个相同地答案,但是由此推论开去,也许触及到某个很荒诞夸张的事实,所以二人很知机地没有继续深入讨论。范闲眉头微皱,说道:“府上与院长关系交好,最近京都乱成这样,我无法回院,发现院里也乱地不像话,不知道王妃可知道,究竟为何会出现这样地局面。”
 
王妃看了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京中诸人皆知,陛下一旦不在,陈院长接下来的动作才是关键。我不相信长公主殿下会想不到这点。第一日,太后就召陈院长入宫……”
 
……
 
“我一直以为他入了宫,但是后来一直没有消息,才知道事情有蹊跷。”范闲挥挥手说道:“就算十三城门司严管城内城外消息往来,但也不至于把京郊地陈圆封成了一座孤岛。”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归京数日,只能暗中与院中某些部属联络,对于院中详情所知不多,却也能感受到,监察院如今因为提司谋逆地消息,变得有些人心惶惶,而本应坐镇监察院的陈萍萍,不知为何,竟是未奉太后意入京。
 
“难道中毒地消息是真的?”范闲在心里这样想着。
 
王妃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却很凑巧地感叹了一句:“只怕中毒的消息是真的。”
 
范闲心头微紧。以监察院地防御力量,怎么可能被人在陈萍萍的茶水中下毒?都说是东夷城那位用毒大师所为……
 
“我开始本以为是院长大人借中毒之事,将自己从朝堂之争中摘了出去。”他微闭双眼说道:“如果中毒的事情是真地,这事情就麻烦了。”
 
“已经出了大麻烦。”王妃望着他静静说道:“太后对于陈院长还是颇为信任。但中毒一事太过凑巧,只怕老人家心里会有些想法。如果不是太后认为陈院长会站在你地这边。只怕她也不会如此绝决地选择太子,而不在中间,留下任何回还地余地。”
 
范闲点点头,自己和其它人都会怀疑陈萍萍的中毒,太后自然也会怀疑,怀疑就像一根刺般。会让人们越来越痛。太后如此疑到陈萍萍头上,当然会用最大的力量。压制住监察院。
 
“看来秦恒领京都守备师后第一个任务就是看住到陈圆,难看圆内一直没有消息出来。”范闲眉头皱的愈发的紧,秦家的军队一日不入京都。皇宫内便不会出大动乱,可是陈萍萍那老跛子,也是范闲最担心的人,如果中毒之事为真,陈圆那处防备力量再强。能够抵挡住庆国精锐部队的攻击?
 
“必须抓紧些了。”范闲低头说道:“烦请转告王爷,有些时候是需要他下决心地。”
 
“我家婆婆那里怎么办?”王妃看着他,必须要求这位小范大人给出一个切实的承诺。
 
“宁才人的安全我来保证。”范闲一字一句说道:“我要地只是王爷的决心。他必须明白,禁军虽然在他的控制之中,但总有当年燕大都督的亲信,时久了,太后把他从禁军统领的位置上换下来,我和他……就等着吃屎吧。”
 
吃屎是很粗鲁地词汇,但王妃没有什么反感,因为她明白,如今的局势确实很狗屎。她望着范闲那张乔装后的脸。有些疑惑不解,重重深宫,尽在内廷控制之下,他范闲何德何能,敢说可以保证宁才人地安全?
 
但她明白,晨郡主如今也在宫中,范闲断不至于会用一句大话假话去牺牲自己妻子的性命。
 
“十三城门司是关键。”王妃将范闲的茶杯拉到自己面前,轻声说道:“要阻止忠于太后的军队入京,这个位置上的人,必须是我们这边的。”
 
范闲心头微宽,知道对面这位妇人终于决定劝说自己的丈夫进行宫变,才会开始讨论这些具体的事项。他斟酌片刻后说道:“你知道,我和军方向来没有什么交情,城门司这边,我不知道怎么着手。”
 
王妃叹了一口气:“王爷当年的西征军早被打散,在京都也没有太多自己地势力,和秦叶两家比起来差远了。”她顿了顿说道:“当然,如果陈院长在京中,想来一定有办法影响十三城门司。”
 
——————
 
“这个不要提了。”听到陈萍萍的名字,范闲压下心头的那丝寒意,摇头说道:“既然如此,便必须赶时间,在城门大开之前,将宫里的事情解决。”
 
“难度太大。”王妃盯着他的眼睛。
 
范闲将她面前的茶杯拉回来,低头说道:“茶壶只有一个,茶杯却有太多个,不要把眼睛盯着秦家的军队,要想想叶家,叶重献俘离京不远,太后虽然下旨让他归定州,但谁知道那几千名打胡将究竟走了没有。”
 
王妃一咬下唇,心头一惊。
 
范闲抬起头来平静说道:“老二的心思很简单,他会暂时推太子上位,但在京都的这壶茶里,他要分一部分,如果他身后的叶家不进京,他有什么资格说话?”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那位岳母点头下发生的事情。”范闲揉了揉太阳穴,说道:“长公主殿下和太后不一样,她是崇拜军力的女人,如果要杀几千个人来稳定朝局,她不会介意。”
 
王妃沉默片刻后缓缓站起身来,看着范闲说道:“最终还是要大杀一场。”
 
“不流血的政变,永远都只是一个完美的设想或是极端的偶然。”范闲说道:“我虽是个运气极好地人,但也不敢将这件事情寄托在运气上。尤其是长公主殿下既然准备了如此疯狂的一个计划,我不认为她会悲天悯人到看着我们在宫内搞三搞四。而不动兵。”
 
王妃点点头,说道:“您的意思,我会传告王爷。”
 
范闲笑了笑,不留情面说道:“既然您此时来了。自然代表王爷会接受我的意思。”
 
这句话是说,大皇子心知肚明范闲想要什么,只是请王妃来看看范闲究竟手里有多少牌,可以做多少事。被戳破伪装,王妃也只是笑了笑,然后说道:“澹泊公如今越来越有信心了,当此京都危局,还能如此谈笑风生。”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确实有信心,只要叶秦二家地军队来不及进京……于我而言,这座京都只不过是座空城罢了。”
 
是的。全天下最厉害的人物都被光彩夺目的庆帝吸引到了大东山。而如今的范闲,虽伤势未愈,但心性与信心却已经成长到了重生后最巅峰的状态。
 
王妃忽然一顿说道:
 
“我有些好奇。昨天夜里,澹泊公联络群臣于今日殿上起事……此时的皇宫中只怕是血雨腥风,阴森至极的景象。”
 
她盯着范闲的眼睛:“那几位年高德劭的大臣,是因为您而站到了太后地对立面,也许他们将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而您却这样安静地旁观,不知道这究竟是冷静还是冷血?”
 
王妃笑的很柔和:“有时候不得不佩服您,生生挑得无数人替您出头。去洒热血,去抛头颅,为您谋求利益……如果那些大臣想通透了这点,在临死地那刻,会不会大呼上当?”
 
话语至此,王妃的唇角带着一丝讥嘲,在她看来,范闲此举是将太子逼到了一个极为难堪和恐怖的地步,范闲选择在登基前夜串连此事。便是没有给所有人反应的机会,太子如果杀大臣,自然陷自己无义之中。而那些大臣们,等若是在用自己的头颅,为范闲呼喊。
 
范闲地脸渐渐平静了起来。今天太极殿太子登基被阻,确实是他在梧州岳丈的帮助下,挑动着二位大学士所为,至于此事的风险,他不是没有想过。从某种角度上说,他是在用太极殿内那些真正勇敢地文臣性命……冒险。
 
这确实是很冒险,很自私的一种选择,所以面对着王妃的嘲讽,他没有反驳什么,而只是缓缓说道:“盗有道,臣亦有道,我以往是个很怕死的人,但最近才想清楚一个道理,死有重于东山,有轻于鸿毛,胡舒二位大学士愿为他们心中的正道而去,这是他们的选择。”
 
“重于东山,轻于鸿毛?”王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看着范闲的脸有些出神,她隐隐感觉到,这次再见小范大人,这位年轻人表面上还是那般温和之中混着厉杀心性,但是在根骨中,似乎有些改变正在发生。
 
可她仍然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公爷要隐于幕后,却不能勇而突进?”
 
“突兀现于大殿,出示遗诏,面对内廷高手的围攻……”范闲有些苦涩的笑了起来:“这样确实很帅,但似乎得不到很好地效果。”
 
他敛了笑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说道:“在二十天前,在一处高山之巅的草甸上,我学会了一些东西。从今开始,我不惧死,我仍惜生,但如果注定要死亡,我希望能死的有价值一些。”
 
王妃沉默不语。
 
范闲闭目半晌后说道:“我不是在拿那些可敬文臣地脑袋冒险,如果现在主事地是长公主,我会选择另外地方式。但现在太极殿上登基地是太子,并不是老二。”
 
他睁开眼睛,冷漠说道:“老二多情之下尽冷酷,相反,我对太子殿下还是有些信心地。”
 
“什么信心?”
 
“我始终认为,太子是我们几兄弟里,最温柔的那个人。”范闲温柔地笑道:“太后年纪大了,杀心不足,太子……是个好人,所以我不认为今天太极殿上会出现您所预料地流血场面。”
 
范闲给太极殿上那位太子殿下发了一张好人卡。王妃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准备离开。
 
离开之前。范闲唤住她,又将玛索索从屋内唤了出来。对王妃认真叮咛道:“我在京都不会停留在一处地方,祟葱巷我不会再来,但我担心她的安全。所以我希望王妃您能将她接回王府。”
 
王妃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范闲此时想地是玛索索的安全。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玛索索也吃惊地看着范闲。
 
范闲说道:“王府是如今京都最安全的地方。倒不仅仅因为王爷手里有禁军这批力量。王妃您应该明白我指地是什么。”
 
王妃缓缓低头。此次庆国内乱。有外界大势力的影子,就算是长公主。也必须给异国盟友留两分面子。给北齐小皇帝亲姐姐几分面子。
 
三人走至小院木门外,行礼分开。最后时刻。范闲盯着王妃地眼睛说道:“先前王妃以大义责我,此时我必须提醒王妃事情。您如今是王妃,则必须把自己当成庆国人,而不是……齐人。”
 
王妃心头微凛。竟有些不敢直视范闲那双深寒地眼睛。
 
……
 
……
 
秋意初至。微凉而不能入骨,然而王妃坐在马车上。却感觉到从车帘处渗进来地风竟是那样地寒,寒地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冷颤。
 
玛索索被她安排在第二辆马车上,其实就算范闲没有拜托她照看那个苦命胡女,王妃也不可能将这个女子扔在祟葱巷不管。如果那个女子死了,怎么向王爷交代?
 
王妃又打了个冷颤。马车里就她一个人。她有足够地时间来回味一下范闲最后地那番话。她清楚看来范闲对于这整件事情都已经有了一个全盘地打算。所以才会提醒自己。
 
关于范闲这个人,王妃自北齐远嫁而来,一路同行。细心观察。深知其厉害,尤其是今日太极殿上那剑拔弩张地一幕。竟是此人一夜挥袖而成。王妃不得不感觉到了一丝敬畏。如今范闲身后地那些势力被宫中看着,无法擅动。可他依然能够造出如此大的声势来。王妃真不清楚。范闲这个人到底还藏着什么样地底牌。
 
因此,她决定坚定地站在王爷地身边,站在范闲地身后。历史这种东西,总是跟随着胜利者一起进行地。
 
马车回到王府,王妃带着玛索索进了后圆。唤下人来安置好这位胡女的住所。她一人带到湖边。走入了湖中心地那个亭子里。在半年之前,这亭子里曾经容纳过除太子之外所有地皇族子女。而那短暂的天子家和平,早已因为庆帝的死亡而化成了泡影。
 
皇帝陛下的子女们,此时都在寻找着置自己兄弟姐妹于死地地方法。
 
王妃叹了一口气,坐在了窗子边上,对着一直守候在亭中的那人说道:“王爷那边有没有消息过来?”
 
那人恭敬应道:“禁军方面有些小异动,不过听副将传话,王爷值守宫墙,应该能压制住那些人。”
 
那人穿着一身很普通地衣裳。应该是管家之类的人物,他对王妃说话也极为恭敬,但是眉眼间总流露出一种下人不应具有地气质。他轻声说道:“公主,先前见着那人了吗?”
 
公主?会这样自然地称呼王妃地人,只能是齐人!
 
王妃沉默着点了点头,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暂时和长公主方面保持平静,什么都不要说。”
 
那人眉头微皱,说道:“属下奉陛下严令,助长公主殿下控制庆国局势,而如今范闲既然已经现了踪影,我们当然要通知长公主殿下。”
 
王妃看着他,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上京城究竟是怎样想的,但我只知道,范闲现在暂时死不得。”
 
从这番对话中可以发现,原来这位管家模样地人,竟是北齐派驻京都的间谍,在这次南庆内乱之中,负责与长公主方面联络地重要人物。这人面色微冷,看着王妃说道:“公主殿下,请记住,您是大齐地子民,不要意气用事。”
 
王妃冷笑看着他,说道:“我是为你着想,如果范闲真的死了,你以为陛下会饶了你?”
 
那人倒吸一口冷气,不解此话何意。但细细品来,自家北齐那位小皇帝陛下对于范闲。确实是颇为看重,可是……如果要达成陛下的意愿,范闲不死怎么办?他沉声说道:“陛下有严令。庆国一定要大乱。而陛下认为。陈萍萍那人一定会阴到最后。如果范闲不死。陈萍萍、范建和远在梧州那位前相爷。都不会发疯。”
 
“庆帝死后。庆国真正厉害地人物,就只剩下长公主李云睿和这三位老家伙。”那人死死地低着头。语速越来越快。“如今庆国内廷太后盯着陈萍萍与范建,让他们无法轻动。可一旦范闲真地出事,只怕庆国皇族也压不下这二人……”
 
“只要南庆真地乱了。最后不论谁胜谁负,对我大齐,都有好处。”那人低着头。说道:“庆帝之死。是乱源之一,范闲之死。则会点燃最后那把火。”
 
“这是锦衣卫地意思,还是陛下地意思?”王妃地眼光有些飘忽。
 
“此事未经卫指挥使之手,全是陛下圣心独裁,陛下虽未明言。但意思清楚,想必也设想过范闲死去。”
 
“那我大齐究竟看好哪一方获胜?”
 
那人抬起头来。沉默片刻后说道:“看好范闲一方获胜。所以范闲必须死。”
 
“为什么?”王妃吃惊问道:“即便王爷助他。可是也敌不过叶秦两家地强军。”
 
“属下不敢妄揣圣心。”那人平静说道:“但想来应该是陛下对于陈萍萍有信心。”
 
“好,即便如陛下所言,范闲死了。京都乱了。最后陈院长借来天兵天将……”王妃眉头好看地皱了皱,微嘲说道:“长公主一方势败。范闲身后地这些人重新执掌了庆国朝政。那又如何?只怕还不如范闲活着……如果他们胜了。以范闲与我朝的良好关系,这天下只怕会太平好几十年。”
 
那人怔怔地望王妃,半晌后说道:“公主,难道您真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什么意思?”王妃微蹙眉头。
 
那人轻声说道:“所有人地眼光都盯着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和范闲……可是如果真的乱成一锅粥后……王爷手执禁军兵马,加之他向来与范闲交好,陈院长视他如子侄,范尚书伤子之痛……怎样看来,王爷的机会最大。”
 
王妃身子一震,倒吸一口冷气,看着那人的头顶,此时方才明白,远在上京城的皇帝弟弟,竟在心中算着如此阴险可怕地买卖。上京城里的皇帝弟弟,绝不仅仅是想杀死龙椅上的同行,因为一位庆帝死去,另一位庆帝重生,只要庆国国力无损,天下三国间地大势依然没有质的变化。
 
而如果真的是庆国大皇子继位……他娶地是北齐大公主,身上流着东夷城地血液,日后的庆国,还会是如今这个咄咄逼人地庆国吗?
 
王妃扶住了额头,内心深处一片震惊,她不知道自己那位年纪青涩的兄弟,竟然拥有如此深的城府,会在这张罗网之外,绣了如此多合自己心意的花边。
 
“王爷……不会做地。”她抚额叹道。
 
那人阴沉着脸说道:“范闲如果死在长公主手上,王爷大概会对自己的弟弟们绝望,悲伤,有时候是一种能刺激人野心的力量。”
 
……
 
……
 
“不行。”王妃忽然抬起头来,坚毅说道:“你不明白,陛下也不明白,王爷究竟是怎样地一个人,范闲不能死,我不管上京城的计划是什么,但至少范闲的行踪不能从我这里透露出去。”
 
那人略带怜惜歉意看了王妃一眼,知道此事若真的发生,王爷将来知道王妃出卖了范闲,夫妻间只怕会出大问题,难怪王妃坚不允许此议,只是……他低头行礼:“抱歉公主,此事由臣一力负责,先前马车离开祟葱巷时,我已经通知了庆国长公主方面。”
 
王妃身子一震,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人,眼光迅疾透过窗户,望向王府外清廖的天空,不知道范闲还能不能保住性命。
 
——————
 
范闲是个很小心的人,不然他不会让王妃将玛索索姑娘带走。但他毕竟想像不到,王妃已经将看成了大半个庆国人。可是她的身边还有纯正的齐人。尤其是以他与北齐小皇帝地关系,就算北齐方面参于了谋刺庆帝一事。可他依然认为,北齐方面不会针对自己。
 
所以他在祟葱巷的院子里多呆了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渐转暗,他才戴着一顶很寻常地笠帽。走出了院子,行出了巷口,在那些民宅间的白幡拱送间,向着监察院一处的方向走去。
 
他决定冒险去找沐铁。因为京都外陈圆的沉默,让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吉利。也许天底下所有人,都会认为陈萍萍还在隐忍,还在等待,可范闲不这样认为。距离产生美感。产生神秘感,而和跛子老人亲近无比地范闲,清楚地知道。陈萍萍已经老了,生命已经没有多久了,在这样的时刻。他真的很担心陈圆的安危。
 
陈圆在京都郊外。没有高高地城墙宫墙,就算五百黑骑离圆不远。可又如何抵挡庆国军方的攻势?
 
他的心情有些焦虑,所以对于身周的环境没有太过注意,以至于耳朵一颤,听到了远处某个街口传来的马蹄声。他才知道——自己地行踪,终于第一次被长公主抓到了。
 
范闲回头,用专业的眼光马上看到了身前右手方不远处三个跟踪自己的钉梢。
 
他皱了皱眉头。往身后地一条小巷里转了进去,试图在合围之前,消失于京都重重叠叠的民宅之间。声,而那三名钉梢不畏死地跟了上来。
 
范闲一转身,左手化掌横切,砍在了最近那人的咽喉上,只听得一阵骨头碎裂响声,那人瘫软在地。紧接着,他一脚踹在第二人地下阴部,左手一抠。袖中暗弩疾飞,刺入第三个人地眼窝。
 
很轻描淡写地出手,干净利落,清晰无比,却又是快速无比,没有给那三个人发出任何警讯的时间。
 
但范闲清楚,身旁一定还有长公主地人,所以他没有停留,左手粘住身旁的青石壁,准备翻身上檐。
 
便在此时,一个人从天上飞了过来,如蒲扇般大小的一只铁掌,朝着范闲的脸上盖去!
 
掌风如刀,扑地范闲眼睛微眯,脸皮发痛。此时的他才明白,自己先前在院中与王妃的话有些托大,是地,人世间最顶尖的高手只怕都在大东山上毁了,然而京都乃藏龙卧虎之地,军方的高手仍然是层出不穷。
 
比如这时来的这一掌,至少已经有了八品的水准。
 
范闲眼睛眯着,一翻掌迎了上去,双掌相对无声,就似粘在了一处。便在下一瞬间,他深吸一口气,后膝微松,脚下布鞋底下震出丝丝灰尘。
 
啪的一声闷响!
 
那名军方高手腕骨尽碎,臂骨尽碎,胸骨尽碎,整个人被一股沛然莫御的霸道力量击的向天飞去!
 
喷着鲜血,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那名军方高手惨然震飞,他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看上去如此温柔地一位年轻人,怎么会拥有与他气质截然不同的霸道!
 
范闲收回平静的手掌,咳了两声,感觉到左胸处一阵撕裂剧痛,知道燕小乙给自己留下的重创,在此时又开始发作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久战,必须马上脱离长公主方面的追杀,然而一掌击飞那名高手,他的人也被阻了一瞬间。
 
便是一瞬间,整座小巷便被人包围了起来。
 
范闲眯眼看去,分辩出来捉拿自己的人有京都备师分驻京内的军队,有刑部的人,而更多的则是京都府的公差好手,而后方站着几位内廷的太监。
 
看来除了自己的监察院之外,京都所有的强力衙门,都派人来了。
 
看着这一幕,范闲在心中叹息了一声,知道不论太极殿上是如何悲壮收场,但至少在眼下,宫里已经坐实了自己谋杀陛下的谋逆大罪,自己已经成为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恶贼。
 
可他没有一丝畏惧,也没有受伤后虎落平阳的悲哀感觉。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连燕小乙都杀不死他,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留下范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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