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论战

我可以不用去参加法会,当然就不用那么早起来。我现在都是睡到自然醒,梳洗完吃过早饭就上街。别以为我是去逛街了,我可是实地考察来着。两千年前的古城啊,虽然规模不够大人口不够密集人民不够富裕,好歹是我穿荔第一个城市,先拿它练手了。我的包包里放着素描本和简易工具,软尺记号笔,小铲子啥的。我先丈量城墙,夯土层的厚度,城门位置,画平面图和立面图。正忙活着,突然发现身后立着一群人,举着矛对准我。妈妈冽哎,我吓地赶紧举高双手做缴枪不杀状。
    我被丢进监狱了,罪名是汉人细作。没见识!有见过我这么明目张胆的奸细么?我急急地调动所有学过的吐火罗语申辩,说自己是师库玛拉吉法的朋友,你们的王和王后我昨天还见过,还参加了国王赏茨国宴呢。我坚持让他们去找库玛拉吉法,可是被关了N个小时了也没人来保释我。唉,我的科学调查啊,只能在监狱里继续了。
    所以当库玛拉吉法心急如焚地出现在狱中时,他看到的是一个在艰苦环境下依然不放弃本行业拿着软尺在有限的范围内测量兢兢业业地画监狱的平面图和立面图的我。
    跟着库玛拉吉法走出监狱时天已经暗了,这个时候是他做晚课的时间吧,结果跑过来赎我了,我有点内疚。他对人介绍我是他的汉师,一下子所有人都对我极恭敬,让我狐假虎威了一把。
    晚上他当然有问我为啥会有细作才有的举动。我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是:偶是历史世家出身,历代祖先都是担任太史令。差点把司马迁也划拉为我家祖宗,不过不同姓,要费口舌编,所以放弃了。反正我这么做是为了能留下一本堪与《是》媲的史书,是为了后世能了解曾经的辉煌。这是多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啊!
    在我的口若悬河喋喋不休中他无可奈何地说他会跟国王解誓,叮嘱我注意点。
    以后几天我在家窝着,修改我的图纸,强化我的吐火罗文。五天后终于憋不住了,我小心奕奕地上街,注意自己的言行,等观察完毕回荔再画图。没那么精确也没办法了,谁叫我实在不想再画监狱图呢。真要弄幅像"越狱"里的小米画在身上的监狱详图,非蹲N年大牢不可。
    就这么又过了十几天,我的图也画了不少了。一天晚上讲完课,他有点犹豫地告诉我,他第二天与人相约论战,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我问他论什么,他说题目是要明天现场才知道。我又问他是什么人,他说是个很有名的论师,论遍西域各国无敌手,名震诸国。此人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辩论胜过他,敲击王鼓,扬言若有人能辩过他,便割头谢罪。
    哇!我急忙点头:“我去,打死我也要去!”这么热闹的比赛,这么代价高昂的惩罚,这么牛这么狂的论师,错过了岂不可惜?“哎,知道哪里有开赌的?赔率是多少啊?对开还是四六?”
    他脸一黑,我赶紧刹住。
    第二天一早我居然没睡懒觉,早早救在门口了。
    这次辩论会在王宫大殿举行,我是第三次进来了,前两次当然是跟着那对高贵神秘的母子俩参加宴会。所以这次已经过了新鲜感,反正图也画了,名字也都命完了。这宫殿也就这么回事,规模不大,建筑一般,装饰简单。不过,这次的场面还真是搞得有点大,除了前面两块地毯供辩论双方坐以外,其余地方全站满了人,只有国王和王后能有张毯子坐坐。所以,我也就站着听满大殿嗡嗡的声音,约莫着大概有个两三百号人。
    主角登场了。红方是我们身披褐红僧衣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翩翩少年年少有为的库玛拉吉法师,蓝方是身着浅蓝绒衣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的中年大叔。这这这,年龄差距还不是一般的大啊。估计蓝方也是这么想滴,因为大叔正拿鼻孔瞧着眼前还没发育完成的小毛孩。
    两人同时领到了一块小木片,看了看,分别进入沉思状。燃到一半时(估计五分钟左右),鼓敲响了。只见两人迅速开始向对方发问,不过好像库玛拉吉法占了先机,年轻就是好啊,反应灵敏。两人语速都相当快,你讲一句对方马上接一句。下面的人都支着耳朵屏声静气,时不时露出“哦!”恍然大悟的表情和“嗯?”不知所云的表情。
    我会注意到场外观众完全是因为我再一次听不懂。他们一开口我就知道自己听不懂了,又是用梵文。我想起在拉萨拉寺里看过的一场辩经,不像我们平常所知道的辩论赛,那是一种群体活动,几百个喇嘛一起拥进露天的辩论场,两到四个人一组,一人主攻其余人守。攻方每发问一次,就动作夸张地拍手拉开李小龙的起首式,兼带拉僧袍,甩佛珠,跺脚,表情狰狞。守方一般都团坐地上,神情激烈地抬手回应。整个辩经场充斥着PIAPIAPIA的拍手声,翻飞的红喇嘛衫和喧杂的人声。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我当然听不懂藏文,只是转来转去看他们丰富的肢体语言和表情看了一个小时。
    眼下虽然只有两人,也没有拍手造势,可是脸部表情依旧很丰富。只见红方越斗越勇,身体越来越向前倾,声音越来越响亮,而蓝方越来越蔫,身体越来越瘪,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脸发青,眼神迷离,额头渗出涔涔汗珠,扑倒在地向库玛拉吉法做投降状。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国王和王后也激动地站起来向小小帅哥敬礼。国王又一拍手,进来几十个宫人,抬着大箱小箱的东西,毫无疑问,是给胜方的奖品。哇,我对这小家伙的景仰如淘淘江水绵绵不绝,居然在13岁时打败比自己年长30多岁的人,长大了还得了?
    晚上当他坐在我面前时,赶紧迫不及待地问:“你跟他辩的是什么?”
    “‘有’和‘无’。”
    哦,就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他论‘有’,你论‘无’?”
    见他点头,我又问:“那你怎么赢的?”
    他想了想说:“很难一言道尽。”挠挠光脑门,“我不说有或无,而是先设‘假有’。既是‘假有’,便不再是无。有无双道,不落两边。”
    我晕,有啊无啊的,绕死我了。“那他同意你的假设了?”
    “正是。我便再问,水致是有是无。他不能妄言,自然称无。既然眼见为无,世间万物不过如水致般是幻影,‘假有’便是非有非无,难道不是一切死寂相么?”
    “那有没有“有”的东西啊?”死小孩,就这样把个大叔绕倒了。他的理论,放到现代可以叫“人的主观世界虚妄论”。
    “世界万物皆虚,唯有Nirvana永恒。”
    “Nirvana是啥东东?”又掉梵文,我气急之下把现代词汇搬出来了。
    “嗯,便是经过修道,能够彻底断除烦恼,具备一切功德,超脱生死轮回,入不生不灭。”他眼睛又开始对我放光:“艾晴,你定能知如何用汉语解意,是不是?”
    我翻翻白眼:“佛语里可以叫灭度、寂灭、解脱、圆寂、涅槃,总而言之,就是死呗。”
    他拍掌:“解得好。灭度,即‘灭’除烦恼,‘度’脱生死。寂灭,即理‘寂’静,烦恼‘灭’除。”
    我叹气。我都已经为自己的剽窃向列位翻译大师道歉道麻木了。心里怔怔地想这小孩汉语水平越来越高,有啊无啊的那套唯心论搞得我都有点消极起来。
    “那位论师曾说,若有胜过他的人,他便斩首谢罪。”他嘴角挑起一丝笑,看上去无不得意。“你说我要他头颅何用。”
    “是啊,所以你就让他拜你为师,学习佛法。”我想起大殿上的收徒的那一幕,唉,终是少年心,即使入了空门,还是脱不了好斗好强。叹口气:“你觉得他是真心归顺你么?”
    我突然想到了一点,不等他回答,对他笑嘻嘻地说:“来,我们俩来辩一辩。如果我输了,也拜你为师。”呵呵,反正他本来就是教我吐火罗文的师父,我输了也没损失。
    “啊,那,那辩什么?”他有些猝不及防。
    “就辩什么是输,什么是赢。”不等他反应,我紧接着说:“假如我与你辩论,你胜了我,难道真的是你对,我错吗?我胜了你,难道真的是我对,你错吗?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错吗?还是两个人全对或者全错呢?我们两个人无法决定谁对谁错,那么请谁来断定呢?如果请第三个人来断定,同样无法断定。假如请跟你意见相同的人来决定,他既然与你意见相同,这怎么断定呢?假如请跟我意见相同的人决定,他既然与我意见相同,又怎么断定呢?假如请与我们两个人意见都相同或者都不相同的人来断定,又怎么断定呢?因此,我和你黑三者,都同样无法断定谁是谁非,只要我自己坚持不认输,是非问题是永远搞不清楚的。”
    我呱叽呱叽用唐僧的速度讲完了,微笑着看他。
    他盯着我,张着嘴,愣了有半分钟。晃晃脑袋想说什么又没说。然后双手合十向我敬礼:“我输了。”
    我看他一脸心悦诚服的样,噗哧笑了出来。“还记得我跟你讲过庄周梦蝶的故事么?”见他点头,我再说:“究竟是梦还是醒,是庄周还是蝴蝶,根本没有必要去追究。因为人的认识标准是相对的,一段时间内只能认清部分,谁敢说自己掌握了绝对真理呢?所以各门各派的相互论战,都是以自己所非而非对方所是,这样做是无法搞清真正的是非。”
    他又用心悦诚服的表情看我,我终于在这个超级高智商的小孩那里得到了一点为人师表的感觉了。
    第二天他用无比恭敬的态度跟那个垂头丧气见他时怕得要死的大叔说了间。大叔不置信地看他,得到再次肯定后大叔激动地连连道谢,赶紧冲向昨晚住的房间。我知道大叔去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了。
    我看向库玛拉吉法,他也正转头看向我,眼里满是清澈的湖水。我看看天,今天的太阳太烈了,怎么大清早就晒得人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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